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薇
(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 旅游系,广东 广州510300)
就现代性批判的理论立场而言,巴赫金复调美学与洛特曼差异美学,均以马克思辩证思维为导向,高举非同一性,以主体间性反抗普遍主体的绝对性,抵抗无处不在的在场、本原、同一、先验,超越传统形而上学中心范畴。在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矛盾冲突之中,积极从事建设性的批判,重塑主客对话关系,呈现马克思辩证思维平等、宽容、开放的特质。
就实践策略而言,巴赫金复调美学以超语言为载体,注重语境,强调话语,张扬多重声音各自独立,交流互动。洛特曼差异美学则以结构语言学为依据,强调文学的交流功能,融文学的历史诉求于形式结构,纳具体可见的话语实践于语言系统,既以解构的开放性避免了结构的封闭性,又以结构的闭合性规避了解构的无边性。
通过梳理巴赫金复调美学与洛特曼差异美学为代表的苏俄文论,不仅有助于更加清晰全面地辨识现代性的内在矛盾与冲突,启发蕴含差异、多元和宽容精神的现代性多样性方案设计,还可为后现代语境下当代文学理论的发展提供重要的参照坐标。
巴赫金与洛特曼均从批判的角度出发,对启蒙现代性做出质疑和颠覆,在理论立场上两者同属于现代性改写的思想谱系,具有家族相似性。
现代性,富含张力与歧义。利奥塔曾言,由于现代性本身具有超越自身的特质,故在本质上,现代性总是充满着后现代性,亦如后现代总是包含于现代性之中。[1]在此现代性,更多地被视为以启蒙精神为基础的参照系,有如杰勒德.德兰蒂所言,“现代性的观念总是为许多思想家反思他们时代的文化特性和社会变化方向,提供了一个思想上的或历史性的参照系。”[2]
巴赫金以存在的差异性,敞开以差异逻辑观照现代性的智识图景。巴赫金的对话主义以差异性逻辑为支点,尊重“他者”,以主体间性反抗普遍主体的绝对性,对抗普遍人性的权威话语。一反黑格尔辩证法合主客、通天人、联内外的同一路线。在思维与存在的对立面,主观认识和客观事实的异质处,揭示系统与主体的矛盾冲突,推崇自我与他者相互联系,双向交流,驳斥理性思辨的独断性,颠覆传统形而上学。通过不同主体间意识互动,注重主体的生成意义,主张自我与他者交流双方两种声音,各自独立,不相融合,同时作用,矛盾到底,最终达至百家争鸣、众生平等、和而不同的对话境界。
巴赫金认为同一性思维范式起源于欧洲启蒙理性崇拜单一和唯一理智,不承认个体在发表观点时的平等性,宣称只有一个终结性的声音。致命的理论化下人被物化,向无生命物降格。无论是柏拉图的理念还是中世纪的上帝,都是由同一性思维推导而出。巴赫金指出:“极端主义意义上的独白性,否认在自身之外还存在他人的平等意识,他人平等的应答意识,否认还存在另一个平等的我(你)。”[3]373与之相反,复调美学恢复康德人文主义传统,强调人的主体性和个人的参与性。宣告人的存在是一种生存交往。前提便是自我与他人的共生共存。存在意味着为他人而存在,再通过他人为自己而存在。正是自我与他者的对话中,行为成为真正的实际存在。巴赫金宣称:
含义每次都应与别的含义相接触,才能在自己的无尽性中揭示出新的因素(正如词语只能在语境中才能揭示出自己的意义一样)。现实的含义不是属于一个(与其相同的)含义,而只能是属于两个相会在一起、相互接触的含义的。[4]
巴赫金曾经论述过三种类型的关系:一种是客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一种是主体和客体间的关系,还有一种是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主体与客体间的关系是人与物的关系,人观察物、表达物,物仅为物,不具有声音。主体间的关系,则不同于主客对立式的“我-他”关系,而是互为主体的“我-你”的关系。“我”与“你”均为拥有独立个性的主体,主体之间不融合,不分割,彼此感受,相互依存。“我”离不开“你”,“你”离不开“我”。巴赫金复调美学是以超语言为载体,注重语境,强调话语,折射出人的存在样式。巴赫金视野下但凡表述,皆为意识形态表征。