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现代转型中的技术崇拜及其反思

2015-02-21 06:40杨向荣
关键词:法兰克福反思

艺术现代转型中的技术崇拜及其反思*

杨向荣

(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摘 要:艺术的现代转型使得艺术的观念在悄然发生变化,艺术开始慢慢从一种高雅艺术转变成为商业艺术或纯粹的一种技术处理。阿多诺、本雅明、马尔库塞、哈贝马斯等人对技术影响的大众艺术品更是展开了批判。虽然技术造成了传统艺术灵韵的消逝,但技术同时也给现代艺术带来了更加广阔的发展天地,而后现代主义艺术在反思、反叛传统艺术的同时也在提供着艺术的另一种发展可能。

关键词:艺术转型;技术崇拜;法兰克福;反思

中图分类号:J01;I0-02 文献标识码:A

收稿日期:*2015-06-10

作者简介:杨向荣(1978-),男,湖南宁乡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博士后,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西方美学与艺术理论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哲学社会科学

人类发展史也是一部技术发展史,技术进步赋予了人类重新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对人类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产生了重大影响,艺术也不例外。随着工业技术发展,尤其是在几次工业革命的影响下,传统精英艺术被消解,迎来了艺术的转型与新生,在艺术的转型中,技术崇拜成了一个突出问题。

一、从艺术诉求到技术崇拜:艺术的现代转型

早在原始社会,人类进行工具创造时就开始创造艺术,奥地利出土的石质圆雕裸女利维伦多夫的维纳斯至今已有约3万年。古希腊艺术把人作为出发点,极具美感和浪漫色彩。古罗马艺术为了烘托君主的至高无上,艺术作品注重写实。中世纪欧洲的艺术中心从罗马转到拜占庭,艺术服从于宗教权威,倾向于表现宗教教义和精神,尤其是哥特式建筑,高耸的尖塔,精彩绝伦的彩绘玻璃,在强调宗教、神权的神圣的同时以独特的美感和灵性征服了世人。文艺复兴时期,透视法和解剖学等科学应用于艺术,涌现了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为代表的一大批超凡的艺术家。随后,巴洛克、古典主义、洛可可、新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等艺术风格和流派纷纷登台。而19世纪70年代,印象主义的出现成为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的分水岭。

20世纪以来,艺术史的发展从具象艺术转为抽象艺术,现代艺术与传统艺术之间形成了根本性的对立,艺术开始从写实走向对作者的思想情感的反映。如野兽派关注艺术对人们内心深处情绪的呈现,强调主观精神的表达。以毕加索和布拉克为代表的立体主义摒弃了传统绘画的三维空间感,转而追求立体绘画空间的几何美感,这既是对传统具象艺术的彻底瓦解,也是对传统艺术的颠覆性否定。未来主义和至上主义则反对一切传统艺术,追求机械美学和完全几何化的艺术实践形式。构成主义是立体主义艺术精神的延续,他们强调在空间上创作抽象艺术,并带来造型艺术的飞速发展。达达主义以欧洲的虚无主义思潮为基础,彻底地反对传统,甚至反对艺术本身,给艺术界带来了巨大的动荡。超现实主义结合弗洛伊德对梦和潜意识的精神分析,强调对现实世界的潜意识处理。二战后美国的抽象艺术则强调非几何性抽象艺术,作品不考虑层次、中心和主次,形成各种偶然图案。可以说,现代主义艺术对传统进行了颠覆,以其先锋性展示着离经叛道的追新求变。

到了20世纪60年代,艺术界发生了一些有名的事件:杜尚在陶瓷店购买的小便池被当作艺术品送进博物馆;赫斯特在博物馆的画廊橱窗中将一些半满的咖啡杯、盛满烟蒂的烟灰缸、空啤酒瓶、糖果纸、报纸、画架等物品散乱随意地布满地板,并在上面签名,此作品被该画廊负责人定价几十万美元,但这件作品当晚却被一个清洁工当做垃圾清理;霍尔在纽约曼哈顿斯塔波画廊将一些最平常的肥皂、番茄、麦片的包装盒展出。从这些艺术事件中,我们看到,艺术品与日常生活用品的距离日益消失了,艺术的价值不再由其内在的审美属性所决定,而是由外在的艺术惯例和主体的艺术理念所决定。

