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娟
(常州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213002)
当下生态危机不断加剧,环境问题日益突出,中外学界对斯坦贝克的研究也在不断升温,斯坦贝克的生态思想越来越受到中外学者们的重视。美国著名学者布瑞恩·马斯塔斯曾有预见性地指出:“约翰·斯坦贝克是生态批评领域里一颗光彩夺目的明星……是没有得到承认的生态批评之父。”中国学者田俊武认为斯坦贝克是用文学创作关注生态环境方面的“一位先驱性人物”[1]。2013年斯坦贝克国际研讨会的主题被定为“斯坦贝克与危机政治:伦理、社会与生态”。早在20世纪40年代,斯坦贝克就对自然环境的恶化忧心忡忡,而那时“环境保护”一词几乎闻所未闻。其代表作《愤怒的葡萄》描绘了沙尘暴在美国南部平原上肆虐以及由此引发的悲剧,斯坦贝克谴责了人类破坏生态的罪恶行径,表达了对生态危机的担心。其后期扛鼎之作《伊甸之东》不仅关注环境问题,更重视人的精神健康。亚当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对待自然,不断地向土地索取物质利益,遭到自然的报复,饱受精神的痛苦而不自知;而“自然人”塞缪尔爱护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仅从自然界获取生存所需的有限资源,以“亲自然”的心态代替亚当的掠夺、索取心态,他尊重自然、心怀感恩,平等对待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与自然和谐共处。本文从生态伦理学角度解析《伊甸之东》,通过分析亚当和塞缪尔对待自然完全不同的态度以及因此形成的完全不同的人生际遇,来说明斯坦贝克的创作意图,揭示斯坦贝克的生态伦理观,同时为当下人类所面临的环境污染、自然损毁和精神生态失衡等问题提供一定的借鉴与参照。
亚当·特拉斯克是斯坦贝克笔下“好人”的代表。从孩童时代起,他就是个顺从、听话的好孩子,从不诉诸暴力和斗争,得到父亲的偏爱。尽管被父亲送去参军,他也尽量减少杀戮,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救回受伤的伙伴,主动到野战医院去帮忙。由于表现英勇曾3次受到嘉奖,得到勋章。退伍后,他拒绝父亲动用关系的好意,毅然回到家乡。作为社会的一员,亚当在一定程度上遵循着人类社会的伦理,表现得非常良善,完全符合社会伦理标准。然而本性善良的亚当只注重事物的表象,禁不住外在东西的诱惑。他被凯西美丽的外表迷惑,看不出凯西的邪恶内心,相信所谓的爱情,不切实际地追求“伊甸园”,与自己的精神即本性背道而驰。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无视自然规律,一心想要征服自然,割断人与自然精神上的联系,打破人和自然的和谐关系,造成人性危机的爆发。
与在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动、开拓进取的祖辈们不同,亚当继承了父亲的一大笔遗产,来到萨利纳斯河谷,准备建造他和凯西的“伊甸园”。然而,亚当没有充分利用大自然赐予的一切来创造新生活,而是企图通过驯服自然满足自己的私欲。一来到萨利纳斯河谷,在利己主义的思想指导下,亚当立即查看土地,以便在最好的土地上安家。尽管获得了最好的土地,亚当却没有按照自然规律对土地进行合理的利用、耕作。他对自然没有丝毫情感,对土地更是一无所知。当看到大风吹起尘土,亚当不无担心地说:“我觉得土被风一点一点地刮跑了”。“不,只是稍稍挪动一下地方罢了。你这儿有些土被刮到詹姆斯农场,但是索西农场的土也会刮到你这儿来。”[2]186塞缪尔对土地的睿智分析使亚当对自然的无知暴露无遗。亚当对土地的了解仅仅停留在表面的数据和冰冷的科技上。“三十六英亩,几乎像地板一般平。我下过钻。表土厚度平均三英尺半,最上面的是沙壤土,不到一犁深的地方就是沃土。你能在那里找到水吗?”[2]187相反,塞缪尔根据自己多年对土地的了解进行了实地勘察。只见他“解下那根有分叉的木杆。他慢慢走着,两臂前伸,两手握着分叉,杆尖冲上。他走的路线曲曲折折。又一次他皱皱眉头,后退几步,摇摇头,接着又朝前走”[2]187。塞缪尔就像在和相知已久的朋友进行亲密的交流,最终找到了水源。塞缪尔尊重土地本身的生命,不断寻求自然的力量,达到精神与自然的统一。而亚当全然不顾人与土地精神上的联系,不断满足自己的欲望。为了取悦于他的夏娃——凯西,他要把这块土地改造成“伊甸园”,为的是“适合她(凯西)居住,让她的光辉照耀”[2]191。