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的菜地

2015-02-18 10:48
西江月 2015年7期
关键词:建房种菜围墙

麦 坤

德叔的菜地

麦 坤

德叔的菜地离家不远,就在家的斜对面。

那是一块尚未建房的土地。在县城,以前,这样的地很多,七八米宽、十一到十五米不等的纵深,一块连一块的私人单幢住宅建设用地,分布在新规划建设的街道两旁,县城新区基本由这样的地上建成的小楼房构成。现在,这样的地可是越来越少了,听说上面不准再批这样的土地了;再说,地价高了、房价高了,原来买了地的人大都建成房屋了,自己住的,出租的,开宾馆的,做生意的都有。只有这块地的主人,不知怎么回事,德叔的屋子已经建成十多年了,那地可一直空着。兴许人家有钱,还根本想不到这块地。

不管怎么说,德叔因此得到了一块菜地,每天到菜地里摆弄摆弄,松松土,淋淋水,施施肥,摘上一大把苦麦菜、空心菜之类,筋骨是舒适的,心情是轻松的,德叔有种现世安稳的心态,见人就乐呵呵,总热情地对左邻右舍说:“要葱要紫苏,只管到菜地里摘去,多的是!”

德叔到县城居住,纯属偶然。他大半辈子在乡镇供销社工作,没动过到县城买房买地的念头。直到退休前几年,城里的大哥来了几次电话,说是有一块地,在江边,空气好,其周边一溜街道的屋地都是他们单位的人买的,左邻右舍都是认识的人,不会寂寞,但是自己经济差些,买一整块地建房能力有限,想邀上弟弟一起买,各建一半,分轻些负担,也好有个照应。一来二去的,德叔也就动了心,答应大哥,拿出大半辈子的积蓄来买了那块地。

买地不久,大哥要建房了,又邀他一起建,德叔当时拿不出那么多钱,但经不起大哥一催再催,加上大哥也说得在理,兄弟俩一起建,也可省些开销,于是东挪西借的,总算建起了三层小楼,算是在县城有了自己的屋子。

没退休那几年,托大哥照应,德叔的小楼就拿来出租,租金用来还借下的建房债。租了几年,他也到退休年龄了,办了手续,架不住大哥的劝说,带着老伴搬到城里来住了。这一来不要紧,唯一的儿子不久也拖家带口地跟着来了,一家人挨挨挤挤地在三层小楼里安顿下了。

住是住下了,但刚一开始,德叔总有些不自在。

德叔大半辈子在镇上工作,老伴则在离镇不远的村中老房子住着,因此,德叔可说是过了几十年亦工亦农的生活,没真正离开过土地,不是在供销社忙着,就是在家里地头忙着。那时候,德叔的菜地何止一块,简直可以连成片,分成一畦一畦,每一畦种上不同品种的菜,单看那颜色,就让人满心喜欢,忘了种菜的辛劳。种得好,菜鲜嫩,瓜脆甜,送些给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听听人家的夸赞,德叔就很有成就感。

那时候,德叔的心没有什么落空的地方,都是满满的,有老伴,有儿孙,有单位上的事,有亲族间的情,更有那绣花一般伺候着的菜地。尽管除了自己种出来的青菜,他欠缺的东西比现在更多。

到了城里,不用上班,不用耕田,除了每天为一大家子人弄三餐外,就是和老伴邀上大哥夫妇俩到街上转悠,到江边走走,就没什么事了。早几年还好,县城边建高速公路、建铁路,老两口和街上一大帮老头老太太们相邀去围观,不管多远,总要去看一看,不管是看大型推土机推出一块平地,还是看一段段铁轨被大吊车吊起来准确地放在指定位置,都啧啧称奇一番,才算完了一天的事。难怪街上的人碰到他们,都笑着说:“德叔、黄伯,你们是得了工程老板的工钱还是怎么的,每天看上这么大半日,比正经监工还要尽心呢!”

近几年,高速路也通了,铁路也有火车在跑了,老人们一下子没了看头,有几个加入了广场舞群,有几个早上去打太极,有几个跟着人家迷上了坟山风水,好像都有了着落。只有德叔,以上几项都不喜欢,于是,就盯上了斜对面那块空着的土地。想了几天,在一个早上,德叔扛起一把锄头,试探性地到那块地里开始他的开垦工程。刚开始,总怕地主找上门来,指责自己乱搞人家的地,所以动作不免缩手缩脚的,不似在家摆弄菜地那般潇洒。渐渐地,发现并无大碍,德叔也就甩开膀子干开了。

很快,菜地就有了相当的规模:靠道路的一边搭起了丝瓜架子,有藤秧子缓慢爬升;屋地被开垦成三畦,一畦一畦成行成垄,栽上不同的菜苗,撒下不同的菜种。德叔从此算是有了奔头,每天做完必须的家务,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菜地里。

最近,德叔因为菜地碰上的烦心事多了起来。

首先是同一条街上的老冯,患了老年痴呆症,糊涂了,几乎连老婆孩子都不记得了,每天都要老伴跟着才敢让他上街,不然就得走丢,别的时候都反锁在家里。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家里人睡中午觉的时候忘了锁大门吧,老冯老在中午跑出来,而且一出来就盯上德叔的菜地,到地里又拔又撸的,“破坏”得可不轻,把德叔心疼得够呛。连续两天发生这样的事后,德叔连中午觉也不睡了,搬上把小椅子坐在门口,专候“破坏者”出现。果然,小街上相对安静的中午时分,老冯出现了,直奔德叔的菜地。德叔三脚并两脚上去拉住老冯,劝他回家,谁知那有病的人反当德叔是仇人,又叫又骂的就是不愿走,把德叔累出一身的大汗。幸好老冯老伴听到叫喊声赶来,不然德叔一个人还真拉不住老冯。一来二去的,再有耐性的德叔也起了性子,每天只要看到老冯出来,就呵斥,就驱赶,尽心“保卫”自己的菜地,直至直接到老冯家里去“谈判”,让他们管好自己的人。

