“予独爱莲出于淤泥而不染”——记吴觉农的好友叶作舟先生

2015-02-22 16:05
茶叶 2015年2期
关键词:爷爷

吴 宁

2008年在北京的家里整理爷爷朋友们的信时,发现了叶作舟先生在1964年写给爷爷的一封信,真是使我十分惊喜!叶爷爷与爷爷是终生的好朋友,然而所留下的信却是只此一封。

1972年在杭州,我曾与父亲去访过叶作舟先生。虽然只是一个下午,他给我的印象却很深的。初冬的杭州,落叶满地,冷风袭人。叶爷爷住在杭州大学的宿舍,那年他七十五岁,他穿着一件厚厚的蓝布棉袄,讲话文质彬彬,带着很重的绍兴口音,和爷爷的普通话真像,只是他比爷爷要温厚、沉静。

记得父亲告诉叶爷爷我能背很多古代散文和诗词,都是在江西干校和他的同事学的。爷爷问我有没有读过朱熹的文和诗。我摇摇头。爷爷就用钢笔在我的笔记本上背写了两首朱熹的梅花诗。那天,叶奶奶为我们熬了莲子羹加冰糖。味道非常好。叶爷爷见我那么喜欢莲子羹,就又在我的本儿上背写出周敦颐的“爱莲说”。他对我说,可惜你们是这时候来,要是初夏来,西湖里的莲花很美呵。

我们走时,他送我们出来,带我们在杭州大学里走了一圈,爸爸说要和他照张相,留作纪念。叶爷爷笑着对他说,“我平生最不喜欢照相,现在老了也就不在乎了。照就照吧。”我们在没有水的喷水池前留了影。

回到北京,我给爷爷看了叶爷爷写在我笔记本上的《爱莲说》,爷爷很高兴。说作舟先生和他同岁,都是1897年生,属鸡。1913年有四只“鸡”从上虞去杭州考试,还有黄树滋,他曾当过汤恩伯的秘书,是地下党人,为共产党做过很多工作,在文革中被斗死了。记得爷爷提起黄树滋时、极为难过的神情,我想他们一定是很近的朋友。

1913年春,作舟先生和爷爷从上虞同船去杭州考试,先一起考了杭州一师,因为一师的待遇最好,而一师的校长,是他们所敬佩的经子渊先生,也是上虞人。爷爷没考上一师,作舟先生考上了。以后等爷爷去杭州的甲等农业专科学校上学时,作舟先生就在一师上学,两人常常往来,在学校都参加了足球队,两人都是守门员。据说,这两个球队在球场上常常相遇。

爷爷说,他和作舟先生性格不同:作舟是静的,要“三思而后行”,而爷爷呢,是动的,“即知即行”,不怕失误,但两人可真合得来,爷爷对作舟先生的话,特别听得进。1923年,爷爷从日本留学回来,在上海有一段时间,通过新学会社办过一份《新农业季刊》,作舟先生,还有胡仲持先生当时在《商报》主编,晚上有空,就会到爷爷住的三德里寓所来喝茶,也给爷爷办的《新农业季刊》看看稿。爷爷觉得自己的文字不够纯熟,把作舟和仲持先生当老师向他们学。

很多年后,奶奶提起那一段时总会说,你爷爷抽烟太厉害了,而作舟比他抽得还要凶,两人在三德里住所聊天,别人就别进去了,烟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了。作舟先生的妻子金石声女士和奶奶是很要好。奶奶说,1924年,她从日本回来后与爷爷结婚时,石声与作舟都称他们自己是老夫老妻了,结婚六年了。奶奶说,石声姐特别爱干净,吃饭前的碗筷都是用酒精擦过才用,可是1940年,在上虞不知怎么得了中毒性痢疾,突然就走了,她与作舟伯伯感情极好。给作舟的打击太大了,好象一下就老了二十年!

1937年秋天,当爷爷在嵊县三界开展抗日活动的时候,曾邀请作舟先生来看看,作舟先生一到三界,就参加到抗战活动中去了,他在那里的义演队里扮演角色,修改剧本,发表演说,非常活跃。离开三界之后,作舟先生先去恢复上虞的春晖中学,以后又到嵊县清波教中学教书。在那两年里,爷爷与他只有书信来往,直到1940年冬,爷爷请他去万川筹建东南茶叶改良总场,他们才又相逢了。

1940年的8月4日,作舟先生的妻子金石声病逝。三个儿女:大儿子叶舜宾十八岁,刚从春晖中学毕业,女儿梅格十岁,小儿子宜宾只有七岁。原来,1940年7月17日,日本飞机在宁波乡下投了鼠疫细菌,她的一位亲戚在宁波做生意,一回上虞就病倒了,石声女士前去探病,也被传染,从生病到去世只有三天。

