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海
没想到这园子竟有那么大(中篇小说)
陈克海
陈克海,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山西文学》副主编。著有小说集《清白生活迎面扑来》。曾获2010—2012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新人奖。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
一
有一阵子,卫方正一进办公室,就讲他昨天都干了些什么,不是见了什么大人物,就是跟哪个厅局的哥们儿喝酒,一喝就喝多,连喝酒吐了几次,吐在什么位置,吐完了如何抱着马桶不放,都要形容出来。那时候,薛珊刚上班,还不明白这个同事为什么要对着她说这些,待到次数多了,才意识到,这个男人是在和她分享刚刚过去的激动时光呢!她感觉自己的日常生活好像也变得丰富起来,准确地说,是她对这份工作更多了份期待,也许有一天,她也会认识更多的人,闯进更广阔的世界。是的,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连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人都能混得人模人样,更何况她还是山西大学英语系的,法语出口成章,日语韩语也说得滑溜顺畅。到了后来,她除了随声附和,也会试着说点自己的情况。她说她父母都是从新疆搬过来的,虽然母亲有点文化,也只能在郊区给小孩子教教语文数学。她这么说的潜台词是,什么事靠的都是她自己。偶尔,她还会说起她母亲失败的婚姻,说起她两个调皮的弟弟妹妹。她说她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顺便表露了她对婚姻的恐惧。那时,她和李强的恋爱到了胶着期,动不动就闹别扭,生闷气。唯独说到婚姻,卫方正的话少了。薛珊只知道,他和妻子两地分居多年。他总是承诺,给他一点时间,他迟早会在太原买下车和房,可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他还是租住在后北屯。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里,除了破破烂烂的书越堆越多,工资卡上的进项却没有增加多少。他没有反省自己,反而时不时的,面红脖子粗地质问妻子:过去那个写诗,和他有共同爱好的女人,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现实?
“你能搞清楚女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吗?”
薛珊本是来看他的藏书,哪里知道他还沤着一肚子牢骚呢?原来,他并不像他声称的那么光鲜。好在还有一个同事会插科打诨,几句话,就把卫方正的抱怨消解了。可卫方正呢,显然是真受了刺激,好几回,下午上班,一进门就要和薛珊说起跟女人的龃龉。薛珊能闻到他满口乱牙中腐烂的白菜叶子味道。她起身打开窗户,回过身来,也没坐下去,就靠在橡木桌子上,双手抱着胸,又谈了些母亲的事。
她现在和母亲完全无法沟通了。“我娘倒是什么都看开了。千里迢迢跑到山西,就为了找个能说得到一起的人。结果呢,来了,就生了俩孩子。我跟你说说我娘的日常生活吧,早上起来做饭,等我弟弟妹妹上学,她洗了锅去买菜,做中午饭,睡到下午三四点,又开始做饭,然后散会儿步,睡觉,一觉醒来,又是从头开始。”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她完全忘了最初的想法。稍微闲下来,还要拿管教小孩子的那一套教育我,说我不管做什么事都得上点心。她那样一副口气,好像早就知道我做什么事都不用心似的。我是真不明白女人都在想些什么。”
她这么说话的时候,显然没有把自己包括在女人之内。她总是想着,自己才二十五岁,有的是工夫折腾,有的是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有什么可焦虑的?她和这些饱受日常生活折磨的女人大不一样。她可不想知道那么多大道理。她就是想养活自己。她在太原,远离了母亲的唠叨,最主要的是,她终于有了一份工作,一份堪称体面的工作。她以为自己摆脱了过去的生活。看起来确实不错,天天和新闻打交道,满城市跑来跑去,成天都像是有大事在她身边发生。她以为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应该保持这样的精神头,积极地生活下去才对。可谁能想到,才过了半年,她就受不了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平常的讲话总要上升到振奋人心的高度,她不明白,心知肚明的事情偏偏要搞得那么烦琐?为什么不能说点人话,活得正常些呢?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成了个格格不入的人。有一天录完某个剪彩活动,路过解放路的天主教堂,听到人们唱着赞歌,她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官腔才终于消隐。和卫方正说起这些职场的困惑,本是期待男人附和两句,谁知道他却开始了旁敲侧击。
“卡夫卡的《变形记》,你看过吧?”
她当然看过。问题是,这个时候,她可不需要他给她上一堂文学的象征隐喻课。甚至,她有些烦他这样说话的方式。他为什么喜欢用反问句呢?她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到底是怕自己的沉默有失礼貌,像是自言自语的,又来了一句:
“真想不通大家都在敷衍谁。”
“你看过契诃夫的《带叭儿狗的女人》吗?”
什么人啊?他怎么可以如此顽固?难道他看不出来她都快疯了吗?她总以为自己的痛苦是独一无二的,哪里想到不过是在重复别人?她怎么可能会和那个因为男人一副奴才相就想出轨的女人一样?她难过的可不是什么困境中的婚姻生活。难道他以为多看了几本书,就能用小说中的人物处境来安慰她?说她并不是独自一人在痛苦中挣扎?她还看过克莱尔·吉根的《南极》呢,一个富裕的女人渴望冒险,结果被一个陌生男人绑在了床上。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她对卫方正动不动就拿小说来对比人生,非常恼火。做人怎么能这样?
她以为凭着一腔热血,还有理想,即便改变不了大的环境,至少也可以让自己活得舒坦些。她一直以为在这样一个单位待着,再不起眼,总有混出头的时候。可是现在,她心乱如麻。她想不明白,卫方正怎么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待上十几年甘受蹂躏。
这个时候,卫方正才开始说起他的经历。他的经历确实坎坷。出生在偏远的乡下倒也没什么可煽情的,只是他高中没毕业就辍了学,跟着哥哥一同下煤窑,用平车拉煤,黑暗的巷道仿佛永无尽头。可怕的是,他还眼睁睁看着哥哥被埋在井底下。他靠着这笔赔偿金,娶了媳妇,过开了日子,可他还是噩梦连连。他不甘心,想换个环境。拖家带口的,再去高考也不合适。好在他平日里读书多,学东西也快。辗转到了太原,换了几个单位,最终托人认识了个有点地位的老乡,就这样,和薛珊成了同事。七月的雨下个没完,卫方正挑挑拣拣说了半天,薛珊一边点着鼠标在网上闲逛,一边配合着说两句话。等到从电脑跟前抬头,才发现院子里空无人声,只有单调的声响。满墙爬山虎在微光里摇曳,天色暗了。
之后发生的事,就好像有人拿着满是颜料的刷子刺刺拉拉划进了薛珊的脑子里,留在她印象里的,也只有那些暧昧不清,又无法启齿的斑痕。她本来只是盼着雨早点停下来,谁知道灯却突然灭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张濡湿的嘴就堵到了她的眼前。她对这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从来没有防备之心,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如此野蛮地对待她。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竟然都忘了反抗。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呢?这个都过了专业八级的女大学生,满脸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上去,卫方正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他只是死命地抱着她,一看见她准备说话,就一遍又一遍地凑到她跟前,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话堵回去。
手机的响动救了她。他松开了手,却并没有打开灯。薛珊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才接通手机。是李强。他问她在那里。她说在单位加班。他说来接她。她说不用。他问她几点回去。她说还得过一会儿。挂了电话,薛珊才想起来要生气。
“卫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
卫方正呢,像个溺水者,又伸过手来准备搂她。薛珊躲开了。她拉开门匆匆就往外跑。她跑了一阵,以为卫方正会追上来。然而连个鬼影都没有。冷风吹来,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土腥味不依不饶地钻进她的鼻孔。卧在墙根下的狗好像被这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吓着了,跳起来,夹着尾巴,一个劲儿倒退,还扭过头来琢磨了她一眼。街上的人走来走去,根本意识不到她刚刚遭遇了什么。她的手汗津津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是卫方正。她直接摁掉了。卫方正不知道是慌了,还是不死心,一直不停地打。她只好回过去一条信息:
“求你了,别打了。”
后来,薛珊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明明是这个老男人错了,为什么她表现得如此懦弱,感觉倒像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一阵子,她过得很恍惚。倒不全是卫方正影响她了什么,而是她对自己目前的状态不满,又苦于找不到应对的办法。每天去了单位,也不再和人闲聊,进门出门都低着头,锁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丈夫李强应该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不对。有一天,他从宣纸上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若有所思地来了一句:“卫方正最近在忙什么呢?”
