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胡琴的乡下人》叙述特色解读

2015-02-12 20:21:05张韵珊
铜陵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胡琴毕飞宇乡下人

张韵珊

(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文化艺术

《卖胡琴的乡下人》叙述特色解读

张韵珊

(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卖胡琴的乡下人》是毕飞宇的短篇代表作,有着不容忽视的艺术价值。文本细读是把握作品叙事特点的重要手段,修辞手法的巧妙运用使得作品格调灵动清新、更具有艺术色彩。影视化的叙述技法带来不一样的阅读体验,增加了小说表达的意蕴。匠心独运的遣词造句使得小说语言更加灵活生动。三者相辅相成共同建构起《卖胡琴的乡下人》的叙述特色。

卖胡琴的乡下人;毕飞宇;叙述

在当代文坛上,只要论及短篇小说的创作,就不能回避毕飞宇。以先锋小说出道,创作经历了由历史叙事向日常叙事的转变,作品立足关怀现代人的心灵,这是大部分学者对毕飞宇最基本的认识。因其创作力度集中于短篇小说,故对其短篇小说的研究文章相对较多,而其中大多数又都是立足于毕飞宇短篇创作的整体来探讨其语言或者叙述视角方面的价值,其中控诉政治暴力和人情感沙漠的篇章多被引为例证辅佐分析,而针对单一文本的详细解读少之又少,尤其是《卖胡琴的乡下人》,对其投向研究目光的学者屈指可数。

一、修辞手法与语言的轻灵

高尔基把文学基本的艺术审美特征概括为形象性、情感性和主观性,而这些特性的表现都要通过语言的组织来完成,由此可见语言是构筑文本的第一要素。对于短篇小说而言,因为篇幅有限,所以要通过有限的字数来构建文学价值,语言的掌控就显得更为重要。而修辞手段则是文学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语言艺术手段,正如张弓所言,“修辞是在一定语境下,一定上下文里具体利用语言因素以构成语言的艺术手段。”[1]通过修辞,文学语言才具有了诗情。

《卖胡琴的乡下人》在语言上延续了毕飞宇一贯的风格——新奇独特的比喻拟人和诡谲灵动的通感。在小说开篇,描写到:“乡野的雪全不是这样的。肥硕的雪瓣从天上款款而至,安详、从容。游子归来那样,也可以说衣锦还乡那样。”将雪花拟人,把形容人的“款款”、“安详”和“从容”用在雪花上,富有诗意地写出乡野间雪花坠落的姿态,而“像游子归来”和“衣锦还乡那样”紧随其后进行补充,仿佛作家嫌单是词语的形容过于匮乏,便营造出情境来使读者发挥想象,雪落的姿态又平添了一分热切和光耀,让人凝神体会,意味无穷。巧妙的修辞往往能使得简短的语言蕴藏丰富的意蕴,“胡琴声在雪巷里四处闲逛,如酒后面色微酡的遗少。”初看似乎只是将胡琴声拟人,把胡琴声在雪巷里的传播比喻成遗少在闲逛,然而如果仔细品味,至少可以在这一句话中得出三层含义:第一,“四处闲逛”这样的场景暗含了一个讯息——四周无熟人,按照生活经验来看,一个人如果只是到处闲逛,很明显是没事情可做也没人交谈。结合“雪巷”这一环境,读者很容易联想到落雪之后巷子里凄清空冷的场景,所以胡琴声才可以东游西荡正如空谷跫音。第二,遗少指的是改朝换代之后仍效忠前朝的年轻人,作者为何要把胡琴声比作遗少而不是普通的路人呢?如果带着这样的疑问继续阅读,读者便不难理解作者的用意——在现代化的都市中,当西洋乐器备受追捧、流行歌曲占领市场时,卖胡琴的乡下人对于胡琴的执着,就仿若遗少对于前朝的效忠,所以卖琴人拉出的胡琴声也带有了遗少恋旧无奈的心境。第三,遗少前的修饰语“酒后面色微酡”同样值得考究——遗少饮酒,难免是带着借酒浇愁的心态,喝至微醺,身形潦倒步履散漫,读者霎时间便可在脑海中勾勒出这样的一个人物形象,这样的情态与画面,远比“闲逛”二字生动得多,也更是写出传统文化在现代文明中的困窘。

