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爽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北京 100101)
2013年12月20日由中央电视台、文化部、国务院新闻办等单位共同主办的第二届“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颁奖典礼在京举行。90高龄的叶嘉莹先生获此殊荣。评委会给叶先生的颁奖辞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十方遍布迦陵音,转篷万里,根在华夏,一世多艰,深情不变。师承一代名家,海外别有建树。在世界文化大坐标下定位中国传统诗学。她是白发的先生,诗词的女儿。”叶嘉莹,号迦陵,生于北京,蒙古裔满族人。现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荣休教授,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加拿大籍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叶先生20多岁大学毕业即开始执教,一生从事中国古典诗词的研究和教学,从未间断,至今依然活跃在三尺讲台。尽管叶嘉莹以中国古典诗词传播名世,教书育人70年,桃李满天;研究学贯东西,融汇古今,宏著等身。但就其个人而言,她对诗词创作的热爱却是深入骨髓,在各种场合多次讲自己终生的幸运就是能与诗词为伴。[1]“为伴”即与生命相始终、相托付,不肯抛掷离别的意思,其内涵不仅指对古代诗词的传播,同样也包括她个人的诗词创作。然而让人略感遗憾的是,报刊、杂志乃至专著对叶先生事迹、风采、学术成就的褒扬、纪念、研究连篇累牍,但对她诗词创作的涉及与系统研究却极为鲜见。
叶嘉莹先生诗词创作计有600余首,大陆及台湾已经出版的作品集有多种系列,文体涵盖诗歌、词、曲、赋,其诗词创作从绝对数量上来说,并不算是太多。但就时间而言,从懵懂幼童创作第一首诗开始,到90岁的耄耋之年有着80年的时光跨度;就空间而言,从北平到南京,从台湾到温哥华,游历天下又回到祖国落脚南开大学校园,可谓是南北翱翔,东西飞跃;就生命历程和身份变化而言,从书香之家深闺女子到誉满全球的知名学者、文化名家,无论畅快与困顿,失意与奋起,她从来未曾放弃创作,尤其是生命轨迹的每个关键时刻,总是能够看到诗词相伴的身影。所以说,叶嘉莹诗词创作的时间跨度、空间跨度、身份跨度,都是古今中外之罕见者,因而其创作就不再仅仅只是个人生命印痕的书写,而有了可以从中发掘文化生态探寻的内涵、人生励志的意义和创作社会功用的价值。
1924年7月,叶嘉莹出生于北平一个古老家
对叶嘉莹一生创作影响最大的恐怕还是她的恩师顾随。1941年叶先生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开始为期四年大学生活。当时的辅仁,大师荟萃,陈垣任校长,沈兼士任文学院长,余嘉锡任国文系主任。叶嘉莹读大二时,顾随先生开始教授他们唐宋诗课程。顾随,字羡季,号苦水。家学渊源,古典文学功底深厚,报考北大国文系,因成绩异常优异突出,被北大校长蔡元培所激赏,在蔡先生建议下,改读英文系,接受西方新文化,从而形成学贯中西,兼容并包,博大精深的治学功底。顾先生不仅是古典诗词教育家,同时也是成就卓然兴趣广泛的创作大家。诗、词、文、赋、曲、剧、译作、评论乃至佛教禅学,无不精道,留下了许多值得重视的著作。他授课注重启发,不仅提高学生文学欣赏能力,更注重品格、修养培养,同时也通过比较古人作品高下优劣,传授诗文做法,提高学生创作兴趣。当时凡顾先生课,叶嘉莹无一遗漏全选。毕业后,依然常回辅仁旁听顾先生的课,直到1948年离开北平,前后长达六年之久。