而艺术发展到后现代社会,后现代主义艺术与生活的界限被打破,非艺术与高雅艺术的界限也被打破了,艺术日益缺乏审美光环与阐释深度,艺术家也日益丧失了创造力和精神信仰,这也正好验证了波德里亚对当代艺术的诊断:今天的艺术仅仅保存着死后的激情,它越过它的消亡已有半个世纪之久。[1]5可以说,当代艺术是一种渎神的运动,当杜尚以小便池创作《喷泉》送到画展展出,当劳申伯格耗费一个月,用40块橡皮把一幅德·库宁的绘画擦得乱七八糟并命名为《被擦去的德·库宁的画》时,当沃霍尔通过丝网印刷大量机械复制玛丽莲·梦露的画像时,艺术就消散了传统的光芒,开始了它的祛魅运动或非神圣化运动。对艺术家们来说,在后现代时期,要想成为一名艺术家,“既要对艺术的本性进行哲学的沉思(概念性的滑稽动作),也要在艺术市场中投机。”[2]76笔者认为,艺术家创作观念的转变,一方面验证了杜尚和沃霍尔等艺术家对传统艺术观念的反叛:艺术品具有双重身份,艺术品既是日常生活用品同时又是艺术品,这种艺术制作,包含着对传统艺术观念的抵抗姿态,同时也是一种非艺术的技术化处理;另一方面也验证了鲍德里亚所言的商品化逻辑对艺术的征服:艺术已融入到消费语境之中,艺术开始与商业联姻,艺术具有双重角色(商品和艺术),成为大众消费的一部分。

对后现代艺术日益消融到日常生活和商业中而出现的终结现象,阿多诺曾有过精辟的分析。“就艺术迎合社会现存需求的程度而言,它在很大程度上已成为一种追求利润的商业。作为商业,艺术只要能获利,只要其优雅平和的功能可以骗人相信艺术依然存在,便会继续存在。表面上繁荣的艺术种类和艺术复制,如同传统歌剧一样,实际上早已衰亡和失去意义。”[3]32而詹姆逊在分析后现代特点时也认为,后现代“韵味”消解的典型表征是摈弃一切批判和阐释,消解和拒绝深度。“当代理论的使命之一,正是要批判及质疑任何以内外二分为基础的阐释模式。”[4]443后现代艺术家们对艺术和审美的反应就是将其琐碎化,消解其意义。这也正如贝尔所言,在当代艺术中,“新的美学存在于残损的躯干、断离的手臂、原始人的微笑和被方框切割的形象之中,而不在界限明确的整体中。”[5]95如果说现代艺术至少还视艺术为精神沦丧的救赎方式,那么到了后现代,世界已经支离破碎,主体对一切都失去兴趣、漠不关心,艺术屈从于商业逻辑和大众消费,艺术因而缺少信仰而丧失情感和深度,后现代艺术不愿,也无法追求深度,从而折射出整个社会的审美冷漠。同时,为了迎合大众的消费品味,艺术家们往往通过对现成物的拼贴和复制等方式来进行创造,如沃霍尔的《坎贝尔汤罐头》,约翰斯的《数字》和《三面国旗》,以及劳申伯格的《世纪证明》等,都是通过公式化的图像形式展现出来的技术复制品。

从风格上来说,艺术史的发展经历了诸种风格,但大体上来说,可以归纳为两类: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从传统艺术走向现代艺术是艺术发展史上最为重要的艺术转型。与艺术史的发展相适应,艺术的现代转型也使得艺术的观念在悄然发生变化。古德曼的“什么是艺术”与“何时为艺术”的区分变得越来越明显,而对艺术的本质探讨也慢慢转变为对艺术体制、艺术界的探讨。艺术开始慢慢从一种高雅艺术转变成为商业艺术或纯粹的一种技术处理。这也正如克鲁兹所看到的那样,在后现代语境下,艺术的本质并不在于一些或成套的感知性特征,而在于艺术的体制性背景。[6]224

