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电影《让子弹飞》的三重历史书写

2015-02-13 07:53
泰山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互文姜文民国

刘 勇

(泰山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泰安 271021)

姜文电影《让子弹飞》的三重历史书写

刘 勇

(泰山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泰安 271021)

姜文电影《让子弹飞》在想象和虚构中补充和勾勒了主观化个人化的历史景片。《让》以一个共时或历时的电影引文的影像重构,完成对电影史的指涉;又以一个古旧斑驳民国背景的影像叙事,完成对民国史的书写;实现一种万众狂欢过度阐释的政治隐喻,完成对中共党史的缝合。《让》的三重历史书写有其修辞学上的目的:省视当下,启蒙民智。

姜文;《让子弹飞》;电影史;民国史

姜文及其电影迷恋历史叙事,试图通过纷繁层叠的影像空间领会过去的历史,续接和缝合集体遗忘与个人记忆之间空白的历史链条,在想象和虚构中补充和勾勒主观化个人化的历史景片。《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太阳照常升起》等电影带有“作者”特质的主观化个人化的历史书写为我们呈现了历史链条另一端旁逸斜出的瑰丽花环,硕大、炫目、光彩。紧接着,姜文导演的《让子弹飞》(简称《让》)成为2010年最为成功的华语电影,它掀起的观影热潮和众民狂欢,它的艺术性和商业性的融洽相合,时至今日仍难以逾越,不唯如此,它也延续着姜文一贯的历史立场和艺术立场。“让子弹飞一会儿”宣布了姜文对“时间性”的领会,在他看来,我们可以让时间放慢脚步,可以仔细省察时间链条或历史中某一特异的容易忽略的环节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事件对当下的价值和意义指向,这种哲学思考超越了流俗的时间概念。《让》的视听语言电影化叙事的内核是崭新的个人化的历史书写,它以电影互文、历史表意、政治隐喻的传达手段,在影片中完成了电影史、民国史、中共党史的影像重构和历史书写。

一、电影互文与电影史

《让》作为当前电影文本,不同程度地以各种能辨认的形式存在着其他的先前电影文本。当前电影文本与先前电影文本具有某种精神上同气相求的互文关系,使得《让》的整个文本呈现出电影创作的深广性和互文性。何谓互文性?法国文艺理论批评家克里斯蒂娃(Kristeva)认为,互文性是“任何文本都像是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1]《让》的人物角色设置呈现了充分的互文性,以张麻子为首的“绿林悍匪”共有七人,会让受众与日本黑泽明的经典名作《七武士》中的七个武士相对应,只不过武士对抗的是土匪,而麻匪对抗的是恶霸。而“攻占黄府”段落中殿后的那个孱弱的端枪的民众,事实上就是《七武士》中举起锄头意欲杀匪为亲人报仇的高龄老太的仿作,人物动作、电影节奏一应如彼。再者,《让》的三组男性人物共计十一人,简直可以称之为中国《十一罗汉》。可以说,《让》的角色设计在文本意义上体现了对日本《七武士》、美国《十一罗汉》等先前电影文本的戏仿、吸收和转化。

