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 婧, 江保锋
(1.安徽工程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芜湖241000;2.芜湖职业技术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徽州版画是伴随着中国古代雕版印刷术的出现而出现的。雕版印刷业中印量最大的当属文字书籍的印刷,徽州地区的刻书业也在全国雕版印刷的大背景下逐渐兴盛。由于雕版印刷书籍的普及,仅仅依靠纯粹文字性的记事表达已经不能满足读者的感性需求,在书籍中插入具有视觉直观性的插图成为刻书业的通识做法。在徽州刻书的几大类型(宗教神话、地理人文、诸子百家和小说戏曲)中,由于明清时期小说风行,出现版画量最多的是小说类刻书,这种运用精致而富丽的线描造型来表现小说场景和反映对美好事物向往的手法受到当时读者的欢迎。中唐时期,徽州已经出现了刻书业,宋代时期有了长足的发展,明代逐渐盛行达到顶峰。徽州版画兴盛的原因可以大致归纳为以下几点:
徽商的形成与中国历史上几次人口迁涉有关。一次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为了逃避种族压迫和战乱,中原和北方氏族纷纷南迁,徽州易守难攻的地势正是南迁者的首选;另外一次是在唐代末期,大量北方士族再度因为农民起义而迁入徽州。这些北方大族的迁入给徽州少耕多山、无农桑之利的土地增添了生存的负担。这些具有营商传统的大族只能利用山地特产,对外输出茶叶、竹木、生漆以及笔墨纸砚等产品。这些贩运买卖到了宋代开始繁荣,明清时期徽州商人的足迹遍及陕、宁、云、贵、冀、豫、两广等省,并有着“无徽不成镇”的美谈。良好的徽州商业给徽州带来了充裕的物质基础,为徽州版画的形成和发展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1]。
自宋代的程朱理学诞生之后,徽州文风渐开,南宋到清代乾隆时期的600年间,程朱理学对徽州社会的经济与文化产生着极大的影响。徽商的商文结合思想使得徽商形成了“以商养文、以文入仕、以仕护商”的良性循环,所以徽商大量的资金投入使得徽州教育业十分发达,书院和私塾林立。有了读书的需求 ,刻书业自然就会发达,版画也在刻书业的发展中渐渐繁荣。
中国版画的视觉元素来源于中国画。徽州版画的发展离不开具有中国画素质的文人大家的参与,国画的理论技巧被文人画家引入版画之中,版画与国画血脉相容,进而提高了版画的视觉表达规范。如徽州著名版画《方氏墨谱》的绘制者就是明代著名的宫廷画家、徽州休宁人丁云鹏,丁云鹏还参与了徽州另一著名版画《程氏墨苑》的绘制工作。
明代是我国版画业的黄金时期,也是徽州版画发展的鼎盛期。从明代万历年间一直到清代的乾隆年间,徽州版画最为著名的刻工团体当属歙县虬村的黄氏刻工。黄氏一族大都从事刻书业,他们经营刻书业跨越两个朝代,其中有名的木刻高手不下300人,版画家亦有40人。黄氏刻工刀法精湛、绘画意境高妙,以至有“有图刻必求于黄氏刻工”之说。黄氏刻工之所以能历经两个朝代而不衰于中国刻书业,不仅仅是以上原因,更为重要的是黄氏刻工在我国雕版印刷业的几次技术革新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套版彩印的发明,比欧洲彩印要早100多年。有着后世所谓的“世界版画在中国,中国版画在徽州,徽州版画在黄刻”之说[2]。
徽州的制墨业是徽州经济和文化因素中的另一个标志产业。徽墨历代都是中国制墨的顶级代表之一,直到今天仍然没有改变。
《墨谱》是根据墨锭装饰的需要,把各种类型的墨模纹样刊印出来,汇集成版画图集。明代时期最著名的四大墨谱是《方氏墨谱》《程氏墨苑》《方瑞生墨海》《潘氏墨谱》,都是明代万历年间徽州制墨商家之间为了各自的商业利益,为进行自家的商业宣传而刊印出的版画谱集。