青年叶嘉莹创作受益顾先生是多方面的。形式上,首先是听课所得:“我小时写诗并不懂得喻托,有什么感动就写什么。可是当你真正受了教育,老师讲了许多诗词里的喻托,所以我就模仿着写一些有喻托的作品。”[2]深邃的挖掘,开阔的启迪,引领叶嘉莹领略诗词王国的无穷奥妙。第二是习作得到顾先生精心修改:“我在大学这两年的学习是有相当的进步的。最初我给顾先生看我早年写的一些小诗,先生还给我进行了一些修改……虽然只是一两个字的修改,却给我极大的启发。顾先生对遣词用字的感受之敏锐、辨析之精微,可以说对学习任何文学体式写作的人,都是极大地助益。”[2]正规而严格的训练,使叶嘉莹雏鸟展翅,羽翼渐丰。第三是师生之间的唱和。1944年叶嘉莹创作了七律《摇落》一首及《晚秋杂诗》五首,将六首诗一并呈交给顾先生,顾先生不仅一字未改,而且欣然和诗六首,给了叶嘉莹意外的惊喜与感动。读过顾先生的六首和诗后,叶嘉莹再作六首,题目为《羡季师和诗六章,用〈晚秋杂诗〉五首及〈摇落〉一首韵,辞意深美,深愧无能奉酬。无何,既入深冬,岁暮天寒,载途风雪,因再为长句六章,仍叠前韵》。此组诗作呈奉先生后,顾先生竟然又和长篇作《七言长句五章再用叶子嘉莹〈晚秋杂诗〉五首韵》。如此这般殷勤用心,显然已远远超出师生之谊,成为相知的表达、相怜的传递和衣钵承继的首肯。这个时期叶嘉莹的诗词创作多且勤,除了诗词写作之外,还开始了对令曲、套数以及单折剧曲的习作。叶嘉莹多年之后还清晰记得当她第一次将各种文体习作呈交给顾先生后,顾先生的评语是:“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当善自护持。”引导、培育、击赏、鼓励,犹如东风劲吹,将青年叶嘉莹创作的满帆之舟推向浩瀚大海。
如果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可算作叶嘉莹创作第一阶段的话,“为赋新诗强说愁”是这个阶段最典型特征,情思细密,敏感善愁。但当她经历了丧母之痛,她的心智、诗性在悲苦中渐次成熟并强大起来,可以算作是创作的第二阶段,在人间大悲大苦中她真正锻造成为诗人之心了。第三阶段,是从台南开始,经历了夫君含冤入狱,自己也牵连被捕,而出狱后衣食无着举目无亲的困窘中,叶嘉莹作《浣溪沙》“一树猩红艳艳姿”《蝶恋花》“倚竹谁怜衫袖薄”叙写对故土的相思,往事成空的悲苦和年华逝去的凄凉。但她自述说其实那个阶段根本没有心情写诗,因为既无人欣赏,更没人懂得。然而这些诗句还是“它自己跑出来……心里一有感触它就跑出来了”[2],这一阶段表面看作品极少,但就创作而言,却已是“如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渐入佳境了。
叶嘉莹一生创作,内容上划分,大体如下:
最为典型的是对她生命中三次大劫难的忠实书写。叶先生一贯给人以容貌秀美,妆容祥和,风韵优雅,气度非凡之印象,一般会推断她福运双全,一生顺遂。然而她确曾经历过一系列的人生大苦难。古人说人生之苦莫过于“少年丧母,中年丧偶,老年丧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生这三大灾难叶嘉莹无一幸免。第一次重大打击是1941年的北平,其母突然病逝。当时古都沦陷,其父在大后方与家人断绝音信已达四年之久,遭逢亲慈意外去世,身为长女的叶嘉莹悲痛欲绝,写下《哭母诗八首》:
噩耗传来心乍惊,泪枯无语暗吞声。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其一)(母入医院时莹欲随往,母力阻之不料竟成此毕生恨事)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其二)
本是明珠掌上身,于今憔悴委泥尘。凄凉莫怨无人问,剪纸招魂诉母亲。(其六)
年年辛苦为儿忙,刀尺声中夜漏长。多少春晖游子恨,不堪重展旧衣裳。(其七)
母亲离世,给初涉世事的少女叶嘉莹以强烈震撼,遭逢人生巨痛的叶嘉莹这个时期创作了大量怀念母亲的诗词,其中包括母亲去世后第一次接到父亲来信,感慨万千,作诗《咏怀》“高树战西风”等。对这一时期的诗词创作,顾随先生的评价是“太凄凉”。
人生的第二次大灾难发生在1949年的台湾。婚后的叶嘉莹跟着夫婿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到了台湾。从1949年12月丈夫被捕下狱到1953年释放,长达4年间,叶嘉莹过着“有夫甚于无夫”孤苦无依的生活,她用“苟延残喘”来形容那段不堪回首的苦难时光。此时其创作很少,仅留下两首词和一首诗。由于政治时局关系,词写得非常隐晦。1950年所作五言《转蓬》当时不敢发表,多年后发表时,叶先生补写了小序,详细追述当年情境:
一九四八年随外子工作调动渡海迁台。一九四九年冬长女生甫三月,外子即以思想问题被捕入狱。次年夏余所任教之彰化女中自校长以下教员六人又皆因思想问题被拘询,余亦在其中。遂携哺乳中未满周岁之女同被拘留。其后余虽幸获释出,而友人咸劝余应辞去彰化女中之教职以防更有他变。时外子既仍在狱中,余已无家可归。天地茫茫,竟不知谋生何往,因赋此诗。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转蓬无托的覆盆落井之灾,她的创作进入了“欲说还休”表面无诗但心诗无限的阶段。
第三次大灾难是丧女之痛。年过五十的叶嘉莹经过多年奋斗,走过重重苦难,终于步入人生坦途。然而就在1976年,结婚还不到三年的大女儿和女婿突然遭遇车祸,不幸双双罹难。仿佛天塌的叶先生做《哭女诗十首》以纪之。其中:“哭母髫年满战尘,哭爷剩作转蓬身。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寥寥28个字,对自己命运多舛一生做了总结:少年战乱中,母亲亡故;后来千辛万苦辗转大陆、台湾、加拿大,生活安定下来,相依为命的老父亲却溘然离世,叶先生举目四望,真的是感到最亲的亲人都没有了,生命之根仿佛被连根拔起。谁知百劫余生,却又再次遭受丧女之痛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剧,生命的花朵,一生最珍爱的果实,所有的希望与慰藉仿佛瞬间化为乌有。此时的叶先生觉得命运简直就是时刻捉弄自己的恶魔:“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其中“风雨逼人一世来”,涵盖了太多个人的苦难与情感。这凄楚的呼唤,悲愤无奈,千回百转,令人不忍卒读。
与三次人生大难的书写在创作上有着同等重要地位的是其在1948年记录南京生活的套曲《越调·斗鹌鹑》和1974年回国时所做《祖国行长歌》。前者反映了当时币制改革后国民政府迁台前百业凋敝,物价腾贵,民不聊生的情景,继承了杜甫等爱国主义诗人史诗的传统。后者是作者经过长达二十多年异国他乡的漂泊,第一次重回故国,其兴奋感慨之情溢于言表。这首七言长古,长达两千余字,较之于白居易《长恨歌》还要长两倍余。诗中既抒发了“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重返故里的欣喜之情,也概括了二十余年的生离死别的经历,同时涵盖了去国二十余年飘转于台南、台北、美国、加拿大各地的经历和生活,也有史诗般的意义,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眼界与气度。
最早与叶嘉莹唱和的是她的老师顾随先生,师生间这种相知、相惜、相怜的唱和堪称文学史佳话。步入社会后,叶嘉莹深得长辈、同辈、晚辈友爱敬重,她亦极为看重彼此之间的这种情义。在台湾,得到了台静农、郑骞、许诗英和戴君仁师长辈人物鼓励和关照,叶嘉莹对此常存知恩感激之心。许先生逝世后,远在温哥华的叶嘉莹作长诗《许诗英先生挽诗》表达哀悼之情,叶先生说此诗可以恰切地表达她悼念台湾几位师友的一个整体心情。
有些诗是叶嘉莹写给学术界朋友的。1968年她做《留别哈佛三首》,1970年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作诗三首为和,而且三首诗竟然完全步其韵。当时周策纵先生也和了三首。之后,叶先生将自己的诗和友人们的和诗寄给了远在美国的顾毓琇先生,结果顾毓琇先生也和了三首,诗题是《和叶嘉莹女士同周策纵教授吉川幸次郎三律》,而叶先生和顾先生并不认识,好像后来也没有见过面。三首诗引来这么多的唱和并且结出如此多的善缘,也可以算作是一段文坛相知、相敬、相互欣赏、相互鼓励的趣事了。
1978年回国后,叶嘉莹陆续与过去的亲朋故旧重新接续了联系。于是约了陆颖明、周祖谟等几位老师和同班同学在北京聚会,作《赠故都师友绝句十二首》[5]。回顾了时艰与友谊,并以“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其十二)表达了以传承中华文化实现报效国家的愿望。