迪基提出了艺术体制理论,描绘创造艺术所必需的社会语境以勾勒艺术,他最后是把五个定义——艺术家、艺术品、公众、艺术界、艺术界系统——视为体制理论核心观念,前四个定义线性演变产生,最后一个定义利用前四个定义,构成了一个循环过程。在丹托那里,艺术品和普通物品之间的区别不再是理所当然,他对比分析了哈维设计的布里奥包装盒、安迪·沃霍尔的《布里奥盒子》、毕德罗创造的布里奥盒子,认为使艺术成为艺术的并不是眼睛看得见的东西,而是要依靠作品的意义,艺术品要有关于某物,具体展示出某种意义,但艺术的定义仍旧是一个哲学问题,不过“这种(艺术品与普通用品之间)界线的消失展示了人们对工业化社会由排斥到接受的态度转变”。[7]174总的来说,随着传统艺术向着现代艺术的转型,人们对什么是艺术越来越倾向于非本质主义的立场和开放的概念,而这样的艺术观念探析反过来也使得转型后从艺术诉求到技术崇拜的艺术合法化,并对艺术实践产生了影响。

艺术发展到今天,不同风格流派的艺术作品异彩纷呈,但艺术发展变化的每一个阶段都不是凭空发生的,都有着其具体的背景环境。然而,艺术的现代转型更多是源于技术的支撑,没有技术的支持,很多的现代艺术实践是不可能出现的。首先,技术的发展改变艺术实践的表达方法,对艺术的发展变化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技术的进步不仅带来了画布、纸张、油彩等艺术创作工具的革新,还丰富了艺术创作的材料,如雕塑从传统的石雕、木刻等发展到现代艺术时期可以使用金属进行造型。艺术家也把技术成果使用于艺术创造,神庙、教堂的辉宏需要高超的建筑水平的支撑,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发展利用了透视法、几何造型、解剖学等科学,向现代艺术转型的印象主义也使用光学将光线理论运用到画作中。而对传统艺术到现代主义艺术的转型带来影响的是照相机发明,摄影作品对现实完全真实的反映打击了画家模仿自然的热情,艺术家写实的作品在摄影作品面前受到了挑战,为了把自己的作品与摄影拉开距离,开始印象派的创作,随后立体主义、未来主义、达达主义等风格流派出现,艺术风格逐渐从具象转为抽象。现代艺术中的技术含量越来越高,在艺术创造过程中,技术的投入也越来越多,现代艺术不借助任何技术而实现的比较少了,甚至在一些艺术形式中,技术不仅仅是完成艺术创作的手段,其本身也成了艺术,参与了艺术内涵的生成。技术开始艺术化,从幕后走到了台前,如摄影、电视、电影等,它们已经成为现代社会重要的艺术形式,尤其是电影的媒介艺术更是直接带给观众一场视觉的盛宴,在3D技术成熟普及后,大片震撼着人们的感官世界,令人瞠目结舌。

此外,技术也极大地影响了艺术品的传播,造成了技术对艺术的重大改变。艺术以前是作为一种独一无二的存在,艺术是精英的,到了现在,我们却可以说是生活在技术中。技术带来的首先是艺术品距离的消失,艺术品的独一无二性使得它的受众范围极小,艺术高高在上,保持着神秘的面纱。但是随着机械复制技术的出现,艺术作品被大规模复制、传播,更多的人可以参与到赏析过程中,艺术作品神秘感渐渐消失。同时伴随媒介传播技术的日新月异,尤其是网络技术的发展,受众可以通过各种途径接近并欣赏到艺术。技术同时也刺激了受众对大众艺术的需求,促进了艺术的大众化过程。交响乐、奏鸣曲、芭蕾等古典艺术形式是艺术,摇滚、重金属、街舞等现代艺术形式也是艺术,越来越多的人追求艺术享受,艺术的呈现形式多种多样。而对于创造艺术的主体而言,创造者以受众认可为目的,呈现给受众的内容通俗易懂,形式也是简单易得,这在流行乐和电影艺术里可以得到充分的体现。除此之外,以前创作艺术作品是少数艺术家的事,现在是普通人也可以完成艺术作品,网络音乐、网络文学等众多的形式显示着艺术的创造者走向大众化,艺术得到了普及,走向了通俗化的道路。

