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立勇
何谓经典
潘立勇
潘立勇:博士,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我的理解,“经”即经久不朽,“典”即杰出典范,所谓“经典”即是经久不朽的杰出典范,是经过时间的大浪淘沙、读者的本然选择而成的不朽精粹。它无关时尚或传统,也无关现代或古典,只关乎以下五点:
一、真。经典必然是对真的写照或表达,唯有真,方能存,任何虚假的东西都经不起时间和人心的考量。这是具有本体论意义的价值标准。真,超越了善恶的界限,超越了道德的标准,更超越了政治的准绳。它的底线,就是自然、社会和人性的真实。伪善、虚德、谀政的东西必然被时间和人心无情地淘汰。检讨古往今来的经典,无不以真为先决条件。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是经典,它真实地揭示了人类试图摆脱命运而最终难逃命运捉弄的规律;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是经典,它们真实地揭示了人类的性格悲剧命运;马克思的《资本论》是经典,它真实地揭示了剩余价值的规律;亚当·史密斯的《国富论》是经典,它真实地揭示了市场左右社会的“无形的手”;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是经典,它真实地揭示了政治权势运行的规律;弗洛伊德的深层精神分析学是经典,它真实地揭示了人性欲望及潜意识的本真状态与规律。当恩格斯引用黑格尔“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从而引导出恶是推动历史进步的杠杆的结论的时候,我们毫不怀疑,这是一个经典理论,尽管它与我们传统的伦理信念和道德准绳相距甚远,甚至南辕北辙。但,真的就是真的,它既不可抗拒,也无从抹杀。中国传统和当代的性道德说教似乎是如此的堂而皇之、辞正义严,但它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本真的经典,在弗洛伊德的临床心理分析面前显得如此的伪善无力,后者尽管曾经或者至今仍为卫道士们视为洪水猛兽,但它毋庸置疑是人类审视自身的经典,他与马克思一起被称为对20世纪人类思想进程产生了最重要影响的思想家。
更极端的例子,像西方的《我的秘密花园》《我的秘密生活》《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等涉性作品,由于性道德的禁忌,曾经或至今仍被视为“禁书”(尤其在中国),然而它们或者真实地表达了女性的性幻想,或者是真实地记录了自己的性体验,或者是真实地描写了被禁锢的贵妇人的本然的性追求,对于我们研究人类真实的性体验及其规律,无论在性学、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都具有经典的学术价值。他们的性体验和表达也许不道德,甚至是“下流的”,但毕竟是真实的,道德的禁忌无法否认其真实的本然价值。相反,高大上的“英雄史诗”、冠冕堂皇而言不由衷的道德箴言、为了宣传需要而修改装饰过的“英雄日记”,永远不可能成为人类人文的经典。
真,既标示事实或史实的真,也标示情感体验的真。“每逢佳节倍思亲”“曾经沧海难为水”等名句、《少年维特之烦恼》等名著之所以成为经典,就在于它们表现了情感体验的真实。
人们常说真、善、美,我的理解,真在本体,善在功利,美在感受。参照马斯洛人本需求的五层次理论,其基本规律是,愈是基础的需求,愈为本然,愈不可抗拒;愈是高级的需求,愈能体现人的品位。然而,品位必然地受本然制约,本然不真,品位亦幻。真、善、美的规律亦如此,真为本体,善、美为品位;本体不真,品位亦幻。也许唯真未必成为经典,但无真必不能成为经典。
二、诚。在中国传统哲学里,“诚”具有与“真”对等的意义,不真即幻,“不诚无物”。就经典表述而言,真是表达本体之真,诚是体现主体之诚。诚,也是真,是心态之真。从某种角度说,即使相关主体未必能确切地切近本体之真,但如果他的感受与表达是内在地一致,是真实的感受、真诚的表达,那么,他的作品也可能成为经典。屈原对故国“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眷恋,让他受到一代又一代的爱戴崇敬。因为屈原的“诚”,包括他对祖国之爱的诚、他对人民之爱的诚、他对君主之爱的诚,以致不惜为自己的信念而投汨罗江殉国。他的诚,使其作品成为流芳千古的不朽经典。
郭沫若的人格遭后人非议,他在大跃进时期所谓的《百花齐放》诗集,白开水般的政治口号,令人不忍卒读,是绝对的“不诚无物”。然而,他也有诚的时候,也有因诚而产生的不朽作品。如抗战时期的六部悲剧作品,尽管写得匆促,但诚的激情使其不失为经典之作;“五四”时期他的成名作《凤凰涅槃》,尽管其“我就是火,火就是我”语无伦次的文字未必称得上是经典的诗歌语言,但青年郭沫若的激情和诚挚,他的不顾一切的真性表达,使作品具有了经典的价值。