在他的伊甸园之梦破碎后,亚当对待自然的态度仍然狂妄自大、执迷不悟。“那片土地——你能帮我修我们谈过的花园,建风车,打水井,种些苜蓿吗?我们可以建花圃。那是赚钱的事。”[2]339塞缪尔断然拒绝了他。对塞缪尔而言,自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亚当对物质财富的追求使他彻底脱离了与自然精神上的联系,在欲望的驱使下越陷越深。他无视东海岸人冬天不喜欢吃蔬菜的事实,贸然尝试做生意,着手长途运输莴苣到东海岸。尽管威尔·汉密尔顿建议他种植大豆这种大自然提供的可以让人活命的经久不衰的生命给养,亚当仍然无视大自然的馈赠,执意买下制冰厂做冷藏生意。结果再一次证明他对自然的无知和蔑视,最后只能自食其果。他想操纵自然的计划破产了。由于在途中出现意外,货车通过山区却赶上整个中西部气候反常,变得特别暖和,第一次冷藏生意尝试惨遭失败。祸不单行,不尊重规律的下场是“六车皮烂糟糟的垃圾,需要一笔可观的清除费用”[2]495。毫无疑问,人和自然是一种平等关系。人如果为了私利把意志强加给自然,甚至企图征服自然,必然遭到自然的惩罚。
亚当与自然的背离摧毁了他的精神,肢解了他的自然本性。面对父亲遗留的大笔来路不明的遗产,查尔斯寝食难安,提出质疑并揭穿父亲精心编造的谎言。“他没有到过葛底斯堡。整个战争期间,哪一次战役他都没有参加。他是在一次小接触中受的伤。他讲的全部是谎话……他整个一生是个大骗局。”[2]75-76这个深爱父亲,曾经为争夺父爱差点杀了亚当的“恶人”查尔斯在知道真相之后,痛心不已,拒绝动用那笔遗产。然而,尽管证据确凿,所谓的“好人”亚当却经不起金钱的诱惑,出卖自己的良心,欣然接受这笔非法所得的巨款。为了逃避现实,亚当带着这笔财富背井离乡,远走加利福尼亚。也就是说,亚当这个“世上少见的一丝不苟的诚实人”[2]661居然靠父亲的非法所得过了一辈子,这对亚当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讽刺。他割裂自然与人之间的联系,拒绝看清事物的本性,丧失了自然本性,最终自食其果,造成一个又一个悲剧。
亚当对阿伦的偏爱直接造成该隐与亚伯式的悲剧。为了弥补父亲在第一次生意中的失败,同时为了赢得父亲的爱,迦尔与威尔合伙做大豆生意,并将赚到的所有钱当作礼物,在感恩节送给亚当。亚当却偏爱阿伦,无视迦尔对自己的爱,无情地拒绝了迦尔的礼物。“假如你能——嗯,像你弟弟那样——使我为他所干的事感到自豪,为他的进步感到欣慰,我就更高兴了。”[2]617这无疑把迦尔推到了痛苦的深渊。恰恰是这样的比较使迦尔的希望破灭,嫉妒最终占据上风。他把凯西经营妓院的消息刻意透露给思想单纯、追求完美的阿伦,彻底摧毁了阿伦的精神世界,导致阿伦参军、战死。亚当对迦尔的拒绝无异于把一心向善的迦尔推回罪恶的泥沼,使迦尔失去理智。他无视迦尔人性中善良的一面,看不到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用,亚当才是杀害阿伦的罪魁祸首。
尽管亚当的行为没有直接导致严重生态灾难的发生,然而通过分析所谓“好人”的集体无意识的反自然倾向,斯坦贝克再一次为人们敲响了警钟。这个“美国式”的亚当是当今社会受人类中心主义支配的典型代表。威尔森明确指出:“没有任何一种丑陋的意识形态,能够比得上与自然对立的、自我放纵的人类中心主义所带来的危害!”[3]亚当无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割裂了与自然心灵相通的亲密关系,失去了自然本性;他在对财富、欲望的追逐中,自我的感性和理性被分裂,心灵被异化,灵魂丧失。通过亚当,斯坦贝克揭示了人类无视自然规律编造种种借口对大自然进行疯狂掠夺的丑恶行径,以及在对自然的掠夺过程中人类自我的迷失与精神的沦丧。
自然与人是密不可分的,形成宇宙中的生命共同体。杰·帕克强调:“美国文学史上,鲜有像斯坦贝克这样的作家,固执地关切自己国家的特质和命运……斯坦贝克在一部部的著作中,勾起了他的同胞对国家自然环境与居住地的难忘梦想。”[4]在《伊甸之东》,斯坦贝克不吝笔墨,对大自然的风光进行生动的描写,展示自然之美和强大的生命力,唤起人们对大自然的敬爱之情。大自然以博大的胸襟无私地滋养着万物,为人类提供了生存的空间和丰富的资源。整个萨利纳斯河谷以及山麓到处铺满鲜花、野草,生机盎然。它们以自己的沁人心脾的芳香、夺人眼目的色彩丰富着大地的躯体,让大自然呈现出一种和谐美丽的景象。以花草为代表的植物世界正是大自然这个生命共同体的有机部分,体现的是生态学意义上的自然物种的多样性与丰富性。广博多产的大自然同样养育了世界上最具智慧的生灵——人类。
