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臣”“佞臣”与西汉政治

2015-02-14 18:45
运城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西汉人格政治

胡 霄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直臣”“佞臣”与西汉政治

胡 霄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在西汉“通经致仕”的制度之下,大批儒士走向政治舞台,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领域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与此同时,儒吏受儒家正直人格、政治体制及中央政策等文化因素的影响,分化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人格,呈现出从汉初直臣辈出到汉末佞臣当道的总趋势。这其中,一部分儒吏坚持正直人格,表现为直言敢谏、刚正不阿的“直臣”形象;而另一部分儒吏则屈从皇权,表现为贪恋利禄、曲学阿世的“佞臣”形象。

西汉;儒士;儒吏;直臣;佞臣

“直臣”和“佞臣”是中国古代为官之道中的显著类型,构成了我国古代忠谏文化的独特现象。“中国祖先虽早知谏的重要而躬行实践,但它的理论则在周朝方始形成”[1]24,自周代设“保氏”掌管规谏之后,各朝皆有谏官设置,虽然名称和职责随着朝代有所变化,但谏议制却一直存在。

在西汉“通经致仕”的制度之下,大批儒士走向政治舞台,实现了与皇权政治的结合,并逐渐成为一支庞大的政治力量。在西汉社会大变革的背景下,受多种文化因素的影响,儒吏的人格特征逐步发生变化,呈现出“直臣”和“佞臣”的显著差别。而目前学术界关于汉代官吏的研究方面以循吏或酷吏为主,或以其个别案例进行剖析,或将其纳入法制史的范畴,缺少对于西汉“直臣”或“佞臣”群体的专门研究,因此探讨这种文化现象对于深化西汉政治研究很有意义。

一、“直臣”与西汉政治

“直臣”,即直言谏诤之臣。西汉政治家晁错认为:“救主之失,补主之过,扬主之美,明主之功,使主内亡邪辟之行,外亡骞污之名。事君若此,可谓直言极谏之士矣。”[2]2295西汉儒吏中的直臣在政治上敢于直言进谏、刚正不阿,表现出刚劲亮直的儒家人格,他们的为官之道大致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1. 直言时弊

西汉直臣敢于在政治衰败时挺身而出,常以上书的方式直言时弊,指出当时的政治和社会问题,警醒当政者及时改正向善。

文帝二年,贾谊针对当时“背本趋末”“淫侈之风,日日以长”的现象,上《论积贮疏》,提出重农抑商的经济政策。又上《治安策》,深刻指出当时政治“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叹息者六”,触及了当时潜在或明显的多种社会危机[2]2230。宣帝时期路温舒鉴于国家刑法太重,上书谏尚德缓刑,认为“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2]2371。元帝时,大将军王凤辅政专权,儒士王章“素刚直敢言”,言“凤不可令久典事”[2]4020而宜更选忠贤。哀帝时谏大夫鲍宣上书谏争,谓“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有七死而无一生”[2]3088,痛陈农民负担沉重、社会秩序混乱等问题,切中时弊。这些直臣对于社会现实有着清醒认识,并根据政治实情提出挽救时弊的主张,及时有力地维护了西汉政治的长治久安,表现出“直言正论”“虽死不悔”的儒家政治人格。

2. 匡正决策

对于帝王的某些决策失误,某些儒吏也会上疏谏诤。在多数大臣都阿附人主之时,这些直臣的敢于直言谏诤就显得尤为可贵,体现了儒家表彰的正直人格。

文帝时期,颍阳侯骑从贾山言治乱之道,借秦为喻,名曰《至言》,其辞曰“为人臣者,尽忠竭愚,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者,臣山是也”[2]2327,并上书谏阻铸钱令、为淮南王申诉,其言多激切。宣帝初期欲褒武帝,下诏商议建造武帝庙事宜,群臣皆言“宜如诏书”,夏侯胜却认为“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面对众官的发难,直言“人臣之谊,宜直言正论,非苟阿意顺旨。议已出口,虽死不悔”[2]3156-3157。哀帝时,丞相孔光出视园陵时驱车于中央驰道,鲍宣即命左右将孔光从史拘捕,因摧辱丞相下狱,于是博士弟子王咸“举幡太学下……诸生会者千余人。遮丞相孔光,自言丞相车不得行,又守阙上书”[2]3093-3094,哀帝不得不从宽处置鲍宣。这些直臣不仅在决策制定过程中提出不同意见,而且在错误的决策之后敢于谏诤求得修正,意在激浊扬清、稳固政治。