笔者认为,传统艺术追求审美享受,有着独特的艺术诉求,但随着传统向现代的艺术转型,艺术诉求的强调已经大大减弱,现实社会中的艺术作品更多是作为商品被普及,在失去传统艺术独特魅力的同时更多的显示出的是艺术对技术的依仗。技术的进步已造成艺术实践和艺术观念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的人们听觉享受在剧院、音乐厅,现在的人们则是通过唱片、网络下载。传统的绘画到今天也发展到了可以3D建模,从二维空间步向了三维空间。精英艺术消解,艺术在走向日常生活,艺术的发展转型更多地展现了对技术的崇拜。

二、艺术诉求抑或技术崇拜:艺术现代转型的反思

在艺术的发展转型中,技术带来了艺术乃至社会的颠覆性的发展变化,学者对技术重要性的思考成为焦点,技术决定论也得以出现。然而,艺术沐浴着技术的光辉,同时也承受着技术带来的晦暗。技术满足大众接近艺术的愿望,并从精英立场逐渐走向大众化,艺术特权被现代技术摧毁。与此同时,艺术也开始世俗化和商业化,艺术走向了终结。面对这样的情况,悲观的技术决定论者展开了对技术的深刻批判。

海德格尔对技术的反思独特而又深刻,他认为人们重视技术是只看到技术所带了的那些成果,但更为重要的是要明白在技术的作用下,人与物、自然与世界是处在什么样的联系之中,技术本身参与到了对现实的建设之中。海德格尔认为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本质是“座架”,人受制于技术视野,思想和行为都会受到技术的控制,“座架意味着对那种摆置的聚集,这种摆置摆置着人,也即促逼着人,使人以订造方式把现实当做持存物来解蔽。座架意味着那种解蔽方式,此种解蔽方式在现代技术之本质中起着支配作用,而其本身不是什么技术因素。”[8]938在艺术的领域中解析技术的根本性和决定性,艺术成了“技术——审美的”,艺术被技术解蔽成毫无独特个性的东西,进行批量生产,沦为商品,艺术被俗化了。而面对现代技术危机,海德格尔认为技术的本质并非任何技术因素,因此对技术的救赎要在艺术领域进行,要使艺术回归到本真艺术状态。

海德格尔对艺术与技术的纠结心态在文化社会学家齐美尔那里得到了回应。不过相对于海德格尔对艺术与技术的关联,齐美尔则关注文化的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矛盾。主观文化是存在于个体身上的一种创造力、想象力、智慧或美或幸福的一种状态,实质上就是我们所说的一个人的灵魂。客观文化则表现为一些存在物,包括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法律条文、文学作品、艺术、科学等等都囊括其中。在《货币哲学》中,齐美尔从劳动过程的分解和专业化造成个体单方面的发展、劳动者和生产资料的分离造成劳动、劳动产品和劳动者的分裂、现代机器所体现的劳动对象的专门化损害个人技能的有效性、以劳动分工为基础的现代生产和消费者之间的关系瓦解了消费者与产品的亲密关系等方面,详细地分析考察了劳动分工对于主客观文化之分裂的影响。齐美尔想要表明,劳动分工推动了主客观文化的分裂,客观文化的发展是以压抑个体的主观文化为代价的。可以说,客观文化的肆意增长,使得主观文化日益的萎缩,自身的自主性没有得到应有的发展,主观文化的发展完全处于一个被动的地位,个体的灵魂也日益变得麻木和没有知觉。笔者认为,虽然齐美尔关注的是客观文化和主观文化的矛盾,但事实上,若深入思考的话,现代艺术的发展与齐美尔所言的主客观文化的分裂是息息相关的,技术对艺术的影响,换一种说法就是客观文化对主观文化的压制。

法兰克福学派延续了对技术的反思和批判,阿多诺、本雅明、马尔库塞、哈贝马斯的技术批判理论在学术史上熠熠生辉。阿多诺认为技术的进步推动了大众文化的发展,而这种大众文化的兴盛则让我们感受到了文化与实际生活的零距离接触。文化是属于精神层面上的,它是一种幻像,应该远离我们的现实的物质生活,而当文化被打上了技术的烙印之后,也无所谓文化,只能称其为文化工业了。基于此,阿多诺一直对文化产业表现出极大的敌视和忧虑:

纯粹的大众娱乐骗走了人们从事更有价值和更充实的活动的能量与潜力,由此而引发的文化产业亦然。正是这种文化产业,在现代大众媒介和日益精巧的技术效应的协同下,借用源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中的“伪个体主义”,张扬戴有虚假光环的总体化整合观念,一方面极力掩盖处于严重物化和异化社会中的主体-客体关系之间与特殊-一般关系之间的矛盾性质,另一方面则大量生产和复制千篇一律的东西来不断扩展和促进“波普文化”(pop culture)向度上的形式和情感体验的标准化。其结果是有效地助长了一种精于包装的意识形态,使人们更加适应于习惯性的统治,最终把个性无条件地沉淀在共性之中,从而导致了生活方式的平面化,消费行为的时尚化和审美趣味的肤浅化。[3]4

从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出,文化的神圣性和严肃性已经被商品性和技术性所代替,文化已经成了一种只能引起人们快感的消费品而已。文化工业不断在向消费者许诺,又不断在欺骗消费者。“文化工业没有得到升华;相反,它所带来的是压抑。它通过不断揭示欲望的肉体、淌着汗的胸脯或运动健将们裸露着的躯干,刺激了那些从未得到升华的早期性快感,长期以来,习惯性的剥夺已经把这种早期性快感还原成为受虐的假象。”[9]126

在阿多诺看来,“技术合理性已经变成了支配合理性本身,具有了社会异化于自身的强制本性。”[9]108文化产品的模式化、标准化生产使得艺术失去了独特性,变得庸俗化,受众盲目、被动地接受文化工业所提供的标准的文化产品,陷入了虚假需求的满足心理之中。“文化工业引以为豪的是,它凭借自己的力量,把先前笨拙的艺术转换成为消费领域以内的东西,并使其成为一项原则,文化工业抛弃了艺术原来那种粗鲁而又天真的特征,把艺术提升为一种商品类型。”[9]121对艺术的欣赏变成了消遣,人们寻求的是在高度紧张的现代社会里一时的消遣和放松,作品的内容已经不是那么重要。

阿多诺认为,艺术需要主体创作者的凝神专注,而不是走马观花式地随意扫描,也不是靠机器的大量复制所能实现的。“艺术的确不是人类主体的复制品(replica),而是比其创造者更为广大的东西,艺术时常达到这样一种程度,即:艺术家对其在作品中予以对象化的东西来说只是一个空壳。同样,也务必承认,目前没有一件艺术作品可以在主体不将其存在注入作品之中的情况下完成。”[3]74当机械复制能实现大规模的复制时,这意味着艺术作品几乎是无生命的,它没有融入创作者自己的思考和情感,就连艺术作品本身也只是机器的一个技术附属品而已,冷冰冰地从机器中复制出来,没有了灵魂,也没有了主体。基于此,阿多诺也提出了一个问题:文化工业是否像它极力鼓吹的那样,能够起到使人们身心感到愉悦的作用?阿多诺认为,文化工业的使用价值对于大众来说并非积极肯定的价值,而是对人的本质的一种消极否定。可以看出,技术理性的出现极大地促进人类文明的发展,但当它发展成为一种工具理性时,却给艺术带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马尔库塞在《单面人》中也感受到了这种焦虑:科学技术成为人类“爱欲”压抑的根源。科学技术创造了大量标准化、协调化、普及化的商品, 来限制了人真正的需求。而文化工业的出现,正好满足了大众这些“虚假的需要”,然而这些正是以牺牲个人的自主性为代价而获得的。在马尔库塞的分析中,意识形态利用大众传媒压抑了大众的真实需求,大众却感受不到;大众明明失去了战斗性和批判精神,但却乐而忘返。在发达工业社会,大众面对大众传媒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接受。马尔库塞对大众的这种虚假需求进行了批判,“‘假的需要’是这样一些需要,它们是通过社会对个人的压抑的特殊影响附加到他头上去的:这种需要使得劳苦、侵略性、困境及非正义永恒存在。……大多数对松弛、玩乐、按照广告来表现与消费、爱憎他人所爱憎的需要都属于这个假需要范围。”[10]4文化的基本功能本来是为了提升人的气质,培养人的情感,而在这里,文化却成了滋长病菌的温床,文化的自主性完全丧失,也失去了它应该发挥的作用,正如本雅明所说,“奢侈本来是由精神性因素撑起来的,它完全超脱了物的使用属性,就像对贫和富没有感觉的贵族式麻木一样。如今,它被机器无休止地成批生产出来,这样,本来寓于其中的精神性因素也就荡然无存了。”[11]37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文化和艺术的精神不断媚俗化,而当文化和艺术精神转换为技术产品,文化和艺术就会逐渐走向毁灭。