虽然没有比喻和拟人运用频繁,通感也是在研究这篇小说的语言时不可忽视的修辞。所谓通感,即将感官的感觉沟通起来,借联想引起感觉转移。如果说转移前的感觉是抽象而难以通过语言传达出来的,那么转移所起到的作用便是使得这种感觉能够更加生动,为读者所体会。例如“卖琴人的手指在胡琴的蚕丝弦上成了风的脊背,轻柔鲜活而又张力饱满。那种内敛的力在你的听觉上充满弹性韧劲,极有咬嚼。”这段话是描写胡琴演奏的声音,本是听觉上的感受,但是作者先是从演奏的手写起,以视觉起头,随后将双手的演奏比喻成“风的脊背”,读者不仅会联想到脊背中高边低的凸起状,还会融入肌肤对于风的触感,而“轻柔鲜活”也同样是触觉与视觉的交融,随后又加重了触觉感受“充满弹性韧劲”,此时读者五官之中已有三官被调动,而最后“极有咬嚼”明显又调动了唇齿的感受,琴音的特色成立体之势裹挟而来,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自然体会到无穷乐趣。

在毕飞宇涉及“文革叙事”的作品中,其反讽手法运用得最为炉火纯青,然而在《卖胡琴的乡下人》这篇小说中,反讽并不主要,这是由作品的主题决定的。毕飞宇的反讽往往与戏仿相伴而生,一同构成对于社会政治的讽刺,而这篇《卖胡琴的乡下人》想要表达的是传统文化和人文情怀的没落,可以说与政治并没有太多瓜葛,它所展现的更是一种文化问题,作家虽然也用反讽表达了自己对现代浮躁的文化气息的不屑和嘲笑,但这种表达只是间或性的。例如“传说里圣人的手就不这样,入世之后就不免大鱼大肉,所以圣人的手掌又肥又厚,又温又柔,握了都说好”这一句就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社会上一些顶着济世名号的公众人物,大腹便便应酬众多,却被媒体夸赞恭俭温良。

二、影视化与立体叙事

对毕飞宇小说语言修辞的解读在学界早已不新鲜,相比之下,对其小说语言的动作感和影视化研究却相对较少,而这两种语言的艺术特点在《卖胡琴的乡下人》中比较典型。在新兴媒体成为主要传播媒介的今天,作家的创作很可能被搬上银幕,电影电视具有的画面感是文字文本所不具有的优势,因而也有很多作家借鉴电影电视中的手法,运用于文本,使得文本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了画面感和动作感。且看下面这段描写:“店里走出来一个人,(中景)他用巴掌把卖琴人叫起身,(近景)伸出食指往他的口袋里摁下一张纸币,(特写)再把手背往远处挥了挥手,低了头回去,大伙就散了(中景)。卖琴人看见纸币的四只角全翘在外头,(特写)如同一朵罂粟灿然开放,妖娆而又凄绝。卖琴人用揉弦的手指头把纸币摘下来,捏在手里,走进店去(近景)。是一个小酒吧,空无一人。(中景)卖琴人把纸币平铺在酱色吧台上,(近景)大声说,买一碗酒。里头走出来一个疲倦的女人,(中景)刚刚完成房事的样子。女人瞟了卖琴人一眼,无力地笑起来,(近景)半闭的眼由卖琴人移向毛玻璃酒瓶,(特写)懒懒地说,老头,你干一辈子也挣不来这瓶XO,老头出门时自语说,(近景)肯定是玉帝老儿的尿。”