与亚当正好相反,塞缪尔始终与自己的自然本性保持一致,不为物质、外在的诱惑所动。他热爱大自然,敬畏土地。“只有人们去爱、尊重、敬畏土地了,他们才会有理由去进行有利于土地的行为。”[5]塞缪尔平等对待自然,一开始就与自然建立起深厚的情感。“塞缪尔蹲下来,抓起一把粗糙多石的泥土,摊在掌心,用食指拨弄着,里面有燧石、沙岩、闪亮的小云母片、一条干枯的小草和一块有纹理的石子。他让这把土顺着指缝漏下去,拍拍手。他摘了一茎草,用牙齿咬着……”[2]327他与大自然亲切地交流,嗅出泥土的芬芳,感受大自然生命的力量。每一寸土,每一棵草,他皆视之如生命。尽管他的土地贫瘠干燥,没有水源,表层土又薄得像皮包骨,塞缪尔仍然深切地热爱这片土地。对于被亚当称为“垃圾堆”的那块土地,塞缪尔视为珍宝,引以为豪。“我喜欢那个垃圾堆,我像一条母狗爱它的崽子一样爱我的垃圾堆。我爱每一块燧石,爱那要绷断犁头的岩石,爱那薄瘠的表土,爱它没有水的深层。我那个垃圾堆里自有它的丰饶。”[2]338塞缪尔与土地之间建立了一种精神关系,相互依存,亲密无间,甚至能够嗅出水源。若非对自然了解深切,通过现象看到自然之间的紧密联系,塞缪尔决不会发出如此睿智的肺腑之言。John Ditsky认为:“可以用以衡量的个人道德价值……取决于对大自然馈赠的合理利用程度。”[6]正是与大自然的和谐相处,对大自然馈赠的合理利用,塞缪尔获得了自然的力量,具备大自然赋予的崇高品质——善良、仁爱。他始终保持乐观向上的积极心态,聪明且有效地改造自然,自然也毫不吝啬地给予馈赠。他性格开朗、幽默风趣,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他不为任何物质享受所利诱,精神世界极大丰富。他乐善好施,家庭幸福,有口皆碑。
在人与动物关系的处理中,塞缪尔用实际行动强调关爱动物生命就是关爱人类自身。他给他的老马取了个动听的名字——“赞美上帝”,亲手喂它吃煮熟的饲料。尽管“赞美上帝”资质平庸、相貌丑陋,塞缪尔对它充满了关爱,把它当作平等的伙伴,形影不离。“我想正是因为丑,在它还是小驹的时候,我要了它……它身上到处都不对头,蹄子大得像煎饼,脚脖子又粗又短,直得像是没有关节。脑袋长得像锤子,背陷了下去。胸部太窄,屁股又太宽。它桀骜不驯……它自私,爱吵架,不听话,专找麻烦……尽管这样,我仍旧爱它。”[2]347正是因为有了塞缪尔的悉心照料,“赞美上帝”才生活得自由自在,活到33岁之久。塞缪尔关爱“赞美上帝”,同时获得“赞美上帝”的回报,它忠诚地追随塞缪尔,如同挚友,获得塞缪尔真心赞美:“我见到的幸福的、始终如一的生物不多,它却算得上一个”[2]347。塞缪尔与老马心灵方面的交流使人与动物彼此惺惺相惜,达到了人与动物身心合一的交融状态。塞缪尔对“赞美上帝”的关爱体现了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关爱和平等,是人性完善的表现,是一种对生命敬畏的生态伦理。正如阿尔贝特·施韦泽所说:“把爱的原则扩展到动物,这对伦理学是一场革命。”[7]
塞缪尔一直致力于人与人之间和谐关系的构建。当亚当一家精神分裂、人性异化,处于精神危机中不能自拔时,正是汉密尔顿家族——“自然人”塞缪尔·汉密尔顿的精神力量为其点燃了希望之光。亚当在遭凯西抛弃之后痛苦不堪,不能自拔。他意志消沉,精神恍惚,如同行尸走肉。对双胞胎儿子感到厌恶,因为对他来说,他们是损失和耻辱的象征。他丧失了爱的能力,甚至在孩子出生15个月后仍未给他们取名字。塞缪尔主动承担起亚当的精神向导,帮助他走出精神困境。通过研读《圣经》,塞缪尔最终使亚当明白:人人都有罪恶,爱的缺失是罪恶的根源。在塞缪尔的帮助下,双胞胎得以命名,亚当解开心结,正视善与恶的共存,逐渐摆脱凯西的阴影,回到健康的生活轨道。当塞缪尔、亚当和老李再一次郑重解读《圣经》,他们赋予了“蒂姆舍尔”新的意义——“你可以”“你可以制伏罪恶”[2]344。“是希伯来文中的‘提姆谢尔’——也就是‘你可以’——提供了一个选择的机会……人之所以能成为人,就在于他有选择的权利。”[2]345人被赋予选择的权利,即使人犯了错,仍然有充分的选择余地。他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奋斗到底,直到赢得胜利。正是“你可以”从根本上否定了宿命的论断,亚当做出的正确选择最终改变了他和迦尔的命运。他原谅了迦尔,赋予他选择善的权利,同时亚当自我得到救赎,并成功获得了自由意志这一精神力量。
