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勇,蒋登科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市400715)
对梁南“我不怨恨”情态书写的考察
李胜勇,蒋登科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市400715)
归来诗人是指一批“文革”结束后重获写作权利复回诗坛的诗人,他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因为政治、写作等原因而离开诗坛,在时隔二十多年之后的新时期才重新出现。在归来诗人中,梁南的写作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在诗中以“我不怨恨”的情态书写而闻名。“我不怨恨”的情态,既是诗人的自我心灵疗治和自我救赎,也是诗人的真实心态。
归来诗人;梁南;我不怨恨;信念
归来诗人指“文革”结束后重获写作权利复回诗坛的诗人,他们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因为政治、写作等原因而蒙尘,在时隔20多年的新时期才重新出现;他们有着不同的创作背景、创作心态和审美情趣,在相同的历史背景下经历了相似的“被逐”的命运。归来之后,他们重新拿起诗笔,追赶失去了的时间,老当益壮,成为诗坛上一股重要的创作力量。诗坛因他们的到来而充满活力,新诗的传统因他们重新拾回自我书写和自我超越的精进努力而得到延续;他们中的优秀者,与同时代几乎一起登场的朦胧诗人,织就了新时期诗坛的璀璨锦绣。在归来诗人中,梁南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正如艾青有“鱼化石”“盆景”,牛汉有“华南虎”“半棵树”,曾卓有“悬崖边的树”等经典意象,梁南也有自己的经典意象:“抱住马蹄狂吻”的“鲜花”。这些凝聚着归来诗人被放逐的命运与血泪的独特意象,不仅记录了他们的灵魂姿态,也成为新诗史叙述中不可绕过的关键词,成为考察归来者受难遭遇和精神生态的一个窗口,有着特别的历史意义及文化心理指向。
在归来诗人中,如梁南那样始终在诗中表白“我不怨恨”情态的诗人绝无仅有,“我不怨恨”的情感表达在其诗作中俯拾即是,成为梁南诗作中一个反复书写的情感主题。从创作心理和创作机制来看,梁南不想掩饰自己,如果不是出于内心强烈的感情,他是不会如此大量书写同一情感意象的,“我不怨恨”确实是诗人的真实心态。在梁南极力书写这种情态之时,亦是人们纷纷书写“伤痕”并“反思”历史之时,梁南反复表白“我不怨恨”,尤其是在以之为题的《我不怨恨》一诗中,把这种情态书写推到极致。梁南的这种“我不怨恨”的情态书写在归来诗人中非常典型,本文将探讨诗人这种情态表达背后的原因及隐含的经验。
《野百合》是梁南归来后出版的第一本诗集,主要收录诗人归来后的作品,“我不怨恨”的情感表达集中在第一辑。第一辑题名为“诗人的爱情遭遇”。这个辑名让人颇感奇怪,梁南把“我不怨恨”
的情感书写纳入这一辑名下,应该是暗示诗人情感的深挚与浓烈,以及对其情感的重视,并视之为“爱情遭遇”。“我不怨恨”的态度,在辑名下的注释性诗句中已经有清晰的提示:“诗人呵,你爱恋过什么?/你那曲折回环的一生,/有过多少悲哀?/有过多少欢乐?/难道你不能够/从爱和恨织就的情网中/解脱?……”我们知道,辑名下诗人特意安放的诗句是有深意的,最直接的作用是解题,或者对辑中的作品起到暗示作用。在梁南这里,解题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即希望能够“从爱和恨织就的情网中解脱”。在此其实已可看见诗人的书写旨归,即“解脱”的愿望。很显然,诗人不想“纠缠”于过去,“解脱”才是最重要的。那么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解脱”呢?经受的苦难犹如山崖般坚实矗立,避不开,唯一能调整的是自己的心态即“不怨恨”的心态,所谓“达观”的心态,是个人最易采取并可以付诸实施的。