一番折腾之后,老冯这边算是消停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一天,几个穿城管衣服的人来到街上,问那是谁家的菜地,正好问到准备到地里淋水的德叔,德叔就老老实实回答:“地不是我的,可菜是我种的。”人家就让他尽快处理掉,说是城市街道两旁不准种菜,太影响市容了。德叔一听,心里可没了主意,急声问人家可不可以通融,表示自己一定不弄脏街道的。那几个城管倒是好心,说是理解老人家想种菜有事情做的心情。最后,城管说了一句:“你们帮忙通知这块地的业主,要马上建起围墙,不建房的空地是要围起来的。”这让德叔燃起了希望:只要建起围墙,围墙建高一点,外人看不见,里头不是还可以种菜吗?

这一想法让德叔非常急于联系到地的主人,因为他得跟人家说,建围墙的钱他可以出一些,只要建高些,并且允许他继续种菜。就这样,德叔成了城管部门的义务联络员,每天心急火燎地打听屋地主人在哪,一条街的人都被他问了个遍。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德叔打听出来了,得到屋主的手机号码,还是外地的。节俭的德叔顾不上心疼话费,马上打电话跟人家联系,说了城管的要求,说了自己的想法。对方倒是挺爽快,马上委托德叔全程办理此事,钱由他出。德叔这个高兴呀,屁颠屁颠地忙活开了。他找来施工队开工,没几天,菜地边的围墙就拔地而起。一应钱款由他先行垫付,围墙建成了,结清账,德叔才打电话让屋地主人打款过来。

从德叔掏钱忙活到那边的钱款进账前,德叔每天都要听儿媳妇的唠叨:“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笨的人!人家的地,不知图什么!为了几块破菜地,带金去做贼,总不见多贴几个钱给儿孙用用!”

好在人家的钱总算是打过来了,德叔的耳根子这才清净。最要紧的,是他又可以继续摆弄他的菜地了。围墙建起来后,前面是进不去了,好在菜地旁边的楼房是大哥的熟人,正托着大哥管理出租的事,德叔从大哥那里配一条钥匙,从那家的后门进入菜地,毫不觉得费事。

但最让德叔过不去的,是儿媳妇这一关。

这一两年,孙子们一个跟着一个的结了婚、生了子,三层楼住不下了,德叔的儿子在原来的楼层上加建了三层,一幢楼形成了四代同堂的格局。为了维持好一大家人,德叔和儿子媳妇商定,在老两口还能做得动活的时候,一日三餐还由德叔夫妻二人打理,买菜买米的开销也由老人们负担,其它的水电、煤气一应开支,则由儿子媳妇解决。

自从这一做法施行以来,德叔听到儿媳妇的唠叨就更多了。一见到他挑水淋菜,那尖利的嗓音准会响起:“用自来水淋菜,水费贵过菜金,买都买回来了,还花那力气去种,真不知道是什么脑子!”时间长了,她甚至于拍桌打凳、摔碗丢盆。

德叔的老伴经不起唠叨,悄悄跟老头子说:“我说,你就别种那菜了吧。我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是怕寂寞。往后,我天天和你一起去散步,咱不管那菜地的事了,好不?”

德叔也曾坚持,没有了这件可想的乐事,将来的自己,可怎么样呢?可是,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娶的就是这么一个媳妇,不顺着她,自己和老伴也一天老似一天了,别等爬不动了,再去看人家脸色。这可不比老冯那事,也不比围墙那事,这是自己身边的,每天都要面对的。

在一个早晨,德叔没有挑桶,没有扛锄头,净身一人走进菜地,来来回回好几趟,把地里的瓜菜摘到屋檐下,搬把椅子出来,一样一样理好,分成几份,要好的左邻右舍,一家一份。德叔一份一份地给人家送去,告诉人家说:“以后,你们要吃个葱呀蒜的,只好到菜市买去了,我这菜地呀,种不了了。”

还是在一个早上,救护车“呜哇呜哇”地驶进小街,德叔家的门开着,德叔儿子背着他父亲,上了救护车。

惊疑未定的左邻右舍慌忙打听是怎么回事,德叔的大哥叹口气说:“兄弟每天没事干,天天去听一个什么药品的宣传,买了好几千块钱人家卖的药,不知是不是药有什么问题,吃了一个来月吧,就成这样了。”

左邻右舍听完,摇头的有,叹气的有,一个说:“这阵子德叔的精神是不好,不像以前那般乐了。”另一个说:“德叔是不是吃不上自己种的菜,身体也变差了?”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在邻居们的叹息声中,被早晨的风吹远了,渐渐地,没了声息。

只有德叔那块旧菜地里留下来的丝瓜棚子,摇摇欲坠,好像要看看它们的老大哥去了何方。

责任编辑:傅燕兰

猜你喜欢
建房种菜围墙
海底能种菜?
蜂房的建造
超越围墙
突然之间
农村乱占耕地“八不准”系列漫画
两部门联合印发通知: 疏堵结合遏制农村新增违法占用耕地建房行为
“八不准”杜绝农村乱占耕地建房
围墙的信念
夏天的围墙
自种菜,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