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合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北京 100081;甘肃省民族研究所 甘肃兰州 730030)
甥舅与舅甥:历史叙事中的唐蕃关系
郭志合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北京 100081;甘肃省民族研究所 甘肃兰州 730030)
舅与甥最早是亲属关系与称谓,随着历史的演进,甥舅与舅甥则成为明确两个政权关系的一种重要形式和体系。唐蕃关系名列其中,经历了由肇始的子婿、甥舅关系向舅甥关系的演进,而始终不变的是唐朝与吐蕃两个政权以之为基础的政治关系的演进。以史料和碑刻为基础,呈现了基于子婿、甥舅与舅甥为表述以及唐蕃关系的演进历程。
甥舅与舅甥;历史叙事;唐蕃关系;演进
在人类亲属关系中,舅与甥是比较早的关系与称谓。舅与甥关系发展是一个历史过程,舅权的形成和发展不是一个恒定的存在状态,而一个变迁的过程,而围绕舅权形成的一系列关系也是一个不断演进的过程。“舅”这一称谓,可上溯至中国上古母系氏族社会。就文字构造而言,舅是个形声字。《说文》:“舅,母之兄弟;从男,臼声”。“臼”即“旧”。舅也就是“旧男”。《白虎通·三纳六纪》:“舅者,旧也”。《尔雅·释亲》:“舅之言旧,尊长之称”。《释名·释亲属》:“舅,久也,久老之称也。”如此一来,舅舅构成了远古社会“男性”寓意并暗示了远古母系社会某种社会关系。[1](P18)“在母系社会里,血统家系经由女性,但权力仍是通过男人传递”,“在这类群体中,妇女可以具有相当的声望和影响,但正式的公共职务几乎总由男人把持”。[2](P130)王晖的研究认为:“烈山氏后稷与姬周后稷是属于两个不同的时代。前者属母系社会时代,其时世袭后稷一职由舅甥相承一直延至姬姓弃时代。后者自弃开始实行父系制。”[3]而在古代封建社会中,“甥舅”、“舅甥”,其实指与天子有亲属关系的诸侯,亦为对诸侯国的指称。因此,天子与“兄弟甥舅”、“甥舅”、“舅甥”之间是一种君臣关系、隶属关系和统辖关系。在不同的历史叙事中,正史与碑刻中出现了“甥舅”、“舅甥”两种表达形式,但是都有“甥舅之国”和“舅甥之国”的内涵与意义。而名列其中的唐蕃关系表述中,亦出现了“甥舅”、“舅甥”的不同记载,这两种表述是一致的表达,还是各有所指,缘何?
关于“甥舅”,早在先秦儒家典籍就有“兄弟甥舅”表述,“兄弟甥舅”指称同姓诸侯国和异姓诸侯国之间的关系。《诗经·甫田之什·大田》:“岂伊异人?兄弟甥舅。”《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若我一二
兄弟甥舅,奖顺天法。”《左传·成公二年》:“兄弟甥舅,侵败王略。”所谓“兄弟”,郑玄注:“兄弟,有共先王者。”贾公彦疏:“‘兄弟,有共先王者’,谓若鲁与周同承文王,郑与周同承厉王,如此之辈,与周同立庙,是共先王也。”[4](P469)换言之,“兄弟”是与天子有直系血缘关系的诸侯。天子之兄弟为诸侯,是西周立长立嫡制的产物。《诗经·大雅·文王》:“文王孙子,本支百世”,注谓:“本,宗也。支,支子也。”郑玄笺:文王“以受命造始周国,故天下君之。其子孙嫡为天子,庶为诸侯,皆百世”。[5](P958)所谓“甥舅”,郑玄笺:“谓吾舅者,吾谓之甥。”孔颖达疏:“甥舅王之外亲。”可见“甥舅”是与天子因婚姻而产生关系的诸侯,即天子之外亲。《周礼》:“以贺庆之礼,亲异姓之国。异姓,王昏姻甥舅。”“释曰:‘若据男女身,则男曰昏,女曰姻。若以亲言之,则女之父曰昏,婿之父曰姻。言甥舅者,嫁女与之则为甥,王娶女来则为舅,总是昏姻之国也。’”[6]
