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柯洋
(铜仁学院文学院,贵州铜仁,554300)
论莫言小说中生命意识的文化内涵
——以《丰乳肥臀》为例
代柯洋
(铜仁学院文学院,贵州铜仁,554300)
2012年10月11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从而成为中国当代文坛重量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洋溢着浓郁的生命情结和强烈的生命气息,从其成名作《透明的胡萝卜》开始,到《丰乳肥臀》以及近年来发表的一系列作品,生命意识一直是其表现的重要主题,莫言对生命意识、生命强力的极度张扬与推崇还包含有复杂而又丰富的文化意蕴。从哲学层面看,莫言对生命强力的推崇与张扬是为了唤回人的感性生命,以使人的生命更加趋于完善;从现实层面上来看,则是“唤回和弥补现实中逐渐衰竭的生命力”,以促进人种的改良;另外莫言对生命强力的推崇与张扬还包含有文化批判的主题。
莫言;《丰乳肥臀》;生命意识;文化内涵
正如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所预见的——莫言是中国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1],2012年10月11日莫言果真以其“用魔幻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和现代融为一体”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从而成为第一位获得该奖的中国籍作家。莫言好像是一夜成名,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知道莫言的人并不是很多,但是其作品的确是非常优秀的,在其作品中“似乎不存在任何文明社会的道德束缚,而只有生命的自由自在形式”[2]。莫言作品中的确存在着一种强劲而原始的生命力,这一点是被大家所公认的,莫言对这种生命强力的推崇与张扬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
从世界范围看,自19世纪至20世纪下半叶,无论在哲学领域还是文学领域,理性主义思潮一直占据主流。具体到我国的文坛,从上个世纪30年代到80年代也一直是理性主义创作占据绝对优势,人们往往忽略甚至有意贬抑感性,以致于在文学作品中我们经常看到的是“阶级人”、“政治人”,而很少看到真正的“人”。人不仅是一种理性的生命存在,还是一种感性的生命存在,并且感性生命存在和理性生命存在应和谐统一,否则人性会出现失衡现象。那么,在文学中高扬理性而忽略感性就是一种人性失衡现象。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人的思维也越来越科技化和理性化,随之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在文学中都出现了一种普遍的现象,即人的理性生命存在畸形膨胀而感性生命存在由于受到压抑变得越来越孱弱,这种畸形现象在哲学界和文学界都引起了大家广泛的关注和思考。就哲学界来看,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叔本华的生命哲学、尼采的唯意志论等都在肯定着人的感性生命。就文学来说,西方现代文学中的许多非理性创作使人的感性生命在文学中得到了极大的张扬。我国当代的文学界也在自己的创作中对理性的畸形发展做着不停的反拨,譬如寻根派的许多作家由文化寻根而最终走向了生命寻根,开始了对生命意识、生命形态、生命本质的探索和追寻。其中韩少功的《爸爸爸》挖掘了生命的本能和原欲,阿城的《棋王》强调了人与自然、天道的合一。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系列更是以其独特的创作风格呼唤着人的感性生命存在,表现出了对人的生命状态的极大关注。
同样在《丰乳肥臀》中,莫言更为关注的不是客观外界,而是人的本体,是人自身的生命活动,这使得其中的每个人物都呈现出个体化的色彩,他们都是“单个的人”、“个体化的人”。莫言摆脱了传统语境中只写“社会人”“政治人”“一般人”的程式,从而使其笔下的人物形象血肉丰满、鲜活生动。如司马库,他的身份虽然是乡下的财主,但却没有传统语境中乡下财主身上通常所具有的吝啬、凶残和邪恶,他是一个立体的圆形的人物。一方面,他作恶多端,犯下许多罪行,带着还乡团杀人放火;但另一方面,他又充满英雄气概,他率领手下的队伍英勇抗击日寇,并为此付出了十八口人的性命和许多家财,同时他也不是滥杀无辜。
另外,莫言在作品中还摒弃了对传统伦理道德的追求和传统式的“高、大、全”英雄形象的塑造,其目的就是突显和张扬那种原始、狂野和不可抑制的生命强力。并且和《红高粱》一样,在此莫言也是“更多地从物质和本能的层面来表现生命力的张扬和不羁”[3]。作品中的生活被还原成最基本的状态——吃、性、暴力和死亡,她们在蒙昧的状态下生活,一切听从生命本能的召唤。
