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金 谢洁
(武汉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65)
谁害死了乔治亚娜
——霍桑小说《胎记》悲剧成因探究①
康有金 谢洁
(武汉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65)
霍桑是美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家,短篇小说《胎记》是其最为脍炙人口的作品之一。艾尔默是探索可靠世界的不可靠的探索者,乔治亚娜多变冲动的性格为他融合中世纪炼金术和当代实验技术在人身上做实验的行为推波助澜。乔治亚娜的悲剧是霍桑精神世界的产物。霍桑通过《胎记》告诫人们:不择手段地利用科学来满足自己精神或物质需求的行为会引发罪恶,给无辜者带来悲剧。
胎记;悲剧;成因探究
纳撒尼尔·霍桑(1804~1864)是美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家之一。施耐德在《美国文学》一书中指出,“霍桑是伟大作家时代中的伟大作家。不论作为长篇小说作家,还是作为短篇小说作家,他都可与同时期其他作家媲美。就某些方面而言,他更是出类拔萃。”霍桑想象丰富,追求执着,对用语的含义情有独钟。无论是从理论层面,还是从哲学层面,霍桑的作品都折射出其所处时代的人们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情趣。[1]
《胎记》选自《古屋青苔》,是霍桑最为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之一。《胎记》讲述了18世纪后期赫赫有名的科学家艾尔默和如花似玉的乔治亚娜结婚成家,婚后不久,他注意到妻子脸上有一个微小的红色胎记,他认为这是大自然之手造就的如此完美中的一点瑕疵。于是,他要求妻子让他用自己掌握的科学技术去除这块胎记。妻子同意了他的要求,并主动配合。经过他的一番努力,胎记消失了,但是乔治亚娜也因此失去了生命。
小说虽然引人入胜,但远没有像其代表作《红字》那样引起评论界的广泛关注,所以国内的研究成果不多。国外批评界主要关注以下几个方面:或认为艾尔默是个失败的人道主义者,或认为他是个理智超越情感的硬汉科学家,或认为故事通过讽喻讲述了科学与宗教间的冲突。[2]还有人认为艾尔默是位理想主义学者[3]。笔者从科学发展历史的角度,结合霍桑笔记,探究艾尔默这位追求完美的科学家如何为了追求完美,去除乔治亚娜脸上的胎记,结果令其丢了宝贵的生命,更使自己失去了作为科学家的尊严。
从总体上讲,艾尔默的世界观是不正确的。他把物质和精神割裂开来,按照自己的设想来构建客观物质世界。在这种指导思想支配下展开的科学实验必然会失败。他的失败是他那一代科学家的失败,他们使用古老的炼金术做现代科学实验,这种不伦不类的实验必然给人类带来灾难。这也是惯性定律在自然科学领域的具体化。小说中导致艾尔默实验失败的原因很多,概括起来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艾尔默是探索可靠世界的不可靠的探索者。他的心灵和想象是扭曲的。当乔治亚娜的提醒使他想起他在梦里无情地以牺牲她的性命为代价去除了她的胎记,“他才意识到一个念头在他思想上产生的霸道影响,为了使自己得到安宁,他竟然会想到这样去做”[4](P93)。在理智上他知道乔治亚娜的生命的重要性。但是,对极端抽象的完美追求,对荣誉的追求,对实验成功的渴望,胜过了乔治亚娜的生命。这样的追求是反人类的、不人道的,自然也就违背了科学发展的初衷。这表明18世纪中叶科学还没有完全与炼金术划清界限,还只是伪科学,称不上具有现代意义的真正科学。此外,他把自己的心理安宁凌驾于他人的生命之上,人性中最美标本的无私赠与竟成为其满足宁静渴望的借口。
其次,自以为是完美鉴赏家和艺术家的艾尔默,实际上并不懂艺术。真正的艺术家懂得不完美才是艺术。正如齐白石所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艾尔默“拿不准称它瑕疵还是美丽”[4](P871),他对这块小小的胎记的近乎神经质般的反应可以称得上是病态的吹毛求疵。妻子把“对上帝的信任交给了这位凡夫俗子”,[5](P79~80)而他却蹂躏了她的生命。实验室的过错可以通过反复试验得到更新、更好的结果来弥补,但是,以追求完美为借口,混淆了自然规律和自然造物法则,这就涉嫌颠覆自然造物主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对自然造物主的亵渎就是罪孽。而不可饶恕的罪孽(Unpardonable Sin)也正是霍桑文学创作的主题。