“什么?”
“感觉你有一阵儿没提起他了。”
“别和我提他。”许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激烈了些,她又低下声来,像是这才发现他为人的拙劣,来了一番提纲挈领的评价,“他就是一个牛皮客。天天翻来覆去就那么些事儿,说得我头都大了。”
李强像是没注意到薛珊情绪的变化,感慨了几句,又低下头,接着画他的鸟。
薛珊更窝火的是,到了后来,连卫方正都辞职去了一个待遇更好的单位,而她竟然还在这个地方窝着。她甚至还学会了自嘲。待到新来的孩子实习,她会举自己失败的人生作为例子:
“你们千万别以为从此就有了铁饭碗。你们以为我就想在这里待着?我刚开始的时候,可能和你们抱有一样的想法,有份稳定工作,嫁个好男人。等到工作了几年,发现这样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我考过研,考上了,可也只有这么一个文凭。一个文科生,想离开这个地方,恐怕也只有考博。问题是,年纪都这么大了,我根本没有心思再去背单词,从头开始。但你们不一样,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能走就走,别在这里浪费大好年华。”
她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她曾经讨厌的那一类人,自以为是,爱给人说教,显摆似是而非的人生看法,好像如此一来,就能证明她的人生不是那么苍白。有时候站在办公室,对着一帮年轻孩子口吐白沫,而他们还抱着双手,唯唯诺诺地站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敷衍她,她就更加生气。没有人听她说话,她好像是对着空气练习抱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她的歇斯底里。她接受不了自己的生活变得如此混乱,又毫无意义。按照正常的逻辑,事情不应该变成这个样子,怎么就偏偏成了这样呢?她想不明白。
周围的朋友能说些什么呢?她的闺蜜,孟惠说是去了北京,其实呢,住在中关村附近的地下室,杨芹倒是出了国,而且还是以严谨著称的德国,但好几回打起电话来,话里话外的那份辛苦,那种寂寞,也只有她自己明白。有时候,她想到自己只能拿这些虚妄的对比安慰自己,更是彻夜难眠。
她和李强结婚七年了,都还没要上孩子。过去她是真的不喜欢孩子,现在她想要,却偏偏不遂人愿。看着同事们成天围着孩子打转,她也只能说:
“李老师也不想要孩子。我们就想做个丁克。”
其实有些话难以启齿。她这么说的时候,一副没有玩够的样子。好像为了自由,完全可以不用顾忌家人的感受。说完了,她就后悔得要死。她怎么从来就不知道面对真相呢?连这样的事情都要把责任推在丈夫身上。她现在仍像从前那样,上下班的时候都会给李强打电话,可是见了面,又毫不掩饰对他的不耐烦。过去她喜欢他的安静,有自己的小天地,现在呢,她看不惯他的作派。他的热爱,他的精神世界,什么书籍、唱片、玩偶、雕塑对她来说,都太过抽象。她更喜欢脚踏实地的生活,比如衣物品牌、家具选择、汽车更换,她想着也许占有越来越多的东西,就能将李强的精神挤出家门。她这么做的目的倒不是出于坏心。她就是想活得更接地气点。人人都在努力扩展自己的世界,她一个外地人都还有野心,为什么他李强一个老太原,竟然这么沉得住气?她说,你就不能过有点朝气的生活吗?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想法是为他好。就像李强偶尔埋怨的那样,你总是对的,和你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从来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回对不起。一想到自己在男人的心目中是如此蛮横的模样,她就更加生自己的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外人那么懦弱,对家人却如此冷漠。
二
单位搞了个活动,组织人去高平闲转,薛珊也跟着去了。住的地方在荒郊野岭,连个小超市都没有,每天就是坐着大车,在山里一些断墙残垣边吊古抒怀。景点虽没什么名气,几天下来,倒也给她一些强烈的冲击,好像那么长的时间都摆在了跟前,她的那一点小纠结在时间的长河里又算些什么呢?太不足挂齿了。在一些快要倒塌的老房屋跟前,她看别人站在废墟边跟满脸皱纹的老头老太太合影,也凑过去站在旁边。偶尔听同行的人说些赤裸裸的段子,她也跟着哈哈大笑。只是笑完了,她的脸就有些僵。简直是匪夷所思,萍水相逢的人,靠了这么一些虚头巴脑的话,竟然能很快熟悉起来。直到去了一个养兔场,她的兴致才高了些。她看着那些毛绒绒的兔子,心里软和得快要化了。她向兔厂的工作人员打听了半天喂兔的经验,最后忍不住,提了个冒昧的要求:
“能不能送我一只兔子?”
家里养了只兔子,终于有了点声色。她上网,查资料,看别人如何与兔子相处。原先她半夜睡,十点才磨磨蹭蹭地起,现在呢,不管睡得多晚,到了凌晨五点半,准时出门,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胡萝卜和蔬菜。那段时间,李强的笔下,不再是模棱两可的山水,而是出现了兔子,还有喂兔子的女人。变化最大的是,两个人好像又都找到了共同爱好。下班了,回到家里,不再是拿起手机各玩各的,喂兔子成了饭后最有意思的消遣。她和他都没想到,当他们试着从兔子的眼里回望自己,竟然可以找到那么多有趣的话题。她和他都感到惊讶,自从家里有了这么一个小东西,他们好久都没有扔过手机摔过碗了。
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先是李强给兔子喂开了肉。看见兔子居然吃肉,两个人又惊叹了一番,好像这样的情形又把他们之前的生物常识全推翻了。到了后来,他们吃什么,就给兔子喂什么。兔子的口味也重,居然爱吃榴莲酥。直到有一天,薛珊发现,当初那个宽敞的笼子已经放不下它了。它得弓着腰,趴在那里。
能怎么办呢?只好把它放了出来。放了出来,它倒也挺乖,从不乱跑,吃喝拉撒都知道去该去的地方。有一天,李强突然和她说:
“天天把它一个人扔在家里,是不是太不人道了些?”
“什么意思?”
“我们是不是得给它找个媳妇儿?”
“你不知道兔子的繁殖能力太强?你不怕你家成了个养兔场?”好像这个想法实在有意思得不行。她不由地大笑起来。
“那咱们可以给它买个布娃娃,就像有的男人靠充气娃娃也能满足。”
薛珊当时的头一个反应是骂男人太邪恶。她嫌他操心太多。可过了两天,她又想,男人的话是对的。不知道是营养太好,还是生活在城里不习惯,兔子的眼神越来越抑郁了。那个开始和她玩得不亦乐乎,活蹦乱跳的兔子,现在像是得了神经官能症,常常双眼通红地蹲在角落里。不知为什么,看见兔子的样子,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停地叹气,和李强在一起时又变着法子找他的麻烦,在他跟前流泪。她都崩溃成这样了,而男人还是一副纳闷的模样,好像她真是不知足。房子也有,车子也有,甚至她渴望的精神生活,他不也在给她提供吗?去北美新天地看电影,去星巴克闲坐,她到底还想要什么呢?到了最后,他把她的痛苦当成无理取闹。而她,想不明白,这个声称爱她的男人,怎么总能找到忽视她感受的理由。他有那么忙吗?他为什么要对她想要的生活那么不友好?她真的像他认为的那样,不过是在伪装,是在逃避?她想起那段时间,一个人窝在家里翻来覆去地掂量这辈子的积怨,到最后,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还是这只兔子把她带出了深渊。而现在,兔子成了这副模样,她又怎么能对它不管不顾?