譬如,上官鲁氏和她的女儿们对于生命有一种本能的热爱,对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存方式心存向往和追求,生命的自然存在成了她们生活的最高意义。诚如韩琛在《历史的挽歌和生命的绝唱》中所说:“自由自在,耻于伪饰是民间文化的先在秉性。”[4]上官鲁氏和她的女儿们继承了民间文化这种先在的秉性,十分重视自我的生命欲望和冲动。在日常生活中为了自我生命欲望和冲动的最终实现,为了追求自由自在的生命需要,她们甚至不惜向那些所谓的秩序道德大胆挑战。
生活的苦难和艰辛会消蚀人的生命,会导致人生命的软弱与衰退,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忧虑愁苦、疲乏劳累和不如意都会使人原本生气蓬勃的生命变得干枯萎缩和孱弱。譬如《欢乐》中的“哥哥”被生活折磨得“没结扎也像结扎后一样弓着腰,没结扎也带着满脸结扎后的斩断生命根芽般的痛苦表情。”《丰乳肥臀》中的上官寿喜已失去了繁衍生命的能力,而在上官金童身上,生命则又回到了婴儿状态。《红高粱》中的“我”也带着一股“家兔子气”。这里所说的生命依然是指人的感性生命,是人自身所具备的一种原始的、自然的生命力量。人的生命在日常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痛苦和负累下倍受压抑,如果一个人的生命长期被压抑那么则会逐渐失去其原有的生机与活力,而趋于干瘪和软弱。对此,莫言也深有体会,因此他在中篇小说《红高粱》中心怀忧虑地指出“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地感到种的退化”。针对人类生命力的这种匮乏与“退化”,莫言试图依靠自己的创作,依靠其作品中一个个洋溢着生命活力的故事和生命强力的先辈人物来唤回与弥补现实中逐渐衰竭的生命力。
莫言作品中那些洋溢着强劲生命力的人物,都是其故乡拓荒时期的先辈们,他们是莫言生命理想的象征,莫言以欣赏的目光描写着他们。在莫言笔下他们呈现出粗犷、强悍、野性十足的性格特征,他们的日常行为与生活既不受规范的约束更不受礼法的羁绊,他们仅仅依凭着其强健的体魄、坚韧的耐力、昂扬的斗志和率真的生命意志就足以应对一切和自由自在地生活。而由于没有了规范和礼法的约束,他们“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丰乳肥臀》中的司马库就是这样的一个寄托
着作者生命理想的人物形象,正如前文所述——他平日里虽然作恶多端,犯下许多罪行,但另一方面又充满英雄气概。所以在“母亲”上官鲁氏眼中,司马库是个响当当的好汉,正如在司马库被枪决时“母亲”对她的孩子们所说的——“都收拾收拾去送送这个人吧,他是混蛋,也是条好汉”。而司马库临刑前的表现更是把他的英雄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枪手们举起手来,等待那个字。司马库直视那些黑洞洞的枪口,脸上浮起冰一样的微笑。”在司马库身上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作者滤去了其阶级属性的感性生命强力,是他的血性方刚、勇武强壮、重义轻命和敢作敢为。司马库性格中虽然不免野蛮、粗犷、豪放,甚至“丑陋”、“世俗”、“龌龊”和“王八蛋”;但同时还饱含生力、元气、率真和侠情的一面。总之,作品中司马库的性格显得本真、天然,甚至有时还掺杂着某些“兽性”的成分,但这也正是其生命强力的体现。不仅莫言呼唤和推崇这种生命强力,早在新文化运动时期,我们的一些先驱为了民族的振兴和强盛,就曾呼吁过这种不免掺杂着“兽性”的生命强力。譬如,1915陈独秀先生在他的《今日之教育方针》中提出了教育的四大主义,即现实主义、唯民主义、职业主义和兽性主义,而在谈到兽性主义时他认为“兽性之特长谓何?曰意志顽强,善斗不屈也,曰体魄强健,力抗自然也,曰信赖本性,不依他为活也,得顺性率真,不饰伪自文也。白种之人,殖民事业遍天下,唯此兽性之故。日本称霸亚洲,唯此兽性故……吾每见吾国受教育之青年,手无缚鸡之力,心无一夫之雄,白玉纤腰,妩媚若处子,畏寒怯弱,柔弱如病夫,以如此心身薄弱之国民,将何以任重而致远乎?”在此,陈独秀把蓬勃旺盛的生命强力看成民族振兴的重要条件,甚至为此不惜大声呼唤兽性的复归,所以我们也能理解并接受莫言生命强力中的许多兽性的成分。
在莫言的作品中,一方面是生命力的张扬与释放,而另一方面却是生命力的压抑与退化。其中生命力的张扬与释放出现在高密东北乡的拓荒时期,这时人们的生存状态近乎原始而粗糙,鲜有“文明”的礼法规范,人们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所以生命力得到了张扬和尽情地释放。而生命力的压抑与退化则出现在文明社会,并且是“文明”带来的恶果。这时人原本自由自在的原始的生命,由于受到文明社会的种种规范的束缚和压抑而得不到张扬和尽情地释放,因此对生命力的张扬必然意味着对“文明”的批判。
莫言作品中的这种“文明”批判主题,首先表现为文明在本质上是一种暴力手段。如《丰乳肥臀》中,在生育问题上丈夫和婆婆对上官鲁氏的打骂。在此,“文明”反而变成了野蛮的暴行,变成了对人的生命进行压抑和摧残的暴力手段。
