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省深圳市光明新区高级中学谈胜轶
《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中的“企慕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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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读义山无题诸诗,常为那些犹如云霞明灭、绮丽凄艳的语词意象所吸引,意欲赏析品读之际,其诗句与诗句、诗联与诗联之间的奇幻组合,又让我的解读严重受阻,这种阅读的阻隔感,正如义山所说的“云浆未饮结成冰”;然而,我对义山诗的企慕并未消减,反而更加执着,遗憾的是,其诗歌主旨仿佛近在眼前,但又莫可明辨。此种感受不幸被“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的诗句击中,义山无题诗的诗心、主旨如同这美艳绝伦的仙姝,杳远难即,恍惚迷离,更隔紫府瑶台十二层!我这里着意用义山的《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一诗来形容自己的读诗感受,是为了说明其无题诗大多具有“企慕情境”。我读诗之企慕、困惑与义山诗中之心态意境正相仿佛,但是,你却不能说这首诗原本就是写阅读阻隔感的,它或许是爱情诗,或许是政治诗,或许什么也不是,就是在诗中营构了一种“企慕情境”,表达可望难即、不可追攀的困惑而已。这种困惑在人类精神史上是极富普遍性的。“企慕情境”的概念,最初由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提出。钱先生首先援引《秦风·蒹葭》和《周南·汉广》二诗,说明它们在“难至矣”的阻隔特点上,可谓异曲同工。他进而引述陈启源《毛诗稽古编·附录》:“夫悦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悦益至。”最后指出:“二诗所赋,皆西洋浪漫主义所谓企慕(Schnsucht)之情境也。古罗马诗人桓吉尔名句云:‘望对岸而伸手向往(Tendebantque manus ripae ulterioris amore)’,后世会心者以为善道可望难即、欲求不遂之致。”[1](P.208)看来,企慕情境指的是艺术作品中的一种中西共通的心态模式或境界。陈子谦对此阐述得很好,他说:“企慕情境:它所表现所渴望所追求的对象在远方,在对岸,可以眼望心至,却不能手触身接,是永远可以向往,但不能到达的境界。”[2](P.23)
义山有感于爱情、政治的追求成幻,也常常会在其无题诗中精心营造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企慕情境”。这一艺术境界,在他的许多无题诗中,表现为以爱情为相对稳定的单一的主体意境,同时又有多元意味的象征。这就使得其无题诗具有了朦胧的美感。运用钱钟书先生提出的“企慕情境”来解读义山的诸多无题诗,或许可以避免一种非此即彼(不是爱情诗,就是政治诗)的固执迂阔的理解。那么,“昨夜星辰昨夜风”这首无题诗究竟是如何营造“企慕情境”的呢?本文拟就此作一粗略探讨。
《无题二首》中的“昨夜星辰昨夜风”大约写于开成四年(839年),义山再试书判拔萃科,释褐为秘书省校书郎(九品上阶)之际,此时作者初入兰台。全诗抒写了作者对一位贵族女子的企慕爱恋之情,而这种情感又遭遇了难以逾越的阻隔,以致作者最终是嗟叹不已,只有转蓬飘飞、身不由己、企慕成悲的怅惘感伤。此诗典型地表现了“企慕情境”所特有的情梦难圆的悲剧色彩。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首联二句是作者伫立在时间的此岸,对彼岸“昨夜”的追忆。这段时间的河流,虽只浅浅一脉、淡淡一痕,但那最沉醉最温馨的情事,已是永逝不回!时间的阻隔,让今夕的星辰添了一层闪烁不定的色彩,风仍是春风,但它荡漾的却是今夕的寂寥,寂寥里无望的回想。雕梁画栋、馨香桂堂、忽东忽西的曲径幽隅,这一切正在作者记忆的屏幕上摇晃。