她和他都没想到,兔子会如此疯狂。一个毛绒玩具兔,它竟然一天能玩上百次。而且,她和李强看着它的时候,它表现得尤其兴奋。每一天,吃东西,玩毛绒兔,睡,吃东西,玩毛绒兔……没完没了。
那段时间连李强也像是受了刺激,看她的眼神也不对了。碰到这样的时候,她更喜欢一个人出去走走。有一天,出去买菜,路过一个小区,看见一群人在那里拉着横幅,她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原来是开发商承诺有大红本,不料几年过去,住进去的年轻人孩子都到了上学年龄,大红本还没办下来。讨要说法的人本是想引得更多人注意,谁知道无良老板竟然雇了些流氓驱赶人群。混乱之中,一个老太太的手指头都被咬掉了。她看得心慌意乱,后来又有些庆幸,她住的房子虽然旧了些,好歹是李强父母的,不用受这样的窝囊气。进门的时候,她本想说说这些不平事,结果李强赤裸着从屋里跑出来,嘴里还像芝麻开门那样配着背景音。他双手叉腰倚在门口。任他怎么吸气,那个肥大的肚子还是往外鼓着。
薛珊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里的半斤韭菜差点掉在地上。她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厨房走。李强跑过来,仍然一只脚斜搭在另一只脚上,倚墙而立,昂首挺胸地来了一句:“你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吗?”
“发现了,你有病,一个人在家自编自演开门大吉。”
“什么呀?你不觉得把毛都剃了,整个人都像个婴儿了?”
“李强。”
薛珊眉毛一竖,好像被李强折磨得够呛。好几回,见李强不停地抠着裆部,都会不怀好意地看他两眼。李强不停地挠头,说,正长毛呢。薛珊又瞪了他一眼,说,用你解释了?吃饭的时候,看着昏昏欲睡的兔子,薛珊说:“你说动物不懂得节制,为什么你作为人,也要表现得这么低级呢?”
李强没有接话。他好像早就习惯了女人的指责和抱怨。他讪讪地笑着,说,还以为这样能让你高兴一下。这样就能让我高兴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她说现在能让她感觉到快乐的东西不多了,倒是听到别人的郁闷能让她振奋一下。等话一出口,她才像是惊醒过来。多少时候,听到别人的挫败,她才暂时忘了先前的焦虑。问题是,幸灾乐祸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尽管这些事情无法启齿,到了单位,她还是像打了鸡血般,直接讲起了兔子的疯狂。她本来不是要讲一个色情的故事,但听的人哈哈狂笑,似乎都明白了她想要表达的深长意味。等到一个人坐在桌前,她就开始抓狂。她曾经以为她想要的生活大不一样,甚至当朋友们知道她和一个画画的男人走到一起时,还表达过类似的祝福。是啊,她一心想过她艳羡的精神生活。精神生活,她苦心经营,甚至和李强百般折腾的就是为了个这?她活生生把自己搞得和之前讨厌的那些人一样了。她就像李强手中的笔,本以为能画出一副简约别致的古典山水,结果硬生生地涂成了现代泼墨意象画。有时候她想,或许真是命中注定,要不然她怎么活在这灰蒙蒙的城市里还能自得其乐呢?她本质上就是一个无聊的人,再怎么装饰,还是轻易就带出了她的恶趣味。她一直认为自己还年轻,比新来的孩子们也大不了几岁,平时穿衣打扮也还是像个小姑娘,但和办公室里的人聊起天来,她才惊恐地意识到,她真是老大不小了。包括她无意中说出的话,抱怨,唠叨,闲言,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名义,暴露的都是她的孤独,兴许,还有那么几丝变态。她感觉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一跟头栽进了中年。
三
去郊区找房子时,薛珊还有过担心。两个年富力强的年轻人,好端端的,不在城里打拼,怎么跑到乡下来了?说她和爱人都有一份养老般的工作,恐怕也没多少人理解。既然都养老了,在城里生活岂不更好?好在也没有谁天天堵她的门,非要她说出个一二三四。大包小包堆在那里,她也没有想着倒腾出来。归整得那么齐全,完全看不出是刚搬来,还是准备马上走人。或者说,她对要在这样一个地方待下去,待多久,还没有完全考虑好。
有空了,李强不再像从前吃完饭就窝在那里不动,他会陪着她出去遛兔子,甚至,也不全是遛兔子,他说他也要减肥了。他声称他要跑步,干的头一件事就是网购了一双耐克跑步鞋。还让厂家把自己的名字绣在了鞋子上。他买了一堆关于户外的准备,就是没有想着早点起床出门。有时候,看到蒙尘的耐克跑鞋,她想说男人几句,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和他在一起干过的不靠谱的事还少吗?再说了,要坚持十点上床五点起来跑步,太难了。还能怎样呢?她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邀了几个同事来家里吃饭,晚饭是麻辣香锅。大家说,吃了那么多香锅,数这回特别。话题的中心免不了要再夸夸李强。李强站在不远处烧烤,时不时地过来招呼大家喝酒。不知谁来了一句,你说什么好事儿都让薛珊摊上了,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薛珊听得一愣,是啊,按大家的分析,这个家里钱是李强挣得多,母亲生病住院,也是李强前前后后地跑,找各种关系。从来都没让她做过饭。甚至是看到她洗碗,李强都要拦下来。
说到洗碗,李强的话更多了。他说薛珊喜欢做饭,却不愿意洗碗,他是不会做饭,但更讨厌洗碗,他的那双手怎么能天天在油腻腻的汤汤水水里搅来拌去呢?大家说,饭哪有会不会做一说,就看有没有那个心。这么一分析,好像又显得李强心机太深了。李强就那么说开了他们家关于洗碗的故事。既然都不洗碗,总不能老扔碗,李强就说要买一个洗碗机。薛珊也只是在美国电影里看到过这种情形,哪想到李强真会给厨房装个洗碗机呢?薛珊没少跑商场,一家一家地看,一家一家地比较,甚至还为此去过两趟北京。半年下来,她拿定了主意。只是没想到买回来的洗碗机个头儿还不小。两口子平时也不怎么在家里吃饭,有了洗碗机,想着总不能让它闲着,就天天在家里对付,可就是再加两个菜,也仍然只有那么几个碗。都是全自动,一套程序下来,得一个多小时。起初两人新鲜,听着洗碗机转动的声音,还会搂在一起,到了后来,洗碗机开始出故障,不是碗不合适,就是筷子的长短不对。前后也就开了几次机,就不了了之了。这么一个大东西,又舍不得扔,放在家里,两个人时不时地瞅上一眼,又硌得心里难受。两个人都没少抱怨过。好在李强心理承受能力强,现在会自我调侃了。大家听完他的故事,也没有幸灾乐祸,反而说,这么好的男人事事依她,感情也真诚,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完全没有道理嘛!唯独薛珊听得别扭,来了一句,就光说我的洗碗机,你不是买了双耐克跑鞋,不也没跑一天步吗?都喝了酒,李强的一段故事又助了兴,明灭不定的灯光里,没人注意到薛珊脸上肌肉的抽动。李强像是没听见妻子的不满。他兴致高得不行,又来了两句:
“媳妇儿,给大家讲讲你准备考博的事儿吧。”
“说说嘛。说说你那些朋友们考博的经历。”
薛珊没想到男人口无遮拦,说了夫妻间的腌臜事儿不算,这个时候又要她把朋友们的苦闷历程抖搂出来,之前她是把这些事儿当成笑话讲过,不过那也只是枕头边的闲话。而现在呢,李强却让她当众暴露她的心机。她感觉自己苦心营造的形象都被李强毁掉了。接下来的半夜,她只盼着他们吃完了快些走。可李强呢,真像是个热情的主人,吃完了烧烤,又带大家去看他的画室,好像吃饱喝足了,还得品尝一番精神食粮。薛珊是压着满肚子火的,可到了后来,送走客人,她竟然忘了争吵,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起来,听见满院子槐叶窸窣,又看了眼横卧在地下的李强,试着把他往床上拖,使了把劲,也没薅动,就拿了床毯子盖在男人身上。关了窗,她又睡了过去。
睡到快中午才起来。去厨房拾掇了半天,也没找见能吃的东西,却看见李强跟一个披着军大衣的人站在路口聊了半天。薛珊探出窗户,听了半天,可惜到处都是鸟叫,听得并不真切。等到李强进屋,她切菜的刀也剁得越来越响了。
“逮住个人就要说上半天,你和我在一起有那么苦闷吗?”
