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清
生命的回响(外一篇)(散文)
——读骆英《登山日记》
陈婉清
陈婉清,湖北省理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现为《芳草》杂志社资深编辑。美术评论、书评以及散文多次刊登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和《安徽商报》等。
拿到骆英先生的新著《登山日记》,初以为真的是一本日记。开卷一读,原来是一部诗集。但又确乎可以称之为日记,是用诗体写就的日记。迥异于流水账簿式的日记。
其人其诗,可谓之“奇人奇诗”。
读他的诗,我感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眼球刺痛。是因为缺氧的缘故么?是因为雪山冰川荧光的反射么?看到书上诗人身着如同铠甲般的登山服,威武地站在珠穆朗玛峰之巅的身影,我想,只有高高地仰视,才能领悟到“高山仰止”的真正涵义。
骆英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又是一位民间登山英雄。而这本诗集,正是他双重身份的结晶。我不知道在当下登山界和诗界,还有谁能将这双重身份集于一身,而又熔铸成诗?书中介绍他“是中国诗人中唯一完成世界七大峰登顶和南极、北极探险的诗人”。如此壮举,笔者如要效仿,也只能在梦中让自己插上双翅,向着那风光无限的险境仙境飞翔了。
在诗集中,有诗人登山的详实记载:珠穆朗玛峰/海拔8890米/2010年5月17日由南坡成功登顶,2011年5月20日由北坡成功登顶;麦金利峰/海拔6194米/ 2009年7月1日20:00登顶;阿空加瓜峰/海拔6964米、世界最高的死火山/2010年1月21日09:20登顶;查亚峰/海拔4884米、大洋洲最高峰、世界岛屿最高点/2010年7月29日07:30登顶……
我想,骆英先生绝不是因为要写诗,才有攀登七大峰,探险南、北极的壮举的,他是要将生命进行多方面的体验,或者,他用精神和意志体验生命的力量,进行生命的高翔,让生命在险境绝境中接受上苍的检验。让诗成为生命历险的情感记录。人的生命是有极限的,可是,精神和意志能够完成超越,也许在绽开最美的花瓣时又瞬间衰落,也许在经历极限之境后又孕育新的花蕾,而诗就是在生命的伟岸之处绽开的花朵。所以,没有超限的生命体验,诗人笔下绝不会流泻出这些关于登山的佳句来。在初读他的登山诗时,我隐隐有些担心,直面具体的场景,弄不好诗容易成了分行的纪实文字。但那些飞翔跳跃、充满诗意的文字告诉我,担心是多余的。他的诗,既是登山壮举的诗意表达,也是人生之旅的情感再现。在这里,我们不仅仅读到了登山者骆英,更读到弹奏缪斯乐章的歌者骆英,读到了思考人类命运的哲人骆英。在珠峰,他感受到了人的渺小如同石壁上的虫鱼化石:“……刚才/我终于学会了不从经幡上跨过/作为一个普通物种我宁愿信任于神/风/从湖对面的山峰挟势而来/穿越我/又向湖背后的山峰疾飞飘行/想象着冰层下有无数的生灵看我/我看见了我的四肢五官统统变成了鱼饵消失在冰峰……”在乞力马扎罗,他想到了海明威,思考的是人与自然的对应关系和人生情怀、终极命运:“……一个屠杀者在高原上杀害/结局只能是再杀死自己/当杀害者与被杀害者变成石头或枯骨时/这高高的山峦就再也不下雪了。”
通常诗评家们认为,杜甫的诗偏重于纪实,因而称杜诗为“诗史”。而金圣叹却有另外一种解读,他认为杜诗中许多精彩的诗句,在纪实中其实充满了“虚幻”和想象,因而某些诗“全是一片灵幻,摇动而成”。史诗的熔铸也要有精神意象的飞腾。同样,骆英先生的诗没有停留在登山的纪实书写,他好像是站在了地球之巅,让自己的诗句插上形象、哲思的翅膀,飞得更高,更远,像精灵般地飞向灵魂的广阔境域。
人间要好诗。什么样的诗才会受宠?好诗的“常识”往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到了诗的“隔”与“不隔”的区别,其实也就是好与差的区别。他认为:“陶(渊明)、谢(灵运)之诗不隔,延年(李延年)则稍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从诗的生发机制看,“隔”与“不隔”,存乎一心,诗由心生,体物生情则不隔。在这本诗集中,物与形赋,皆有情怀,所谓的激情饱满,所谓的唯有生命之体验,情感之境,而后才有诗之化境——这正是骆英诗最难能可贵之处。