“兄弟甥舅”指称诸侯国,其产生与周代分封制有关。西周建国之初,周天子为了巩固王权,将同姓、异姓及帝王之后分封到各地,为周王室的“蕃屏”。《左传》中记载的是同姓受封的情况,管、蔡、廊、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各国诸侯是文王的儿子;邗、晋、应、韩各国诸侯是武王的儿子。凡、蒋、刑、茅、胙、祭各国诸侯是周公的后代。鲁公、康叔、陶叔三者都是天子的弟弟。《史记》的记载则比较全面,受封名单中不仅有同姓诸侯,还有圣王之后及有功之臣。“兄弟”即指分封中的同姓诸侯,如管、蔡、廊、霍、鲁等;“甥舅”则指异姓诸侯。与《史记》所载圣王之后及有功之臣这两类异姓诸侯有所不同。《诗经·伐木》云:“以速诸舅。”孔颖达疏:“天子谓同姓诸侯,诸侯谓同姓大夫,皆曰父。异姓则称舅。”[5](P579)《仪礼·觐礼》解释道:“同姓大国,则曰‘伯父’,其异姓,则曰‘伯舅’。同姓小邦,则曰‘叔父’,其异姓小邦,则曰‘叔舅’。”《礼记·曲礼下》有相同的说法:“天子同姓,谓之‘伯父’,异姓,谓之‘伯舅’。”又:“九州之长,入天子之国曰‘牧’,天子同姓,谓之‘叔父’;异姓,谓之‘叔舅’。”郑玄注:“称之以父与舅,亲亲之辞也。”[5](P134)
由此可知,天子与“兄弟甥舅”并非纯粹意义上的亲属关系,其中更多地掺杂了政治的因素。儒家强调“亲”,认为亲情是协调与巩固政治关系的一种有效的政治策略。同时,我们亦可将之视为两种不同类型的政治组织之间的关系。但是,天子与“兄弟”及“甥舅”的关系因血缘关系厚薄不同而有亲疏之分。《周礼》记载天子应当遵奉的七种礼仪,其中对待兄弟之国与甥舅之国的礼节有所不同。《周礼·春官·大宗伯》“以赈腈之礼,亲兄弟之国;以贺庆之礼,亲异姓之国。”对“异姓之国”,郑玄注:“异姓,王婚姻甥舅。”[4](P470)此处异姓之国即甥舅之国。天子对待“兄弟”与“甥舅”都要“亲”,这是由天然的血缘亲情而生的一种情感,这种情感是维系双方关系的精神纽带。
正史中有很多关于“甥舅”的记载,除了表述亲属关系之外,也大都借指政治关系。《汉书》:“郑桓公问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何所可以逃死?’史伯曰:‘四方之国,非王母弟甥舅则夷狄,不可入也,其济、洛、河、颍之间乎。’[7]《楚元王刘交传附刘向传》:“依东宫之尊,假甥舅之亲,以为威重。”[8]淳于长与王凤“甚有甥舅之恩。凤且终,以长属托太后及帝。”[9]建元二年,江淹掌史职,立十志,“立传以备甥舅之重。”[10]《周书》:“朕文考昔与群公洎列将众官,同心戮力,共治天下。自始及终,二十三载,迭相匡弼,上下无怨。是以群公等用升余于大位。朕虽不德,岂不识此。是以朕于群公,同姓者如弟兄,异姓者如甥舅。”[11]《唐书》中对“甥舅”更是有明确的表述,尤其是对唐蕃关系的详细记载和表述。《张镒传》:“与吐蕃赞普,代为婚姻,因结邻好,安危同体,甥舅之国,将二百年。”①又据记载唐帝与吐蕃大臣仲琮对话:“帝曰:‘吐谷浑与吐蕃本甥舅国,素和贵叛其主,吐蕃任之,夺其土地。薛仁贵等往定慕容氏,又伏击之,而寇我凉州,何邪?’仲琮顿首曰:‘臣奉命来献,它非所闻。’帝韪其答。然以仲琮非用事臣,故杀其礼。”[12]通过梳理历史叙事中有关“甥舅”的表述,除了表述亲属关系之外,大都表述、包含了不同政权之间的政治关系。