反之,鲁迅以后的“杂文”,华君武、方成以后的漫画,侯宝林、马三立以后的相声,主旋律支配下的“高大全”小说、电影,当下最为火爆的小品,很少有称得上是经典的。那些作品,令人该哭无法哭,该笑无法笑,总让人觉得是在做作,是在表演,是在逢迎,就是缺了点真性和诚意。
现代美学家蔡仪先生的美学观点许多学人未必赞同,包括我本人。但他一以贯之、始终不变的治学理念和态度,令人尊敬。他以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和反映论为基点对美学理论的建构,不失为一种经典的美学理论。你可以不赞同他的“客观”论和“典型”说,但他对于理论的自信和坚持,体现了学者的至诚之意,他的学说,仍不失为中国美学文库的独特的经典理论。
三、深。真和诚是经典的基础和前提,没有真和诚,注定不可能成为不朽的经典,但只是有真和诚,而缺少深度,也未必能成为经典。如果说真和诚标示的是本体和态度的意义,那么,深则是标示识见和能力的意义。鲁迅之所以成为经典的文人,他的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的作品,除了真和诚,还有就是他的深度。《阿Q正传》出版后好多人怀疑鲁迅是在隐喻讽刺自己,其实,鲁迅没有针对任何特定的人,只是,他把中国人的劣根性挖得足够深,就像一面照妖镜,使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灵魂中看到阿Q的影子。鲁迅杂文的力量,不仅在于它们的犀利,更在于它们的深度,因为鲁迅的笔刀,直接切入了抨击对象的骨髓。被鲁迅骂过的不少人,一辈子难翻身。
余华是淡然而残酷的,在《活着》中,他用那么平静的语气,描述了那么悲惨的社会际遇和人生命运。似乎不动声色,其实雷霆万钧。那就是深度,没有对社会人生足够深的见识和领悟,绝写不出这样的作品。比之《丰乳肥臀》之类的作品,余华的功底未必不及。
李商隐诗歌的魅力,在于它的情感深度及表达的朦胧和包孕性。中国古往今来的诗人中,在情感的体验和表达上,李商隐属于较为深刻而隐晦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种体验和表达是如此的深,如此的切。
四、精。深是体验和识见,精则是笔力和功夫,是技巧的极致。经典的语言,在于最确切、最精当、最充分的表达。王国维谈境界,论王安石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一个“绿”字,境界便出;论宋祁诗句“红杏枝头春意闹”,一个“闹”字,境界便出。这就是语言的精致功夫。《红楼梦》之所以称为中国古典小说经典,很大程度缘于小说语言的精当。唐诗、宋词,雪莱、拜伦、普希金的诗歌,莫泊桑的短篇小说,莎士比亚的戏剧,无不是精致语言的表现。
精在艺术作品的表现中更为明显。古希腊的雕塑之所以被马克思称为不可企及的典范,就在于它们的精,面对两千多年前的断臂维纳斯,我们不得不惊叹它对于人体比例的精确把握,对于女性形体的惟妙惟肖的传达;胜利女神甚至连头都没有了,但留给人们的仍不失为美到极致的雕塑经典,那出神入化的线条,那展翅欲飞的形态,把人类对于女神的感受表达到了极致。
王羲之的书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兰亭序》笔画神韵,其精妙程度绝世无双。李白的豪迈飘逸、杜甫的沉郁顿挫、苏东坡的自如洒落、辛弃疾的慷慨苍凉,不管其风格和境界的差异如何,但其语言的运作,均是如此的精致,无可挑剔。
五、新。经典不是一成不变的,经典也在与时俱进。毕加索的立体画,凡·高的印象系列,他们的经典意义首先在于形式上的创新,全面地改变了绘画的表现角度和手法,给视觉艺术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加缪、卡夫卡的作品或荒诞、或隐喻,其经典意义在于理念上的创新,推翻了人们惯常的思维和理解,揭示了一个颠倒而真实的世界。
我们不必以古典的目光嘲笑数码时代网络语言的“癫狂”,“屌丝”的语言有着与时俱进的独特之新,无论是体验还是表达。经过淘沙沥金,必然留下经典。
唯其日新,方其日精,终归经典。今天是另类的,叛逆的,来日则可能成为经典。正缘于不断的创新,才造就了不同时代的不同经典。“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经典不是经久不朽的模仿典范,而是推陈出新的突破与创造。同样的实诚、同等的识见、同档的技巧,由于创新程度的不同,有的成为经典,有的无情地被淘汰和遗忘。这就是新的魅力!
以上五点,真和诚是前提,它们未必是经典的充分条件,但必然是经典的必要条件;深和精是经典的充分条件;新,则是经典的可持续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