所有的柔情蜜意、海誓山盟,皆已定格于昨夜,昨夜的佳人丽影,已成“在水一方”的彼岸花,作者只能永远地隔河而望。这首联呈现的画面,无论色调还是气息,都美得令人伤心,作者“用美丽装点了悲哀,又用悲哀深邃了美丽”(王蒙语),成功地渲染了爱情阻隔的凄美氛围。于是,自然而然地就有了颔联在“阻隔”中生发的奇思妙想:“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身无”句是诗人感叹自己不能像凤凰那样展开美丽的双翼飞到佳人身旁,与之耳鬓厮磨长相守。凤求凰兮不可得,不可得兮情愈悲!但作者转而又在这几乎绝望的石缝中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一个情致独特的比喻,是义山式的“无”中生“有”,义山式的心灵告白:我与你,身莫能接,但心向往之!就如灵异的犀角中央有一白线贯通一样,抵达你灵魂深处,与你心心相印情暗通,好吗?你看,义山无题诗中的企慕、希冀之情表现得就是如此的一厢情愿、一往情深!纵使没有任何回响,作者的心依旧飞翔,“身在情长在”(《暮秋独游曲江》)。这便是义山的执着,执着得让人热泪盈眶!这也是作者一以贯之的风格,“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义山无题诗“企慕情境”中的“情”,就是这样的刻骨铭心,痛彻肺腑。虽然美好的事物永远“在远方”“在对岸”,但作者的情感却有一种强大的穿透时空阻隔的力量,这力量给凄凉带来温暖,给孤寂带来安慰!作者在高度概括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情宣言之后,思绪又跳转至昨夜厅堂华宴最热闹的一幕:“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送钩,又叫藏钩,是古代的一种游戏,把钩(器物)藏在数人手中,让对方猜测。分曹,即分队,曹,偶也。射覆,也是古代的游戏,在器物下覆盖着东西,让对方猜测所覆者为何物。射,猜度。在此类游戏中,猜不中者要罚酒若干。作者借酒宴上的游戏渲染了当时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灯红酒暖、嬉戏打闹的热烈氛围。这颈联二句,的确是义山无题诗中最温暖的回忆,绝无仅有!但作者是在借已逝之虚景以慰藉自己今夕的孤寂,表达对佳人的企慕深情。这回忆的场景本身,在当时就是热闹中的残缺、热闹中的阻隔!“隔座”之“隔”,谓身不能近,语未能通,任何亲昵的表示都不可能,作者始终只能与其佳人四目交投,释放永不消逝的电波!因而,作者在颈联的回忆,实则是当时既已惘然,温暖的背后是作者格格不入的落落寡合,这也是严重的被疏离,绝无仅有!此种情感的阻隔,使得作者的企慕又更添一层悲感,近在咫尺的佳人,如隔云端!当时就已经阻隔难通,何况今夕?故今夕之忆,是作者在阻隔的阻隔中执着地表达自己对佳人的企慕,在残缺的残缺里寻觅圆满与回应!无奈一别如雨,仅一夜之隔,便恍若沧海横阻,连残缺的温暖都已成奢望,作者不得不让思绪飘回到现实,镜头又一次切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悠长的喟叹将诗中的“阻隔”进一步拉长,作者感叹自己即刻又得到秘省官署上班应差,像无根之蓬草飘转不定。此中有留恋,有无奈,有怅惘,更有不可把握自身命运的悲哀。企慕成空,爱情的,政治的,一切人生经验的,仿佛皆在其中。
由上所述可知,义山“昨夜星辰昨夜风”这首无题诗中的企慕情境含有“企慕——阻隔——追寻——落空”的情感模式,该模式最终归结于一个“悲”字,是对中国古典诗歌悲剧性的“感伤—言情”传统的继承;同时又有发展之功,在诗歌语象富丽华贵的选择、蒙太奇式的诗句组接方式、象征暗示的表现技法等方面,都有前所未有的创新。要注意的是,义山的无题诗,并非都有“企慕情境”,须具体作品具体分析;再者,该情境中的企慕,并不仅仅限于男女之间,或许还有其他人生体验中的“企慕”。凡憧憬、向往之事物,若不能如愿以偿,皆可产生“企慕情境”中的阻隔的怅惘、失落。
注释:
[1]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三联书店,2007.
[2]陈子谦.论钱钟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