因此,“不怨恨”对梁南来说意味着自我心灵疗治与自我拯救。希望“解脱”也意味着诗人不愿触及过去的伤口。在此诗人已经为辑中的诗歌定了一个调。但是,“爱和恨”这个短语,也提醒我们不能简单地看待诗人的“我不怨恨”。在置于开篇的《贝壳》中,诗人写道:“纵然贝壳遭受惊涛骇浪的袭击,/不变它对海水忠实的爱情,/深深地,深深地/噙着珍珠泪,没有嫌弃……”“记起大海造就它迷人的花纹,/记起大海给它跋涉浩淼的履历,/它紧紧投身于大海的泛滥中,/任磨折和咸苦刺戳它纯爱之心。”联系到诗人“遭受惊涛骇浪的袭击”的身世际遇,不难读出贝壳对大海的忠实的爱情,也就是诗人对祖国的“爱情”,在《我》一诗中,诗人已点明:“既有贝壳爱慕大海的深情,/也有山树苦恋大地的真意,/花香而微霜扑地的我的母亲祖国,/我愿做你的爱的奴隶!”这里已看出诗人的态度,把海浪给贝壳造成的伤害当成一次精神提升的“履历”,并因这种提升而造就了“迷人的花纹”,所以它不是“嫌弃”海浪,而是“紧紧投身于大海的泛滥中,任磨折和咸苦刺戳它纯爱之心”。在非个人之力所能抗拒的被给定的巨大灾难中,诗人在表达中有诸多把受难转换成朝圣途中的苦行来接受的痕迹,如《我》:“我弯下驼峰承受你的一切苦难,/以你给我刻画的容貌走在风沙里;/如果在死生之间有所抉择,/愿毁灭的是我,不是你。”《冬青呵冬青》:“我象朝圣的信徒,呵冬青,向着你——/向着麦加,向着耶鲁撒冷。”
把巨大的苦难当成朝圣的受难,这也体现在其他归来诗人的写作中。当苦难漫无涯涘,这种认识转化显得“自然”且“健康”,有助于疏解外在的和心灵的重负,有助于培植信念,让他们从死亡线上挣扎着活过来。而且,政治打压和流放边地,使他们大多有视自己为“罪污之身”的意识,把受苦视为赎罪,在归来诗人中,梁南诗中也多有“罪污之身”、“当我走完赎罪的半生”等词句。诗人曾明确地说:“我们都在朝圣麦加和耶路撒冷的路途上跋涉,方向一致,目的相类。”[1]《喘息片刻》,p24但同时也要知道,如朱光潜所说,国人的哲学思想是“平易”的,宗教情操是“淡薄”的[2],表现在梁南这里,转化为宗教朝圣只为“宣示”自己的信念,而非意在天堂,其作品与彼岸世界无涉。在非人的处境中,信念的树立尤其重要,是活下去的力量。梁南的诗中充满了对信念的书写,仿佛这是他全部的努力所在,他所有的修辞努力都指向对这种信念的刻画。比如,《我》:“我扑在大地身上化而为土,/我跳入大海怀里变水一滴;/在梦中,祖国!我也在追索你,/紧紧地,紧紧地,一步不离……”《遇弹吉他者》:“突然海潮崛起,贝壳被推弃在沙滩上,/它紧锁着海的梦,痴想着波浪,波浪,……/久久,久久地渴待,久久地,久久地,……/终于,一海潮水若欢乐泻来,/贝壳又拥抱在滋润着它的波涛,/珍珠——爱海之心呵,还燃烧着蓝光,……”《我走进古老的森林》:“肃穆的森林呵,你是我们老一代的群像!”《冬青呵冬青》:“呵,冬青,你是我生命之途的引路星!”例子非常多。这种写作类似于表态,从诗歌标题也可看出:《我没有祈祷,没有……》《愿我是季候雨》《我不怨恨》《我是“绝望”的叛逆》《我是艰难养育大的逆子》《我曾焦灼等待》《我没有忘记,我是共产党员》《我追随在祖国之后》《我们给历史雕刻金黄的形象》等等。
梁南倾诉式的语调,滚烫浓烈的情感,甘于奉献的表白,确实与恋爱中的“情书”类似,难怪诗人
把这些作品置于“爱情遭遇”的题名之下。那么,为什么梁南会对信念有如此近于“固执”的书写呢?这要从梁南的具体生存境况中才能找到相关答案。在梁南的散文中,对信念的书写同样占据“显赫”位置。
梁南曾描述“戴帽”后的感受:“此帽一戴,就很难从时风世态里安然走过去。不但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令人不寒而栗,而且,亲故惊散,夫妻反目,把你抛到十丈红尘之外,一日百寒百惊,使你在国人共诛之共讨之的空间里,肢骨由硬化软,神志由清变浊,个头由高降低,沦为自贱自秽的小人,而后,人迹沸踵,流徙到遥远而又遥远的边地。”[1]《草帽之谜》,p3这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很多“戴帽者”选择了自杀,梁南也曾拿起毒药酒瓶想一死了之,但终于放弃。对梁南来说,如何挺下去成为一个首要问题:“千里之途,我只想一个问题:当‘右派’就不该有志么?人是倒了,倘使不倒志不倒根,换土栽根,倒下去未必就爬不起来。知死必勇,都走到绝境了,自贱者还得自救自赎,要活得像人。”[1]《换土栽根》,p15诗人决心适应环境,绝不自暴自弃——