“他就是问我做什么工作,怎么不用坐班。”
“那能说那么久?”
薛珊没说出来的话是,一起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跟她说过那么多话。李强放下电脑包,就捡起自来水管去浇花。要是不喊他,他可以拿着管子在那里冲一天。搬到乡下来,本想着是换个环境,亲近自然,尤其是有足够大的一个院子够她忙活,她就不会成天胡思乱想了。她只是没想到乡下也有人,而且他们的好奇心还挺重。有一天,住在隔壁的人过来,送了她几个鸡蛋,说都是自家养的。又问她要不要鸡粪。她看着邻居满是泥巴的裤子,还是把她让进了屋。女人的嗓门儿很大,像是在自家院子逡巡,不停地东张西望,说她把那么大一块地全用来种开不了几天的花太不划算了。
“你得种点辣椒茄子西红柿,日子才能过起来。”
话音落地,就往花丛里啐了口痰。薛珊当下就没按捺住厌恶。她不停地看着自己种的花,好像是要记住那该死的痰在什么位置。女人话里的意思是好像去超市买菜就不是过日子似的。她住在乡下,可没说要和城里的生活脱节。她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开着车先去北美新天地逛一圈,吃点小吃,顺路拐到沃尔玛买些时令蔬菜。她说她想住个宽敞的地方,并没说她就是喜欢乡下。不是她瞧不起周围的人,而是她实在提不起兴致和她们说些家长里短。她和她们有什么好交流的呢?她解决不了她们的困苦,她们也理解不了她的不甘心。
她和李强之间,早就有了问题。她明白,他也清楚。虽然两个人都没挑明,但问题一直梗在那里。可能他们都以为换个大房子,重新装修一次家,一起合力做点事情,即便解决不了什么实质性问题,也至少可以转移两个人的注意力。不过现在很难说清楚他们当初有没有这么期盼过。他们都没有什么争吵,准确地说,不是她不想吵,而是和李强根本就吵不起来。就像卫方正形容的那样,你家李强真是个儒雅的人。一个儒雅的人,显然大吼大闹不符合他的气质。有时她气不过,就去掐他,迫切地想跟他打一架。可他还是一副饱受欺凌的可怜相,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怎么就下得了手呢?好几回,他抬起满是淤青的胳膊,好像是举着得胜回朝的旌旗,笑着问她:
“你下回能不能轻点?”
说得好像他就知道她还会掐他似的。到了后来,她不犟了,跟着他一起,学画画,大幅山水不好把握,她就照着《芥子园画谱》画小人儿。乡下的院子是大,但也难免有碰到一起的时候,挨着了,两个人都像是弹了一下,马上分开。她和他,客气得很,真像是相敬如宾了。
参加同事婚宴的时候,薛珊破例把李强也带上了。她只是没想到会在婚宴上碰见卫方正。更没想到的是,李强还和卫方正聊得挺投机,握着他的手说个没完没了。薛珊看了一眼,低下头嗑了几颗瓜子,又看了一眼。这个卫方正,几年没见,梳着中分,穿着黑色中山装,竟然有点复古的意味了。后面还跟着两个跟班,也是一身中山装,哈着腰,帮他提包,点烟倒茶。婚礼快开始的时候,李强才夹着根烟坐过来。
“把烟掐了。”
李强却像是没看出来女人的鄙夷,依然兴奋得很:“这个卫方正,现在闹得大了。”
李强滔滔不绝。照他的转述,这个高中都没毕业的家伙,靠着死记硬背的一点唐诗宋词,竟然研究起了国学。研究开了国学也没什么,竟然还搞开了国学传播公司。整得跟个明星似的,到处走穴。社会上都是这么一些人到处忽悠,你还能看到什么希望?尽管薛珊也是这么想的,但听到男人最后的落脚点回到了学历上,还是有些泄气。学历高能证明什么呢?她和李强,学历不低了,自以为过得也还行,这些年混下来,就像被温水煮掉的青蛙,早没了奋斗的动力,就是想图谋点什么,也是力不从心。
婚宴上的热闹,薛珊都不记得了。回到家,李强仗着喝了点酒,进门就搂她。薛珊紧紧握住他的手腕,问:
“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爱。”
“哟,这个时候不说什么天天爱不爱的,爱情又不是大白菜了?”
“什么人啦?”
“你说说我是什么人?”她一把甩开李强的双手,好像是迫不及待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你去给我好好洗洗手。”
李强洗了一下,想接着搂她,可她呢,反复让李强洗手,用了洗手液,又用洗衣粉,用了肥皂,又用香皂,好像他的手沾染了什么不该沾染的晦气东西。她也不是嫌男人握了卫方正的手,而是他表现得如此兴奋,好像他刚刚参与了什么历史大事件。她实在是见不得男人前恭后倨的态度。一点城府都没有。过去她真以为男人什么都不在乎,可现在看来,李强说是追求古典世界,其实呢,想的也无非是追名逐利那一套。一想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才看明白,她不由地怒从心起。
到了十月,家家户户都烧开了小锅炉,蓝色的煤烟从房顶上飘起来,远远地在阳光底下看,她还走了一截神,好像唐诗的意境隔着几千年穿越过来了。不过,等到烟雾飘进房间,她呛得眼泪直流,她这才意识到,要在这里捱过剩下的冬天,得多么漫长、痛苦。
四
埋掉兔子,薛珊彻底松了一口气。李强还没有意识到薛珊的情绪有什么不对,看见风吹乱了女人的头发,还过去抱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们别养兔子了,我们怀个自己的孩子吧。”
薛珊的表情谈不上悲伤,也看不出喜悦,反而有种苦尽甘来的放松。她往耳后拢了下头发,没有说话。还生什么孩子呢?她是盼过生孩子,可现在她脑子里想的都是母亲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画面。她可没看出什么母爱的牺牲和伟大。她从来就没想过做那样的女人。何况李强也没给她这个机会。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用生个孩子来安慰她。说得好像生个孩子就能把她打发了。她长吁一口气,想把心里掂量来掂量去的话说出来:这么多年了,她过得并不快乐。她才三十出头。她还想赌一把。无意中扫了眼李强,见男人一脸忧戚,她又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按住了。再说,这荒郊野外的,实在不是正经谈话的地方。一路上,她都在想着,什么样的时机说这番话,李强不会太激动,她甚至把李强听到后可能爆发的反应都考虑到了,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李强听了她的话,竟然有些无动于衷。他好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结果。
“如果你都想好了,如果这样能让你更开心一点……”李强都没正眼看她。“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先不要对别人说,你看,我妈都快七十了。”
薛珊又看了眼李强,好像都这个时候了,他马上就没有老婆了,一心在乎的居然还是他妈的感受。和他妈有什么关系呢?是啊,他妈确实不容易,生了一儿一女,都不省心。女儿倒是生了个孩子,却像是给老太太生的,才一岁多,就扔到了娘家。有时候,薛珊看不过去,跟李强说,李强也不吭声,好像他的姐姐也是完全没有办法。薛珊头一回见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母亲。能说些什么呢?偶尔她和同事说起这本经,听的人也犯难,跟着叹气。现在的儿女到底是什么样的铁石心肠?薛珊见过婆婆带小孩子的情形。她在婆婆逗玩小孩子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跟兔子消磨的时光。有些煎熬,只有她,能感同身受。
“她迟早都会知道的,再过两年,要是她发现你在骗她,不是更难受吗?”
“这是我们俩的事情。也许过两年,你又回心转意了呢?”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想让人看见我们的难堪。”
他到底还是更在乎自己的面子。
“问题是你妈很快就会知道,离婚了,我不可能还跟你住在一起。”
李强本来双手绞在一起,好像生怕一松手,有些东西就再也把握不住了。“要不你去跟她解释一下,就说你要去国外再念一段时间书?”