3. 不畏权贵

孟子说:“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3]126,这被看作儒家思想中的大丈夫人格标准。西汉儒吏中的“直臣”大致具有这种儒家人格。宣帝时期的博士严彭祖,为人廉直不事权贵,认为“凡通经术,固当修行先王之道,何可委曲从俗,苟求富贵乎!”[2]3616成帝时,中书令石显进谏称帝师张禹为佞臣,“帝怒,欲斩之……云攀殿槛,槛折”,后由于左将军辛庆忌以死争而遂获赦,成帝亦下令不换断槛,“因而辑之,以旌直臣”[2]2913。成帝永始元年,王莽封为新都侯,朝政日非,“王氏浸盛,群下莫敢正言”[2]2917,梅福以一县尉之微官上书朝廷揭露王凤专权,险遭杀身之祸,但他始终不附王氏。哀帝时期,傅太后想与成帝的母亲同称尊号,并为其亲属封官授爵,丞相孔光、大司空师丹、何武、大司马傅喜皆上疏劝谏,违逆傅太后旨意而至免官。这些西汉直臣体现了儒家“大丈夫”的可贵人格,上不负时主,下不阿权幸,不为权势或金钱而折腰。

4. 规谏尊长

《礼记·大学》主张儒家在“修身”做好之后,才谈得上“治国平天下”,因此直臣对皇帝或诸侯王言行上的过失会提出规劝意见,使其遵行一定的行为规范。

昭帝驾崩,昌邑王刘贺继位后生活极度荒淫,博士夏侯胜“当乘舆前谏”[2]3155,劝其注意臣下有谋乱之心。宣帝时,昌邑王刘贺“好游猎,驱驰国中,动作亡节”,王吉每每据理谏争,“甚得辅弼之义”,后又上疏言得失,请“去角抵、减乐府,示天下以俭”[2]3061,共同侍奉昌邑王的龚遂也是“内谏争于王,外责傅相,引经义,陈祸福,至于涕泣,蹇蹇亡已”,多次面陈刘贺之过,以至于其羞愧“掩耳起走”[2]3637。元帝时,东平王刘宇不奉法度,王尊到任后不为威势所屈,屡谏不改后令厩长“自今有令驾小车,叩头争之,言相教不得”[2]3230。这些直臣对于尊长行为的规劝,大多从儒家礼仪出发,无论是“当乘舆前谏”“至于涕泣”,甚至迫使人君“掩耳起走”,都冒了很大的政治和生命危险。

二、“佞臣”与西汉政治

与直臣相对,在西汉的儒吏中也有很多奸邪谄上的“佞臣”。他们以谄谀取媚而获得利禄,以经术入仕却固位取宠,不仅在政治上屈从皇权、贪恋利禄,在学术上也推崇实用主义、曲学阿世,表现出强烈的依附人格,大致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1. 曲学阿世

西汉儒吏通经致仕后,有人把学术当作政治的敲门砖,出现“曲学阿世”的政治现象。

齐人公孙弘四十岁后以对策而走入西汉政坛,成为布衣丞相的典型。他在朝议对时“有所不可,不肯庭辩”,庭下与公卿约议,到了武帝面前却“皆背其约以顺上意”[2]2619,《诗》学博士辕固与他一同入朝应试时深刻指出“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2]3612,事实却表明公孙弘确实是“曲学阿世”的儒吏。宣帝时王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诗……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被擢为谏大夫,其后宣帝征召刘向、张子侨、华尤等文学之士待诏金马门,“所幸行宫,辄为歌颂”,甚至在太子身体不适之时,“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2]2822-2829,以文学才华取悦人主。元帝好儒士,于是“言事者多进见,人人自以为得上意”[2]3338,反映了部分儒士为了获得政治利益而曲学阿世的人格特征。

2. 诱于利禄

自武帝立五经博士、独尊儒术之后,活跃于政坛的儒吏大大增加,而这其中很多人学习儒术只为图官位利禄,“—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利禄之路然也”[2]3620。