“一切意识形态的东西都有意义:它代表、表现、替代着在它所在之处存在着的某种东西,也就是说,它是一个符号,哪里没有符号,哪里就没有意识形态。”[5]《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围绕对话即存在,演绎人的存在必然以社会生活为根基,在意识形态中获取意义和价值。通过文本建立特殊的社会联系,多重声音演绎为人与人的实践交往。不同于机械唯物主义,复调美学突出在沟通、事件、行为中挖掘人的合理化存在根源。巴赫金指出没有事件的独特性、具体性,便无法切近活生生的人类历史文化与精神历程,避免了同一哲学在非语境、非时空的永恒境遇下凌空蹈虚、自说自话。“存在-事件”、“事件-存在”实现人的行为才是真正的实际存在,参与着唯一的“存在—事件”。存在由此跃出概念王国,进入生活本相,反抗“人的物化”。
洛特曼差异美学亦揭示了人非单纯概念化存在,而是在理性与自由间徘徊。按照差异美学原则,预设任何存在,必然面向“他者”,A与A’相互依存。存在的本质,便是异质要素的相互联系、差异共存。孤立的、原子论的、外系统的符号是不可能存在的,符号的系统性质,决定了符号自始至终都体现在相关体系的创造之中。洛特曼指出:“意义A与A’(每一因素,每一层次以及作为整体的结构)并不相互抵消,而是相互联系。”[6]94
差异美学以异类要素相互联系和彼此矛盾,否定知性逻辑和概念逻辑。一方面强调对立面的永恒对话。洛特曼指出异质要素的非同一性,同时存在、同时作用,必然产生冲突。在对立否定、矛盾斗争中,差异美学张扬不平衡性,强化否定性。主张交往对话,重建共识,实现了对黑格尔辩证法循入绝对精神的祛魅,回归了辩证法的对话真谛。另一方面发挥感性实践的积极作用。对比于黑格尔辩证法强取对立面同一,以精神排除客体,共性挤压个性,洛特曼剥去黑格尔辩证法暴力因子,在其合理形态中拯救差异。在具体现实的实践生活中,坚守异质要素的差异共存,注重思维与存在的辩证关系,克服概念逻辑的扁平化、强权化、同质化。
洛特曼指出差异美学思维不同于同一性逻辑思维。如同尼采所言:
就“知识”一词的含义而言,世界是可知的;但从另一方面说,世界是可阐释的。世界的背后不存在意义,然而又具有无数的意义——这就是“视角主义”原则。阐释世界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是我们的欲望,即赞成和反对的欲望。每种欲望都是对支配的渴求;而每种欲望都有其视角,想迫使所有其他欲望将它视为一种准则加以接受。[7]
以同一性代差异性,总体性代矛盾性,丰富多彩的世界归结为预先设定的终极价值、恒定的中心或是不变的真理,如矩阵图式或音乐总谱等。人的本质隐含于世界结构。人的主体存在和主体意识,埋藏于结构的整体性和目的论。
洛特曼从康德式人本主义立场出发,将人的存在植根于活生生的社会生活,解除理性对非理性的专制,以偶然的、多变的社会现实为生存根基,显示了共时结构向未来、历史敞开的可能。揭示了绝对同一性的概念王国试图统一非同一性的生活世界,必然走向虚妄。突出了个体的差异性和历史的偶然性,完成了对康德抽象同一性的批判,以及对黑格尔具体同一性的修复,释放了本质的多元维度。具体而言,偶然性不能被普遍性所代替,普遍的抽象范畴不可取代个别或特殊。差异美学倡导多元平等,差异共生。共时与历时,相互衡量,相互调整,同时存在,互为他者。
由此可见,基于现代性批判立场,巴赫金复调美学与洛特曼差异美学均隶属于对话式批判,同属于辩证批判的思想图谱,皆具颠覆现代性的理论精神。两人的理论指出一与多、封闭与开放、确定与流动等问题,仍需置于辩证的张力网络,方可得到合理解决。
有无本质、能否认知、如何呈现,针对此源远流长的问题谱系,同一性与差异性思维范式做出不同的价值选择。问题症结在于对中心的塑造。向左便是一元专制、话语霸权,中心成为僵硬的、固化的、绝对的、独断的中心;向右便是多中心等于无中心,遁入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终至礼崩乐坏、价值失范。前一类导致人压迫人、人欺压人,后一类造成人不成人、人不是人。中西思想史皆是同一性与差异性的斗争史。两端游移,此消彼长。
究竟有没有第三条路,既传递普适价值,又反对文化专制?有没有中间力量,既提倡多元对话,又克服相对主义;既怀揣求知梦想,又直面现实问题?这是当前弘扬个性、凝聚共识的时代主题,也是世界性难题。