《让》结构了一个共时的电影引文的组织网络,但姜文作为创作主体以非凡的才能对引用的历时的先前电影文本进行了精心的重新组织。电影历时文本隐含着两种互文关系:外来互文关系和内在互文关系。外来互文关系对应着导演他者指涉的欲望使得《让》有时更像电影引文的拼接。影片开头“劫火车”叙事组合段的运动镜语映照着对日本黑泽明《罗生门》“樵夫进山”叙事组合段运动镜语的吸收和转化,飞快运动的前景强调出速度和节奏;“剿匪途中”叙事组合段的运动镜头可以看出对黑泽明《七武士》中菊千代“勇夺火枪”段落的运动指涉,动作简洁、剪辑精妙、节奏明快、动感十足;“讨论发钱”、“讨论杀花姐”等叙事组合段中,张麻子及其弟兄坐在桌子周围的画面构图显然得益于美国科波拉《教父》的启示;戴着麻将面具“强奸民女”的段落与美国莱翁纳《美国往事》“入室抢劫”的段落有极强的关联性;而“剿匪仪式”的镜头明显是对美国富兰克林·J·沙夫纳《巴顿将军》片头的戏谑与仿作;吹口哨的配乐也可以看作是英国大卫·里恩《桂河大桥》某些音响的移植。内在互文关系对应着《让》不仅充斥着他人的电影先前文本,而且还弥散着对自己电影先前文本的自我引用、自我指涉。麻匪“劫火车”叙事组合段的电影音乐是姜文第三部电影《太阳照常升起》音乐的重复使用;“审县长”组合段最后的转场镜头,子弹打穿了高高抛起的闹钟,与《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马小军“抛书包”的转场镜头何其神似!何况,《让》依旧沿袭姜文以往电影惯用的电影叙事符码:太阳、男人、火车、枪弹、暴力、性、幽默、隐喻等,时时处处体现了姜文全部电影文本内在的肯定性的互文关系。

《让》不仅有上述对外来或内在先前电影文本的指涉,更有对影片人物、音乐音响、画面构图、服装造型的仿作和指涉。《让》中的通天大骗汤师爷真名马邦德,应该是对好莱坞经典电影人物詹姆斯·邦德的戏拟,邦德不会死,或许汤师爷也会有复活的可能。更有意味的是,片头美国约翰·P·奥德威作曲、李叔同作词的《送别》因了谢铁骊的《早春二月》尤其是吴贻弓的《城南旧事》而广为人知,用在这里预示了影片接下来真正的汤师爷与马邦德县长的生离死别;张麻子及其弟兄的造型与服装纠结着导演对美国《教父》和《美国往事》中电影人物形象的感性认识和无以复加的喜爱。

《让》的当前电影文本向其它先前电影文本开放、吸收、转化,以引用、戏拟、仿作他人先前电影文本或自己先前电影文本的方式超越了传统的单线性的电影镜鉴,与观众的观影活动一起形成了一个潜力无限的共时的电影文本网络,并且,这个镜鉴式的文本网络所组织的电影文本俱是中外影史经典之作。所以说,《让》不仅在质上向先前电影文本开放,还在量上容括进来中外影史上的诸多经典。事实是,姜文对中外影史中某些特异的作品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和精确的审视,并把极具精神活力的部分拿来为己所用,使《让》不仅在主观上也在客观上完成了对中外影史的重新书写。

二、历史表意与民国史

《让》讲述的是北洋军阀年间南中国一个土匪与恶霸争斗的故事,无疑是一个虚构的想象的历史叙述。土匪张牧之、师爷马邦德、恶霸黄四郎之间纷繁复杂的三角关系是影片稳定的叙事基础,他们之间的情节和故事结构起整个历史叙事。尽管有个模糊的民国的历史背景,但显然,故事并没有与明确清晰的标志性的历史事件的发生、发展、结束同步行进,《让》中的历史只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在场者”,可以看作是影片非比寻常的表意症候。

故事层面,叙事中的历史几乎全靠人物对白牵连铺陈开来,而不是刻意交待。“晚了,前几任县长把鹅城的税收到90年以后了,也就是西历2010年。”马邦德间接告诉受众故事发生在1920年。“北国我不知道,在我南国,这样的珍藏版地雷,只有两颗,美国USA,1910……另一颗炸了,辛亥革命的第一响。”几句对话交待了黄四郎与1911年武昌起义辛亥革命的密切关系。“姓张……叫牧之……从讲武堂出来……追随过松坡将军,给他当过手枪队长……那年……17……将军死在了日本……军阀混战……回来了,浪迹江湖,落草为寇。”精练的对白或是喃喃自语简述了张牧之从革命者到土匪的历史转变过程。三人精彩群戏“鸿门宴”上,“张麻子非同凡人,20年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黄四郎隐约点出了1900年自己和张牧之同为革命者的历史事实。联系三人初见时的话语,黄四郎说“(逼死小六子)如果真的是黄某指使,那我就像六爷一样,当众剖腹自杀……还请县长您当我的介错人。”张牧之随后纠正道“黄老爷,我听说自裁用短刀,长刀归介错人。”可以推断,两人“一面之缘”的地点应是日本,因为两人对日本人切腹自杀时的偏僻术语“介错”都比较熟悉。“介错”是指自杀者信赖的亲友在自杀者切腹时手持长刀站在其身后,如果切腹者不能顺利求死就会快速砍下其脑袋以减轻其痛苦。