1941年的旧历新年刚过,叶作舟先生就告别了上虞新婚仅十八天的妻子顾亚先,冒着寒风和雨雪,来到衢州的万川。衢州一行,作舟先生承担着爷爷托付给他的重任,然而对于他个人来说,这也是他一生中最沉重的时刻。

2009年,在杭州,我找到了作舟先生的小女儿叶婺宾,之后,她发现了叶作舟先生在万川写的日记!之前的几页,他记下了1940年8月1日到3日妻子骤病身亡的经过。那可怕的四日,作舟先生的日记越写越短,在那短短几行字,但每一个字都透露出他那不可言喻的惊恐和悲伤。日记写到妻子去世那天就完全停止了。

接下来与顾亚先女士结婚的经过显然是到了万川后补记的(写在万川日记的第一页上,只有一行:“1/18与亚先结婚……”

石声女士过世后,留下了年幼的孩子们,需要照料。经乡里人介绍,叶作舟与上虞的顾亚先女士相识,并于1941年1月18日结婚。结婚十八天后,作舟先生就离开家,来到了万川。婺宾女士在《走向万川的叶作舟》一文中这样写道:“对于我父亲叶作舟在蜜月中的离开,我母亲顾亚先有许多伤感,但是她从来也没有抱怨,她说父亲此去是‘为了抗战,是觉农叫他去的’。”

思考着作舟先生来万川时复杂而沉重的心情:有他对亡妻金石声的怀念,更有对新婚妻子顾亚先的内疚。刚结婚十八天,就把一双小儿女交给她带,亚先女士要面对陌生的家、陌生的邻居和重大的责任。特别是在万川之后,作舟先生又去中茶工作,到了福建崇安。亚先女士在浙江乡下,一个人承担了抚养两个孩子的责任,而他们一分手就是六年。我也对顾亚先女士充满了崇敬,从作舟先生的万川之行起,她在浙江上虞,含辛茹苦地带着作舟先生和金石声的一双儿女。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今天的生活中,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叶作舟先生先是住在衢州城内,每天步行或搭从常山来回的便船到万川,他的工作是确定和安排东南茶叶改良总场的住址:从找到能够居住几十个人的房子,到租下房子;从找到木工,找到合适的木料,到做好几十张板铺;从定做办公桌,到重新装电灯;从物色做饭的厨子,到砌好炉灶,买菜做饭,作舟先生每天只记了廖廖数语:

2月13日

上午访公武铁僧,决再带员赴衢。下午一时,费鸿年偕古文亨来访,接洽衢员。晚在公武家便餐,席上有李永增、蒋锡国等。午后三时巨猷偕张文光来馆,公武来访。

2月14日

昨夜雪,天空。晨寄铺盖提箱于孙符处。鸿年介绍蒋祖坤来馆。同赴衢办理中茶迁浙事宜。十二时乘金永车,一时半抵金华。行至火车站。乘三时车于六时余抵衢,寓衢章旅馆。天将明,蒋文祥自常山返,略说数语。

付祖坤30元,在泰来动身时。

2月15日

上午与文祥讨论布置问题及应付??物件。中饭提早,与文祥步行至万川,万川离城15里,当察看所租房屋。第一处大?三间,小屋五间,院子一个,破旧费修理。

次看第二处房屋,系房东陈牧所住,当适用。陈君字振俗,招待颇殷。房屋当好,唯恐不能容纳三十人之办公及寝室处所。因足力倦,搭常山下水便船回城已夜。

2月18日

天雨。发庚孙公武亦清舜宾信。

电灯公司徐乃?先生来接洽点灯装置事,因旧房各间?替?。晚房东公子来商定二事:

电灯旧房可以採拆去,我们自装。

侧屋?与伊文接洽后再决。

购置杂物,???。

蒋文祥君向银行领款2000元转活期。由?快信通知史经理。

孙行所介绍勤工谭?锡报到。

疮止腰痛,晚安睡。

2月20日

下午天气转晴。

做灶,明日上午可完工。

继续定做木器。发粮管处函。

下午赴长杆街商孙行长吴先生知厨子无着,再托吴先生。垫付?50.00祖坤手。

诸如此类。万川的日记从二月十日到三月十四,因为文字极简很难读懂,2009年秋天,作舟先生的女儿婺宾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解读、调查与核实日记中人的姓名与工作写下了“走向万川的叶作舟”一文,详细地记录了作舟先生的那一段经历,作舟先生的万川日记与我的两张爷爷与作舟先生在万川的照片成为那一段极宝贵历史的记录。从日记里读出,在万川每天的工作是琐碎的,时间也是紧迫的,而作舟先生却是有条不紊地把所有的事宜都安排停当了。那年的三月十日,当爷爷与钱樑先生从福建赶过来之时,发现一切准备工作就緒,只等着重庆技术处大队人马的到来。