基于此,马尔库塞对技术也是不遗余力地进行了批判。在马尔库塞看来,技术使文化的合法性根基不再存在,“今天的新颖特征,乃是文化与社会现实间的敌对通过清除高等文化——它构成了现实的另一面——中的对应、异己且超越的因素而被缓和。”[10]48资产阶级的文化通过对艺术与现实进行融合,把艺术纳入到自己的文化体系之中以消灭艺术原本的双向度或多向度。艺术品被大量的复制,艺术、政治、宗教、哲学等同商业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作为消费品不断地被复制与兜售,丧失了批判性、否定性和超越性。在发达工业社会,人们生活的社会不合理被合理所掩盖,高层文化与现实的“间距”逐渐消弭,艺术不再具有批判的向度,社会被笼罩上了一层“幸福”的面纱。

与阿多诺和马尔库塞不一样,本雅明对技术较为包容,他认为艺术在机械复制时代失去光韵的同时,技术也将艺术从传统领域中解放了出来。本雅明认为即使是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也缺少艺术品原真性,对艺术品的机械复制,凋零了艺术品的光韵。但是通过复制,大众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近、欣赏艺术品,艺术品的神秘性和距离感消失,对艺术品膜拜价值的推崇转向了展示价值。这样的转变使艺术接受方式也从侧重于膜拜价值的凝神观照式接受转为注重展示价值的消遣性接受。本雅明对现代艺术和传统艺术所作的区别表明,静观的、富有韵味的艺术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具有“震惊”效果的艺术。就像本雅明所说的那样,20世纪艺术作品的生产和接受领域最重要的变化当属技术手段对这些过程日益强烈的干涉,结果就是灵韵的丧失,“机械复制艺术用大堆的复制品取代唯一的原件,破坏了灵韵艺术作品生产非常重要的基础——作品的权威性与真实性所倚重的时空唯一性。”[12]239在本雅明看来,随着机械复制技术的发展,艺术的神圣性已经不复存在,艺术的根基不再是礼仪,而成了一种展示。正是由于在机械复制时代,人们的生存状况出现了“震惊”的普遍反应,才使得传统艺术中“灵韵”衍生的距离得以消解。在《讲故事的人》中,本雅明写道:“讲故事艺术的衰落和新闻报道的兴盛反映出人的经验已经变得贫乏,他们丧失了想象的能力和丰富故事的能力,从而丧失了判别真伪的能力,并逐渐的放弃了鉴别真伪的能力。”[12]224就像只有走进巴黎圣母院你才可能聚精会神的想象和思考一样,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复制品绝对不会引发你无限的遐想和思考。人的经验因为复制技术的出现而变得越来越贫乏,人因此而成为机器的附庸,长此下去,对于周边发生的人和事,人的反应也会变得越来越迟钝、越来越麻木。因为,灵韵它决定了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主要是一种膜拜价值,而这种膜拜又是与传统艺术联系在一起的,复制技术对这种氛围的毁灭就是使艺术从礼仪的膜拜转向了对技术的展示。