我牙功不济,胃纳量弱,可是,每天劳动十五、六个小时,如不强逼自己藜糗入口不拒,横口吞之,努力加餐,脚跟何能站稳?只有嚼碎苦果,吞入肚子,消而化之,才能做到糜躯碎首,吐出珠玑之气来。
就这样我咬死牙关,删除愚苦,增添智力,时时构筑精神防线,立下栽根的界碑:决不后移一寸。活得极苦,但活下来了。开荒的四齿耙抡坏几个,老茧满手,一脸黧黑,成为名副其实的黔首。然而,信仰没有倒地,凭卖力气活着,活得体骨不媚。……十月,零雨落秋,红叶添媚,一山如火,这是信念的形象,与处女地上星罗棋布的黄金麦垛,交相映衬,发人深思。面对此风景,人有一种升华感。这时我才深刻体认到,“志”是高级精神发越的“根”和生命水,岂能不唯神是守![1]《换土栽根》,p16-17
“岂能不唯神是守”道出了诗人坚守信念的原因。因为信念不倒,他才可以在人生劳苦之余,依然用审美的眼光看待外在事物,并从中发现美,用以滋润自己的心灵,不使它干涸枯竭;心灵的丰润又使梁南能够从一山红叶与黄金麦垛上感受到信念的映现和升华。相同的体验在他的诗作中也有表现,如《冬青呵冬青》:“当冷漠的视线刺透我罪污之身,/唯有你深深含着动情的一瓣爱恋,/祝福我在风暴中远行,给我安慰。/复活了,呵,我那久已困惫的心!/绝望打开窗户,红炬点燃生命,/我怀抱思恋去追逐你,翻山,越岭。”诗人歌咏冬青,感谢冬青给自己带来了安慰和勇气。
从上面的例子已能看出,诗人所写信念的内容是对祖国之恋的表达,从一些作品标题中也能看出。家国之思,人之常情,但这种感情对诗人来说,却又是那么不易。流放边地的梁南每天要从事十五六个小时的苦力劳动,休息时间只有上下午各十分钟。“因为夜眠不足五个小时,倒在铺上黑甜一枕,无暇咀嚼思想酸辣”,那上下午的“十分钟”让诗人十分珍惜,因为它是从汗水里浸泡出来的。“我们都怀着各种愁绪,各种思索与眷念,所有静泊的心灵都在自己与自己交谈,对话。”虽然亲故旷绝,路径断裂,但萦绕脑际的是“从无倦意”的“乡魂旅思”——
乡魂旅思,天天这样洗脑涤神于两个十分钟内,从无倦意。这是无价的精神享受,是不费足力的远游,对劳形怵心的人,又是放纵思念,涉海凿河而归乡的难得机会。
故土乡国永远是诗人的感情坐标,是诗人的思维倾斜点之一。[1]《喘息片刻》,p22“故土乡国永远是诗人的感情坐标”,诗人说,“没有一个诗人是绝情于故乡的”。诗人因言获罪,用诗人自己的话来说,“一时良知从心底泛起,便觉骨鲠在喉,忧及家国……只记得临纸染翰之时,理充于腹,思想往外透红,玉壶冰心,其情可鉴”,不料“想做股肱耳目反成流人”[1]《外伤内伤》,p33-34。梁南在50年代中期任军委空军上尉记者,写有大量清新的政治抒情诗,以此成名起家。后来被政治风暴卷起,流徙于北国边境从事野外重体力劳动二十余年,置身荒漠边地,唯有抱住“乡魂旅思”取暖。祖国之爱成为诗人最大的依托,这也是新时期归来的梁南一时写下大量献给祖国的诗篇的原因。在诗人心中,这种爱是太阳,陪伴诗人度过漫长而又布满荒棘的路途,与诗人的白发同长,燃
亮希望之灯,让诗人最终冲破了荆棘之坟。这种爱对诗人来说并不容易,蒙难使他失去爱的权利,诗人只能把爱埋在心里,视经受的痛苦为“爱的补充”。《我这样爱过》说:“蛰伏着,渴念着,被长期隐埋。/呵!只有我才知道:/痛苦是爱的补充;/爱是痛苦永恒的期待……”诗人宣称,我甘愿沉溺于爱的痛苦,我宁肯毁灭于痛苦的爱。诗人平反后,祖国之爱在诗人身上得到实现,诗人看到了“极左”路线被否定,祖国重新焕发生机,他终于可以扑进祖国母亲的怀里,诉说一个流放边地的游子的无尽思念。所以,诗人宣称“我不怨恨”,《我》:“恨吗?没有;恨有时是爱的顶点——/我怕有人盗窃你的神圣的名义。”