别人的离婚不说伤筋动骨,至少也要脱一层皮,薛珊没有想到自己的离婚,竟来得如此容易。李强以为薛珊什么都已想好,甚至在她往外搬东西的时候,还说:
“怎么他没过来帮你?”
“什么?”
“和我离婚不是你在外面找到了更合适的男人吗?”
窝在后北屯的简陋宿舍里,薛珊双脚搁在窗台上,和远在北京的孟惠说起李强的反应迟钝,还是情绪激动。
“难道所有的离婚都是因为先在外面有了人?”
孟惠笑了起来,好像这个问题实在算不上问题。“李强的反应也正常啊。你就是现在没有别的男人,马上就会有别的男人填补这段空白。难道你离婚就不是为了再找一个更好的男人?”
薛珊没有想到所有的人都是这么看待她离婚的动机。一个女人主动要求离婚,除了渴望找到更好的男人,还能有更合理的解释吗?薛珊也无法辩解。刚搬出来的那两天,李强还时不时的,给她打个电话,似乎没了她,日子真是不习惯。原先他不会做的事,好像失去了,一下子就顿悟了。薛珊也接,只是兴致不高。她总是在男人啰里啰嗦地交待时,说:
“行了,行了。”
单位的人知道她离婚了,好像生怕她一个人熬不过去,隔三差五,总有人叫她去吃饭。饭桌上自然也有酒。不喝酒,气氛怎么上来呢?她经不住激将,也跟着喝了几杯。她酒量好的名声就这么传出去了。起初,她跟着一帮人喝酒,瞎侃,并没有什么感觉。就是酒醒后有些懊恼。她可不是因为离了婚,伤了心,所以沉溺于酒精。次数一多,难免要反省,暗示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可她不懂得如何去拒绝。叫她去场面上应付的人,都是单位的一些小头目。是看得起她,才叫她去呢。
单位搞元旦联欢,同事们这才发现,薛珊还有跳舞的特长。自然免不了又有人恭维,夸她漂亮,身材好。这样的话,也是半真半假,不过,她还是爱听。她努着劲儿,想配合着热闹的氛围。许是想法多了些,再次喝酒的时候,还是难免心不再焉。结果别人认为她喝得不到位,一个劲儿地给她倒酒。趁着酒劲,男人还说,她挺不错,要是能听他的建议,会进步得更快。旁边的人就起哄,让她再敬酒。许是女人天生的虚荣心吧,都这把岁数了,还有男人愿意奉承她,她免不了心底发飘。这种感觉就像头一回上班,卫方正冷不丁对她说了一句,“一看见你,就对你印象可好了。”她当时高兴了好几天。无意中听到他和别的女生也是这么搭讪时,她才反应过来,并不是她有多么特别。只是现在是在酒桌上。一桌子人,这个光头男人也没必要专门来讨好她。兴许他说的,还真是心里话。她双手握着酒杯,好像是在拿捏,又像是等待他探过身来再次和她碰杯。
就是这样,她给喝多了。喝多了,男人又把她叫到办公室去喝茶。她去了,才发现就她和他。她当时还是清醒的,想着这茶是没法儿喝了,得走。酒,还有茶,都是老一套了。老一套没什么不好,这些形式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消磨尴尬,或者说是谈点心里话的背景。她不小了,应该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危险。她脑子清醒,身体却不由她。更没想到的是,男人竟然如此直接。他一把薅住她,湿滑的舌头硬生生顶开了她的牙关,卷住了她的舌头。到了后来,她记不清是怎么跑出来的。她出了办公室,死活找不见楼梯,就倚着栏杆在那流泪。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有人在楼下朝她打招呼,问她需不需要送她回去。她顾不上回答。男人走出来,又将她牵回了办公室。也可能是喝了点茶,男人清醒了些,没再对她动手动脚。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递给她一碗茶,就自顾自地打起了电话。他满口脏话,说得那么兴奋,还掀起了衣服,白生生的赘肉触目惊心地晃到了她的眼前。她再次哭了起来。男人按住电话,像是有些不高兴:
“别像个傻逼娘们儿似的,不要再哭啦。”
薛珊吓蒙了,看见男人嫌恶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嗝。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她。就连她妈也没这么骂过她。她冲过去抢他的手机,一个劲儿地喊:
“你说什么?你凭什么骂我?你得给我道歉。你得给我道歉。”
男人好像也被她的举动吓坏了,不停地摸着她的背,说:“好了,好了。我傻逼行了吧?我是个大傻逼行了吧?”
回到后北屯,她一个人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她痛恨的不是男人对她的不尊重。老实说,男女间的那点破事儿,她早就看开了。她只是想不明白,既然有心思做那件事情,为什么要趁着醉酒?就不嫌脏吗?
那盒放了几个月的女士烟,她终于把它点燃了。香烟的味道并不好闻,呛得她眼泪直流。她打开手机,想找个人说说话,竟然不知该打给谁。最后还是拨通了李强的手机。李强那头乱糟糟的,像是在酒吧。
“在哪里呢?”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冲,好像她还可以像从前那般管教他:这么晚了竟然还不回家,还是个好男人吗?
李强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不方便,喂了几声,就挂了电话。等她再打过去,男人竟然关机了。薛珊摁灭烟头,自言自语地,又说了句:傻逼娘儿们。泡完澡,她就想明白一个问题,这鬼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第二天,到了单位,还没去跟领导说辞职的事,就听人们在议论,说隔壁一个处长昨天喝多了。喝多了也不算什么,他经常喝多。问题是,他这回竟然让打扫卫生的小王去扔床。好端端的,扔什么床呢?据打扫卫生的小王讲,扔了床,顺便帮着打扫了一下,结果从床底下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说的人兴奋得不行。薛珊听了一会儿,就走开了。走在楼道里的时候,好像每个办公室都有人在看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些幸灾乐祸的眼光。他们看到她走过来,马上就闭嘴,假装在忙什么正经事。薛珊本来窝着肩,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知为什么,却又突然挺直了腰。她整了整衣衫,擂鼓一般敲响了集团老总的房门。
五
准备去西藏的前夕,李强打来电话,说是他妈要过七十大寿了,她能不能出现一下。看得出来,李强确实为他妈的生日做了精心准备。除了邀请彼此都熟悉的亲朋好友,李强还和方正国学堂传播公司合作了一把。那是薛珊头一回见李强弹古琴。身着青色长衫的卫方正,有板有眼地主持仪式,据说完全是再现纯正的汉唐古礼。不过,薛珊还是感觉太拿腔捏调了些。倒是李强坐在那里拨弄琴弦的样子让她有些心慌。她拿不准是怕李强出丑露乖,还是怦然心动。她不是没见过男人安静的样子。只是这回好像又不太一样。她不太清楚是不是隔得太久没见,多了点新鲜感。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说是两个人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这么多年,她到底还是没有走进他的世界,或者说,她一直都只是在乎自己的感受,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和男人有更多的交流。古琴余韵袅袅,久久盘旋不去。回到后北屯,薛珊先是泡了个澡,抽完两支烟,起来用毛巾一裹就坐到了窗前。窗外万家灯火,凝神细看,还能见到棉花糖一般的白云。她拿起Iphone,在QQ音乐里搜古琴,平沙落雁,梁祝大全,一曲曲听下来,本来还有点睡意,到了后来,她忍不住在空中不停地拨弄,好像在空气中摸来摸去,就能感觉到李强的手。她这样玩了一会儿,发现胳膊很酸,还是不想停下来。七弦古琴的声音如此简单,好像全世界的孤独都压到了她的胸口。这是2014年,朋友圈满屏都在秀恩爱,爱你一世,而她只记得自己已经三十一岁,没有工作,没有丈夫,没有孩子。