对叶梓的印象就只有一个词那便是神人,此“神”有两层含义: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来无影去无踪,神秘得很;二是他写的文字出神入化,对典籍的精通,对茶画研究之了解,读完后会不禁感叹他的神来之笔把这门看似高深而偏冷的绘画门类写得素有生气和仙气。
初见叶老师是今年的初夏,在鲁迅文学院进修的课间,从未和我说过一句话的他,突然就从我身后塞给我一摞厚厚的打印书稿,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出在座的编辑同学里,就我是学画画出身,于是开门见山地说,我写了一本关于茶画的书,你帮我看看,看完后给我写一篇书评,你也是编辑,顺便再帮我把文字收拾收拾。我愕然地接过他的书稿,看着这位戴着厚厚镜片,留着山羊胡须,一脸敦厚诚恳的大叔模样,心想,嘿!这人还真不客气!可也奇怪,当他把这摞书稿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居然也没拒绝,就像我和他是认识多年的朋友,还点点头说,行吧,我看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我们的叶老师在那以后极少出现在鲁院的课堂上,也极少出现在课后同学们互请的饭局上,所以神出鬼没、深居简出这些词放在他身上一点也不夸张,也是我之前说他是神人的原因之一。
就在我快忘记这个人的时候,某一天无意间翻开他的书稿,看到第一段文字,就被他娓娓道来的平和、亲近的叙述开场白给深深地吸引:“东晋永和九年的那场雅集,虽然只是源于古代农历三月三的风俗,但对于中国书法史而言,却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关键词。是日,天气晴朗,惠风和畅,微醉之中的王羲之在山阴兰亭一气呵成的《兰亭集序》——这篇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的手稿——从此成为中国书法史上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座高峰。”开篇便提到中国最著名的书法雅集,传到后世,被痴好王羲之书法的唐太宗遂派的御史萧翼,施巧计,便将此作,为李世民收入囊中。此后画家阎立本就将此逸事引入丹青,如同文中所说:“这是一个画家对历史故事的文化态度,却于无意间成为中国画史乃至世界画史上的第一张茶画……”对于阎立本,我并不陌生,此人擅长书画,尤其善画人物肖像,其用墨而有骨,描法富于变化,有松有弛,富于表现力。他一生创作茶图十三幅,其中这幅《萧翼赚兰亭图》就在茶界享有极高的地位,叶老师当然会把这幅画收囊其书中,并配以详细的说明文字,比如画中有几人,每个人什么表情,什么动作,都在叶老师笔下活灵活现,不仅仅从第一篇配图就这样耐心的解读,此后的每篇皆是,认认真真地写,将看似离我们讳深莫测的古画写得通俗易懂,而且从他的文字也能看出他对中国画的用笔技巧、笔墨情趣和画者风格都颇为了解和专业,如他在书中介绍明代吴门四家之一的仇英的《松亭试泉图》写道:“画中,长松枫林下,一高土跌坐石上,等待来渡。松干古藤四绕,石岩间青草萋萋,岸边芦苇四五,散落摇曳。对岸舟边,众人正赶趁渡船,修竹茅舍,一片乡村景色。中景一峰陟起,峰头密林或点或作夹叶,小石累累,写出大小石块相见情状。山脚下小路萦回,秋林黄白相间,岸边小舟三四,泊于树荫浓处。远处村落连绵,树林蓊翳,白云出没。此图无一笔不工整熨贴,即使小至远处竹叶,无不正反枯荣,曲尽其态,是仇英惯用的撞水手法。”而识中国画最高的境界便是深知其画的精神维度,这一点叶老师也做到了,如他书中提到沈周的画作《吸泉煮茗图》,他是这样描写的:“某夜,他与友人夜游虎丘,遣童子月下去汲虎丘石泉。而《吸泉煮茗图》里就有一持杖契壶的童子,在林间山径行走。看他可爱的形态,让我想起心甘情愿为青藤门下走狗的齐白石——人生,有时候,做一童子,也是一桩有福气的事。”寥寥数笔便谈及做人,谈及心境,这也是中国画一直想要表达的主题。
纵观中国画史,以茶入画者不乏其人,特别是元明清三朝,茶画艺术日盛,所以叶老师在书中详尽列举了从唐至民国,最富代表和盛名的茶画作,并用丰富的语言文字讲述了一个个动人的茶故事,在周昉的《调琴啜茗图》、唐寅的《事茗图》、刘松年的《茗园赌市图》《卢仝烹茶图》《撵茶图》、金农的《玉川先生煎茶图》的画作介绍中,我们不仅知道了什么是斗茶、煮茶和煎茶等关于茶文化知识,也在这些文章中看到古人作画探求自然法则之后的尽情宣泄与描摹和在这些古贤大擘妙手丹青背后讲述的中国茶画艺术的历史,这些详细的历史知识如果没有遍览群书画集和深厚的古文化底蕴是断然写不出来的。