正史中对“舅甥”的记载也较为普遍,也多有通过亲属“甥舅”关系表达“舅甥之国”的所指和含义。
虽然“舅甥”最早出现在《三国志》中,但是并没有表达“舅甥之国”的意义。②而自《晋书》以降,正史记载中则多表达了“舅甥之国”的意义,《郗鉴传》:“王献之兄弟,自超未亡,见愔,常蹑履问讯,甚修舅甥之礼。”[13]《姚泓载记》:“恢舅苟和时为立节将军,守忠不贰,泓召而谓之曰:‘众人咸怀去就,卿何能自安邪?’和曰:‘若天纵妖贼,得肆其逆节者,舅甥之理,不待奔驰而加亲。如其罪极逆销,天盈其罚者,守忠执志,臣之体也。违亲叛君,臣之所耻。’泓善其忠恕,加金章紫绶。”[14]《宋书·范晔传》:“丹扬尹徐湛之,素为义康所爱,虽为舅甥,恩过子弟,承祖因此结事湛之,告以密计。”[15]《袁顗传》:“汝中京冠冕,儒雅世袭,多见前载,县鉴忠邪,何远遗郎中之清轨,近忘太尉之纯概。相与,或群从舅甥,或姻娅周款,一旦胡、越,能无怅恨。”[16]《魏书·李宝传》载:“临淮王彧谓瑾等曰:‘卿等三儁,共掌帝仪,可谓舅甥之国。’王、卢即瑾之外兄也。”③《李延寔传》:“史臣曰:三五哲王,深防远虑。舅甥之国,罕执钧衡。”[17]《隋书·音乐志》:“重列北上,分庭异陛。百司扬职,九宾相礼。齐、宋舅甥,鲁、卫兄弟。思皇蔼蔼,群龙济济。我有嘉宾,实惟恺悌。”[18]《萧岿传附子琮传附琮弟瓛传》:“史臣曰:三、五哲王,防深虑远,舅甥之国,罕执钧衡,母后之家,无闻倾败。”[19]《北史·太祖文帝纪》:“普回子莫那,自阴山南徙,始居辽西,是曰献侯,为魏舅甥之国。”④《王轨传附乐运传》:“尉迟迥地则舅甥,职惟台兖,沐恩累叶,荷眷一时,居形胜之地,受藩维之托,颠而不扶,忧责斯在。”⑤
《唐书》中也有对“舅甥之国”的记载,《礼仪》:“舅为母之本族,姨乃外戚他族,求之母族,姨不在焉,考之经典,舅诚为重。故周王念齐,每称舅甥之国。”[20]《郭子仪传》:“子仪说回纥曰:‘吐蕃本吾舅甥之国,无负而至,是无亲也。若倒戈乘之,如拾地芥耳。其羊马满野,长数百里,是谓天赐,不可失也。今能逐戎以利举,与我继好而凯旋,不亦善乎。’”⑥《李载义传》:“载义因召李畅与语曰:‘可汗使将军朝贡,以固舅甥之好,不当使将军暴践中华。今朝廷飨饩至厚,所以礼蕃客也。’”⑦《吐蕃传》记载:“我大蕃与唐舅甥国耳,何得以臣礼见处?又所欲定界,云州之西,请以贺兰山为界。其盟约,请依景龙二年敕书云:‘唐使到彼,外甥先与盟誓。蕃使到此,阿舅亦亲与盟。’乃邀汉衡遣使奏定。鲁使还奏焉,为改敕书,以‘贡献’为‘进’,以‘赐’为‘寄’,以‘领取’为‘领之’。且谓曰:‘前相杨炎不循故事,致此误尔。’其定界盟,并从之。”[21]
《吐蕃传》记载:“吐蕃又遣使者上书言:‘比使论乞力等前后七辈往,未蒙开许,且张玄表、李知古将兵侵暴甥国,故违誓而战。今舅许湔贷前恶,归于大和,甥既坚定,然不重盟为未信,要待新誓也。甥自总国事,不牵于下,欲使百姓久安。舅虽及和,而意不专,于言何益?’又言:‘舅责乞力徐集兵,且兵以新故相代,非集也。往者疆埸自白水皆为闲壤,昨郭将军屯兵而城之,故甥亦城。假令二国和,以迎送。有如不通,因以守境。又疑与突厥骨咄禄善者,旧与通聘,即日舅甥如初,不与交矣。因奉宝瓶、杯以献。’帝谓昔已和亲,有成言,寻前盟可矣,不许复誓。礼其使而遣,且厚赐赞普,自是岁朝贡不犯边。”[12]《吐蕃传》记载:“明年,殿中少监崔汉衡往使,赞普猥曰:‘我与唐舅甥国,诏书乃用臣礼卑我。’又请云州西尽贺兰山为吐蕃境,邀汉衡奏天子。乃遣入蕃使判官常鲁与论悉诺罗入朝,道赞普语,且引景龙诏书曰‘唐使至,甥先与盟,蕃使至,舅亦将亲盟’。”