李霁野先生是影响叶嘉莹后半生的前辈,台静农在台湾时对叶嘉莹多有帮助,叶先生在《天津纪事绝句二十四首》其三、其四中,表达了对两位先生坚持理想和操守的敬仰以及对他们之间深厚友情的颂扬。
繆钺先生是叶嘉莹甚为崇敬的师长,虽未谋面便已许为学术知音,后来相逢,更成为事业的密切合作者。繆钺做两首七言律诗赠给叶先生,叶先生亦以《赋呈缪彦威前辈教授七律二章》相答。后来二人合著的《灵豀词说》完成时,繆钺先生九十华诞时,叶先生写诗祝贺;繆钺先生去世后,叶先生又写诗哀悼、纪念。
以诗会友乃中国古代文士之传统。叶嘉莹与范曾两位先生因诗、画相识、结缘更是不得不提的一段佳话。1979年春叶嘉莹第一次归国,在友人陪同下游览京郊名胜。当时碧云寺恰好举办画展,一入展室,叶先生便被一幅屈原画像深深吸引,认为画家描绘出了屈原内在的精神风貌,她将自己的这份感动写成词《水龙吟·题屈原图像》“半生想象灵均,今朝真向图中看”,赞扬毫无了解的这位画家“异代才人相感,写精魂凛然当面”,因为这份相知的激赏,三个月后叶嘉莹与画家范曾终于相识,从此开始了长达三十多年的友谊。后来叶先生又为范曾先生填词《八声甘州·想空堂素壁写归来》和《水龙吟》(“一声裂帛长吟”),而范曾先生也多次以画相赠。叶嘉莹与赵朴初、陈省身、杨振宁等其他学界泰斗人物也有着密切的交往与诗词酬答。
叶嘉莹归国后主要任教于南开大学,在这里她与师生们结下了深厚友谊。在其创作中,引人注目且数量较多的是记录了与南开诸位老师的友谊。首先必须提到的是与南开大学常务副校长、文学院院长陈洪教授的唱和酬答。陈先生南开中文系研究生出身,博学多才,诗词文赋无所不能。叶先生向陈先生赠书《红蕖留梦》,陈先生的回赠除了他本人在马蹄湖畔拍摄的荷花照片以及论史说禅新著《结缘》,还有一篇他为天津所做长赋《津沽》。更作《读叶嘉莹先生<谈诗忆往>,夜半掩卷,久久不能释然,有感而作绝句三章》[2]相赠,诗如下:
才命相妨今信然,心惊历历复斑斑。易安绝唱南迁后,菡萏凉生秋水寒。
北斗京华望欲穿,诗心史笔两相兼。七篇同谷初歌罢,万籁无声夜欲阑。
锦瑟朦胧款款弹,天花乱坠寸心间。月明日暖庄生意,逝水滔滔许共看。
诗中将叶先生比作命运多舛的千古才女一代词宗李清照,对于其创作给予“诗心史笔”的高度评价。深感陈先生厚谊的叶先生写诗两首作答:
《津沽》大赋仰佳篇,论史说禅喜《结缘》。曾为“行人”理行李,高情长忆卅年前。
《谈诗忆往》记前尘,留梦红蕖写未真。摄取“马蹄湖”上影,荷花生日喜同辰。
叶先生特为两诗作注云:“回忆1979年我初来南开时,陈先生那时还在中文系读研究生,而其文才与干才则已早为系内师长所共同知赏。我的课程结束后临行之际,陈先生还曾亲自到我住的饭店中为我收拾行李。三十年来陈先生亲眼看到了我所走过的每一步足迹。而且我与陈先生还有一件巧合之事,就是有一次校方为了要为我办些手续,把我的护照取去填写我的生年月日。陈先生无意中发现我护照上的生日与他的身份证上的生日竟然完全相同,而且陈先生也知道我生于荷月,小字为荷。”短短数行诗句,凝结着长达三十多年共事中多少相知、欣赏、感恩的美好,看似普通的话语,却潜藏着无限难忘的深情厚谊。她在《天津纪事绝句二十四首》中,分别有对南开诸友的赠诗。其六写为她安排一切教学工作的鲁德才先生,其七赠与讲授唐诗的郝世峰先生,其八赠给讲授《离骚》和汉乐府的杨成福先生,其九赠给教授古典小说和戏曲的宁宗一先生,其十和第十一都是赠给有同门之谊的王双启先生。这些诗作以画龙点睛之笔,凸显了叶先生与南开大学中文系诸位先生的深厚友谊。
这部分内容很多都以咏物写景的面目出现。叶先生少年时没有多少社会生活体验,所以日常生活如学校、庭院中的一切便成了她吟咏的对象,在早期作品《秋蝶》、《对窗前秋竹有感》、《折窗前雪竹寄嘉富姊》、《咏菊》、《小紫菊》中,院中的榴花、枣花、菊花、翠竹、蝴蝶、流萤在她笔下都充满了诗情画意。由于作者深厚的文化功底和充沛的情感基础,所以,虽为咏物,但内涵深厚,情志充沛,这部分创作于寻常题材之中自有一份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叶先生因自己出生时恰好是农历七月,家人为她取小名为“荷”,所以她一生都对荷花有着特殊的喜爱,关注荷的品质、象征意义以及古人描绘荷花的句子。