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洲
凝视雪山(散文)
沉 洲
沉洲,1960年生于福建,文学杂志编辑。从事文学创作30多年,发表过作品30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追花人》《从头活起》《武夷山——自然与人的天合之作》《有种痛苦叫迷恋》等。曾获福建省作家协会优秀文学作品奖,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选本。
一
亘古不化的雪山是青藏高原领口的饰边花纹,想象中随处可见。
4月底的一个早晨,我们从丹巴驱车南下新都桥,一路浸润在牦牛沟盆景园幽秀的风光中。不期然间,车窗外跃出座雪山,背景一派艳蓝。下路基开过去,看了山门横匾和边上的介绍牌,始知是道孚县台站沟自然保护区的雅拉雪山。
在溪畔一块草坡停车落地,我沿溪边往沟底慢行,轻轻抬腿缓缓落足,平生第一次立在海拔3000多米的高处,唯恐幅度过大。四下里异常寂静,感觉一个粗重的鼻息,就可能惊碎泊在水面的一幅画。
小路蜿蜒,雪山躲人似的闪一下又隐去不见。灼日当顶,寒气就像一堵墙逼上来。我独自乐了,要是像藏胞那样露出只膀子来散热肯定有意思。距雅拉雪山至少还有十来里地,她胖墩墩的,端坐在碧空下,很轻易让人想到不曾涉世的村姑,腼腆中还想扯上长者衣角往后躲。
雪山下跃出几个亮点,是一位背着婴儿的少妇,身后还跟着两个孩子。藏胞棉袄的艳红与亮黄,一下子点燃了蓝白黑相间的风景。
从高原回来后阅读藏地图书,始知藏语意为“东方白牦牛山”的雅拉雪山竟然是《格萨尔王传》所载藏区四大神山之一。在藏族起源地的雅砻河谷,有4座著名神山代表着吐蕃祖先对天神的崇拜,其中最著名的是雅拉香波神山。当吐蕃王国开疆拓土,扩张到青藏高原东部时,雅砻河谷的神山就被搬进了横断山区。坐落于康定、道孚、丹巴三县交界的雅拉雪山作为雅拉香波的替身,跃居四大神山之一。
在成都,付哥为我们“钦定”行程时说过一句:你们可以顺便看看雅拉雪山。真是举重若轻。平生首次直面的雪山居然是一座有史记载的神山,这种信息错位造成了我能心静如水、依然故我地和雅拉神山平静对视,一门心思感受其脱俗的自然魅力。
我喜欢上这种状态。
二
抵达新都桥和后续两辆车会合,次日穿过理塘,脱离川藏线“挥师”南行。进入亚丁国家自然保护区,在俄初山残雪横陈的盘山土路上出现两座雪山,一雍容一挺秀。两山均以云雾为霓裳,朦胧在云雾幻化、蓝天偶现的苍穹之下。
从亚丁村坐骡颠上山,落地时雾霭四起,变天了。深圳同行们鲜艳的冲锋衣已经消失在薄雾中,小聂头疼乏力嘱我先行,渺无人迹的高原森林,我选择了右拐,鬼使神差地看到冲古寺,还以为是幢旧时的土司家园。在一处岔道口,发现久违的卓玛拉错路牌。约摸50分钟,我遭遇了汪在海拔4100米的小湖,绸缎般的湖面上依稀画着迷雾后粗黑的山岩,几道积雪瀑布好似爬下来。如果这是仙乃日雪山的话,两三个小时前在盘山公路上已经望见过她的雍容仪态,如今到了跟前,能仰望到的应该只是莲座。
踽踽离开的路上,密集的雨帘转瞬变成了飘摇飞扬的鹅毛大雪,两小时前葱郁的原始森林,此时雪压树冠,让人顿生隔世之感。
晚饭桌上,团队中5人坚心如磐,决定继续寻幽访胜,明日目标是洛绒草场。旅行回家,翻看资料方知此乃香格里拉核心区域,是曾经举世寻觅的“失落地平线”。翌日清晨,我们挤上一辆越野车,在昨天驻足的盘山公路上放眼眺望,群峰覆白,天幕湛蓝,连片的雪山宛若挂在蓝天墨地间的一串白色佛珠。