需要指出的是,从写作角度看,把祖国比喻为母亲,并非新的修辞手法。梁南归来之前的写作中,没有这种修辞。其他归来诗人的写作中亦少有人使用。梁南在归来后的大规模使用,除了这种修辞本身与诗人所要表达的情感契合之外,诗人的情感太过强烈,非如此不可才能一泄诗人心中多年郁积的爱恋之情。另一方面,时间距离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多年淹蹇困窘的日子增加了对这种修辞的陌生感。这种以祖国之爱为内容的信念表达,占据了梁南的大部分作品。这些作品融会了诗人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贯注了诗人真挚的情感。《我不怨恨》曾被选入80年代多种诗歌选本,全诗如下:
诱惑人的黎明,/以玫瑰色的手/向草地赶来骠悍的马群。/草叶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亲昵地仍伸向马的嘴唇。
马群踏倒鲜花,/鲜花,/依旧抱住马蹄狂吻;/就象我被抛弃,/却始终爱着抛弃我的人。
呵,爱情太纯洁时产生了坚贞。/不知道:坚贞,/可能变为愚昧的天真;/我死死追着我爱的人,/哪管脊背上鲜血滴出响声……
希望,总控制着我的眼睛。/我在风雨泥泞之途没有跌倒,/我在捶楚笞辱之中没有呻吟,/我在沉痛无边的暗夜,心里/总竖着十字架似的北斗星……
至今我没有怨恨,没有,/我爱得是那么深。/当我忽然被人解开反扣的绳索,/我才回头一看:呵!我的……人民!/两颗眼泪滴下来,谢了声声,声声。
这首诗曾引起争议,焦点在于第一、二节构成的画面:看到了自己死亡的“鲜花”,“亲昵”地抱住施暴者的马蹄“狂吻”。对于刚刚走出“文革”的历史背景来说,梁南在诗中如此的情感表达,有人视之为一种精神上的“自虐”[3],也有人说作者“是否一定要不断地自责,甚至以一种自虐为美,确实需要深入辨析”[4]。其实诗人自己对此已有清醒认识,诗的第三节就是“回答”。布罗茨基认为,一首抒情诗更多地是一种实用艺术,“它会将作者带向一个情感的极端,或更可能是一个语言的极端”[5]。这种“极端”在梁南的作品中是一个很突出的现象,诗人归来前政治抒情诗写作的情感模式对他依然影响甚巨。众所周知,颂歌的写作极易滑向语词和情感的双重极端而“失控”,梁南的这种极端表达有颂歌的影子,颂歌的极端表达在一个极端的时代环境中是没有问题的,但在一个较注重个人的时代环境下,则体现出自贬自虐无视个体苦难的一面,尽管是出于作者真诚的内心感受。梁南没有像其他归来者那样加入时代的伤痕书写或反思书写。然而,他在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知识分子形象,却与那个时期的文学表现相一致。那一个时期的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多半以受难者的形象出现。如谌容《人到中年》、张贤亮《绿化树》、王蒙《蝴蝶》等,梁南以“草叶”和“鲜花”自喻,亦有兰心蕙质之示,与当时“伤痕文学”的“受骗但纯洁无辜”的审美模式相一致。
针对有人认为他们是“愚昧,甘受扭曲的一群”的误解,梁南显得颇为不平。他认为评价者是“拿了今天的审美尺度,给我们昨天的真诚号脉”,他们是一些不识苦难的人,“也不认识枫叶、五星的象征和喻义,不认识我们蒙袂辑屦、牛衣垢面、腰系草绳的人,是怎样背负苦难的十字架与信念,从骨瘦如柴的无路之路走来的,不认识我们的肋骨都有补丁,而我们的每根头发,都是把昨天拖到
今天的纤绳。我们也是时代的纤夫”[1]《不识历史》,p9。这与诗人的性格气质有关,也与诗人受到的伤害有关。作为一个“劳形怵心的人”,苦难已使他负一身的外伤和内伤,“装石料砸伤脚趾,摞枕木砸破手指之类不计其数”;一次被火车撞出去七米,休克两个多小时,颅顶划破一条大口子,缝了七针,肩背多处粉碎性骨折,走到死亡线上又把命捡回。除此之外,诗人说更严重的是内伤,内伤痛在一个“冤”字,说不是病,却形毁骨销,精神扫地,一副沉疴病态,“痛不见血,伤不见迹,难开处方,难投药石。所以,投河悬梁仰药自尽者为数不少”。述及内伤,诗人内心无比沉痛:“内伤则很难痊愈,古人(《庄子·田子方》)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以及李贽说的‘死不必伤,唯生可伤’,大约即指心灵内伤之可畏可怖。