下一次找到作舟先生与爷爷的往来竟是要到1942年的秋天,叶作舟先生来到了武夷山。在这之中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应是在中茶某地任调查课长,然而我却还没找到任何相关的资料。

作舟先生刚到武夷山时,我奶奶和家人还没有从上海来。爷爷在那年夏末爬庆云岩时,跌了一跤,腰和腿都伤着了,待在家里养伤,他就与和作舟先生住一棟房,爷爷的侄女仲仙给他们做饭买菜。爷爷曾对她说,作舟是他的老师,写出东西来,要作舟先生过目,改过才放心。爷爷的《中国茶叶研究改进史》就是在那一段写成的。爷爷写文极口语化,而经作舟先生改过之后就精炼和紧凑了许多。

那年的冬天,奶奶他们到了武夷山,娘娘们还都是小孩子。大娘娘记得作舟先生:“他和我们同住在那座小木房里,他住在右边的一间房间。他字写得好,比父亲的字漂亮。所以我和妹妹集郵的封面都请他写。他与父亲同岁,不过看起来要老多了,不像父亲那样放松,他头发已经花白,牙齿也不太好,想想那时他们不到50岁,怎么我印象中作舟先生像一位老人呢?”大娘娘还记得,作舟先生与奶奶常提起他在浙江的妻子与儿女,总是觉得很对不起他的妻子。

大娘娘说,作舟先生从来都和家里人相处很融恰。他每天到食堂去打饭,偶而也和我们一起吃饭。奶奶特别能干,那时候都是自己养猪,养鸡,养兔子,种菜,做饭从早忙到晚。大概是因为奶奶与爷爷分开很久了,而爷爷又是一心忙着研究所的事,我爷爷奶奶互相之间常会发生口角,而他们俩却都与作舟先生却都相处很好,特别是奶奶总是觉得爷爷不能体量人,所以有什么事都是与作舟先生讲。久而久之,作舟先生也成了我们家庭问题的调解人。

在武夷山的四年,到现在留下的文字记录大多在当时出的几本《茶叶研究》的杂志上了,然而几乎每本杂志的出版都经了作舟先生之手。爷爷说过,作舟先生是一个最能克己,从不吝惜个人得失的人。他所负责的推广组,工作最杂乱,人手也不够。推广组除了编印杂志及其他研究所的出版物、制定茶树更新的计划,组织和主持各种有关茶政策的讨论会。

推广组也是研究所的“杂牌军”。茶专业特长的年青人到了研究所,先去推广组,一边工作,一边学茶。作舟先生对组里的人都是循循善诱,一视同仁的。组里年青人比作舟先生的大儿子叶舜宾大不了几岁,他总是像父辈人那样的鼓励和指导他们,俞庸器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那时候,为了鼓励组与组之间的联络和交流,推广组常常组织一些专题讨论会,作舟先生特别提倡年轻人发展自己的想法,各抒己见,所以每次组织所里讨论会,他总会自己去邀请各组的年青人。可年轻人在一起开会,人多话多,又有争强好胜的,难免喜欢抬杠和争执,推广组俞庸器本来就胆小,不爱讲话,人多,他的话就更少了。作舟先生就想出为了鼓励他开口和写东西,就让他每次做记录,通常作舟先生也做一些记录,然后把两人所写的记录综合起来。有一次俞庸器有了信心,不仅发表观点,而且与组里的人争起来,作舟先生特别高兴,虽然他个人的看法与俞庸器不同,他还是帮助他,改好发表在《茶叶研究》上。

仲仙娘娘也讲起过俞庸器的事情,说他老实巴交的,腼腆,话还没出口,脸先红。我的爷爷奶奶就觉得他不够能干,不是干大事的。俞庸器先生与钱樑的妹妹谈朋友的时候,研究所的人,加上我奶奶觉得两人也不够班配,性格不同,从表面上看俞比较矮小,钱妹比较髙大,长得也漂亮。这件事让俞庸器知道了心里挺不舒服的,他有一点自悲,幸亏作舟先生鼓励他,后来钱樑也表了态,支持他们的结合,结果还真成了。婚礼是在赤石办的,很多人都去了,很热闹。记得爷爷说,俞在离开武夷山的时候与来时真大不一样了,可以独挡一面了。