这段描写运用了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仿佛多个镜头剪辑拼接在一起。其中带有下划线的部分都是对人物的动作描写,对某些细节如同电影拍摄给特写镜头一般放大描写,如“伸出食指往他的口袋里摁下一张纸币”,这句话不仅写出动作的流程,也写出了动作的力度,甚至动作包含着的行为人的情感,作家着力描绘人物的动作的神态,其余地方不着一笔,却能最大限度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去勾勒文字描述出来的场景。视角的变动带来镜头切换之感,刚开始是第三方的全知视角,所以能看到从卖琴人背后的店中走出的一个人,包括往卖琴人的口袋里塞了一张纸币,随后遣散众人。接下来却切换成卖琴人的视角,以他的眼睛去看那一张口袋里的纸币,感受那张纸币带给他的心理情绪。紧接着画面又成为全知视角,读者看到卖琴人拿着钱进了酒吧。在进门之后对酒吧和女人的观察中全知视角与卖琴人视角重合,等于是读者和卖琴人一同观察了这一地点,此时将读者与卖琴人置于相同的位置,便使得读者更能揣测卖琴人的情感。而女人瞟卖琴人的目光又使得视角转变,镜头切换,卖琴人成了被观察者,这样等同于读者在同一个场景里同时接受了多方人物的讯息,不再类似文本的平面交代,共时性的信息传递构建出一个立体的感知模式,使得小说拥有如同电影一般的画面感和情节感。

这种技法的运用在该篇小说中并不止一处,更多时候我们可以从作者描写的字里行间读到远超于文字表面含义的意蕴。当卖琴人在馄饨摊遇见知音时,作者这样写道:

“卖琴人坐在小凳子上摆开阵势,只拉了两句,手就让卖馄饨的捂紧了。卖馄饨的弯着腰说,先生是谁?先生到底是谁?遇上知音卖琴人羞得满脸难看,他低着眼望着卖馄饨人手指尖上的条形茧,说,羞于启齿。卖琴人说,先生是谁?卖馄饨的怔在那里,最后说,羞于启齿。这时候大街上一片熙攘,一小伙子骑着单车在自行车道上飞驰,后座架上夹了一桶黄色油漆,一路漏下鲜艳明亮的柠檬黄,灰色大街即拉出了一道活泼动感的光。”

我们注意到卖馄饨人的两个动作,一是“捂紧”,一是“弯着腰”。作者用“捂”这个动词而非平常的“握”,读者自然而然能想到卖馄饨人的双手是将卖琴人的双手包裹住的,并且力道很大,但从这一举动就能看出卖馄饨人内心的激动。加之雪后的环境背景,“捂”字的使用仿佛连手心的热量都能通过文字传递出来,让读者身临其境。卖馄饨继而“弯着腰”询问卖琴人的身份,这不仅是一种尊重,其实更因为卖琴人是坐着拉琴,而卖混沌人是站着听琴,因此二人手的高度不一致,导致卖馄饨人需要弯腰去捂住卖琴人的手。由此可见对于语句的理解甚至必须建立在画面的形成之上。随后,卖琴人“低着眼望着卖馄饨人手指尖上的条形茧”,作者刻意将这一细节写出,并不只是对于人物神态或者形象的刻画,读者略加思考便可知道在指尖形成条形茧说明指尖长期受线形物体的磨损,结合知音一说,便可明白卖琴人正是通过卖馄饨人指尖的条形茧判断这位卖馄饨的老头之前也是一位演奏弦乐器的行家,正因为遇到懂行的人,才有卖琴人接下来所说的“羞于启齿”。正当两位老人因知音相遇的尴尬怔忪之时,作者将隐藏在文本背后的镜头倏地由近景切换成全景,纳入熙攘着的大街,并让镜头随着骑着单车的小伙子渐渐拉远,最后聚焦于一路撒下的黄色油漆印记。这样的处理便使得卖馄饨人和卖琴人彼此间沉默的尴尬忽然被喧嚣的社会冲淡,使得这一种尴尬显得微不足道,而泼洒下的那一道“鲜艳明亮的柠檬黄”也似乎一扫之前气氛的低沉压抑,进而小说的主题得到隽永含蓄的表达:新陈代谢的现代社会中,传统文化气韵的没落甚至无法占有过多的缅怀与哀悼,因为新生的力量总是更加光鲜亮丽,吸引大多数人的目光。

三、词句细读与隽永意蕴

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初看上去十分简单,但仔细品味会发现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他的遣词造句往往带有口语色彩却不流于冗杂,带着文化底蕴却又不学究呆板,读者在阅读接受的过程中既有消遣娱乐的享受也有审美理想的满足。虽则篇幅有限,而想象无限,如上所述作家会通过影视化的叙述让读者接受远大于文本信息的画面信息,从而拓展作品的含义空间,但就文本本身而言,其叙述描写也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