通往洛绒草场五六米宽的水泥路就着山势、傍着贡嘎河穿过密林向前延伸,天穹蓝艳艳的,像刚用酒精揩拭过,衬出成片波涌的银色山脊,雪白背景勾勒出冷杉、云杉们俏拔的影廓。宽谷上一条时宽时窄的溪面,万花筒那样变幻着周遭的明艳之色。河畔枯黄的牧草绒绒地拥向山脚,山边丛丛簇簇的杜鹃林裸枝绛紫一色,抹亮了空寂清冽的河谷,牛马羊们偶尔抬首瞥一眼风景,复又逍遥自在地吃嘴边的草。线与面、粗与细、刚与柔、深与浅、冷与暖,所有的矛盾体在这里都有序组合,让人时不时地误入银装素裹的画廊中。
与并肩而行的上海游客同住一座宾馆,他说这是三怙主护法神山,位列佛教圣地第十一位。接着,他又津津乐道传播书本知识:这里有三座雪山,“品”字形排列,昨天看到的仙乃日,代表观音,海拔6032米,现在能看到她的侧面;中间这座叫央迈勇,代表文殊,海拔5958米;左边这座是夏诺多吉,又称金刚手,高度和央迈勇一样。银山们在他的絮叨中和菩萨聚焦重叠了。
史书记载,公元747年,佛教大师莲花生把密宗下三续部本尊菩萨——观音、文殊、金刚手赋予这三座雪山,开光加封命名,统称念青贡嘎日松贡布,藏语意为“终年积雪不化的三座护法神山圣地”。
蓝天是雪域高原的独家珍藏,它的纯粹成就了雪山的风情万种,有一刻,我抑制不住被融化,跨上天边那朵祥云,做了一回了无痕迹的消融。仙乃日山体浑厚峥嵘,雍容沉稳,果然是端在莲座上的菩萨。夏诺多吉山体巉崖峻峭,粗犷刚烈,如振翅欲飞的雄鹰。央迈勇被我久久凝视,灵秀中蕴挺拔,印象尤深,其两侧山体弧线飘逸拱向角峰,尽显风流倜傥。白蓝对比下,天蓝得让人心醉,它衬在雪山轮廓线后,向上晕化开去,柔顺似水,央迈勇沐浴在一片神性光泽中。灼眼艳阳下,被冰雪包裹着的峰体似乎搽上了一层油,蜡质一样光滑,圆柔光斑在隆起部位流溢变幻。
后来阅书得知,就在这片洛绒草场,1928年,美国植物学家、探险家约瑟夫·洛克曾历史性地宿营过。从这里走出去后,他向世界发话:再也不会有如此美丽的风光等着探险家和摄影家去发现了。这里像一个配得上神祇游赏的花园。5年后,英国作家希尔顿·詹姆斯依据其所拍摄的照片,写出了长篇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这处东方的伊甸园,从此凝为永恒,让世人神牵魂萦。
其实,在四川的西南角、云南的西北角、西藏的东南角,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三江并流剖切横断山脉的这片广袤地域上,你一不小心就会撞上雪山湖泊、草甸牛羊、藏居寺庙、玛尼堆、风马旗任意组合在一起的宁静图画。恰如歌曲里唱到的:香巴拉并不遥远,它就是我们——我们的家乡。
对于亚丁这样名声浩大的风景地,自己的孤陋寡闻显然要遭人闲话的,但摒弃尘念、全神感受这“神仙花园”则是始料未及的丰收。后来翻看着图书资料,脑海中的翩翩浮想,一次次犹如青藏公路旁羊八井的喷泉,纷至沓来的精美图景像鱼儿一样在眼前欢快游弋。
这种懵懵懂懂的撞入让我此生迷醉。
三
缘于普贤菩萨的传说,四川西南边城得荣县名声大噪,被世人称为太阳谷。在宾馆前停车时,我们遇到一车来自北京的越野族,一个个风尘仆仆,聊起来知道他们去了15公里外的翁甲寺,欲取神山密钥,只是上山路异常险峻,车开到半山腰无法行进才撤回来。据说,翁甲神山俗称神山园地,是开启藏区108座圣地神山门户的钥匙。
