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滴翠亭杨妃扑彩蝶”一段论薛宝钗“嫁祸说”

2015-02-13 14:44:49
天津职业院校联合学报 2015年7期
关键词:金蝉脱壳薛宝钗宝钗

王 战

(天津海运职业学院,天津 300350)

薛宝钗是《红楼梦》中的主角之一,与贾宝玉、林黛玉鼎足而三。以恪遵妇德礼教思想言行为其性格内涵,全然符合贵族少女的家世教养,这样的价值取向却往往受到很多反对者的批评。尤其集中于《红楼梦》几段特定情节,给予负面阐释,如金钏儿之死、尤三姐柳湘莲事件、“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花签词等,其中以“滴翠亭杨妃扑彩蝶”一段的“嫁祸说”为最。所谓嫁祸必须建立在灾祸的前提下,而灾祸是否真的存在于贵族阶级伦理中,这都是值得怀疑的问题,需要读者回归小说文本去考察。

一、对“扑蝶”一段的诸多阐释

关于薛宝钗“嫁祸说”最关键的一个情节,在二十七回中“滴翠亭杨妃扑彩蝶”这段。宝钗在滴翠亭扑蝶时,刚好听到小红跟坠儿有关私情传递手帕,很背离礼节的隐私。此时薛宝钗一方面顾虑到,当事者小红是一个“素日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这样的人若发现“听了她的短儿”,容易会“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宝钗自己也弄得“无趣”。在这样的顾虑下,又苦于时间已经非常紧迫,已经没有任何其他开脱的可能,宝钗判断“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于是在这个情急的瞬息之间,她使出了“‘金蝉脱壳’的法子”来求得脱身。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到:‘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还说:‘我才在那边的河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然后抽身就走,口内说”,“一定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情就算是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小红“却信以为真”,认定“林姑娘蹲在这里”,得出“一定听了话去了”的结论,“同时也忧心”,“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漏了风声,怎么样呢?”到此叙事就因作者还有其他的故事线索而岔开,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这段情节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历来读者往往特别聚焦于此,然后对于薛宝钗是否嫁祸的问题,给予许多的揣测甚至是定罪,其中何其芳的观点是比较持中秉正的。他认为“水亭扑蝶,自然是可以看出她是有机心”,“但这种机心是用在想使小红坠儿以为”,“她没有听见那些私情话”,“似乎还并不能确定她是有意要嫁祸黛玉。”这样的说法在传统的“右钗左黛”的主流评论中,已经是十分罕见和比较持平的,也是比较敦厚的看法。至于张爱玲她就直接断定,这段情节就是薛宝钗的嫁祸,她说“此处她实在是有嫁祸黛玉的嫌疑”,“为黛玉结怨”。这种说法实际上很具有代表性,也反映绝大多数读者对这段情节的理解,已经成为了一种席间论调。当代台湾艺术学者蒋勋在他《细说红楼梦》的讲述中,几乎对所有人物都给予了“悲天悯人”的解释,其中不乏薛蟠、贾瑞之流。但不知道是何原因,对薛宝钗始终颇有微词,他认为宝钗“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厚道、从不管闲事的人,黛玉在这点上跟她比是个傻瓜”,“宝钗跟宝玉结婚”,“所有人都赞成”,“大家都觉得这个人比较好相处”,“都没看出来她才是真正厉害的角色”。至于“扑蝶”这段,蒋勋更是认为薛宝钗“心机轻易不露,可潜意识却出卖了她”,“潜意识是想嫁祸于林黛玉”,“内心对黛玉存着的芥蒂,或者说潜意识里的恨,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必知道。”“在刹那间上演了这么一场戏,把矛盾转移到了林黛玉身上,自己则完全脱了干系。”然而,实际上这样的说法都是从情节中孤立出来的片段来着眼发挥的,只是对一个不断地在进行中的故事链其中的单一环节来琢磨,自然很容易断章失据。如果把这段情节,放在全书的有机体中去考察,一一推敲它的前因后果,就会发现这样的论断,是完全没有说服力的。

