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文学、青春与成长
李浩
李浩:作家,出版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等,发表小说、诗歌、评论四百余篇,任职于河北省作协。曾获鲁迅文学奖。
成长一直是小说写作的一大主题,在我有限的阅读中,关于迈入青春门坎的遭遇、变化和心理长成的文字几乎占有五分之一的篇什——如果我们将这一成长的外延略略扩大化一点的话,譬如,把《红楼梦》《情人》和伦茨的《德语课》也拉入这一范畴。成长,在文学中似乎具有不竭的内驱力,是文学最令人关注的母题之一,它和爱情、命运、“成为那个个人”以及对它们的思考关联紧密,相互渗透,几乎无法断然地分开。
关于青春这一时段的成长,《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及《青春之歌》是一种类型,它既是主人公的生命成长史也是受教史,它们要书写的,往往是生命的煅烧过程,“他成为了”和“他们成为了”——这当然是青春文学要面对的课题,在这一有着深刻变化的成长期,想要“成为”的渴望是一种驱动力,每个人的青春都自觉、不自觉地接受着这一驱动力的影响,它的影响是深远的,有着不断冒出的嫩芽。我愿将铁凝的《哦,香雪》也归入到这一类型中。不过时下,这类作品中鲜有有影响的后继,摆脱僵化、平庸、说教气和意识形态的束缚是它们必须面对的共同“难题”。在这一类型中,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应属较为成功的一部,在“传记”背后,约翰·克利斯多夫(或者,原型贝多芬)在青春经历中的挣扎、努力以及反抗都得以有血肉地呈现,受教的意味还在,但它隐于故事其中,不升至台前——当然,在这里,约翰·克利斯多夫有一个更为丰富复杂的心灵,他不是单一向度的,这种受教的方向也是多向度的。在这里,我想提到曾给我深刻启示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作者黑塞。它讲述的是两段背道而驰的心灵旅行,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对待生活的态度区别明显,但均是有理的:歌尔德蒙是一位唯美主义者,认为神秘是梦与最高艺术品的共同特色,要把这种神秘变成话语,需要调和生与死、慈善与冷酷、生存与毁灭。歌尔德蒙信奉艺术的永恒性,艺术作品是永存的,百年后还会在静静的圣堂里发光,因为那不是血和肉,而是精神。纳尔齐斯则信奉哲学和宗教,是亚里士多德和圣托马斯的学生,一个思想家和禁欲主义者。纳尔齐斯的艺术理论基于人必须首先教育自己成为和谐完善的人,才能创造出不朽的作品,因为纳尔齐斯眼中的世界并非“由表象所形成”,而是“由概念所构成”的——两种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在青春时撞在一起,相互渗透、影响、对抗和搏斗,它形成涡流,把我深深地卷入其中……我是在三十岁的时候才读到黑塞,读到《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于是我在其中不断挣扎,站在纳尔齐斯一边或歌尔德蒙一边,向另一个“我”解释,试图说服——我觉得,那时我还在青春的路口上,里面的问题在撕扯着我,让我甚至“无所适从”。我承认在我身上纳尔齐斯的成份更重一些,但这时,我发现了我身上的歌尔德蒙,它同样具有力量。如果在三十岁前,二十岁时,二十二岁时我读到黑塞,会不会对我构成颠覆,让我走上另一条人生之路?至少,有这个可能。(我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与《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放在一起来谈是因为它们都贮含着“受教意味”,但二者之间的不同也是极明显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受力是外在的,强调社会性,而《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却极为内在,是自我审视,趋向哲学化一些。)