与外伤比,隐痛的深度广度及时间长度亦相去万万,使人有不敢脱或忘之者。更如我等我辈,流寓冰雪,无所归止;被人麾斥,诟怒玩侮;亲故离散,无人寄声;乃致生路狭窄,前途黯淡,祸患不思而至,甚而至于祸延子孙,刮肉剔骨都无法弥救抵销。纵然将内伤根子挖出来……恒悬不已。因为,人已牙摇头白,荒芜掉的二十余年永远也回不来了。”[1]《外伤内伤》,p33-36深重的苦难使梁南灵魂震颤,“形毁骨销”,并留下“恒悬不已”的后遗症与“我不怨恨”相伴的诗人无限痛苦的献身精神。通过“我不怨恨”而强调了一种献身精神,与梁南同时代的叶橹如是解读:“我认为梁南诗中所表现的强烈的献身的痛苦,以致形成了他的生命情结,是与他由虔诚地信仰到虔诚地悔罪,最后又感激涕零地重获创作生命这一过程的完成分不开的。梁南不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真诚忠贞而近于偏执,是因为他认准了一条‘死道理’:做人就是为了奉献。所以他尽管曾经受难,但并不因此而改弦易辙,而是使这种奉献显得更痛苦更崇高。分析他的这种心理过程,颇有点由‘他虐’而走向‘自虐’的味道。”[3]
梁南的写作是一种真诚的写作,是一种贴近他自己所匍匐所理解的时代的写作。他的歌声痛苦而热烈,情感真挚,心意虔敬,对信念的歌唱和对祖国爱的表达,是他恒久的书写主题。多年的受难生涯使歌声透露出沧桑和沉郁的色调,他那“永无怨悔”的姿态,仿佛一尊镌满悲伤的雕像,让我们的心灵受到深深撞击。
梁南的写作给我们展示了归来诗人中这样一种写作类型的存在。如他在《我不怨恨》中塑造的抱住马蹄狂吻的“鲜花”一样,梁南的情感表达在归来诗人中是非常典型的。假如我们把归来诗人视为一幅立体的群像,那么在这样的画面中,有忍不住追念逝去岁月的深沉叹息者(如艾青),有高扬主观战斗精神的伤痕累累者(如牛汉、曾卓、绿原),有向内宇宙掘进的心灵探险者(如郑敏),有以静观和审美方式进行自我拯救者(如杜运燮、彭燕郊),有忧生伤世的倾诉者(如流沙河),也有抱住马蹄狂吻的“鲜花”的塑造者梁南……这是一代知识分子走出受难岁月所展示出来的精神姿态,我们因他们的昂扬和不屈而深受感动,也因他们的永无怨悔而深深思索。特别是梁南,如叶橹所评价的:“在梁南身上,可以说相当集中而典型地体现着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他也许是这一代人中用诗的形式来表现这种忠贞的悲剧最为淋漓尽致的一个。”[3]历史地看,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梁南作为一个特殊时期的诗人,他的写作给我们留下了诸多值得探讨的话题。
[1]梁南.寸人豆马随笔[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
[2]朱光潜.诗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70.
[3]叶橹.痛苦献身的生命形式——论梁南的诗[J].文艺评论,1990(4):53-58.
[4]程光炜.中国当代诗歌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224.
[5]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第二自我[M].刘文飞,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82.
责任编辑 韩云波
I207.25
A
1673-9841(2015)03-0132-05
10.13718/j.cnki.xdsk.2015.03.018
2014-11-26
李胜勇,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归来者诗人研究”(SWU1509389),项目负责人:李胜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