武帝时期的主父偃在游说于齐诸子间时被诸儒生排挤,受到武帝宠信后挟嫌报复、收受贿赂,“大臣皆畏其口,赂遗累千金”,并称“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亨耳!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2]2803。成帝时期的张禹,政治上碌碌无为却“内殖货财,家以田为止。……内奢淫,身居大第”,招待宾客时也因人而异,对于“恺弟多智”的少府九卿戴崇,张禹将其带到后堂共同进餐,“妇女相对,优人管弦铿锵极乐”,而对于“恭俭有法度”的彭宣,张禹则在便坐接待他,“日晏赐食,不过一肉卮酒相对”[2]3349-3350,表现出圆滑处事的人格特征。元帝时,陈汤因待迁而“父死不奔丧”[2]3007,常接受金钱作章奏,“素贪,所卤获财物入塞多不法”[2]3016。

3. 趋炎附势

儒家重义轻利,认为“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3]224。西汉的很多儒吏却违背君子之道,阿谀奉承、处事圆滑、屈服于权势。

宣帝时,陈万年为官多谄媚,“善事人,赂遗外戚许、史”,病时召其子陈咸戒于床下,“语至三更,咸睡,头触屏风”,陈万年生气欲杖之,陈咸叩头道歉说:“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也”[2]2899-2900。元帝宠臣五鹿充宗治学《梁丘易》,与《易经》学各家辩论,“乘贵辩口,诸儒莫能与抗皆称”,于是众人“称疾不敢会”[2]2913,他又与掌权的中书令石显结为党友,“诸附倚者皆得宠位”[2]3727。成帝时期的谷永,博学经书却依附外戚王氏,“上初即位……永知凤方见柄用,阴欲自托……阴为大将军凤说矣”,擢为光禄大夫,后王凤病困,谷永又与平阿侯王谭交好,与谭书曰谭“宜在上将久矣。以大将军在,故抑郁於家,不得舒愤”[2]3451-3455,表现出首鼠两端,巴结讨好权贵的依附人格特征。

三、影响西汉“直臣”与“佞臣”出现的文化因素

总体来说,文帝时期的儒吏大多敢于谏诤,景帝时期开始出现一批恭谨无作为的儒吏。武帝时期儒吏的独立性开始大大弱化,佞臣数量增多,渐成群体之势。昭宣之时,儒吏群体中直臣与佞臣开始分化。至汉末外戚宦官专权下,佞臣遍布朝野,而直臣几乎在政治舞台上销声匿迹。究其原因,影响因素大致有以下几点:

1. 儒家正直人格

“正直”是先秦儒家特别推崇的修身立命的人格品德之一。《诗经·郑风·羔裘》赞美了一位正直不屈、坚持操守的官员:“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彼其之子,邦之司直。”[4]124-125“直”,即正直、正见,“司直”则是掌管劝谏君主过失的官吏,早在春秋时期就已存在,这与汉代直臣、谏大夫有着相似的特征。《诗经·小雅·小明》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4]354,将正直作为君子必备的品德。《论语·雍也》云“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5]61,认为正直是做人的基本标准,强调人的本性要正直。《论语·卫灵公》云“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5]190,盛赞夏、商、周三代凭以直道而行的人。由此看来,孔子的思想里,一个品质高尚的读书人必须具备本性正直、崇尚正义等品德。《尚书·洪范》把“正直”列为儒家强调的“三德”之一:“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6]464-465可见儒家学说认为施行正直的王道可以治天下,并将正直视为政治家应该具备的三种重要品质之一。《左传·襄公七年》有云:“恤民为德,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参和为仁。”孔颖达疏:“能以己正,正人之曲,是谓直也。”[7]853指出矫正枉曲是施行仁德之政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见,早在先秦时期,正直就已经成为儒士修身必备的品德,为西汉臣子重视气节、直言敢谏提供了思想基础。同时,在先秦贵族阶层的统治经验中,正直之道也被视为天地大法之一,这又为谏诤提供了有利的政治理由。在这种文化渊源下,西汉儒吏中出现了很多“直臣”。