次日,我们直奔云南,去拜访被美国学者誉为世界最美之山。梅里雪山藏语绒赞卡瓦格博,意为“河谷里险峻雄伟的白色山峰”。其雄峙于横断山脉中段怒江与澜沧江之间,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峰有13座,被奉为“修行于太子宫殿的神仙”,又称太子十三峰。主峰卡瓦格博海拔6740米,是云南第一高峰,位居藏传佛教的八大神山之首。
车队擦过德钦,到距县城十来公里的飞来寺入住南卡宾馆。把简易行李搬上四楼房间已气喘吁吁,却见窗框外若隐若现的雪峰,颇有杜甫“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意境。店主指着窗外群山道,对面是卡瓦格博,左边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中间平矮的那座是五指将军,右边是他儿子……这样的推介很温馨,很有点平常人家的感觉。
晚饭后,饭店老板怂恿我们上顶楼观看雪山碟片,进去时前一拨人正敛声屏息接近尾声,是讲述梅里雪山发生世界第二大山难的纪录片。片子拍摄制作得很不错,详实的采访资料讲述了垂直登顶征服与平面转山朝佛的两种文化冲突,直看得众人心头沉抑不堪。
雪山开始显出了神秘诡谲,祈盼临渊一睹之念强烈起来。夜里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在梦里,有点疼。凌晨6点,闹铃响起,小聂起身掀窗帘说没戏。我不情愿,穿衣起床,拉开玻璃窗探去,一团青黛迷蒙,感觉薄雾里有白影依稀朝前飘来。赶紧刷牙洗脸,草草收拾完出卫生间,推开窗子,外面却是一片白雾朦胧。
登上高原这些天,天气变化无常。来一阵风可以飘扬雪花、云消雾散,下一阵雨可以蓝天骤现、艳阳灿烂;何况时值高原孟春,一副嬗变的孩儿脸。转着心思的当口,熹微晨光里,幽蓝的迷雾纱帐似的滑开,半空中一溜雪山轮廓悬浮于飘忽云雾之上,恍惚中慢慢放大,渐渐推成特写的菩萨头像,俯身慈眉善目,亲切又很神秘。
天色渐渐泛亮,灰蓝天际渲染出雪峰的银白;峡谷幽深处像白海豚似的游出一串祥云,宛若雪山优雅精致的领结,有序升腾聚合,汇拢成一条云带。后来才知道,如此情景被人命名为“神山献哈达”。
眼前这隔谷相望的雪峰簇拥景象,让我想到怒放的白莲花。卡瓦格博傲视众峰,卓尔不群,峰顶优雅地略微向东倾去,如此一倾,倾出了性格倾出了情调,这是亚丁众雪山不曾有过的,一派气宇轩昂模样,魅力四射。晨光悄悄撒了点暖色在雪山侧面,转瞬又消融殆尽,心里有点怅然,此行是没有缘分目睹日照金山那浓妆艳彩的盛况了。
下楼吃饭才发现峡谷边上人影甚众,白塔前桑烟飘浮。听旁人说今日初八,是拜祭神山的好日子。
集结出发的路边,峡谷底幽深处是澜沧江,一抹晨光刷亮对岸河谷,照凸了指甲片大小的一处藏居村寨。村寨之上是染着翠郁的几尽垂直的山脊和林木幽深的沟谷,沿着山脊爬上去再爬上去就是那条一朵朵祥云汇起的长条云带,云带若即若离晕化在雪线里,把神山们浮托上天,隔开了白绿两界。我瞅着取镜框时暗忖,这就是仙凡界呀。
四
藏东南的南迦巴瓦山,在“选美中国”活动中,位居中国最美十大名山之首,评语:人类从未停止过向往遥不可及的天堂,而南迦巴瓦正是这样的地方。此前我编过学兄唐君的《藏南杜鹃》,从中已获得资讯。南迦巴瓦海拔7782米,因受印度洋暖湿气流影响,云量丰沛,金字塔形山体云缠雾绕,轻易不显真颜。我等初来乍临,人家却立了千秋万代,没有约定三生,凭什么你想看就要看到?