在诸多有关薛宝钗评论者当中,千云先生被视为是少数有眼力的人。他认为“原作写得很明白”,“当薛宝钗看到宝玉去了潇湘馆的时候”,“她除了要避嫌”以外,其实此处是没有嫉妒之心的。“至于扑蝶的那一节”,“更是一段很美的抒情文字”,“是用以表现薛宝钗的乐趣的”,然后“薛宝钗也只是为了避嫌,才来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如果说薛宝钗是有意识地嫁祸于人”,“这不仅在整个作品里”,“没有任何思想上和感情上的线索可寻”,而且“从作者的心情上来说,也是十分难以理解的”。“曹雪芹为什么要对一个卑劣奸诈之徒”,“在揭发她之前”,要“先为她写一段美丽的,抒情文字来美化她”,“如果真的作家不是疯子,他能够这样去刻画他笔下的人物吗?”这段话还是比较客观的,从不断的在时间中进行有前因后果的故事链中,去考察事件之前当事人的心理状态,当事人所受到的各式各样的意识和感受,而导致它接下来会有这样的一段情节。所以千云先生最后很清楚地指出,薛宝钗其实是在一个思无邪、天真活泼的状态,而且有着非常难得的开朗心境,颇有一种少女情怀的表现。在这种情况下,要说她突然之间,变成一个嫁祸于人的卑鄙狡诈之徒,这实在是非常突兀的,而且完全矛盾不可能成立的现象。

二、“惯性思维”下的心理反应

按照千云先生所提出的,有关事情前奏的发展脉络,来要进一步考察。在滴翠亭这段情节之前是扑蝶,而扑蝶之前是宝钗要到潇湘馆去,当看到宝玉进入馆中,于是为了避嫌而离开。这样的一个连续顺序,也使得她在使出“金蝉脱壳”之计会涉及到黛玉,事实上是有心理上的必然因素可寻。

在滴翠亭之前宝钗本来是要到潇湘馆去找黛玉,这已经是她意识里面的一个主要意图。虽然没有进去,但是之后的延续性行为,使得这个残影会留在她的心中,以及在她的意识状态里成为一种惯性。这种心理上的惯性在现代心理学上被称为思维定势,也称“惯性思维”(是由先前的活动而造成的一种对活动的特殊的心理准备状态,或活动的倾向性。)正是在这种“惯性思维”的驱使下,要去找黛玉而半途抽身回来的宝钗,脑海中其实比较鲜明的意象就是林黛玉。一旦面临迫切需要的时候,在心中的一个自动机制运作下最容易呼之欲出,而成为信手拈来的取材对象,自然是林黛玉。然而心理的惯性因素,并不是充分必然的科学推演,因此还需要从其他方面的原因来思考,为什么薛宝钗在使出“金蝉蜕壳”之计的时候会以林黛玉为对象。

三、“虚拟情景”中的人物候选

在可能涉及“金蝉脱壳”的相关人等,宝钗必须要有一个虚拟的人物来助她脱身。这人必须在虚拟情景中滴翠亭旁边能够听到两个小丫鬟私情话的,必须是非常合适恰当的人选。因为听到私情话的直接结果,就是把柄被抓住,可能引发“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后果显然是严重的。做为薛宝钗虚拟的一个共同嬉戏者,比较大观园中诸人,从小姐到丫鬟和仆役实在没有比黛玉更合适的人选了。

首先贾宝玉是可能的最佳人选,因为宝玉以他人中龙凤的地位,凡事到他身上几乎就化解于无形。只要他承担,别人就绝对不会追究,所以宝玉在小说中常常去担任背黑锅的角色,而且是很自愿去担当,以求得整个群体世界的和谐。但是此时贾宝玉并不适合成为这个虚拟的共同嬉戏者,因为宝玉跟宝钗毕竟男女有别,会涉及到男女之防的大问题。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以薛宝钗的个性来讲,在“金”、“玉”的宿命婚姻观之下,她确实也不断地有意在避开宝玉,而不跟他有太亲近的关系。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都使得宝玉虽具有最佳功能,但此处确实不适合充当这个虚拟角色。

至于其他的小姐辈,以她们的身份地位来说,对下位者是不会有任何干碍的,她们自然都可以来担当这个任务。然而仔细分析会发现,实际上她们都不适合存在于这个虚拟情景中,没有很高的说服力。例如以迎春而言,她是个“二木头”,根本上是一个与世无争没有太多生活情趣,也因常常没有小姐的尊严而“任下人欺身上来”,甚至罹祸遭殃的懦弱小姐。这样的一位人物虽贵为千金小姐,以她的个性却会受到下人的欺侮,当然不适合为她再招来祸患,所以迎春必须要排除。再如惜春,她平日非常孤僻、冷漠,又总想要“明日也剃了头去做‘姑子’”。事实上她跟风雅无缘,所以不太容易能看到她在水边嬉戏,这种非常天真活泼的表现。平常就已经留心观察人物的薛宝钗自然知道,惜春也不适合成为这个虚拟情景中的配合演出者。又如探春,她生母赵姨娘经常会收集各式各样的“阴微鄙贱”隐私,作为要挟或谋利的方式。探春有这样一个跗骨之蛆的母亲,显然不能再为她找各种麻烦。因为一旦赵姨娘卷进事件来,既会伤害到探春,同时还会使事情更加扩大,所以探春是不适合的。至于李纨这位寡妇奶奶,她本来就必须要“端肃”、“槁木死灰”,更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嬉游场景中。

