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娣
老李头的冬日
李永娣
老李头是被鸡舍里那只老公鸡吵醒的。上次闹鸡瘟后,只有这只老公鸡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之后,这只公鸡总是提前打鸣,而且声音异常高亢,还有些苍凉。
随着一阵凉风,墙角又传来一只蟋蟀断断续续的叫声,老李头咧嘴笑了笑。还是它,那只老公蟋蟀,听动静就知道它的日子快到头了,说不定明早就不吱声了,想到这,老李头心里有些失落。
老李头从床头把旱烟袋摸出来,又顺手从枕头底下摸出火柴,席下的稻草发出窸窣的声音。他划了两根火柴,旱烟锅子才发出幽幽的红光。这烟看来真要再烤烤,有点儿返潮了。老李头狠狠吸了一口,露在被子外面的大半截胳膊感觉有些冷。自从老伴去世后,这些年来一个人生活的他早已对冷暖麻木了。“就这么干耗着吧!”老李头对自己说。
天边稍白,晨光还没有扫到山尖时,老李头扛起锄头下地了。天很凉,还泛着潮气。远处稍低的田边上飘荡着薄薄的白雾,轻纱一般。“初冬雾晴,早春雾雨”,看来今天天气不错。家里的老黄狗漫不经心地跟在老李头身后很远,翘腿往老榆树干上撒了泡尿,然后一路小跑又跟上来。
老李头把锄头往地上一放,坐在锄把上叭叭地抽着旱烟。他眯眼望着自家的地。眼下正农闲,地里没啥忙的,谁让自己闲不住呢?眼看快奔七十了,还能有多少日子?老李头在心里头叨念着。可是每天不出来看看自己伺弄的土地,心里就好像没着没落。以往下地到晌午时,老伴会吆喝着到田间送饭:“趁热吃啊……”老李头已经好几年没听到这吆喝声了。
老黄狗又在旁边闹上了,疯了似地去追野兔,把好端端的麦苗踩倒了一大片。老李头腾出右手丢出一块土坷垃,老黄狗识趣地扭头往回跑,然后蹲在老李头身边甩动尾巴,顺从地看着主人。老李头把烟袋往老黄狗头上轻轻一磕,陷在深深皱纹里的眼睛笑了:“狗儿呀,真难为你跟我这么多年了,至今连个媳妇味儿也没闻着,瞧咱俩。”
老李头揉揉眼睛,俯身抓了把松软的褐色泥土细细看了很久,然后颤巍巍地把泥土凑近鼻尖——真香啊,土腥气像老伴衣领的气味,又像老伴锅台边的气味,还像老伴抖弄旱烟叶的气味。此时他心里一沉,一口气噎着了,眼前金花四溅。朦胧中好像看到老伴正乐滋滋地呼唤着,往盆里倒着狗食,老黄狗来回蹦跳着……
老李头又好像听到老伴贴在自己耳边急促喘息的哼哼声……老李头又好像感觉到老伴把亲手缝制的新袄轻轻披到自己身上……老李头双手插到泥土里,心揪得就像灌了铅一样,耳边起了风,风声打起呼哨,哨声往很远的地方飞去……
四周变得很安静,远山静立着,树静立着,老黄狗也静立着。
斜阳静静地悬在天边,缓缓沉落,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一阵凉风扫来,地上的枯草抖动了一阵,殷红的夕阳把老李头的脸映得亮堂堂的,他的额头冒出了冰凉细碎的汗珠。老李头的脚下好像踏着清风,飘飘呼呼地围着老榆树树梢转悠着。太阳被天边的群山淹没的时候,老李头攥着两把湿土,眯着涣散了的眼神看见了那一抹即将逝去的金光。
月亮挂在老榆树梢的时候,白亮的田野像洒了一地银霜。老李头低着头仍旧坐在地上。他那被风吹乱的白发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表情平静安详。老黄狗温顺地依在他的身旁。
后来有人说,其实那天,老李头还做着美梦哩,梦里有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黄狗,有屋角那只歌声嘹亮的蟋蟀,还有俊俏的媳妇挎着饭篮笑盈盈地朝自己扭来:“吃饭了哩……”
老公鸡自那天以后就只是呜咽着,不再打鸣了。但即便它打鸣叫哑了嗓子,老李头也不会醒来了。
责任编辑:傅燕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