最后,科学家艾尔默还称不上是艺术家,准确地说,是唯美主义科学家,而不是科学唯美主义者。在霍桑看来,乔治亚娜脸上的胎记是“人类的致命缺陷,大自然对它所有的造物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形态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要么意味着它的短暂有限,要么意味着必须含辛茹苦才能完美”[4](P89)。在此,霍桑暗示只要“含辛茹苦”就可“完美”。这就把人的主观能动性与自然规律对立了起来,似乎是在鼓励艾尔默这类科学家去挑战自然造物的极限。当时人类在自然科学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对于一些科学界的勇敢者来说就如同一针强心剂,一些人甚至认为科学可以使人成为超人,无所不能。既然艾尔默把自己比作皮革马利翁,他也就把乔治亚娜比作了加拉提亚,把她的胎记比作大理浮雕和纹理上的蓝脉。[6]在把乔治亚娜作为实验对象进行实验的时候,艾尔默已经完全把她物化了,同时也彻底把自己神化了。人本为人,自以为神,不仅伤己,更会殃人。
乔治亚娜之死是场悲剧。如果说艾尔默是导演,那么乔治亚娜便是助导;如果称艾尔默为凶手,那么乔治亚娜便可称为帮凶。乔治亚娜助推了自己的悲剧,她帮助艾尔默制造了自己的悲剧。
首先,乔治亚娜配合了艾尔默,鼓励了他的错误行为。艾尔默和乔治亚娜的婚姻可以称得上是没有经历过恋爱的“闪婚”。此外,小说交代了是艾尔默“劝一位美女成为自己的妻子”[4](P109)。在艾尔默的实验室,“乔治亚娜一边看书,一边比以前更加崇敬和热爱艾尔默”[4](P113)。这种近似盲目膜拜的崇敬鼓励了艾尔默在她身上进行科学实验。“艾尔默,你给我拿什么药水,我都会一饮而尽……就是你递给我一杯毒药,我也会喝下去。”[4](P115)听了乔治亚娜的话,艾尔默深受感动——“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高尚深刻的本性。”[4](P117)这说明,此前艾尔默对乔治亚娜根本一点都不了解。高兴之余,他也向乔治亚娜说出了实情——实验可能很危险。乔治亚娜的回答干脆利落:“危险?只有一种危险——就是这个可怕的烙印会留在我的脸颊上。去除它!去除它!——无论什么代价——否则我们俩都会发疯!”[4](P121)她甚至“宁愿放弃生命,希望去掉这块胎记”[4](P121)。在艾尔默的影响下,乔治亚娜对于这块胎记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配合了艾尔默,使他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其次,乔治亚娜多变冲动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命运。事实上,乔治亚娜对艾尔默的恭敬与从命本是一时情绪化的冲动。她喝下艾尔默的所谓完美药水之后,感到药力之大以及自己生命之不久,她把心里话说给了“可怜的艾尔默”[4](P85)。“可怜的艾尔默,”她带着超越凡人的柔情重复道:“你目标崇高——你行为高尚!你带着如此高尚纯洁的感情拒绝了尘世所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可不要后悔啊。”[4](P117)
将导致乔治亚娜悲剧的原因完全归咎到导演和演员身上是不合理的,任何个体悲剧同时也是时代的悲剧。18世纪末期现代科学刚刚从炼金术中脱离出来,它们之间的界限还不是很清楚。现代科学尚未达到成熟的阶段,科学实验基本上仍然是采用炼金术的方法,现代科学还没有成为真正的科学。各门学科之间尚未完全独立,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还混在一起。尽管艾尔默“在自然哲学的每个分支中都赫赫有名”[4](P95),但那只是相对于蒙昧无知的巫术和炼金术而言,现在看来那“粗朴简陋、四壁空空”、“炉子上面沉积的灰尘仿佛一直燃烧了多年”[4](P123)的实验室和中世纪时期的炼丹作坊几乎没什么两样。这样的实验室内合成的化学药剂,其效果可想而知。
乔治亚娜的悲剧同时也是18世纪女性的悲剧。她被丈夫晦涩深奥的科学道理所迷惑,被他的甜言蜜语所征服,“危险对我无足轻重,因为当这块可怕的胎记使我成为让你既害怕又讨厌的对象时,生命——生命就会是我乐意扔掉的一种负担”[4](P115)。丈夫的主见就是她的主见,丈夫的追求就是她的追求。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丈夫生活中的点缀。她的生命可以由丈夫掌控、把握和使用,包括作为实验对象。