茶体现出文人雅趣的文章也不少,比如茶与雪的关系,书中一篇《煮雪烹茶》提到吴昌硕的《煮茗图》就画出用春雪煮茗的雅事;《琴声萦耳,茶香扑鼻》又写出茶与古琴之相伴,其声情清穆,最宜于茶境;《闲来松间坐》提及张大千在其画作《春日品茗图》,细笔写就的古松,简洁、干净,一如谦谦君子、文人雅士卓尔不群,高洁雅妙的高尚品质。诸如此类,举不胜举,读着这本书稿,在炎炎的夏日里,我敲打着手中的键盘,品着一杯清茗,此刻窗外竹风四起,不免增添静气,内心一阵清凉。
在书中,叶老师多次提到“归隐”、“避世”这两个词,不仅仅写出古时文人的清幽,更写出文人的高贵品质——不贪尘世的热闹,甘于寂寞,追求内心的平静,这也道出了茶家讲的“和”。《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道家说的“天然合一”、“无为而为”正是中国茶文化的精髓,禅家讲“静虑”,静以生悟,悟以化民,茶的尚静和佛道之静更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主旨都是一个“和”字。其中有段文字我颇为喜欢:“《武侯高卧图》这幅出自明代朱瞻基的画作,画的是诸葛亮隐居南阳时的一个生活片段。他同样是袒胸露肚,头枕书莗,高卧于一片藏蕤树林里,好不悠闲。这让我不免有了这样的胡思乱想,似乎只有高士才会如此休闲地避暑。他们名为避暑,实为避世,只是想在茫茫世界里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清净。如此说来,《武侯高卧图》里的风,是仙风道骨,而《槐荫消夏图》里的风,是家长里短,是尘世的清凉之风……”
说到这里,又提及开头所说的叶老师的神秘,我想他很少参加课余活动和应酬,相必也是一位大隐隐于市者,从他的文中我看出他写作的宁静,毫无世俗尘埃。我也能想象在我们多少次把酒言欢的夜晚,他屋里台灯寂寞,唯有孤身一人,亢奋着,放纵般地写出这些淋漓畅快的句子。
或许你以为他是一位不合群的一介书生,或者是不懂生活情趣的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在某日,我终于和久无交集的叶老师偶遇,那次正好是我要出去请众同窗好友宵夜,与刚刚踏进校门的叶老师撞上,他手里拎着一大袋的酒,正兴冲冲地往宿舍里走。我看见他手上的酒,心中暗喜,因为本人花钱请客正想着还得买酒之事,想着天下掉下来的叶老师,如能拉他一起去吃喝,那我正好节省一笔酒钱。于是当我的小算盘快速盘算好后,笑盈盈地对叶老师说:“快!不要回去了,和我一起去宵夜去!你的酒正好派上用场了。”然后拉起叶老师就走,叶老师也不推托,乐呵呵地又跟我走出校门。这是我们第二次说话,也是说话之简短,也毫无客气生分,同样就像一个老朋友之间的交流,自然、无拘无束。所以有时候说,人与人真的是一种缘分,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说过许多话,却只是生命中无足轻重的过客;有些人初次见面,寥寥数语,却能一见如故,感觉相识甚久。后来到了宵夜的大排档,迎着满天的繁星,叶老师果真是妙语连珠,幽默风趣,在他厚厚的眼镜片里闪烁着智者光芒。印象最深的一段是形容鲁院男女同学生活,大抵是:刚到鲁院,无须两周的时间大家暗自观察;一个月后各自内心暗流汹涌;两个月学习结束后,可以直接约着一起去民政局现场办公了。(同时各自办离婚、再结婚事宜)尽管是一句玩笑话,可在他“假正经”的背后却深藏着真智慧,虽然有颗古典之心,可是对人世间的风花雪月,洞悉世事,常常是我们在高谈阔论之时,叶老师一番颇有精辟的总结,常常赢得众人开怀大笑。
再通过后来的几次交往,叶老师成为同学们聚会上最受欢迎的人,不仅是因为他说的笑话能让人捧腹大笑,还因为那些幽默里透露出分寸,恰到好处。我想叶老师平日里做人应该也是这般克制,有的放矢,一如他的文中节奏感好,叙述能力非常强,从头读到尾,也不觉得厌乏。他的不苟言笑,他的温和,他的一语中的,他对出现问题背后的症结一针见血,可谓心地剔透,看世事无不清明,有句词叫“境由心造”,茶境乃“和”之大境,无论是为人还是写文,都恰恰反映出叶老师的学养丰富、内涵深厚的心。
看书看到最后,看到他在文中淡淡地说了一句:“所谓人生,也就大抵如此了,一杯茶、几个朋友、读书,写字、闲逛,一晃,人生的暮年就来了。”是啊,就这么几句道出人世间的苍凉和岁月之蹉跎,可是作为与叶老师貌似神交已久的我来说,这样的一位神人、隐者,最好奇的还是在“煮雪问茶味,当风看雁行”的深冬里,他找到那位与他能静夜扫雪煮茶并相伴到老的女子没有?
其实无论有无,我都希望叶老师能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