[22]《南蛮传中·南诏传》载:“遣清平官酋望赵宗政、质子三十入朝乞盟,请为兄弟若舅甥。”“久之,帝手诏问安潜和亲事,答曰:‘云南姚州譬一县,中国何资于彼而遣重使,加厚礼?彼且妄谓朝廷畏怯无能为,脱有它请,陛下何以待之?且天宗近属,不可下小蛮夷。臣比移书,不言舅甥,黜所僭也。’”[23]历史叙事中关于舅与甥的记载不胜枚举,舅与甥关系明确,即舅舅与外甥的关系,也有甥女之说;虽偶有“舅甥”指舅舅与外甥的关系,⑧但记载清楚,一目了然,囿于篇幅,不再赘述。
祖拉康多仁(gtsug—lag-khang—mdun-gyi—rdo-rings),“此碑系唐王朝与吐蕃政权以舅甥情谊,在会盟立誓、信守和好、合社稷为一家的前提下树立的,所以称为唐蕃会盟碑或长庆舅甥会盟碑,也有称唐蕃和盟碑的。藏语称为‘祖拉康多仁’(gtsug-lag-khang-mdun-gyi-rdo-rings),意思是‘大
昭寺前之碑。’”[24](P3)“又有人称之为‘长庆甥舅和好会盟碑’,其‘长庆’是唐朝皇帝穆宗的年号,说明该碑立于长庆年间。在藏文文献中记载为‘甥舅会盟碑’或简称为‘甥舅碑’。其‘舅甥’或‘甥舅’是古代唐、蕃双方行文的惯例而已,其含义是一样的,二字意义甚大。众所周知,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及赞普赤德祖赞迎娶金城公主,唐蕃关系从而由普通毗邻演变成‘甥舅’亲家,促进了藏汉友好关系。其实,‘甥舅’两字早在赤祖德赞时期的赤岭会盟和赤松德赞时期的清水会盟的盟文中就多次出现,并非是该碑文中特有的名词。但是,前两座石碑现在无处寻觅。因此,我们可以将该石碑称为‘甥舅会盟碑’。这样不仅突出了该碑文的特征和主要内容,还体现了唐蕃友好的渊源关系。”[25]
关于“甥舅”与“舅甥”对唐蕃关系的表述,任乃强先生认为经历了由“甥舅”到“舅甥”的过程,应该根据唐蕃关系的演进而给予动态理解。[26](P76-78)王尧先生认为“甥舅”是“指唐朝文成、金城两公主降嫁吐蕃联姻结好之事。赞普自比为甥,尊唐为舅。远在贞观年间即有此种称呼,“太宗伐辽东还,遣禄东赞来贺,奉表曰:‘如忝列子婿……。’这应该是这一称谓的最早记录(甥,即有子婿之意)”,“唐玄宗也强调:‘申以婚姻之好,结为甥舅之国,岁时维复,信使相望,缯绣以益其饶,衣冠以增其宠。’(《旧唐书·吐蕃列传》)除了与唐廷结为甥舅以外,吐蕃还以婚姻关系与吐谷浑、羊同、突骑施、泥婆罗等部落君长结盟,也以甥舅相称。”[24](P36-37)综上所言,关于唐蕃关系的表述,形成了三种不同的说法。根据历史叙事中对于“甥舅”与“舅甥”的表述,笔者认为任乃强先生符合史实。与此同时,也应该充分考量唐承前制,史成一体的表述。
关于唐蕃称甥舅,最早是的一种说法是,由金城公主生子赤松德赞,金杯盛酒献舅,且曰:“我乃汉人之甥,拉郎非我舅也。”[27](P117)甥舅之说,始定于此,表达亲属关系。而根据唐中宗景龙二年敕书,已有“唐使到彼,外甥先与盟誓,蕃使到此,阿舅亦亲与盟”的记载。而这时,金城公主尚未下嫁吐蕃。此说虽不足据,但也是甥舅关系的一种表述。《唐书》有弃宗弄赞贺平高丽表,对唐太宗称“忝预子婿”,此处吐蕃以甥自居,也是唐蕃关系的一种表述。咸亨初,吐蕃遣仲琮入朝,高宗谓之曰:“吐谷浑与大唐本甥舅国……”,[28]此处言及吐谷浑与吐蕃,皆与唐为甥舅关系。而当时,下嫁吐谷浑的弘化公主和下嫁吐蕃的文成公主,皆无生育,并无子嗣。所以,这里的甥舅是女族为甥,妻族为舅。这种表述出自唐帝之口,唐时和亲之国,皆称甥舅国,客观上也映射了唐蕃关系。由此可见,甥舅二字,绝不能理解为简单的亲属关系。