在霍桑的笔记中可以找寻到作家构思《胎记》的一些痕迹,从中可以看出,对美的追求是其关注的焦点。“那些选择妻子十分挑剔的人似乎不愿意接受自然造物所提供的现成的女子,而是如同按照订货单那样原封不动、一模一样生产出来的产品。”[7]人是自然的产物,人的相貌千差万别。用头脑中虚幻的想象来印证客观事实的存在,显然是颠倒了物质与意识的关系,这与唯物辩证法是相悖的。这里,霍桑在暗示艾尔默人生悲剧的必然性。“世俗之人要求自己拥有的物品更加完美,这无可厚非。可是他为了使之变得更好的努力却把它全毁了——比如,主人想按照自己的设想改造一座已经很富丽堂皇的大厦,结果大楼却塌了。”[7](P445)人类的直觉总在追求超越存在的完美,而人类塑造愿望的过程又注定受自己所生存的环境制约。而环境的不完美是不可更改的。所以,与天命的环境作对,失败也是必然的。在笔记中霍桑干脆把人性与自然对立起来:“人甘愿花掉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和最聪明的智慧去得到他根本就得不到的东西——比如驾驭自然。”[7](P445)一个根本就不符合自然法则的追求,不论追求者多么激进,多么渴望得到,他所追求的领域都是禁区,都注定要失败。从这些笔记中,我们不难看出,霍桑痛恨超越适度,赞成有条件的、符合现状的不完美。
乔治亚娜的悲剧是霍桑精神世界的产物。霍桑认为悲伤的感觉胜过幸福带来的快乐,所以他选择把悲伤留给艾尔默,这样,乔治亚娜的死亡便是唯一的结局。《胎记》中的最后一句话有些令人费解:“这瞬间的情景对他(艾尔默)太强烈了,他没有看到时间阴影活动范围之外的情景,而且因为只能在永恒中生活一次,所以要在当下找到完美的未来。”[4](P117)霍桑在1843年7月9日的日记中记录了他写给妻子的一封信。这是一封庆祝他们结婚纪念日的信,它揭示了霍桑所理解的瞬间与永恒的关系。在信中,霍桑对妻子说:“上帝保佑我们,让我们在一起过得好好的。(我没有给你带来幸福快乐而是悲伤难过)是因为幸福比悲伤更可怕。毕竟悲伤只是世俗和有限的,而幸福则与永恒的物质编织在一起,将人的精神紧紧锁藏其中,瑟瑟发抖。”[8](P390~391)在霍桑看来,对于承受着原始罪恶的凡夫俗子来说,悲伤会令其感觉更舒适,而幸福却反过来会给他带来很大的精神压力。悲伤者在用悲伤偿还先人欠下的债,而幸福者不仅在逃债,还会欠下新的债。所以,霍桑没有宽恕艾尔默用炼金术在乔治亚娜身上做科学实验的错误,乔治亚娜的死是霍桑对艾尔默的惩罚。
霍桑精妙地设计了一场18世纪历史舞台上由唯美主义科学家导演的悲剧。从炼金术时代向规范的科学实验阶段过渡,总要有人为之付出代价。在科学成为巨大的生产力之后,依靠科学的强者总把弱者当成牺牲品,强者的罪恶成为弱者的悲剧。科学的发展本应为人类谋福祉,而不是拉大差距。科学并不是满足其掌握者私欲的工具,掌握科学成果的人应该利用它来造福人类。这既实现了科学的价值,也实现了科学工作者的价值。霍桑通过《胎记》告诫人们:不择手段地利用科学来满足自己的精神或物质需求的行为会引发罪恶,给无辜者带来悲剧。
[1]童亮.夜色朦胧——评霍桑的短篇小说《牧师的黑面纱》[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9).
[2]Mary E.Rucker.Science and Art in Hawthorne’s The Birth-Mark [A].Nineteenth-century Literature,1987(7).
[3]David Baxter.The Birthmark in Perspective[J].Nathaniel Hawthorne Journal,1975(2).
[4](美)霍桑.霍桑短篇小说精选[M].青闰,译.北京:外文出版社, 2012.
[5]Stewart R.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hristian Doctrine[M].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Press,1958.
[6]Robert D.Arner.The Legend of Pygmalion in The Birthmark[J]. American Transcendental Quarterly,1972(4).
[7]Barbara S.Mouffer.Hawthorne’s Lost Notes[M].Philadelphia: Pennylvania State Univ.Press,1978.
[8]Claude Mitchell Simpson.The American Notebooks of Nathaniel Hawthorne[M].Columbus:Ohio University Press,1972.
I106.4
A
1673-1395(2015)01-0037-03
2014-11-20
康有金(1964—),男,山东济南人,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①本文属武汉科技大学教学研究项目(YIG201431)产出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