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诺诗歌里的乡村抒写

2015-02-12 08:16邢海霞
天中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哭声

邢海霞



徐玉诺诗歌里的乡村抒写

邢海霞

(郑州大学西亚斯国际学院文理学院,河南新郑 451000)

徐玉诺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有创作实绩的河南籍作家。作为文学研究会成员之一,他坚持“为人生而艺术”的创作主张,在创作中记录了20世纪20年代中原地区乡村生活的真实场景。他的诗歌创作从对乡村人物精神的勘探和对乡村女性的赞美两个方面,体现他对乡村世界的抒写。

徐玉诺;诗歌;乡村;地方经验;乡村女性

徐玉诺关于农村题材的写作对新文学尤其是新诗发展的实践意义是值得重新认识的。他以河南鲁山地区的农村生活为创作题材时,一种浓烈的现世情怀成为他的创作动机。徐玉诺不是一个即兴的诗人,他表面偶然的写作其实有着坚固的背景,中国传统士子的济世情怀主宰着他的诗歌目标。徐玉诺关于农村的诗歌首先表明了这一点。此类作品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对乡村人物精神的勘探;二是对乡村女性的赞美;三是对乡村世界的展现。

一、对乡村人物精神的勘探

乡村人物精神的裂变是徐玉诺深深忧虑的。诗人似乎很清楚在时代风气的冲击下,在物质匮乏与诱惑的纠缠中,传统的乡村伦理和纯朴的乡村性情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但诗人似乎不愿意做出孰是孰非的指认,他对害人者和受害者都抱有深切的同情。徐玉诺的诗歌在对乡土世界的描写与抒情中显得更加饱满。

每一个时代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讲都有他们无法逃脱的艰辛与不公,只是形式不同而已。对于生活于其中的诗人或艺术家甚至是普通人来讲,如果要把自己的体验形诸文字,在把自己的感受和经历与自身所处的社会关联起来时,无疑都有可能涉及对现状的评价。我们先从下面这首诗来看诗人眼中农民的精神与人格心理。在《农村的歌》一诗中,徐玉诺记录了家乡的生活状况:

我的轮儿涩滞,我的牛儿瘦削,连天连夜的送兵策,饥寒说奈何?绵羊儿正在孕育,藏在树林里,又被支办局找着;羊肉送进了衙门,羊毛羊皮便卖了,还敌不上宰税多!黄风又刮起来了!这不是种麦时候?眼看着海绵一般的土壤,变作石头一般强硬。粮食谁甘便卖?家中没有一粒米,锅中水沸着!寒风刺刺的逼人,冬天的霜已经弥布在晨间了。单衣不主贵,不褴也透风!‍①

每个人在受到伤害和不公时都会有情绪反映,这不需多说,但农民在懑怨中还操着土地和家畜的心。在乡下人眼里,一只正在孕育的绵羊,意味着一个新生命和一笔新财富的到来,那是他们微弱的希望,但结果却是:“羊肉送进了衙门,羊毛羊皮便卖了,还敌不上宰税多!”此外,农民最操心、最痛心的是到了种麦子的时候,却因为“送兵策”而让海绵一般的土壤(那是正好适合播种的暄腾的土地)变作石头一般强硬。对农民来讲,时间和四季节律具有宗教般的重大意义,因为他们的劳作本身也是四季轮换的一部分,时间节令制约并影响着播种和收获,错过了播种的时节,一年的生活就没有指望了。