“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是霍尔顿的青春梦想,它小而隐秘,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对青春的书写中,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无法避过,它书写的那种生活和生活面对我们的景象无法避过。挫折和压抑,幻想和困缚,无所事事和它的迷茫,以及骤然遇见的冷冰冰的现实骤然地横在面前……《麦田里的守望者》揭开日常表象,细致地展示我和我们在青春期的可能遭遇,让我和我们感同身受。它是小的,微的,甚至有些失重,但这恰恰也是我们一代人在青春时期的普遍遭际。它写出的是境遇,具有普遍性的境遇。同样书写这样境遇的还有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尤迪特·海尔曼的《夏屋,以后》,路内《追随她的旅程》,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在跨入青春的节点上,他们被生活撞到,被种种不期而至撞到,被超出自己理解的事与物撞到,怀揣的火焰被冷冰冰的凉水撞到,被夹杂着的棍棒撞到,于是他们经历,痛苦,蜕变。叶弥写过一篇让我深深记忆的小说,《成长如蜕》:在这里,成长如同蝉的蜕壳,无论如何依恋,那个旧我都得蜕掉,青春之后(在经历一系列的教训、痛苦和挣扎之后),生活将会重塑一个新我出来,新我和旧我之间也会“面目全非”。没错儿,当弟弟被“抛进现实”,依然单纯纯粹、将生活理想化的弟弟不肯轻易妥协,他试图按照自己的理想方式生活?但现实是——在弟弟周围,父亲和他的诸多朋友,包括路人,这些貌似不同的人却都以极为理性和现实的原则对他进行着“围捕”,“他们代表着现实的铁律,生活的逻辑法则和必然性,聚合成一股至高无上而又秩序井然的力量,从容不迫地拆解一个人青春期的热情、梦想、骚动和叛逆”(金理《这些年,读叶弥》)。在为弟弟的“终于长成”(和众人一样:“残酷又冷静,世俗而实际”)长出一口气的同时,感叹和吁嘘也随之而来,它成为巨大的隐痛。一定如此,非如此不可吗?我们为什么要成长成这个样子才更“合适”?问题出在了哪里?……尤迪特·海尔曼是一位德国70后作家,《夏屋,以后》的出版在我们国度似乎遭受着普遍的忽视,在这里,我愿意为它多说几句:在这部充溢着灰色诗性的短篇小说集中,她描述的是“失败、失落、失魂的经验;不确定、不可名状的渴求与欲望;迷惘、彷徨、无望、忧伤……”,她描述的是经验的片断,冷静、冷漠,带有回旋的气息,却又有着无尽的苍凉。如果让我选择,《夏屋,以后》的惊艳感和对我的触动大于《麦田里的守望者》,前者胜出。
青春小说中,像《麦田里的守望者》那种致力于展示青春迷茫、疼痛和压抑的小说很多,属于多数,它咏叹过去的好时光,咏叹在这段时间里的困惑与不如意,咏叹成长的、情爱的期待与挫败……这些小说的主人公多数是那种“理想主义者”,至少有他们的坚持,然而跨过青春这道门坎,他们就会接受来自生活的、成人世界的重新教育……此类中例外的应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它只有记忆性而没有成长性,在它那里,时间是凝滞的,如同是经年的蜂蜜,它挽留着那种“趋于黄昏的悲哀的美”。当然,当理想遭遇现实,当另外的现实以强力的方式加于青春生活,有时我们甚至可能看见“连根拔起”,听见树枝被折断时的断裂之声:“残酷青春”,在文学的写作中则是另一有特点的类型。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事关成长,事关成长中的残酷:班吉的弱智以及被阉割,他的青春没有到来就已经死去;消失于时间里的哥哥昆丁,无力的“圣徒”和他的撞碎,以及最终的自杀;受骗怀孕的凯蒂和她的私生女,她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怀恨着家和家人的杰生,同时他具有唯利是图、自私自利等坏品质……没错儿,莎士比亚的那段话可做此小说的核心注脚——“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便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由白痴讲述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半点儿的意义。”(莎士比亚《麦克白》)《动物凶猛》里的青春同样残酷,他们逃课、泡妞、打群架,在这个青春期里,有的是随处发泄的精力、四处寻找刺激的欲望、自以为是的狂傲、随波漂泊、混乱迷惘的心灵;在“我”的世界里,高氏兄弟是山大王、汪若海是贰臣、于北蓓是狐狸精、米兰是交际花;家长们令人厌恶,学校无聊乏味,而偷窥、盗窃则是无可遏制的爱好。也有发自内心的对异性的迷恋,但所有浪漫都最终被兽欲所吞噬。王朔用逼真的现实手法写下大院少年的成长纪,而在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里,青春成长的残酷感并不因地处的“遥远”而有减弱,它更多是外部施加,是一种被动和被迫。在种种的重压下,所有的反抗均是弱的,性成为这些青春着的“无权者的权利”甚至是最后的权利。尽管他用戏谑的、夸张的、富有幽默感的语言写出,尽管这样的语感会让其中弥漫的残酷性有所弱化,但品味中,那种微微的苦还是透过舌尖传递过来。科伦·麦凯恩《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不能算是严格的青春小说,但它涉及着青春,像圣徒科里根,把施舍那些底层的人、“给予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宗教,在他的宗教里有的是内心的契约、行动而没有经文,这当然也让他的挣扎、痛苦变得更多。“他失去了与上帝的联系,他在独自承受着人生的痛苦,就如一个永恒的故事。”他酗酒,吸大麻,过极为简朴贫困的生活;蒂莉·亨德森在小说中是个妓女,对于自己的生活,她以嘲弄、咒骂或无所谓的方式面对,不过其中也不乏某种享受。在这里,青春的残酷性像是压着背脊的石头,在那样的境遇中无法摆脱,可怜的阅读者也无法将它移动半步。