她只是想出去走一走。去了北京也有些失魂落魄。站在地铁车厢,乱糟糟的车厢全成了背景。她先是感觉有个老外在看她。老外是真老,头发都掉得只剩一圈了。好在他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书去了。他看她的时候,其实笑了一下。她不太把握得准他笑,是因为被旁边小孩的说话声逗乐了,还是在对她致意。在这样的场合被人注意到,她还是有些不自在。老外左手拿着杯咖啡。他喝了口咖啡,又看了眼她。这回是先看她的脚。薛珊光脚穿了双回力鞋,搭的也是麻布长裙。他对她又笑了一下。薛珊也笑了下,不自然地,并紧了双脚。等老外的眼光归了位,她往耳后拢了拢头发,又对着玻璃,挺了挺胸,往下拽了拽胸前的衣服。窗外漆黑一片,时不时闪过几丝光亮。
也是那个时候,她匆忙做了个决定,先不回太原了,直接坐高铁,去青藏高原玩一趟。她根本没有想到,在拉萨也会碰到太原人。一个年轻小伙,王刚。小伙子跟一帮朋友骑行,走318国道,边走边卖唱。人晒得黑黑的,健康,一笑就露出稍微有点外凸的白牙。她不知怎么就认定他是对自己生活有把握的人。她纯粹是被他说话的样子给迷住了。
“想想我们骑行的事,其实挺痛苦。不说你们旁外人了,就是我们自己,搁到现在回过头看,也挺二的。屁股都肿了。”兴许是说到了身体,薛珊还正了正腰。“真是没法儿解释为什么要骑这一段路,你去318国道上打听一下,看看那些骑行的,有几个人能说得出个一二三四?就是年轻,找不到事干,又蠢,又冲动。”
年轻人虽是这么评价自己,薛珊却还是感觉特别好。她年轻时可从没想过要天南海北地跑。没有勇气是一方面,主要是她对外面的世界不确定,满怀恐惧。而这个年轻人说起路上的经历,全是新奇,两眼灿烂。
“年纪越来越大,我还是躁动不安,兴许将来还会干些出格的事,不过可能再也不可能像之前干过的干得那么好了。”
才多大的孩子啊,竟然敢在她面前提什么年纪。她定定地看着他,好像是在琢磨他还会干出什么更出格的事。也许还有那么些着急吧,到最后,她竟然想开解他。这个时候,还是年轻人脑子转得快,懂得礼貌,问她要电话。薛珊也留了一个,只是回到房间,她就把电话删了。她害怕喝了酒控制不住自己,胡乱给人打电话。
许是拉萨的经历触动了她。回到太原,薛珊就谋划着在柳巷开个茶舍,店名她都想好了:有间茶舍。开业的那天,李强也来坐了坐。他说他早就看出来她不是个安份守己的女人。这么说,并非质疑她的人品,而是说她为人处事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薛珊笑了笑,好像这个前夫并不像她想的那么不懂她。她有那么固执吗?她心底还是赌着一口气。但这个时候,她学会隐忍了。
杨芹从德国回来,本来约好在茶店见面,后来又说她正好路过后北屯,问能不能上去坐一坐。薛珊说家里乱得很,杨芹说,我又不是来跟你过日子,你担心什么?进了门,杨芹看见连客厅都晾着衣服,还是有些惊讶。
“这么说,你是净身出户?”
薛珊没说话。她从没想过还要靠着别人生活。什么时候她给人留下那样一副印象?杨芹又问了一句:“你早年那个同事呢?就是搂过你的那个老男人?”这话把薛珊听得怔了一下。她脑子过了一遍单位的几个老男人,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跟她说过这些事。“就是那个后来搞国学的啊。他不是也住在后北屯吗?”
“什么啊,人家早在滨河路上买了河景房了。”
“还以为你搬到后北屯是因为他呢。好像你说过他也住在这里。”
这话又把薛珊震了一下。听起来,感觉是一个被卫方正抛弃的地方,却又被她薛珊接手了。薛珊眼皮跳了一下,干咳一声,说隔壁还住着一对年轻夫妻,声音小一点。杨芹站了起来,问她:
“你就从来没觉得不方便吗?”
“什么?”
“那么多人挤在一起。”
“我只是想着和人合租能沾点人气儿。”
“原先你不是这样的。”
“如果我说是想近距离看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你会不会认为我疯了?”
有些话她没法儿说出口。房子最早是她租下来的。住进来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后来才意识到是房子太空了。她没少买东西。可还是占不满三室两厅。这才想着要合租。起初她的要求挺高,得单身,爱干净,最后还是妥协了。她就是想家里有点动静,免得一个人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这个我倒没想到,就是在想,你就不怕受刺激?”
“你是说怕听到他们做爱吗?”
好像经了朋友的提醒,薛珊才意识到这也会成为一个问题。努力回想,她完全不记得曾听到过男女之事的声响。她倒是听到过他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过。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还会有这些欲望吗?就像她自己,有过好几回失眠,但没有一回是因为想男人而睡不着。她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哪顾得上这些儿女之情呢?事实上,经历了几个男人,她对这个物种都产生了怀疑。
这话还是过于决绝。接到王刚的电话时,她还是走了一截神。回过神来,才掏出口红补妆。补完妆又嫌亚麻的衣服太素,索性穿了件紫花长裙。她怕Hold不住,外面又套了件黑色小西装。王刚过了半天才来。还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两个朋友。那天晚上,他对她都说了些什么,她全忘了。另外两个孩子,借口提前离开了,她还托着腮,听王刚说话。王刚的专业是唱歌,可他的心思好像也不在唱歌上,至少从他的话里面,听不出来他对这一行的敬畏。尽管他说的话多数都没有超出他的判断,她还是喜欢看着他,好像他上下翻动的嘴唇时刻都会闪出奇思妙想。她在想,她这个年纪都干了些什么,枯着眉眼回想了半天,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了。
“成天天南海北的跑,你爸妈就不担心吗?”
“我不想早早就工作,然后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生孩子,完全复制父辈们的老一套生活。”到底是年轻人,直白点,评价是不靠谱,委婉点,还是单纯,幼稚。
“那你靠什么生活呢?继续找父母要钱?”
“靠自己的手艺啊。要不我来你这里打工?”王刚的眼神突然就黏上了她,烙得她心底抖了好几下。
“你这种人,我怎么养得起?”
“我是什么人啊?”
“你是什么人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这话有批评的意思了,好像是在责怪他的轻浮,又像是在暗示些什么。王刚只是直直地看着她。她有些羡慕他的年轻,连眼神都那么干干净净,一点油浮的沫子都没有。
“我是担心,别好不容易培养成了熟手,你随时都会抬腿走人。”
“开玩笑呢,我可不想在我喜欢的女人手下打工。那样,就太没面子了。”
薛珊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好像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点燃了一样。“傻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啊。”对,她一直认为他还是个孩子。她只是没料到现在的孩子胆子那么大。
王刚握住她的手时,薛珊还说了句违心话。“别这样。”事实上,她浑身都在颤抖,都忘了抗拒一下。完全是半推半就了。她怕一推,男人真的收了手。“我会害了你的。”她能感受到他紧绷绷的屁股,滚烫的屁股像块烙铁。脱衣服的时候,她有些羞涩。她生怕他看清她大腿上因为肥胖撑开的皮肤裂纹。可他的嘴像个看到米堆的鸡仔,一头埋了进去。她搂着他,好像是做梦一样。事后,他还是抱着她。她说他累了可以睡一会儿。他说他怕梦醒了她就不在了。结果,过了半个小时,他又开始摸她的胸。起初她以为自己可以忍得住,到了最后,她还是紧紧搂住了他。在他漫无边际忙乎的时候,她一直瞪着眼睛,好像生怕漏掉这些最不可思议的细节。
“哦,宝贝。”
“怎么啦?”他把头从她的手掌里挣出来。
她没有回答,再次把他的头摁了下去。“宝贝,你怎么可以这样?”
王刚像是受到了鼓舞,捂住了她的嘴。一晚上,他们都在重复这些最简单的动作。有时累了,王刚还是忍不住要说话。
“我其实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
“能有多不好呀?比欺负一个老女人更不地道吗?”