“他们踩着冰面一气走了老大一会儿,桃子的前额与鼻尖渗出了汗芽。五指仙说,这么冷,你怎么出汗了?桃子说,热死花脸,冻死花旦,冻惯了,焐着自然热。桃子说话时两只手保持着舞台动态,十只白细的指尖烂草一样舒展葳蕤,在胸前娇媚百态。五指仙从来没这么靠近这么逼真地端详桃子的手。看完了五指仙就饿得厉害。饿的感觉很怪,它伴随着另一种欲望翩翩起舞。那种欲望上下蹿动,一刻儿就大汗淋漓了。”

在这段叙述中,“一气”和“老大一会儿”都是口语用词,“一气”表示不间断地一次性做某事,“老大一会儿”形容时间长,然而作者没有用“他们踩着冰面一次性走了很久”这样同义的表达,用意需要细读文本才能体会。首先这段叙述是卖胡琴的乡下人的回忆,因此倘若要营造出回忆的逼真感,叙述必定要符合“乡下人”这一身份,加入口语用词是很好的手段。其次这两个口语词汇明显比书面语的感情色彩更加浓厚,于无形中给读者打下了心理认知的基础:五指仙和桃子这一段路走的很费神很辛苦。因此当后文写到桃子出汗被五指仙询问的时候逻辑上符合常理,另外在行走的时候他们的注意力都主要放在了脚下,所以走了一段路停下来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把注意力收回到身边人身上,五指仙会发现桃子出了“汗芽”也理所应当。作者对桃子出汗的形容也是别有用心,他用了“汗芽”一词,“芽”字带有幼嫩的含义,这里不仅形容汗粒细小,更是使其带有了可爱的色彩,我们读到这里已经不难看出作者想表现出桃子作为女性对于五指仙的吸引力了。紧接着作者并没有描写桃子的五官样貌是如何清秀或者身段是如何窈窕,而是着墨写了桃子的手。有人曾说:“女人的手是最富表情的,它比女人的脸更表明一个女人的性情与好恶。”[2]迟子建也曾表示:“看许多古代的仕女图,画的最美的不是眼睛和嘴,而是那一双双安然垂在胸前的手。”[3]由此便可理解作家挑选手来描写的匠心独运——更能展现桃子作为花旦的古典女人气质和魅力。忽然感受到这种女人魅力的五指仙“饿得厉害”,他此时的“饿”不仅仅是空腹之饥,更是生理上对于女人的欲望,如果作家直接写出五指仙对桃子产生了欲望,那么就没有一个“饿”字具体形象,与中国古语“食色性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五指仙的欲望来得猛烈,“不一刻就儿大汗淋漓了”可见他的第一反应是压制欲望,但却难以忍受。而这这种种描写均是给后文写五指仙与桃子一发不可收拾的情事做铺垫,在这一百多字的叙述中我们足以看出作家是如何字斟句酌,使得整个事件前后契合,字句呼应,更加具有感染力。

四、结语

作家通过作品内容传达其审美理想,而作品的形式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了一定的审美意义,匠心独运的叙述不仅能与内容相得益彰,本身更是具有了独立的审美价值。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创作远不止《卖胡琴的乡下人》,这篇作品也并非毕飞宇最精彩的手笔,然而在对其叙述特点的分析研究中却能领会到远超于文本本身的内涵意蕴,不论是丰富灵动的叙事语言、影视化的叙述手段或者别出心裁的叙述安排,都足见作家高超的驾驭文字的能力。

[1]张弓.现代汉语修辞学[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22.

[2]顾艳.女人的手[J].北京纪事,2001,(5).

[3]迟子建.女人的手[J].中文自修,2005,(8).

The Narrative Features of The Countryman Who Sells the Chinese Violin by Bi Feiyu Based on Perusal

Zhang Yun-shan
(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Though the short story the Countryman who sells the Chinese violin wrote by Bi Feiyu is not his best work,we could find its artic value if we read in detail.Perusal is good for getting the narrative features.Rhetorical devices increase the beauty of art.Film and television techniques create a different reading-experience while wording and phrasing make the language better.All the three aspects constitute the narrative features of the article.

The Countryman who sells the Chinese violin;Bi Feiyu;narration

I207.42

A

1672-0547(2015)03-0090-03

2015-01-17

张韵珊(1992-),女,安徽无为人,西南大学文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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