历史层面,蔡锷,字松坡,中华民国初年的杰出军事领袖。生于1882年,1899年至1904年在日本留学,1909年成立云南陆军讲武堂,1916年病逝。联系上文,据此推断,1900年蔡锷在日本时,张牧之任其手枪队长,与黄四郎有交集。1900至1911年,张牧之和黄四郎同为革命者,无交集。1911年10月10日,湖北武昌起义,黄四郎为核心成员。1911年10月30日,蔡锷云南重九起义,张牧之也应为核心成员。到了《让》中的1920年,两人身份变为,张牧之落草为寇,黄四郎恶霸一方,两人又意外相逢,但已是土匪与恶霸你死我活争斗的关系,是土匪对恶霸另一重意义上的起义。显然,张牧之是先失意而后雄起的革命者,而黄四郎却是革命的投机分子。

《让》的叙事指明,土匪抑或革命者最终取得胜利但未有所得:兄弟和女人皆离他而去,战利品也被他人拿走。《让》的故事层面和历史层面交织的意义指向是,忠实的革命者在革命胜利后一无所得,孤独落寞,成为战争的悲情英雄。相反,投机的革命者却在革命成功后攫取了胜利果实,洋洋自得,成为官府横征暴敛的幕后操纵人。更深层次的是,把三人的历史身份串联起来看,最终攫取革命胜利果实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土匪、骗子、恶霸三位一体,深刻鞭挞了革命中的投机分子。

尽管叙事是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下展开,姜文却采用表意方式而未采用写实技巧,历史事实在文本中仅以碎片的形式存在,有时甚至故意模糊处理,“那一年,我十七岁,她也十七岁。”骗子马邦德的插科打诨起到了稀释历史背景的作用。相较于“第五代”导演艺术创作与历史叙事的压抑、凝重、骨感、直接等特性而言,姜文电影的历史书写无疑是狂放、轻松、性感、婉转的。姜文的《让》营构出异彩纷呈的艺术及精神世界,在古旧斑驳的民国背景下徐徐展开,带领我们领会过去的民国史,高明之处在于,《让》的历史叙事完全是个人化主观化的,有时又模糊化处理,这无疑是姜文个体生命经验在时间链条上复杂乃至深刻的表述。从这个意义上讲,《让》以历史表意的方式完成了对民国史的重新书写。

三、政治隐喻与中共党史

《让》所掀起的观影热潮和众民狂欢,恐怕不仅源自电影史和民国史的重新书写,而是源自在民国的历史表意里,《让》以一个想象的喜剧的形式表达了现实的悲剧的内容,熔铸出导演独有的讽刺性和思想性,独显与其它高票房电影不一样的特质。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B.Croce)曾提出著名论断,“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2]认为,过去的历史之所以能引起我们的兴趣和关切,在于过去的历史直接关系到我们当下的生活。推论是历史就是现实的精神生活,我们必须以自己的精神世界来融入或领会过去的历史。[3]从这个意义上讲,《让》的精神世界紧密关切着当下社会以及由此上溯的中共党史,更像是一个政治隐喻,在一个转型时期的社会和虚拟的网络世界里,成为一个出色的完成了商业消费的文化奇观。