王刚说那会儿流行摇微信。他摇到了一个姑娘。其实聊天的过程中,他就知道这个姑娘是在出卖色相,尽管她的借口也太拙劣了些,说是就缺五百块钱。而他呢,仅仅因为她长得还行,就去见了她。见了她,就去开房。只是在干那件事之前,他给她讲了半天人生大道理,说是靠体力活挣钱没错,但不能打着这样的旗号找男人要钱。他甚至还给她指明了一条从良之道。吃青春饭总有吃不动的时候,活着,还是得要靠脑子,得多读点书。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说话,可能说出了那么一番道理,就能缓解他的恐惧。
听了王刚的话,薛珊好像更心疼了。谁年轻时没干过几件糟糕的事呢?她不停地摸着王刚结实的腹部,说:“你真的挺好的,王刚。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王刚。”王刚好像这个时候也得说点同样的话,才对得起她的夸赞。他说她也挺好。他说他没想到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身材可以保养得这样好。也是在王刚这样说话的时候,薛珊才有些失落。她不知道是该为自己的身材没有变形感到开心呢,还是为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像个没见过男人的傻逼娘们儿感到沮丧。只是,这些刺刺拉拉的声响,并没有在她的脑海里停留多久。他总是有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他太不老实了,不是手闲不下来,就是舌头闲不下来。他就像一头刚闯进大草原的小牛犊,顾不上吃草,就在那里没头没脑地跑来跑去。
荒唐啊,很多没有和人说过的话,她都说了出来。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他会从她的话里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但她自己明白,她说的那些话是多么字斟句酌,就像台上的一个戏子在那里背台词一样,虚假,做作,目的都不过是维系她可怜的形象,不像他,什么话都和她说了,还说得那么自然,根本不担心她承不承受得了。
六
杨芹嫁到了德国,也得到了在德国的永久居留权,却又回到了太原。问起原因,也简单,就是死活习惯不了德国人的死脑筋。她到处找工作,所有的单位听说她的国籍是德国,就再也没了下文,好像一涉及国际友人,就害怕引起外交上的纠纷。和薛珊说起来,她简直有些悲愤。
“我本来就是一太原人,口音都没变,为什么人们就那么在乎形式?”
这话把薛珊问住了。她和王刚的恋爱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哪里顾得上闺蜜的苦恼。她说:“你要是不嫌弃,也来茶舍帮忙好了。”
“我一个德语系的研究生,天天跟你的小男朋友厮混?”
怎么是厮混呢。男人的有些好处,薛珊也无法和闺蜜分享。她说王刚也不是在给她做事,他说是在给她帮忙,其实,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教她唱歌。
“这把年纪了还想上星光大道?”
“什么呀,你就不能想得健康点?”
那段时间,薛珊发现自己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会想起王刚。除了王刚,她没有办法去做别的事情。怎么能这样呢?搞得跟没见过男人似的。她不停地暗示自己,要矜持,不能表现得太过分,太热情,那样只会适得其反,把他吓跑。更多的时候,她想起王刚运动完满是汗味的身体。无意中和朋友分享许多秘密,她都会忍不住,要模棱两可地夸一夸王刚。这个男生,跟她遇到过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好像是生怕王刚多心,每到月底,薛珊都会给王刚的中国银行卡上存一笔钱。像是为了避嫌,她都没有用网银转账,而是去柜台存。出了门,就把存根丢进了垃圾桶。她担心自己的好意会被王刚误解。她不想给他造成压力,让他以为自己是个吃软饭的。这些她在心底来来回回琢磨的小心思,也从没和杨芹说起。有什么可说的呢?有些东西说出来就变味了。她总想着和李强一起背过的朱子家训: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真恶。
过年的时候,薛珊跟杨芹在酒吧喝酒,酒醉了,杨芹怂恿她,说她应该和王刚表白。是啊,都好了这么久,王刚从来没说过爱她,她也没说过爱他。他总是说,你太好了。她也像是怕说出了爱他,就先低他一等。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说爱呢?平时不好意思,喝了酒,就有些冲动。经不住杨芹激将,薛珊开口了。在电话里,她大声说:
“王老师,我爱你。我爱你,你知道吗?我这么爱你,你爱我吗?”
王刚肯定是不方便。他喂了几声,还说了句什么破信号。电话就断了。她再拨过去,电话就成了忙音。薛珊就对杨芹笑,说老天都不帮她。杨芹说,我试试。结果,电话又通了。
这个时候,薛珊才知道,王刚把她拉进了黑名单。
那些天,薛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甚至都没想找王刚讨要一个说法。她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走到哪里,要么躺着,要么卧着。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其实一点也不突然。只是她当时以为自己的体贴,自己的宽容,能够让他明白谁才是真的对他好。可男人根本就不在乎。他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而她还像个傻逼娘儿们似的,徒劳地努力,好像非得伤筋动骨地伤感一番,才对得起她的付出、她的真心。她的智商怎么就这么低呢?她使劲掐自己的胸,好像这样就能早些清醒过来。
他很少在后北屯待过一整夜。他没有表露留下来的意思,她也没有挽留。只是好几回过节,她给他打电话,开玩笑似的,问他怎么也不问候她一下。他还是那种哈哈的干笑声,说,怕过节你和家人在一起,影响到你们呢。她当时没完全想明白他的话,只是注意到他的笑声有些勉强。现在回过头想,哪里是他怕影响到她,明明是他怕她纠缠他。
在他一点一点冷落她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热情。连他出去相亲,她都支持他。他也像是很信任她,每见一个女孩,都会详细地把过程讲出来。有几回,是他自己没看上,有两回,他看上了,讲完和女孩相处的一些细节,她都不露声色地说,还没结婚呢,就被管得这么紧,将来,你可是有得受了。他应该也听懂了她的话,果然再问,他连提都不想提了。
她一直以为,这么私密的事,他都和她讲,肯定是出于信任。而今,薛珊明白了,他为了摆脱她,不让她怨恨他,一步步试探,真是费尽了心机。一想到他的心机如此之深,她就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她总是回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他慌里慌张地跳上了公交车,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她当时还为他担心,以为他碰上了什么事。她坐在车上,看见路旁走过的行人,一个个那么漠然,没有一个人接住她无处安放的目光。她估算着他回了家,还兴冲冲地给他打电话:
“你最近怎么啦?还是因为找对象的事吗?”
“说不清楚。”
“要是你有这方面的苦恼,也许可以和我讲一讲。”
“咱们以后别聊这些好吗?太无聊了。”
他的态度那么明显,而她竟然毫无意识。她还求他下个星期一起去庞泉沟,参加朋友组织的徒步活动。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他不敢确定。而她呢,还是一如既往的兴奋,只是问他:
“就表个态吧,到底来不来?”
她根本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着一起开开心心。
现在前前后后一想,她反应过来了。他当时答应她,说去,后来又没去,态度早就表明了。而之前,他着急离去,完全是不想看到她了。他连几句模棱两可的话都没和她交待。常见的桥段中,不是应该还有那么一点温情么?
现在,她是能想明白了,但并不等于她就咽得下这口气。过了两个月,她试着拨了他的电话,竟然通了。她问他,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如此对待她。她不是想吵架,但因为带着气,声音免不得有些刺耳。
他说家里人知道了他和一个离婚女人相处的事,都在阻拦他。
这算哪门子理由?她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翻江倒海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想找一个谈得来的男人,过自在的生活。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只是,光靠希望,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我太穷了。”
“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啊。”
“这不是努力的问题。我从来没想过要靠女人的接济生活。如果我做什么都要活在你的影子之下,我还是个男人吗?”