她一生写有多首咏荷诗。小时候做《咏莲》:“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歌颂荷花冰清玉洁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性。历尽人生忧患苦难后,在人生的秋季,荷花在她的笔下却被渲染出绚烂的色彩:“萧瑟悲秋今古同,残荷零落向西风。遥天谁遣羲和驭,来送黄昏一抹红。”[6]晚年的叶先生更出豪迈、旷达之言:“莲华凋处孕莲蓬”此时年华逝去烦愁和个人遭际的悲苦,在文化传承的伟业面前荡然无存,叶先生胸中是薪火相传带来的自信和骄傲,是扶摇九万里的鲲鹏之志。所以,同是写荷花,人生阶段不同,境界迥然相异。
另外,叶嘉莹诗歌创作中,有论词绝句数十首之多,论述了唐五代及两宋的重要词人,表现了对唐宋词的感悟和传承。
桃李满天下,一生以文化传播传承为己任的叶嘉莹,创作是副业,虽然对自己的诗词写作颇为自信,珍爱有加,但与那些准备以诗歌传世或扬名的作家相比,她更多的是强调诗歌创作之于生命本体的重要意义和价值。
对命运坎坷一生多难的叶嘉莹来说,诗歌创作是她生命中须臾不可或缺的部分,是苦海里精神的渡船,是塌天灾难中生命的支撑。她说:“我真的喜爱我的诗词。跟我比较熟的朋友也知道,我的一生不是很顺利地走过来的,不管是精神上的、物质上的、生活上的、感情上的,我都经历过很多的挫折和苦难,而我现在还能有这么好的身体和精神,可以跟大家谈讲诗词,这完全是因为我对于诗词的爱好给了我这样的精神,给了我这样健康的体力,所以我真的是爱我的诗词,我也感谢我的诗词。”[7]在谈到自己与诗词关系时叶先生说:“我为什么始终没有被这些打击所击倒?那就得力于我所热爱的诗词了。因此当我‘连日愁烦’的时候,就‘以诗自解’”,在这里,“以诗自解”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从古人诗词中汲取生命的力量。在人生灾难面前,她曾默默读诵着王国维先生的词句:“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感受自己的命运如同飞舞的柳絮,未开已谢,飘蓬流转,不能自已。但是无论飘到哪里,顽强的生命力总能支撑着以顽强不死的方式扎根成长。叶先生从古人的诗词中获得相知慰藉,更汲取了品德的力量。苦难的打击尽管是一种摧伤,但在诗词精神感召之下,它也可以成为一种对品德意志的锻炼。同时,“以诗自解”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就是通过诗词的创作,使得自己忧伤、悲愤、无助、欢欣等强烈复杂的情绪得到宣泄,使负面的情绪得到净化、提纯,升华为一种人生顽强、悲悯、坚毅的精神境界和意志。人生几次大灾大难面前,都可以看到诗词创作中所赋予的这种升华的力量。这正如当年她屡遭困厄,顾随先生赠诗相慰藉所总结的那样,是“拚将眼泪双双落,换取心花瓣瓣开”的转变,人生的苦难经过诗歌精神的融合、过滤、萃取,就会成为支撑其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可以从中获得一种强毅的担荷的精神,一种直面苦难不求逃避的坚毅的精神。对人的心灵和品质有一种内在的净化和提升作用,这同样是一种“以诗自解”的过程。这一境界通过诵读古人的作品可以达到,在自己的创作中更进一步得到了升华。叶先生的创作,基本体现了作家的心灵、智慧、品格、襟怀和修养。
叶嘉莹的创作,从美学特质上来说,最为注重的是兴发感动。所有的文学创作都必以感动人心为要义。叶先生在谈到古典诗词中说:“至于说读国学、读旧诗有什么好处?我觉得,还是应该推溯到中国原有的传统。中国的诗,是言志抒情的,是表达作者的思想、志意和感情的东西,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所以,诗歌最重要的,就是带有一种感发的力量。”[8]“那些个作者,他们的思想、感情、志意、修养、学问等各方面,都分别有各自的长处。那么,当你读他的诗歌,你就会感受到他的作品强大的、感发的力量。你读他诗的时候,吟诵他诗的时候,你是自然而然地,不是受外在强加的教训,而是自然就受到他的感动的。所以,读诗对于培养一个人的性情、修养是有很好作用的”。[8]古典诗词的这些美学意义正是叶先生创作所追求的,同样是其作品的最重要的特质。叶先生说:“我写诗,是因为我觉得心里有诗,不得不写。”由于有充沛的情感做支撑,所以在她的笔下即使是寻常物事,也熠熠生辉,这从她数量不少的咏物诗中可以得到很好的印证。