《方氏墨谱》的出现源于徽州制墨业中一对竞争对手方于鲁和程大约。方于鲁本是程家制墨工人,后得程君房制墨法,名声大噪,制墨中有独创,被称为明代制墨业的“歙派”代表人物。之后方于鲁独立门户,与程家形成商业竞争之态。方于鲁花重金请来当时的宫廷画家丁云鹏绘制出新颖的墨锭图谱,又请雕刻名族中的黄氏刻工进行精心雕版刻制,墨谱刻线精如发丝、形象逼真纤丽、装饰视觉华美,加上方于鲁制墨所用的墨模雕刻精细、做工考究,在当时的制墨业市场占尽商机,《方式墨谱》在其中扮演了很好的商业形象推广角色。紧随其后,程大约也进行了这种商业策略的仿效,刊印了《程式墨苑》。
《方氏墨谱》从绘制到刻版刊印花费了五六年的时间,最初的版本作为宣传册页与墨锭一起赠送给商户。1588年出现了方氏美荫堂的刻本,1620年又有了黄氏刻工的精刊本,这两种版本至今都有存世,其他版本较为少见。《方氏墨谱》在明代一时刊印成风,成为文人案头雅兴所备,具有极高的收藏和艺术价值。
今借助1588年美荫堂刻本的《方氏墨谱》共八卷,其中七、八两卷是编语和名家品评,来进行视觉表达特点的图式引用。
从版画《方氏墨谱》第三卷第十六页的九子墨图可以看出,在团扇形的构图内,9个儿童在阔地玩耍,以传统的中国画为表现基础,运用白描手段进行视觉表达,人物线条简约概括、姿态各异,远处的树木运用细密的线条表现,形成了疏、密对比的视觉表达方式,无论是细如发丝的短线还是概括简练的长线,都做到了细致入微而不显单薄。版画的刻制虽然以画家手绘为依据,但制版的刻工并不是把稿件进行简单的复制,而是根据画幅大小和制墨图式的需要进行再创造,把线条的长短、曲直、疏密、均衡等元素以中和之美为最高道法,进行整体综合排列运用,使线的分布层次分明,混若一体,画幅显得端庄而稳重。整体线条的运用可以概括为纤巧、婉约、工丽、一丝不苟、刚柔结合、动静相宜。画面以小见大,显得超凡脱俗、恰到好处。
线条从视觉表达上仍归属于中国画白描的艺术特征,同时也反映了明清时期徽州版画继承了唐宋画的创作图式,带有中国画的一贯性审美特征。
从版画《方氏墨谱》第五卷第二十二页的石镜图(见图1)中可以看出,一幅圆形石镜图占据版面的中心位置,石镜的视觉呈现方式运用了裂纹手法,裂纹用线苍劲有力,大面积的不规则裂块产生的空白和厚重的斧劈线条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版画雕刻以刀代笔,用刀肯定、果断、自然、清晰、挥洒自如,粗线的两侧整齐而清晰、棱角分明、明快沉着,显得简练而雅致。从石镜图的边缘轮廓下侧可以看出,刻工利用了部分的涩刀技法,犹如书法书写时用笔方法中的“战行”和书画共通的中锋共用,显得圆润丰腴又艰涩凝重。外边缘雕刻的曲中求畅充分体现了笔法和刀法的高度统一,以刀代笔,尽显笔触的金石之味。刀锋所致,入木三分,为所需而刀刀尽美,循其道而尽刀意。同时也表现出了当代视觉表达理念中的点、线、面结合与统一的和谐美感。
图1 《方氏墨谱》第五卷第二十二页石镜图
徽州版画的雕刻载体是木质版材,大多是当地产的果木,如苹果木、梨木、樱桃木或者是胡桃木质,由于不同的木质在刻印过程中会产生不同的纹理,有着不同的视觉感受。根据版材的密度和纹理方向的不同,雕版前会有天然的深浅、裂纹、斑驳、粗糙等纹理,不同材质的版材配合不同的刀法就会产生不同的视觉效果。刻工根据画面需要对自然肌理进行灵活的掌握运用,把握得好会出现化腐朽为神奇的视觉效果。一些特殊的纹理只需刻工有意增加一些线条元素,比如,刮、刻、铲、挑等雕刻技法,在后来的印制环节中就会出现清晰的自然纹路和雕刻线条结合的视觉效果。不同的处理手法会给人如亲切感、诡异感、神秘感、现代感、自然感、流动感、力量感、玄妙感等心理感受。
从版画《方氏墨谱》第四卷第一页的大玄山图(见图2)中可以看出,团形画面中央的大玄山利用平整的版材质地,加上刻工的细密线条,来突出浓重的团墨山体,自然平整的抽象版材纹理与具象的线条融为一体,化偶然为必然,增加了画面的表现力,使得色、纹、刻三者完美结合。
图2 《方氏墨谱》第四卷第一页大玄山图
从版画《方氏墨谱》第一卷第十页的五鸟叙伦图中可以看出,5只鸟立于树端,大小与姿态各异、顾盼生情,视觉中心集中在画面右下端,左上端的疏朗云气和明月与右下端的密不透风形成强烈对比,画面构图完整,在掌寸之间,集动物、植物与云气明月形成一幅完整的以小见大的花鸟版画精品。