陈舜年曾说过,他自己也属于胆子小的那种,但在茶叶研究所,有我爷爷给他们的鼓励,加上作舟先生把关,他们几个推广组的年轻人也算做成了几件事。作舟先生给他印象最深的:一是做事情要锻炼一个人的忍耐力。他们编杂志,因为战争时期纸张缺乏与昂贵,作舟先生对能印出的三百本杂志非常重视,所有的稿件他都是要一篇篇读过,他对组里年青人的要求是,审稿要小心翼翼,抄稿字迹的要工整,做事要有一种锲而不舍的耐心。二是写文章的态度。陈说:是他是那种学东西、写文章很快的人,但因为书读得少,又没有经验,写文章喜欢用很概括性的句子,判断也会比较武断和观点比较激烈。作舟先生总是会一次次地帮他改掉,让他重新考虑,更客观地看待事情。

陈舜年还说,作舟先生总在平平淡淡,平平静静中就把所有要做的事情做完了。作舟先生做事情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1945年初,他在离开武夷山的之前,已得到了研究所奉命撤消的消息,杂志也是最后一期了(后来又出了一期),但作舟先生仍像过去那样,审了每一篇稿,写完了一篇很长的关于日本茶道之文。临走的前几天,几乎没有阖过眼,直到他上路前把一叠完整的最后一稿交给陈舜年送到赤石镇去排版。

作舟先生在是1974年春走的,离我在杭州见到他只有一年半的时间。

爷爷1974年4月21日的日记这样记载:

我们曾在十日前接婺宾信,说三月间作舟兄已病入中医院,可能是恶性肿瘤;12日来信嘱代购西药,即于当日航邮寄出,并从来信中说有好转。但16日来信又提到医生已说病情恶化,18日下午即逝世,并定23日举行追悼会。

作舟先生给爷爷的信,捧着这两页薄薄的信纸,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那种质量很差的信纸,一留五十年。人是多么的脆弱,人生之短暂。而人与人之情却因为这封信留得长远:

觉兄,

寄来近作《湖南茶业史话》,一口气把它读完了,感到极大兴趣。这里有考证,有建议,历史和现状专业在一起,这样写法很新鲜。有些句子在语法上还有些小毛病,我想叫仲元看一看,改一下。我读过他的体育报导的文章,写得很好的。如让我提意见的话,我的意见仅此而已。

在《前言》中,你还提到“准备把重要产茶省陆续写出”这是很好的打算啊!浙江方面的实际情形,你比较熟悉,是否可以先写《浙江茶业史话》呢?现在写文章,非掌握实际情形不可,如写浙江你还可以再作一次调查,此外在浙江还有你的老茶友可以为你提供资料,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一定质量更高。你看如何?

相别又是多年了,常在念中,特别是觉嫂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吗?慢性病可真不容易治,看来主要在于休养,少劳累,务求精神舒适。内人的病,最近半年来又换了一个情况,?是红的东西或者花花绿绿的颜色都看不来,一触到就气往上冲。这时是吃“脉(?)尔通”一剂即平服。平日起居如常,所以还安心一些。

我已多年没有上课堂了。你说轻松吗?实在不轻松。“老教师”这块牌子分量可不轻啊。1957年教改时,学生批评我“没有真才实学,买点卖点。”当时很生气,后来自己想想,批评得没有错,我的确没有真才实学,只挂虚名。近年来国内外形势发展越来越快,老教师的责任越来越重,一句话,需要更大的干劲了。想想自己,想想我们的后一代,总要好好地练习基本功,才能作出一些成绩来。

去秋愈之兄来,畅谈了一天。老年谈谈往事,觉另有亲切之感。常想去京看看你们,也只有想想而已。“大安身勿动”,向来不够活跃,今日更不活跃,可见旧习之难改也。

杭州下了一场多年来没有见过的大雪,停停落落,一连十来天(从17日起),今天还是阴云密布,会不会放晴谁也不知道。

我的通讯地址是“杭州大学历史系”或“杭州道古桥杭大宿舍10栋2号”

信止于此,祝你和觉嫂安吉??弟妹好!

弟 作舟 1964.2.26

2009年,2010年两年的夏日,我都是在杭州渡过的。我每天清晨都会到湖边去散步,看到美丽的莲花在晨光徐徐展开,我就会想起叶爷爷和他为我抄的《爱莲说》,我想,他是会喜欢这“香远益清,亭亭静植”的半湖莲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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