而在唐蕃交恶的过程中,唐蕃仍有舅甥之称呼。如吐蕃又遣使者上书:“张玄表、李之古,将兵侵暴甥国,故违誓而战。今舅许湔贷前恶……甥自总国事,不牵于下,欲使百姓久安。舅虽及和,而意不专,于言何益?……即曰舅甥如初,不与交矣。”[28]唐蕃双方互动过程中以“舅甥”,以明确关系。开元十年,唐蕃复战。至十七年,吐蕃复称舅甥请和。赞普因上表曰:“外甥是先皇帝舅宿亲。又蒙降金城公主。……外甥以先代文成公主、今金城公主故,深识尊卑,岂敢失礼。……伏望皇帝舅远查赤心,许依旧好……千年万岁,外甥终不敢先违盟誓。”[29]此表措词甚卑,唐蕃复和。由此史事,可知舅甥二字在唐蕃关系中内涵深刻,应该给予动态的理解和认知。正如任乃强先生所言:“其实文成公主无出。金城公主为玄宗堂侄女。赞普对玄宗之称甥舅,原非允当。故玄宗并不以舅甥之称报之,许其和而拒其盟也。然则,谓舅甥为和亲国之通称,可也。谓舅甥为吐蕃对唐求为敌体而不可得时,所借用为微示轩轾之字义,亦可也。因其含义间微有轩轾,故长庆吐蕃盟文,必称‘甥舅’以示矫。若开元时,求为盟而不得,则必云‘舅甥’。且云‘皇帝舅’与‘外甥’也。德宗时,曾降敕云:‘今赐外甥少信物。至领取。’赤松德赞曰:‘我大蕃与唐,甥舅国耳。何得以臣礼见处?’迨汉使还改敕书往,乃受。盖‘舅甥‘二字,含义轻重,随时变异如此。”[26](P78)
关于文成公主入蕃联姻,《吐蕃传》记载:“贞观十五年,太宗以文成公主妻之,令礼部尚书、江夏郡王道宗主婚,持节送公主于吐蕃。弄赞率其部兵次柏海,亲迎于河源。见道宗,执子婿之礼甚恭。”[29]
唐蕃之间有“忝列子婿”⑨之说。而《张镒传》中追溯唐蕃关系时更有唐“与吐蕃赞普,代为婚姻,因结邻好,安危同体,甥舅之国,将二百年”[30]之说。唐玄宗也强调:“申以婚姻之好,结为甥舅之国,岁时维复,信使相望,缯绣以益其饶,衣冠以增其宠。”[29]当然,用“舅甥”对唐蕃关系表述的内涵与意义则更不需要重申与强调,而“我大蕃与唐舅甥国耳”[21]的表述和记载也打破了“唐蕃舅甥”严格意义上的逻辑对应。可见,唐蕃关系的表述经历了由“子婿之礼”到“甥舅之国”和“舅甥之国”的演变过程,因与异姓诸侯行“子婿之礼”而与“异姓,王昏姻甥舅”并逐渐演进为“甥舅之国”和“舅甥之国”,在这种话语表述中,甥与舅超越亲属称谓体系的关系。
“甥”独立成词时并没有“子婿之意”;“甥舅”或“舅甥”,虽然是唐、蕃双方行文的惯例,但其含义是不一样的;“舅甥”二字,含义轻重,并非随时变异,而是经历了一个演进过程,唐史记载中非草率书写,即便是个别文字也会仔细斟酌与商榷,这一点从唐蕃往来的敕书中修改“以‘贡献’为‘进’,以‘赐’为‘寄’,以‘领取’为‘领之’”[21]中可窥一斑,对于“甥舅”、“舅甥”非误记或表述不准确。而《张镒传》中所记载的“甥舅之国,将二百年”,更是对唐蕃关系“子婿之礼”到“甥舅之国”和“舅甥之国”演变过程的客观表述和演进过程追溯的一种表述与见证。否则,史承前制、惜墨如金,用词达意近乎苛刻的正史、《唐书》中不会有“甥舅之国”和“舅甥之国”两种不一致的表述。然而,不论如何表述,唐与吐蕃通过文成、金城两位公主的和亲而缔结的先“子婿”后“甥舅”、“舅甥”不可辩驳的关系,其实质不止体现于亲属制度中的一种关系,更多的是在这种“舅甥”的架构下来维系两个政权的政治、经济、文化往来,并且将这一关系延伸到历史的长河中。