总而言之,这些在身份地位上绝对不会招来祸患的一干人等,各自有各自的原因,不适合成为虚拟情景的配合演出者。而薛宝钗一直以周全为做事准则,绝不会希望陷丫鬟仆役于灾难之中。因此,通过分析可以得出,纵观大观园里各色人物,有的是由于身份的考虑,有的是由于性格的原因,使得她们都不适合出现在这个电光石火之间所诞生出来的“金蝉脱壳”之计里的虚拟人物,最后剩下来的就只有林黛玉了。

四、林黛玉的“无祸可嫁”

在贾府人际关系中,林黛玉既是“宠儿”同时又是“孤儿”,具有很特殊的身份,以至经常被别人用来充当事件的挡箭牌。一些棘手的事情,一经涉及她,便无人追究,事件自然也不再延伸了。小说中有多处类似情况的描写,甚至有得到贾宝玉首肯的,如“藕官烧纸”一段,宝玉为了替触犯贾府禁忌的“藕官”开脱罪责,便应允当事婆子所提出的——藕官被“林姑娘叫了去了”的谎言。此外,读者大多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小红之所以是担心而不敢有所愤恨,更不用说要去泄愤、报复,原因就在于小红的地位低下,和林黛玉有着天壤之别,二人之间强烈的阶级差距是不能平等建立起嫁祸关系的。所以当小红意识到消息走漏的时候,她的整个心理反应主要聚焦在恐惧,担心万一走漏了风声,不但身败名裂而且会被逐出贾府,下场会很悲惨。事实上,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整个事情不了了之,黛玉完全没有遭受到任何这个事件的作用力。再看小红跟坠儿发现她们的私情走漏的时候,她担心的是“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漏了风声,该怎么样呢”。所以小红担心的是林黛玉的个性,担心这样的个性会使得她的私情,被黛玉收藏在心里而成为较为深远的把柄。

只有了解上述的情况,才会明白在贾府的贵族阶级伦理中,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小红的忧虑其实是无疾而终,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平息而再无后续发展。为期数年之后一直到小说的八十回结束,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的余波。所以从这样的结果可以看到,通常所说“被嫁祸”的林黛玉,事实上她本人是毫发无损,更是无祸及身。既然如此,那么嫁祸之说当然也是不成立的。

五、现代读者的受限

与曹雪芹出身有着同样的背景,而深知《红楼梦》的创作底蕴,也反应跟作者一样的思想价值观的脂砚斋,对薛宝钗“扑蝶”这段的批语,全然是赞美之词。他说“闺中弱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像极,好煞,妙煞”,“焉得不拍案叫绝!”同时在该回回末的总评里也指出“池边戏蝶”是“偶尔适兴”,“亭外金蝉”更是“急智脱壳”。明写宝钗并非闺中弱女,完全就是以赞赏的笔调,来称许她是天真流露的扑蝶,也从来没有用嫁祸来断定。脂砚斋在薛宝钗身上所看到的并不是通常所误会的,所谓的深于城府的心计、机诈谋略与陷害。相反的,他看到的是一个世家千金,如何深刻洞察其中的身份阶级之别以及个性命运的恰当处,而灵活机智的反应。因此,对于她的聪明以及慧黠能够在短短瞬间,演出这一场非常完美,让所有人都全身而退的一场“金蝉脱壳”之计,这正是脂砚斋称颂的地方。

现代读者对此的看法与之相比大多不同,而产生这种差异的原因就是在于做为具有现代价值观的普通读者,受限于当前的意识形态,忽略了在两百多年前的贵族伦理中,有着阶级身份不可动摇的基本框架,每个人有着自我定位,都必须以此为原则。薛宝钗“扑蝶”后的“金蝉脱壳”正是在这样的贵族世家,以及传统礼教背景下的一场完美演出。

六、结论

“嫁祸说”可以说是烙印在薛宝钗身上最深的道德疤痕,刻蚀在她的人格版图上,已经成为反对者对于她一切定罪性审判的出发点。因此“嫁祸说”的成立与否,关系到薛宝钗整个人格的构建以及作者曹雪芹的创作意图。通过对“滴翠亭杨妃扑彩蝶”文本的分析以及人物思维逻辑的探究,可以得出,在贾府的贵族阶级伦理中,所谓的薛宝钗“嫁祸说”是根本不成立的。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邓遂夫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3]董志新 整理校订.何其芳论《红楼梦》[M].沈阳:白山出版社,2009.

[4]蒋勋.细说红楼梦[M].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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