色季拉山垭口下车,我朝它的方向望去心绪复杂的一眼,南迦巴瓦在云海中依稀扭动了一下身影,让人恩宠有加。是日晚,挂职林芝的堂姐夫为大家接风洗尘,听闻我等未见神山,取出手机,小小屏幕上金山霞光飞溅,驾腾在云雾之上的南迦巴瓦雪峰通体金黄,犹如绝色玉女裸身回眸。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哩。
在拉萨朝圣布达拉宫后,深圳团队各飞天南海北,我和小聂踏上青藏线起点再次开始“单飞”。车少路直、与高速公路几无二致的拉萨至安多路段限时速70公里。我们一路都在留神检查站,忙里寻找去纳木错的路口。全神贯注中居然把念青唐古拉山给错过了,它可是藏北草原众神山的主神。也许是青藏线地处平均海拔4500米的高地,四野开阔无垠,念青唐古拉山并不惹眼;也许是沿途凝视过太多雪山,审美敏感疲劳了,熟视无睹了。
这也是一种缘。
前方羌塘草原尽头不是还有更伟岸的唐古拉山吗?过了安多县城,我们翻查地图册、评估行车里程,当土黄色草原尽头跳出一列青黛山峦时,我们确定这就是唐古拉山了,最高最大、整座山像戴着冰冠的那座无疑是海拔6621米的格拉丹东。凝视雪山得驻足细品,只是藏北草原辽阔广袤、天风浩荡,山脉始终毫无变化地横亘在我们的左侧,开着车相互对视亦无妨。游布着大片薄薄流云的蓝天衬出了山脊,弧线非常柔美,一道道交叉划过,犹如巨大凝止的波涌;雪线下灰绿偏红的山脚不露声色已没入草原,和谐得一气呵成。馒头状主峰浑圆可爱,戴着顶银色绒帽。一切物体都在营造一种氛围,让人感觉误入了一处儿童乐园,唯恐磕了蹭了,洋溢着童话王国才有的安恬。
行车中的凝视迥别于之前,对雪山的审美疲劳开始消失,亘古不变的景象让人兴奋且回味袅袅。
唐古拉山是西藏和青海的界山,因其为长江、澜沧江、怒江的发源地,也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铁路所在地而名贯世界。它在海拔5000米的高原上悄然隆起,坡柔谷缓,远不是想象中的险峻和难以逾越。
有了这样的体验,再北行一个小时,极目之处,一抹灰蓝劫持住无羁无束的可可西里草原,面对这低矮得可以平视甚至俯瞰的山影,我们不得不承认,它便是阅尽人世间沧桑的昆仑山了。
后来我想,多云天气、黄昏时节远远地眺望,应该是面对昆仑山的最佳感觉,暮霭浅浅升起来,灰蒙蒙的天色和雪山们时而混沌在一起,时而又彰显凸现,万物回复安详与和睦的原始本色,中庸和谐,不事张扬,从容大器。
缄默肃然中,我只能用俯视的姿势望着旷古高原上延展得无垠无际的那一脉雪峦。白色雪线几乎连成一线,时宽时窄、若隐若现地逶迤远去,极温柔极和蔼极亲切。可可西里草原此时显出了金黄,在墨蓝的山脉脚下描出一道平直界线。
这就是万山之祖呀!从东向西绵亘2500公里,平均海拔6000米。它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是产生中华民族神话传说的摇篮。
昆仑无语。在天宽地阔的青藏公路上,两个小时中昆仑山以其准备卧到天荒地老的姿态伴随着我们。我念念难忘,它亦依依不舍。
读风景,就像做人,痴迷什么样的风景,在什么状态、用什么心情、从什么视角和距离进入,能够破译出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原则。这是千难万险行走雪域高原给我的感动。
暮霭四合之时,我和小聂冲下海拔4767米的昆仑山垭口,一步一台阶往高地边缘落下,此时,大河深切,两旁山峰抬升了起来,一座座巍峨超拔的样子。
面对苍茫天宇,我的心里有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