可以看出,徽州版画的构图如同中国画的经营位置,中国画六法理论中的经营位置与版画经营位置都同样符合中国意象审美的构图特点,取法自然又超越自然。画面的大境界是由相互关联的局部累加而成,无论画面中较大的视觉元素还是很小的辅助元素,都是为了整体的视觉表达而进行的缜密排列和布置,所有的造型元素都是随着和谐画面的需求而进行的有意安排。徽州版画经营位置的考究从主题开始,经过绘稿、雕刻到拓印,版画中的每一个点和每一根线都要经过版画制作者反复推敲才能形成最后的图式。制版者的设计和巧妙安排都体现着布局的灵动,无论画面气势宏大还是简雅巧妙,都表达着视觉的艺术性和完整性[3]。
从版画《方氏墨谱》第二卷第六页的八柱齐天图(见图3)中可以看出,团形的画面中,八根山尖直插云霄,犹如八根柱子。画面运用强烈的黑白对比手法来进行视觉表达,八根柱子的墨色和云气的淡雅形成巨大视觉反差,同时也体现着柱子和云气的质感。
图3 《方氏墨谱》第二卷第六页八柱齐天
徽州版画和中国画的意象造型都是通过二维空间进行的,对视觉语言的提炼不是西方式的写生方式,也不是归纳和演绎出来的视觉形式,而是绘制者对自然万物的长期观察和体悟,加上本体主观意象而形成的一种符合中国文化视象和本人审美的体察图式。
以黑白为主的视觉表达是中国画中常用的表现形式,黑白对比体现着自然韵律和节奏感。成功的黑白对比画面总是伴随着对视觉元素的删减和提炼,把提炼好的元素和自然元素相结合,用来强化视觉中心与弱化不必要的元素,经过版画家的元素排列和主客观运用,综合创作出深刻、生动而优美的艺术形象。
徽商也称作儒商,经济收入颇丰的徽商把读书入仕与家族商业经营看作密不可分的生存链。重视文化的徽州人在书籍版画中寻求商战疲倦后的宁静和雅致,追寻着同大多数文人一样的心理诉求。版画的恬静和镌丽、优雅和温厚、细巧和精致都给亦商亦文的徽州人带来精神上的满足。中国画中的文人情结表现在文人对生活和现实不满下的超脱态度,寄情于山水万物,以物言志,以抒胸怀。
从版画《方氏墨谱》第六卷第七页的鹅群图(见图4)中可以看出,优雅的团扇图中,在水岸边、垂柳下嬉戏的鹅群姿态各异、趣味生动。鹅是中国文人喜爱的动物之一,鹅代表着高洁和卓尔不群,所以在徽州版画和墨谱中出现鹅,当与中国绘画思想和中国文人审美体系一脉相承。
从版画《方氏墨谱》第二卷第二十六页的九罭图(图5)中可以看出,极简的画面中突出了渔家和小舟,大面积的水域只是用了几根精简的水纹来表达,这种计白当黑的中国画审美情趣形成了以少胜多的视觉表达图式,在刀法上得到了提炼,在视觉感受上得到了升华。
图4 《方氏墨谱》第六卷第七页鹅群图
图5 《方氏墨谱》第二卷二十六页九罭图
版画的意味和意境式的视觉表达首先给观者一种美感和抒情性,使人产生无穷的联想和想象。徽州版画同样没有忽视对意境和意味的创造,强大的视觉感染力在情感上与观者进行沟通。无论是宏大的场景还是意味性的简略表达,都能通过对画的视觉元素的处理达到线条、构图、符号、层次、韵律和情感元素在概括和感悟后的高度统一,形成无限的意境感受、探掘着心灵的广阔空间[4]。
通过对《方氏墨谱》和徽州版画历史背景的了解,加上对墨谱部分图谱的技术、艺术元素分析,可以看出徽州版画在视觉层面有着独特的艺术特色,包括细腻的线条、简雅的刀法、丰富的木质载体、灵动的构图、强烈的黑白对比、显著的人文气息和无穷的意味性表达。徽州版画的视觉特点是在长期区域内人文环境的影响和经验积累下逐渐形成的,在中国版画领域占有着至高的地位。每幅徽州精品版画都涵盖着中国传统美学的审美观。回看当下视觉艺术创作中的某些传统视觉元素渐行渐弱或缺失,传承着中国经典美学规范的徽州版画代表《方氏墨谱》,依然可以作为现代视觉艺术创作的重要审美依据。
[1]王雅欣.徽派版画形成的自然条件与社会因素[J].赤峰学院学报,2014(3):229.
[2]徐宗品.徽派版画:从书籍插画走向独立审美的分水岭——论徽派版画对中国版画艺术发展的独特贡献[J].合肥师范学院学报,2014(4):122-124.
[3]赵文坦.析徽派古人物版画审美特点[J].宿州学院学报,2012(10):62-64.
[4]尹健君.语言、形象、意境——版画艺术审美要素浅析[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04(3):96-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