题材与体式的不拘一格。关于创作的题材内容,叶先生创作从没有脱离她的生活轨迹,没有超出她的生活视野,但即便如此,也表现出了有限度的最大丰富,因在前面已经有所涉及,此处将不赘述。创作体式上,叶嘉莹创作以高雅规整的古体格律为主,但同样也有词、曲、赋、剧、杂文等创作,选择怎样的体裁,则以最能完美表达情志为标准。叶先生曾作《绝句二首》:“连日愁烦以诗自解,口占绝句二首,首章用李义山《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诗韵而反其意;次章用旧作《鹧鸪天》词韵而广其情。”
一任流年似水东,莲华凋处孕莲蓬。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风。
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
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
第一首跳出古人见花落泪望月伤心的老套,通过自然界生生不息的现象,表现出文化传承后继有人的欣喜。第二首更是以春蚕自喻,感慨在实现理想的人生征程中百折不挠无怨无悔的情志。自是孕育传递着感人至深的精神力量。而与这两首绝句思想感情相近的是其词作《鹧鸪天》:
似水年光去不停。长河如听逝波声。梧桐已分经霜死,幺凤谁传浴火生。花谢后,月偏明。夜凉深处露华凝。柔蚕枉自丝难尽,可有天孙织锦成?
同样的题材内容,叶先生却分别通过体式的不同,将诗与词各自表达的擅长发挥到了极致。
诗词之外,叶先生还有其他体裁创作。例如1948年在南京,面对乱世,一贯古雅的叶嘉莹作套曲《越调·斗鹌鹑》十二支,中多浅白俚俗之语:“近新来更有人把银元业营。遍街头一片价音响丁丁”,一连串形象生动的细节描绘,将通货膨胀,民不聊生的乱世景象描绘的淋漓尽致,更增加了时代的画面感。【绵搭絮】等曲中“俺也曾游访过禅林灵谷,拜谒了总理园陵。”更将古与今,理想与现实紧密联系起来,反映出女诗人关心国家命运,情系民族未来的浓烈情怀。另外,叶嘉莹先生的杂文也不少。2008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迦陵杂文集》,收录叶嘉莹所做杂文70篇。有对故园老宅的怀念,有对师友的追思,有为人为己集子画册所做序言,甚至有对当代小说《艳阳天》的评论。
叶嘉莹的创作得以保存,全赖知音赏爱。她的第一部诗集出版,出版于1969年,得力于同为台湾辅仁大学同事南怀瑾先生向台湾商务印书馆的大力推荐。此诗集名为《存稿》,收录了叶嘉莹的部分旧作。此后叶先生又陆续写了不少作品。20世纪80年代中,由她的学生,后来荣任台湾淡江大学教授的施淑女士抄录整理,由她自费刊印了一册《迦陵诗词稿》将以前《存稿》的作品编为《初集》,将以后的作品编为《二集》,而总题为《迦陵诗词稿》。2014年中华书局社长徐俊亲自题写书名的《迦陵诗词稿》,线装函套,算得上豪华珍藏版了。
[1]李静.用人生感悟古典[N].中华读书报,2007-12-04.
[2]叶嘉莹,张候萍.红蕖留梦[M].北京:三联书店,2013.
[3]邓云乡.女词人及其故居[N].光明日报,1992-02-11.
[4]叶嘉莹.词学自述[A].迦陵诗词稿[M].北京:中华书局,2014.
[5]叶嘉莹.从几首诗词谈我回国教学的动机与愿望[J].文学与文化,2012,(2).
[6]叶嘉莹.迦陵诗词稿[M].北京:中华书局,2014.
[7]叶嘉莹.叶嘉莹说陶渊明饮酒及拟古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7.
[8]叶嘉莹.新年多读好诗书[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