2. 政治体制

“古文献追述在原始社会末期就存在民主监督制度。部落联盟首长的重大决策要经过议事会讨论决定。”[8]这种政治渊源包含着原始民主的痕迹,对后世君主产生了积极影响。从夏代开始,“公天下”变为“家天下”。西汉初年,国家政治体制借鉴了周朝封建制度的分权方式,分封了很多异姓诸侯。在行政管理体制上郡县与藩国并行,诸侯王皆自治民聘贤,这给了儒士们很大的人格自主权,在谏而不听时,宁可另择一主也不屈服。如景帝时期,吴王刘濞阴谋叛乱,儒吏邹阳、枚乘皆上书切谏,不被采纳,于是去吴至梁。此时期儒吏大多能保持独立人格,敢于直言。汉文帝即位后,增设博士官至七十余人,以儒士为主;武帝按五经分置博士;宣帝甘露三年下诏在石渠阁讲求儒术,按照儒家的门派分置博士官。这一系列措施增加了在朝为官的儒士数量,但也埋下了通经致仕的利禄之风的隐患。且汉承秦制,设有谏议大夫、太中大夫、光禄大夫、给事中等谏官,担任这些职务的官员大多为名儒,这也为儒吏中直臣辈出提供了政治空间。至汉武帝时期,诸侯分权的方式被废除,中央专制皇权增强,大一统局面真正建立。武帝通过独尊儒术、察举征辟等一系列措施,将士人纳入了政府之内,同时推行政治专制,仅凭个人喜好就可决定儒吏的仕途,儒吏的独立性大大弱化、服从皇权,依附人格格外突出,阿意取容、曲学阿世的现象大大增加,出现主父偃、韩安国、吾丘寿王等一大批佞臣。

3. 中央政策

当中央政策提倡直言,用诏书的形式给予谏诤的言论自由时,直臣便会增多,反之佞臣则会活跃。从汉文帝开始,皇帝多次命中央和地方官推选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提拔重用了贾谊、晁错、张释之等人才,这有利提高了谏官的地位。“贤良方正是汉代察举的重要科目,凡被举贤良方正,优异者往往被授为谏官,这也是汉代政治开明进步的表现之一。”[9]直至汉末,每有灾异,皇帝均下诏求贤良方正之士。

但同时,由于君主专制和人治体制的局限性与矛盾性,直臣常常遭受君主和权臣的双重阻遏,有时甚至沦落为君臣之间、权臣之间争权夺利的工具。而规劝、批评君主行为的谏诤,毕竟“在一定程度上触犯了皇帝的至尊地位和绝对权威,这种民主精神与个人独裁的政体实质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10]一方面,皇帝需要维护自身乃至皇亲国戚的权威,针对后宫、佞幸、外戚宦官利益的谏言,皇帝一般都不采纳,这些犯颜强谏者多遭横祸。如张敞谏“间者辅臣颛政,贵戚太盛……请罢霍氏三侯皆就第”,宣帝“甚善其计,然不征也”[2]3218;成帝时外戚王氏擅权,梅福上书谏“折直士之节,结谏臣之舌……天下以言为戒,最国家之大患也”,但“上遂不纳”[2]2922-2924;郑崇“名公直”,上书谏哀帝封傅商为侯,傅太后却大怒曰“何有为天子乃反为一臣所颛制邪”,于是帝不采纳,后又谏董贤娇宠过度,“下崇狱,穷治,死狱中”[2]3255-3257。另一方面,为了平衡统治集团内部的势力,以维护刘氏政权的稳固,皇帝又不能全面打击直臣,如贾山多次直谏,文帝始终没有惩罚他,“所以广谏诤之路也”[2]2337;武帝时期的汲黯数次直言规谏,被武帝评为“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2]2317。

观之西汉,直臣和佞臣始终贯穿于儒吏群体中,形成了一组对比鲜明的政治人格。总体来说,虽然西汉直臣在外戚宦官专权以及佞臣的打压之下,数量呈减少之势,但始终有那么一批儒吏坚持直言敢谏、刚正不阿的名士气节,在政治上起到了“激浊扬清”的重要作用。直臣与佞臣在政治舞台上的活跃程度,受君主个人因素影响较大,体现为一种以君主纳谏为前提的脆弱的政治制衡关系,这是君主专制的制度缺陷,跳不出其历史局限性。对于直臣和佞臣的研究,除去其学术价值之外,其“以史为鉴”意义亦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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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田兆阳.论言谏制度是君主专制的监控和纠错机制[J].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00(5).

[10] 袁礼华.汉谏译略论[J].江西社会科学,1994(8).

【责任编辑 杨 强】

2014-09-16

胡霄(1990-),女,陕西安康人,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化史。

K232

A

1008-8008(2015)01-005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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