巴赫金与洛特曼为代表的苏俄文论提供了有效治疗同一思维痼疾,抵御后现代片面性的第三条路。苏俄文论对同一性的拆解,以对话逻辑为内核,破解本体实体论,揭示真理的他者性与意义的生成性。由此一举颠覆逻格斯中心主义,瓦解总体性,打破结构的同一性和中心化。现象背后没有永恒的本质。整体和中心不再对各个部分起全面主宰作用。本体论层面,从科学逻辑模式中拯救人的生命存在,重建世界与人心秩序。认识论层面,坚执思维与存在的异质性,在系统和主体、主体与主体的矛盾关系上,维护整体,重视局部,着眼共性,保护个性。
后现代主义消灭了上帝、理性、科学、真理等超验所指,同时也抹去了终极真理和客观现实。苏俄文论崇尚多元,反对同一思维以单一、固定视角观察世界。强调开放性、多元性,尊重他者,体现对话精神。除了与后现代精神相通之外,还具有现代性的一面。苏俄文论自始至终没有放弃过普适价值与规律原则。无论是对艺术文本的结构阐释,还是对文化共相的描述,其终极诉求与理论指归均隶属本质主义命题范畴。解决的途径,不乏对现代性中理性精神、经验主义、主体价值进行合理扬弃,运用辩证法思维的韧性,开拓了异于现代性、后现代的第三条路。
巴赫金整个知识基质以历史和现实为土壤,生活实践乃诗学基础和文本根基。在《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中,巴赫金提到语言学分为两派,一派为个人主义的主观主义,如福斯勒、克罗齐;另一派为抽象的客观主义,如索绪尔。巴赫金认为应从社会学角度研究语言,确立意识形态与科学、文艺学等相互交织的关系。他的理由是所有意识形态的东西都具有意义。复调美学及其他艺术都是意识形态符号,是社会中人与人相互作用的物质体现,在某种广度的社会环境中建立联系。而联系表现在人们的联合反应之中,如语言、手势等。由此巴赫金摒弃了索绪尔视语言为抽象系统的观念,赋予了文本物质实体含义,更为注重带有差异性、语境化的言语。
复调美学的核心要义是张扬多样性的精神各自独立,彼此对立,交流互动。“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3]4
复调美学,主张对话的未完成性,突出互为主体之间必然产生的矛盾对立。换言之,对峙双方,各表其态,同时共存,相互作用,旨在铲除独白小说的最强音,重塑人的差异存在,再造众声齐鸣的民主世界。独白小说中作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持有包罗万象和全知全能的视角。类似同度齐唱的主调音乐,作者一人的意志主宰世界。主人公是封闭式的,其自我意识仅为作者世界观的再现。作者声音高度权威化,淹没他者声音,意志绝对化,其他声音仅是附和。小说在作者统一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作品呈现为单个观念为轴心的封闭结构。独白小说的内核是巴赫金所谴责的“独断论坚执着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比如说,世界不是有限的,则必是无限的,两者之中,只有一种说法是真的。”[8]
与之相反,复调美学借主人公与作者相互独立,彼此唱和,宣扬对话关系。主人公作为独立个体,拥有自我意识,不再是传声筒,一举颠覆作者意志的专断独裁,消除权威的唯一性。复调乃“互不溶合的两个或数个单体之间的对话性协调”。[3]381这样的协调,并非统一个人意志,而是坚持保留众多意识无法消解的对峙。在巴赫金后期未完成的“时空体”描述中,亦能从“时空分层”[9]角度重现巴赫金的复调思维。
洛特曼差异美学为旨意的“艺术文本是建构在各种层次的总体有序化与局部有序化的结合之上的复杂系统。”[6]349就文本生成而言,不仅依循某种文化定式或结构规范而立,而且也是作为该定式或规范的有意背离,体现出结构原则的一致趋势与异化趋势的永恒斗争。就文本交流而言,接受方与发送方视角各异,多元化代码不为读者所知。差异美学文本具有开放性、动态化、未完成和不确定性特征,如现实主义和现代派艺术。而同一美学文本,结构预先给定,文本即是对艺术程式规则的机械重复。读者与作者代码同一,阐释与作品整体建构吻合。此类文本带有封闭静止的共时态接受特征,如民间传说、中世纪文艺、假面喜剧、古典文艺及浪漫主义文学等。