爱情和青春是一对姐妹,不,之间的关系应当更近;青春和性,和荷尔蒙……我想起《情人》《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杜拉斯两篇小说写下的是同一段青春同一段经历,都以自我为原型,不同之处在看法上,在对过往旧事的态度上。《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略显粗粝,有强烈的情绪感,与事件的发生近些,因此它的怨愤还在,委屈还在,那种“撕裂感”还在。她在这里有嘲笑、不屑和鄙夷,包括对自我的,而至《情人》,多出的则更是宽容,对旧光阴的感叹和留恋。对待同一事件,写作上的先后不同颇让人回味,杜拉斯的写作给予我们诸多参照,如果我们足够耐心的话。没错儿,这位白人少女在与中国男人的性关系中有欲望的成份,但更多的是贪恋,对他财富和生活样态的贪恋,某种依赖的贪恋,还包含着试图以“摔破罐子”的方式唤起母亲对自己的重视的想法,她感觉母亲的精力都放在了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自己的优秀完全不曾被注意到。这里的青春当然有着它懵懂的残酷,小说里的“我”属于“失足少女”,但杜拉斯写下的这个“我”很容易超越简单的道德评判,而让我们理解与悲悯,在它营造的氛围里沉浸难以自拔。《洛丽塔》,如果从“洛丽塔”的角度,这也是一部关于青春的故事,一个小女孩经历和成长的故事。顽皮乖张,未谙世事,带有“变幻莫测、脾气恶劣、欢快、困惑,以及那种轻佻女童尖酸的优雅”的洛丽塔在她尚小的青春期遭遇了她的“现实和其必然后果”,最终让她的青春以那样的方式终止,变成……
谈及青春、成长的文学,我还要特别谈及的是一部让我反复提及的伟大之书《树上的男爵》。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是一部关于个人成长并“成长为那个个人”的小说。小说中,卡尔维诺让十二岁少年柯希莫开始他的“树上生活”,他的全部时间和命运都在这个距离地面几米的空间里安置下来,直到“升入了天空”。自然,他的全部青春期都是在树上度过的,而这在小说中也占据着大部分的篇什……我珍视卡尔维诺为柯希莫男爵的赋予,在我看来,这部容纳着作家“理想、梦想和幻想”的书,这个创造物“柯希莫”,取自于卡尔维诺的肋骨,携带着写作者的血肉和由此而来的疼痛,“替代”写作者的内心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并承担那些艰难的甚至是灾难的负重。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曾说到如果他在战争中死去,希望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上简单的几个字:“那个个人”。那个,个人,无疑,从肋骨中诞生、带有明显卡尔维诺DNA印迹的柯希莫男爵就是那个个人,他用一生践行和致力的,就是成为具有现代性、独立性和思考力的个人——这,也是卡尔维诺对于“成长”和“长成”的精心赋予。成为那个个人,仅有反叛是不够的(尽管它是最最重要的),他还需要另外的“一切品质”,譬如对阅读和学习的极大兴趣,“愿意使自己成为有用的人,喜欢为别人进行一种必不可少的服务”,蓬勃的好奇心,对具体事务的兴趣,对集体生活的爱好和对“文明社会”的离弃,苛刻的自我律令和游戏精神,对幽暗、隐秘的发掘与尊重……当然,在“那个个人”那里,在柯希莫那里,“心中有一个关于人类社会的理想。每次当他着手把人们联合起来,或者为了某些具体的目的如救火护林、打狼自卫,或者成立行会时,诸如锋利磨刀、光明制革之类的,他总是在黑夜里把人们集合到森林中,围坐在一棵树下,他就在那棵树下演讲,总是会产生出一种密谋的、宗派的、异端的气氛,在这种氛围中他的话题很容易从具体讲到一般,从关于从事一种手工技艺的简单规章制度浑然不觉地谈起建立一个公正、自由、平等的世界共和国的蓝图。”我愿意将这部有着丰富思考同时又妙趣横生的小说推荐给朋友们,写作这篇文字,它亦是重要的支点之一。
哲学家罗素曾说过:“参差多态是人类幸福的本源”,对于小说阅读也是,对于青春的多样也是。它们写下一个个个人,写下他们的经历和面对,让我们沉浸其中,感受、体验其中的悲欢离合,并致力告诉我们:“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