舅、甥、兄弟甥舅、甥舅、舅甥这一系列用词,在古代话语表达中具有不同的内涵和意义;在不同的语境之中,也具有不同的意义和象征内涵。子婿,甥舅是女婿和外甥对舅舅的先后尊卑次序表达,也象征中央政权与地方政权关系。“兄弟甥舅”并非是说唐蕃关系就是“兄弟”关系,唐蕃并非天子与有直系血缘关系的诸侯关系。最初应该是“甥舅之国”,即同姓与异姓诸侯的关系,而正是“弄赞……执子婿之礼甚恭”使得唐蕃“甥舅王之外亲”、“甥舅关系”,即天子因婚姻而产生关系的诸侯关系得以发生,并逐步演进成为唐蕃“舅甥关系”。唐蕃会盟碑“第28行Dbon-zhang-du gyur‘they became Uncel and Nephew’(他们成了舅甥):这句话指唐蕃统治者成为舅甥正式为人所知的时间,也许是714年起。”[31]换言之,若之前的唐蕃关系为“普通毗邻”、“甥舅关系”,那么自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联姻,唐蕃关系因“蕃”“执子婿之礼”形成了天子与诸侯之间“甥舅关系”,后因“外甥是先皇帝舅宿亲,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和同为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乐。”[29]当然,客观而言,唐蕃“甥舅关系”、“舅甥关系”演进历程中变化多端,但是“从历史事实来看,唐蕃之间的关系史的主流是友好的”,[32]“甥舅之国,将二百年”是历史事实,先“子婿”后“甥舅关系”、“舅甥关系”不可辩驳。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对甥舅与舅甥的使用场域和准确理解,有助于我们准确理解唐蕃关系。而对从正史追溯“甥舅”与“舅甥”并讨论其在表述唐蕃关系中的原初与演进,非咬文嚼字,而是史成一体,唐承前制。而管中窥豹、时见一斑,管窥所及、窥豹一斑,却不能忘记所窥为豹;这样一来,有助于我们准确理解以甥与舅亲属称谓关系为象征,形成以“甥舅之国”、“舅甥之国”所表述的内涵与深远意义。
[注 释]
①参见《旧唐书》卷一二五,列传第七五《张镒传》;《旧唐书》卷一九六下,列传第一四六下《吐蕃传下》中有同样的记载。论文中正史采用中华书局版本。
②例如:“是时,凌外甥令狐愚以才能为兖州刺史,屯平阿。舅甥并典兵,专淮南之重。”这里的“舅甥”指舅舅与外甥,参见《三国志·魏书》卷二八《王凌传附令狐愚传》。
③参见《魏书》卷三九,列传第二七《李宝传附韶子瑾传》;《北史》卷一○○,列传第八八《序传·凉武昭王李暠传附韶子瑾传》有同样的记载。
④参见《北史》卷九,本纪第九《太祖文帝纪》;《北史》卷八○,列传第六八《外戚传·隋文帝外家吕氏传附吕道贵传》有同样的记载。
⑤参见《北史》卷六二,列传第五○《王轨传附乐运传》,此处“舅甥”指舅舅和外甥的亲属关系。
⑥参见《旧唐书》卷一二○,列传第七○《郭子仪传》;《新唐
书》卷一三七,列传第六二《郭子仪传》有同样记载。
⑦参见《旧唐书》卷一八○,列传第一三○《李载义传》;《新唐书》卷二一二,列传第一三七《藩镇卢龙传·李载义传》有同样记载。
⑧例如:《旧唐书》卷九四,列传第四四《李峤传》:“圣历初,与姚崇偕迁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俄转鸾台侍郎,依旧平章事,兼修国史。久视元年,峤舅天官侍郎张锡入知政事,峤转成均祭酒,罢知政事及修史,舅甥相继在相位,时人荣之。峤寻检校文昌左丞、东都留守。长安三年,峤复以本官平章事,寻知纳言事。明年,迁内史,峤后固辞烦剧,复拜成均祭酒,平章事如故。”此处“舅甥”指舅舅与外甥的关系。