哈贝马斯则重新考察了马尔库塞的技术批判理论,指出了马尔库塞论述中的摇摆性,并对技术批判理论展开了进一步的反思。哈贝马斯在《作为“意识形态”的科学与技术》一文中发展了马尔库塞的“技术本身成为了意识形态”的观点,同时也尝试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进行新的解释,他指出,“马尔库塞用技术理性的政治内涵的表述掩盖问题的困难,可以从范畴上精确地加以确定。这就是说:科学和技术的合理形式,即体现在目的理性活动系统中的合理性,正在扩大成为生活方式,成为生活世界的‘历史的总体性’。”[13]47哈贝马斯试图重新表述韦伯的合理化概念,以此作为他探讨意识形态的新切入口。在他看来,随着科技的进步,生产力出现了制度化的增长,制度框架从中获得它的合法性机遇,而“制度框架层面上的合理化,只有在以语言为中介的相互作用的媒介中,即只有通过消除对交往的限制才能实现。”[13]76哈贝马斯提出了一个新的范畴框架,把劳动和相互作用的根本区别作为出发点,视“劳动”为工具的活动,理解以符号为媒介“相互作用”的交往活动。劳动的合理化是生产力的提高,支配技术力量的扩大,人被物化,而交往的合理化却可以得到解放。因此,对合理化的认识不能忽视这种区别而笼统地进行否定。哈贝马斯认为在劳动合理化的进程中,交往的合理性也遭到了损害,要通过批判技术这样的意识形态来实现自由交往,借助民众的非政治化,通过大众媒介惯例公众生活来实现人性的真正解放。然而,我们又必须看到,在社会现实中,真正自由的交往方式是没有的,可见,哈贝马斯的技术批判理论也有其必然的乌托邦色彩。

阿多诺、马尔库塞和哈贝马斯等人对技术带来的大众艺术品更是展开了完全否定的不遗余力的批判。诚然,艺术在走向大众化之后,更多的是起到了放松人的心情,娱乐人们的生活的作用。艺术走向了娱乐化,甚至是完全以消费为目的。艺术夹杂着意识形态的控制,丧失了自主性,使人失去了思考判断能力,但我们也必须正视一个事实,那就是技术也带来了艺术的进步,正如本雅明所看到的那样,虽然技术造成了传统艺术灵韵的消逝,但技术同时也给现代艺术带来了更加广阔的发展天地。

其实,艺术在发展过程中也始终对其自身进行不断地反思与批判,而后现代主义艺术在反思反叛传统艺术的同时也在提供着艺术的另一种发展可能。伴随着波普艺术、装置艺术、行为艺术、观念艺术、大地艺术等后现代艺术思潮的兴起,技术对艺术的影响,使得艺术从高高在上的传统高雅神坛上走了下来,与日常生活融为了一体。我们在手机文化、地铁文化、购物广场、电视节目、影视空间等场所中,都可以耳闻目睹以技术为主导的艺术作品。在这个意义上,笔者以为,后现代艺术以技术化的艺术取代传统的纯艺术,并非意味着艺术的消解,它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继续着自身的进步。可见,在“技术崇拜论”的话语场中,虽然传统的艺术所要表现的主题或内容在现代艺术中变得越来越式微,艺术的纯粹性似乎被“终结”了,但我们也看到,注入当下艺术中的新的因素却愈来愈多,如新媒体技术对传统艺术领域的渗透。因此,这种转型或者只是艺术在其自身的历史进程中的一种言说的转变,“技术决定论”所终结的只是艺术的言说方式,而不是指作为实体的艺术的死亡。其实,艺术并没有死亡,也没有终结,它一直存在着,而且也一直会存活下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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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万莲姣

The Technique Adoration of Modern Artistic Transformation and Its Introspects

YANG Xiang-rong

(SchoolofLiterature,ZhejiangUniversityofMediaandCommunications,Hangzhou,Zhejiang310018,China)

Abstract:In the history of art development,the most important artistic transformation is an evolution from traditional to modern. As the development of art history, artistic concept also changes quietly with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he art. Art began to change from classic art to a commercial art or a pure way to show the techniques. Frankfurt School continues to reflect and criticize the technology. Especially Adorno, Benjamin, Marcuse and Habermas, they also criticized the mass art which created by technology. Although technology caused the classic art spirit rhyme to disappear, but on the other hand, it also created more development space for modern art. With the introspection of classic art, post-modernistic provides another chance for art.

Keywords:artistic transformation; technique adoration; Frankfurt School; introsp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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