洛特曼指出差异美学原则下的文本是各种联系的系统。“内部成分彼此联系,但不等同。”[6]33文本的多种解释,阐释的多样可能性,前提便是相互联系、彼此对立的性质支配各单位语义,真正的文本立刻具有艺术的(超语言)和非艺术(自然语言的特征)意义,模式系统和交流系统,互相投射,每一个皆以对方为背景。文本由至少两种不同质组成的一个互相联系、互相投射的整体结构。他指出:
文本同时属于两种(或几种)语言。不仅具有双重(多重)意义的文本的各成分如此,成为信息载体的整体结构也如此,因为它通过把自己投射到另一种规范上去而发挥作用。[6]417
可见,差异美学文本不是静止的,只有共时存在的整体,而是由多个等级和子系统交叉构成的统一体。核心要旨便是异质要素同时共存。洛特曼认为,符号间没有差别,对话便没有意义。“只有至少存在两个结构链时,意义才会产生。”[6]49这种互相联系形成的一种对立关系,对立乃对话,对话产生意义。“二元对立的存在,即两种语义系统之间的张力,解释了诗歌的意义何以丰富。”[6]239洛特曼将之形容为具有雪崩似的意义生成能力。后期洛特曼致力于构建文化符号学元语言“符号域”。卡莱维.库尔总结到“符号域的基本特征是它的复数性(plurality):它其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复数。”[10]可见,洛特曼是在前期差异美学文本的基础上,将差异原则拓展至文化领域。
总之,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巴赫金与洛特曼在学理构架上以对话主义为价值主张,超越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逻辑困境,同时规避了后现代主义滑入新一元论的危险,生动演绎兼容互动、和谐共生的格局气象。作为一种理论形态,巴赫金与洛特曼对话型文学理论范式跃出结构主义语言学牢笼,摆脱形式主义束缚,圆融“作品-作者-读者-世界”四维度,推进文学性至文本性、文本性至互文性的转变,无疑在当下“后理论时代”具有广阔的理论效应。
[1]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54.
[2]Gerard Delanty.Social Theory in a Changing World:Conceptions of Modernity[M].Cambrige:Polity,1999:1.
[3]钱中文.巴赫金全集:第5卷:诗学与访谈[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钱中文.巴赫金全集:第4卷:文本、对话与人文[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410-411.
[5]钱中文.巴赫金全集:第2卷:周边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4.
[6][苏联]洛特曼.艺术文本的结构[M].王坤,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3.
[7]Friedrich Nietzsche.The Will to Power[M].New York:Vintage Books,Knopf and Random House,1968:267.
[8][德]黑格尔.小逻辑[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01.
[9][爱沙尼亚]皮特·特洛普.符号域:作为文化符号学的研究对象[M]//曹顺庆,赵毅衡.符号与传媒:第6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163.
[10][爱沙尼亚]卡莱维·库尔.符号域与双重生态学:交流的悖论[M]//曹顺庆,赵毅衡.符号与传媒:第6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