人类对其他生命的关怀从根本来说是对自己的关怀,对一切生命负责的根本理由是对自己负责。如果没有对所有生命的尊重,人类对自己的尊重也是没有保障的,无疑被置于孤立无援的危险境地。人类中心主义不但导致人与自然背离,导致人与人之间对立,更使人类陷入史无前例的人性危机。塞缪尔始终铭记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承诺,尊重自然本身的力量,听从内心的“生态良心”,自觉奉行生态伦理的准则,在萨利纳斯河谷建立起土地与人和谐共处的精神家园。在“自然人”塞缪尔面前,人类中心主义不攻自破。
“在地球的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人和环境形成了一种相互制约、相互作用的统一关系。”[8]人类与自然相互依存,辩证统一:充分尊重自然,就是尊重人类自己;合理利用自然,就是保护自然;恣意破坏自然,无异于毁灭人类自己。正是人与自然环境的和谐统一,人才能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斯坦贝克强烈谴责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行径。以亚当为代表的现代人在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主导下,欲望不断膨胀,将利益至上作为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准则,凌驾于自然之上,发动对自然的侵略,最终导致人类自身的灾难。人类的出路在哪里?通过对“自然人”塞缪尔·汉密尔顿的塑写,斯坦贝克倡导人与自然应当和谐共生的理念,反映了作者试图构建人与自然诗意栖居的美好构想。在他笔下,“自然人”塞缪尔尊重自然,正确处理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终能够保持精神的独立和人格的魅力,这无疑促进了人类自身精神生态的和谐发展。作者表达了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可行性途径,为当下人类所面临的生态危机指明了方向。在人和自然的关系中,人不是统治者,而应是其中的一员。人只有回归自然,才能重新找回自我。人应该尊重自然,顺应自然,而不可侵略自然,破坏自然。人类应该给与“自然人”塞缪尔式的伦理关怀,从而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构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共生关系。“只有勇敢地承担起重建整个生态系统平衡稳定的责任,人类才真正堪称我们这个星球上最高贵、最有价值的生命”[9],人类精神家园的重建才能成为可能。
[1]田俊武.约翰·斯坦贝克生态维度研究[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3):202.
[2](美)约翰·斯坦贝克.伊甸之东[M].王永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Wilson Edward O.On Human Nature[M].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8:17.
[4](美)约翰·斯坦贝克.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M].麦慧芬,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导读.
[5](美)戴斯·贾丁斯.环境伦理学[M].林官明,杨爱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19.
[6]Ditsky John.Outside of paradise:Men and the land in East of Eden[J].Steinbeck Monograph Series,1977(7):15-16.
[7](法)阿尔贝特·施韦泽.敬畏生命[M].陈泽环,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76.
[8]林肇信,刘天齐.环境保护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60.
[9]王诺.生态与心态[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