《让》中各色人等粉墨登场,抛却历史碎片似的民国背景,这些人物无不具备纷繁复杂的现实指涉性。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戏剧性地成为主政一方的县长,名义上是土匪,实则是失意的革命者,堂吉诃德式地独自向官场潜规则宣战,为百姓主持公平正义,极具嘲讽地讥刺了不为百姓谋福祉的政府官员或改革的投机分子甚至不如土匪,深层次的寓意则是“假革命/改革”和“真革命/改革”的截然对立。县长夫人所嫁对象是谁无关紧要,只要这个人是县长,仅在于县长是权力的符号或化身,无不是对赤裸裸的权力崇拜的讥嘲和批判。骗子汤师爷是官场腐败的代言人,其言行让官场潜规则曝于阳光之下,通过蒙骗的行径和手段,权势欲、金钱欲、女色欲在其身上显露无疑。豪绅黄四郎是官商勾结无恶不作的地方势力的代表,隐含着革命者向投机者的蜕变,映射着当今改革过程中左右逢源攫取了巨大财富的投机分子。黄门更有为虎作伥、阿谀奉承、仗势欺人、见风使舵的胡千、胡万、武举人等走狗。着墨不多却也令人印象深刻的那些膝盖奇软、盲目顺从、首鼠两端、畏首畏尾的民众,使我们得以一窥当今人性复杂多变的芸芸社会众生相,从而有了虚弱的国民性的再思考。以上所议种种,或许因为姜文澎湃的激情和想象的虚构给观众留下过多阐释的空间,影像的铺陈才实现了关乎当下社会纷纭样貌的政治隐喻。

四、结语

《让》以一个共时或历时的电影引文的影像重构,完成对电影史的指涉;又以一个古旧斑驳民国背景的影像叙事,完成对民国史的书写;实现了一种万众狂欢过度阐释的政治隐喻,完成对中共党史的缝合。但让我们沮丧的是,在光与影的幻象中,我们观影时的愉悦、欢欣、惊叹、狂想都是建立在姜文当代视点中历史场域的呈现、历史事件的构建、历史关系的重排。而让我们欣喜的是,姜文电影历史书写本真的价值在于唤起众多个体对官方或集体有意或无意忽视的个体记忆与视点的重视和思考,引导逻辑真实,而不是历史真实或事实真实。姜文当代视点中的历史是个体视点中直觉的或想象的历史,而不是集体视点中经验的或加工的历史。

毋庸置疑的是,姜文电影历史书写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历史事实消隐在任人钩沉的历史深处,正如星群沿着时间的斜坡滑入了大海,水面波光粼粼,如果要找寻星群闪烁的光芒来照亮虚无的夜空,我们必须有一个活泼、自由、丰富的精神的、艺术的世界。而姜文电影就营构了一个自足的、精神的、艺术的世界,带领观众领会过去的历史,并与当下生活发生关联,指示当下精神生活的趋势或方向。《让》更是一脉相承,其三重历史书写,旨在达到修辞学上的目的:省视当下,启蒙民智。

[1]秦海鹰.克里斯特瓦的互文性概念的基本含义及具体应用[J].法国研究,2006,(4).

[2][意]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与历史[M].傅任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3]彭刚.精神、自由与历史——克罗齐历史哲学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闵军)

The Double HistoricalW riting of the Movie Let the Bullets Fly by Jiang Wen

LIU Y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Taishan University,Taian,Shandong 271021)

The Movie Let the Bullets Fly by Jiang Wen outlines a subjective and individual historical background.The intertextuality of themovie finished the rewriting ofmovie history subjectively and objectively.The historical events adopted the realistic techniques having the superficial and deep Ideographic indication which connected the current spirit life closely.Thismovie rewrites the histor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from the individual viewpoint and current viewpoint.Let the Bullets Fly has the rhetoric purpose:rethink the current life and enlighten the wisdom of the people.

Jiang Wen;Let the Bullets Fly;intertextuality;Ideographic;history

I135

A

1672-2590(2015)05-0063-04

2015-09-01

刘勇(1976-),男,山东阳谷人,泰山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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