这话多么熟悉。当年她不也是这么想的吗?以为摆脱了李强的束缚,她的日子要好过些。谁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她不过是从头开始找一个男人。而她好不容易看顺眼的男人,竟然这么轻飘飘地就把她打发了。她为自己过去设想了那么多未来感到羞愧。
七
过了些天,王刚又打来电话,说他又办了一个手机号,以后让她打这个专线。他是笑着说的。可她却感到别扭,好像她和他做的事,实在见不得人。她突然就明白了,她并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他肯定是做错了什么事,所以被另一个女人追查了,又想不到别的解决办法,就想出了这么个可笑的方式。前因后果一分析,她越发觉得自己是正确的。王刚还在那笑,说他只是不想和别人为这些事天天争吵。设黑名单的是他,不设的,也是他。薛珊本来没有那么生气,听了王刚的话,忍了那么多天的火气终于爆发了。
“我不会给你这个手机号上打电话。要是你的女人查出一个手机号全是我们的通话记录你让我怎么解释?我们的事有那么不堪吗?至于要搞得那么偷偷摸摸吗?”
“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她对你如此没有信任感?”
“她那么做,不允许你跟我打电话也是对的。问题是我们现在也没有什么。你跟她摆明了,说我就是你的学生,就是想跟你学学唱歌。她总应该能理解。”
“你倒是说句话啊?”
王刚像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只是求你,不要再给我寄钱了。你和我女朋友一样。你们是不是认为给我点钱,我就会有愧疚感?”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给你钱,都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希望你不会难受。”
“可你的态度不是摆明了吗?”
“我什么态度?王刚,我真是瞎了眼了。你自己没把事情处理好,倒赖上我了是不是?”
“她不理解,之前为了摆脱她,要跟她分手,我把我们之间的事都告诉给她了。”
“你说你有没有脑子。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能把我们俩之间的事搞得让第三者也知道?”
“我蠢。我没脑子。”
“你不是蠢。你就是摆明了以为一个离婚的女人好欺负。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我难受。过年把我拉进黑名单是一出,换专线电话又是一出,现在又说你女朋友在查你是一出。王刚,你没把自己的问题处理好,就告诉我这些,摆明了就是以为我一个离婚女人,懦弱好欺负是不是?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清楚。现在,你因为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女人,就这样对我,你还是个人吗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跟你说,王刚,还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对待过我。我跟你说,王刚,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老娘非把你堵在家门口剁了。”
“你把我剁了你会好受点吗?”
薛珊又歇斯底里说了一大堆。
王刚不再说话。
“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如果我们都没有那么多糟糕的事,如果你不是老给我钱,要不然我们也会相处得更自然一些。”
他说了“如果”“要不然”之类似是而非的话。他好像对两人最后说了这样几句话感到如释重负。
怎么说得讲究一点,体面一点,也许那样她就不会怨恨他。他本质上就是想做一个好人。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在乎的还是这可怜的形式,想着也许能好聚好散。她在乎吗?小白脸。那么自私。还想事事都合他的意,以为搞得精致一点,场面就不会那么难堪了。她怎么可能不怨恨呢?甩她就甩她,用得着这么冠冕堂皇吗,用得着这么铺排吗?好像她实在是个难缠的麻烦。过去她以为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现在她才明白,还是她把有些东西美化了。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她在情感的道路上,从来就没有进化过。
“我跟你说,王刚,我不允许自己瞧不起自己。我不允许自己再懦弱下去。”
她暴跳如雷。从房间里出来,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她不停地走,到最后简直像是在奔跑。只有她自己明白,世道真的变了。只有满脸泪水能看出来,她是在纳闷,像是一个从来没想到会把日子过成这样的女人。
那些天,是她最沮丧的时候,为了暗示自己,她没少想办法,比如改QQ签名,每天贴些“真正的强大不是没有恐惧,而是带着恐惧勇往直前”之类的话。她说她再也不给他打电话了,心里却又在盼着他打来电话。她甚至都想好了,如果王刚再给她打电话解释,她会如何回答他。她会听他说完,然后说: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如果没有,以后就不要骚扰我了。”然后再毫不犹豫地挂掉。
这个男人都轻松撤退了,她不允许自己还像个傻逼娘儿们在那里做无谓的思念。她认为自己熬过了一关,就算捡回一条命了。她以为会很难。谁知道她会拿这件事和结婚做对比呢?她意识到,她自以为对王刚好,其实呢,那些起心动念,未必是真对王刚好。那段时间,她跟着一帮朋友天天研读《菩提道次第广论》,虽然读得艰难,到底是熬过来了。一想到自己过去也是在不停地扮演烂好人的角色,她更是多了几分惭愧。
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毫无征兆地,她就跑起来了。太原也没什么跑步的好地方,她就围着后北屯跑。后北屯说是马上要搞城中村改造,要整体搬迁了,但按摩店仍在正常营业。后北屯到处都是按摩店。到了凌晨,那些粉色的店铺还亮着灯,衣着暴露的年轻姑娘还在那里坐着。她总会时不时地看她们一眼。看着她们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和王刚好上那一阵子,他给她讲过的故事。是啊,他劝过那么多女人从良,现在轮到她了。这些想法既混乱又牵强,等跑到极限,她的脑子才会跟着身体疲惫。
一圈下来,也有两三公里。她竟然坚持了好几个月了。每天临睡前,她入了魔般,就在那看跑步的文章,到了凌晨五点多,一个鲤鱼打挺,径直竖起来。有一回,她无意中触摸到自己的臀部,像是烫了一下,她没料到自己的两半屁股竟然如此结实。她像是不放心似的,又捏了一把。她在镜子跟前挺了挺胸,胸还是那么小,但好像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弟弟妹妹读到高二,母亲松了一口气。她再给薛珊打电话,话里话外都是马到成功的放松。但神经也没全松下来。得知弟弟学校的校长病了,在北京301医院住院,母亲又急了。直问薛珊怎么办。薛珊说,能怎么办?以你的性格,不去看一看你还能睡得着?结果薛珊带上母亲去医院看了一眼,就去吃炸酱面,商量下一步去哪里逛一逛。薛珊还拿着手机搜去南锣鼓巷的路线呢,母亲却说,新闻里不是说地坛这两天在摆书市吗?母子三人又去逛北京地坛。一路上,母亲都在大声感慨,这么多年,她尽忙着照顾他们三姐弟,没好好看过书,这回去了,一定要多买点书回去好好读一读。母亲的口气那么大,好像再多读几本书,她的人生就要发生大的改观。母亲这么说一句,薛珊在心里顶一句,好像是哪里不能买书,竟然要跑到北京地坛买书。可到了书市上,母亲完全忘了几分钟前说过的话了。好像书市那么大,完全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工夫,着急什么呢?她的兴致更多的是被各种小商品牵绊住了。结果,母亲也没买什么书,竟然买了五个青瓷碗。买了碗,又说去798看看。这一路上,碗都是薛珊提着,转地铁,搭公交,薛珊的手指头勒得又木又肿。一趟798逛到天黑,也没转明白。到处都是乌泱乌泱的人,薛珊看得眼晕。母亲说:
“没想到这园子竟然有这么大。”
也是这一天,薛珊坐在咖啡馆里正活动手指呢,李强打来了电话。李强问她在干嘛。她说,能干嘛?闲得无聊在798跑步呢。不怎么开玩笑的李强来了一句:
“你这也是玩开了行为艺术?”
虽然李强说的话生硬,还有那么点阴阳怪气,薛珊也没在意。她问他妈身体怎么样,他说他的工作室又雇了几个人。他们说得那么自然,完全看不出来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巨大隔膜。她一边举着电话,一边看着咖啡厅摆着的一架古琴。走近了,才看见琴边蹲着一只小猫。见她走来,小猫也不跑,就在那里歪着头,楚楚地望着她。她心一慌,都没敢接它的眼神。愣怔了半天,只是瞪着它糊花的脸。李强还在说。他说自从他的国画跟着卫方正的国学打包捆绑销售后,日子好过了不少。薛珊听得有些恍惚。她走到古琴边,拨弄了一下。古琴发出的沉闷钝响吓了她一跳。无意中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脸,可能是走了半天路,印堂处积了一层油。她把电话放在一边,掏出吸油纸细细地擦了一遍,又对着镜子描口红。李强还在那里说着话,也没管她到底听没听。等化完妆,她接了句,是吗,那还不错。好像中间错过的东西对现在毫无影响,两个人又继续说了一阵儿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