⑨关于“子婿”,《唐书》也有明确的记载,《旧唐书》卷一九五列传第一四五《回纥传》记载:“时回纥可汗喜于和亲,其礼甚恭,上言:‘昔为兄弟,今为子婿,半子也。’”并无甥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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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汉书》卷三六,楚元王传第六《楚元王刘交传附刘向传》.
[9]《汉书》卷九三,佞幸传第六十三《佞幸传·淳于长传》.
[10]《南齐书》卷五二,列传第三三《文学传·檀超传》.
[11]《周书》卷三,帝纪第三《孝闵帝纪》.
[12]《新唐书》卷二一六上,列传第一四一上《吐蕃上》.
[13]《晋书》卷六七,列传第三七《郗鉴传附愔子超传》.
[14]《晋书》卷一一九,载纪第一九《姚泓载记》.
[15]《宋书》卷六九,列传第二九《范晔传附孔熙先传》.
[16]《宋书》卷八四,列传第四四《袁顗传》.
[17]《魏书》卷八三下,列传第七一下《外戚传下·李延寔传》.
[18]《隋书》卷一三,志第八《音乐志上》.
[19]《隋书》卷七九,列传第四四《外戚传·萧岿传附子琮传附琮弟瓛传》.
[20]《旧唐书》卷二七,志第七《礼仪七》.
[21]《旧唐书》卷一九六下,列传第一四六下《吐蕃下》.
[22]《新唐书》卷二一六下,列传第一四一下《吐蕃下》.
[23]《新唐书》卷二二二中,列传第一四七中《南蛮传中·南诏下》.
[24]王尧,陈践.吐蕃金石录[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
[25]扎西当知.“唐蕃甥舅会盟碑”相关疑难问题探讨——访著名藏族学者高瑞先生[J].西藏大学学报,2010(4).
[26]任乃强.唐蕃甥舅和盟碑考(1943)[A].任乃强藏学文集[C].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9.
[27]索南坚赞著,刘立千译.西藏王统记[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
[28]《新唐书》卷二五三,列传第一四一上《吐蕃上》.
[29]《旧唐书》卷一九六上,列传第一四六上《吐蕃上》.
[30]《旧唐书》卷一二五,列传第七五《张镒传》.
[31][美]李方桂、柯蔚南著,王启龙译.唐蕃会盟碑研究——李方桂、柯蔚南《古代西藏碑文研究》摘译之二[J].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05(6).
[32]恰白·次旦平措著,何宗英译.以友好为主流的唐蕃关系[J].中国藏学,2008(1).
[责任编辑 顾祖成]
[校 对 陈鹏辉]
K242
A
1003-8388(2015)03-0039-06
2015-02-11
郭志合(1979-),男,甘肃镇原人,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甘肃省民族研究所研究实习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民族学、少数民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