这种文明批判,在莫言的作品中还表现为生命的畸变。莫言笔下除了“奶奶”戴凤莲和“母亲”上官鲁氏等一些伟大的辉煌的女性人物外,还有一些特殊的女子。由于爱情或婚姻的不如意,她们内心充满了痛苦,这种痛苦无处宣泄,平时是被深深地压制在心底的。一旦受到外界的某种特殊性的刺激,她们的那种无处宣泄的痛苦就会导致其生命发生畸变,从而使她们突然间就具有了某种动物的特性。如《丰乳肥臀》中,鸟儿韩突然被抓后,三姐不停地哭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她身上仿佛生满了羽毛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跳上了树梢,骑在了屋脊上,她的动作和神态都象鸟儿一样,从此她便成了鸟仙。作品中还提到:“高密东北乡短暂的历史上,曾有六个因为恋爱受阻、婚姻不睦的女性,顶着狐狸、刺猬、黄鼠狼、麦梢蛇、花面獾、蝙蝠的神位,度过了她们神秘的、让人敬畏的一生。”在她们看似“神秘”的一生中,孰不知饱含了许多的悲痛和酸楚。在受到外界压制和摧残的情况下,因无力还击,她们只能把痛楚隐藏在内心深处,并幻想在另一个世界——动物世界寻找解脱的方法。很明显,她们之所以耽溺于动物状态而拒绝进入人类社会的所谓文明世界,是因为在“文明世界”她们享受不到人所应有的自由和尊严,甚至无立锥之地;相反在动物状态,她们才能拥有这一切,她们在人世中所受到的痛苦和不幸才能够得到解脱,才能够受到敬畏。所以,她们的存在是对现代文明进行批判和否定的绝好证明。
新时期以来,人们对传统封建文化的批判往往采取两种途径,即五四以来的现代思想和民间文化。而莫言的《丰乳肥臀》就属于后者,《丰乳肥臀》就是用民间原始、自由的生命力量,冲击主流的传统文化。作品中所谓的民间文化,事实上已被注入了现代文化的某些因素。譬如,作品中女性的生命力量就是现代人自由意志的一种象征。
中国传统文化是以男性为核心的,是一种男性文化,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男女向来都是不平等的,女性一直处于被忽视和被压抑的地位,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然而纵观世界历史的发展,女性却又是不可或缺的。莫言的小说,就特别注重塑造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譬如《檀香刑》中的孙媚娘、《红高粱》中的戴凤莲、《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和她的女儿们等等。其中戴凤莲当时年纪虽然不大只有十六岁,但其所作所为却尽显英雄本色,其生命强力在其人生历程中也得以尽情地释放和辉煌地呈现。譬如,“奶奶”骑驴的方式就与众不同,“她不是按着女人骑骡子骑马骑毛驴的规范偏着坐,而是把毛驴的脊背夹在双腿之间”。“奶奶”的这种坐姿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绝对不被世人所接纳的,在此,莫言的寓意非常明确,那就是体现了“奶奶”对规范和传统的反抗,以及在反抗中所传达出的“奶奶”的自由生命精神。随后,“奶奶”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撑起了整个家。“奶奶”虽然是一个女性,但是她做出了在男性看来都了不起的“丰功伟绩”。而《丰乳肥臀》中,“母亲”上官鲁氏的一生也是反传统、反道德的一生。她的一生“充满了在宗法社会看来是无法容忍的行为:乱伦、野合、通奸、杀公婆、被强暴,甚至与瑞典籍的牧师马洛亚生了一对‘杂种’上官金童和上官玉女……”[6],但这不仅没有使她的形象受损,反而更显示出她伟大和不朽的母性和生命韧性。上官家的女人们对性爱的大胆追求是对一切封建礼教和传统的道德行为规范的蔑视和僭越,同时也体现着莫言对封建传统文化的批判。正如莫言对“奶奶”性爱行为的评价:
“山东是孔孟故乡,是封建思想深厚博大、源远流长的地方;尤其是在爷爷奶奶的年代,封建礼教是所有下层人的、尤其是下层妇女的铁的囚笼。小说中奶奶和爷爷的‘野合’在当时是弥天的罪孽,我之所以用不无赞美的笔调渲染了这次‘野合’,并不是我在鼓吹这种方式,而是基于我对封建主义的痛恨。我觉得爷爷和奶奶在高粱地里的‘白昼宣淫’是对封建制度的反抗和报复。”[7]
总之,莫言的作品洋溢着浓郁的生命情结和强烈的生命气息,生命意识一直是其表现的重要主题。另外,莫言对生命意识、生命强力的极度张扬与推崇还包含有复杂而又丰富的文化意蕴。
[1]黄颖,邓丹丹.著名作家莫言被汕大聘为兼职教授[N].汕头都市报,2003-11-8.
[2]王一川.中国形象诗学[M].上海三联书店,1998:336.
[3]严晓蓉.苦难母题下对生命的深度思考——论莫言小说的主题取向[J].名作欣赏,2010,8.
[4]韩琛.历史的挽歌和生命的绝唱[J].小说评论,2002,1.
[5]徐红研.人性、原始生命力、民间——论沈从文与莫言创作中的三种取向[D].山东师范大学,2005.
[6]陈劲松.狂欢化的诗性建构——莫言《丰乳肥臀》的叙事艺术[J].新叶,2012,6.
[7]莫言.《奇死》之后的信笔涂鸦[J].昆仑,19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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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柯洋(1980-),女,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