在《呵,父亲》中,诗人直接慨叹:“你是田园的农夫,老天却不让你耕田;你不是守夜的更夫,村长却命你夜夜打更。”这里的“父亲”只是千千万万认命顺从者中的一个,他绝不会因为“老天”(命运)和“长官”(村长)强夺了他个人的意志而有些许的埋怨。梁漱溟指出,中国文化是“以意欲为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的”[1]63,中国人思想中固有的安分、知足、摄生、寡欲等成分,促使人们遇到问题时不是积极要求解决,而是转向自己的内在,通过自己内心的挣扎和调和从而采取随遇而安的态度。传统文化中这种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态度,让诗人感到心痛。徐玉诺在《与愚笨的劳动者》中愤而感叹:“愚笨的劳动者啊!当你承诺了一项出款或一种工作时,在你们那种牺牲的反感的情绪,和满布这血丝的眼睛上,可以看出你们十二分的勇气。但你们的勇气是牺牲的——你们痛快淋漓的放射着牺牲的情绪。愚笨的劳动者啊!上帝应该加福您!……感谢你们对于敌人的厚意!”承担、忍受、坚韧本来是中国人民的传统美德,但是当农民承担、忍受、坚持的对象是一种非公正的掠夺时,他们还拿出十二分的勇气和牺牲精神去面对,还能说这只是强者的残暴吗?对于这样的民众,作者表达出来的也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徐玉诺内心深处严格遵守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或许他的遵守是无意识的。徐玉诺作为文学研究会的早期成员,在读书期间就积极参与青年学生组织的各种政治活动,甚至因为同学中有人背弃了对自由道路的追寻而企图卧轨自杀以警醒他人。按理说,同学的影响与个人性情中对自由民主的热爱,会促使他在写作中对所谓旧文化、旧思想、专制、霸权、剥削等一切当被列入批判之物持以绝对的批判态度。但事实上,徐玉诺诗歌在对乡村世界人们的各种行为或心理进行描绘时,总抱有一种复杂的态度,他确实想批判但又不忍心把话说得很尖刻,不管他的情绪是悲伤、同情、愤怒、仇恨还是忧虑,都裹挟着一种温和的底质,这是他诗歌悖论性的纠结所在。他以乡村为想象的共同体,把悲悯情怀看作是一种扎根在心灵深处的具有生命力的东西,以底层的生活状态为选材的主要范围,以苦难为情感的美学依据,把警醒与鞭策的人道主义精神看作是一种具有实际效应的革新力量。

二、对乡村女性的赞美

徐玉诺对乡村女性的赞美在他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中显得更为突出。在《最后咱两个换一换裤子》中,诗人以哀怨凄凉的笔调叙述了一个故事。在故事里,女主人公是一个勤劳、温顺、善良的乡村妇女,她爱自己的家,爱自己的丈夫。她如一只母鸡一样从早到晚不停地在土里扒食喂养自己的雏鸡,尽量把能吃的东西留给那个无能的丈夫,虽然大旱半年不曾落下一滴雨,深宅大院的人家都拿不出半斤馍,多少身强力壮的人、清闲的人、好看的小孩子都大睁两眼饿死了,但是女人却没有让自己的丈夫饿死,虽然他们家也三个月都没有弄到一粒米了。没有饿死,是因为女人的能干:

老早我就下地扒菜根,剥树皮,虽说我初一出门还不免有些羞耻。后来树皮剥完了,菜根也扒净了,我就拿把小铲去挖草根;手掌上一层泡破了,又起一层泡,十指上都磨得血淋淋地;有时轰地出一身慌汗,有时简直晕过去了,但我并不晓得这就是饥。我凄凄楚楚地挖,耐心仔细地寻;挖出苦的地黄根,涩的龙须根我吃了,挖出来个金金爪,野红萝卜是你的。饿的真是受不住了,我还摘下耳环给你换一块麻糁,或者脱下个布衫给你换一块锅盔。忘恩负义的,无能的徐套,你怎想起把我卖了呢!

这首诗引人注目的是故事中女子的性格,她善良宽厚而又刚烈泼辣,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能够运用自身的各种技能努力应对生活的种种艰辛。尽管丈夫无能,她还是全身心地跟随着他,结果换来的是丈夫以二斤馒头的价格把她卖给了骆驼客,但女人临走时却要求与丈夫换一换裤子:“来,最后咱两非换了换裤子。把你那破蓝布裤子脱给我,我这松黄袖裤子脱给你。真的没了世界,我的人,你记着,你脱下来也去换块馍吃;要是有世界了,你把这裤子染成黑色的,穿起来它,你也应该想为妻。”

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曾说:“中国文化之最大偏失,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一个人简直没有站在自己立场说话的机会,多少感情要求被压抑,被抹杀。”[2]259但从一个人到一个村子的人再到整个乡村社会,人们从早到晚地不停劳作却不能养家糊口,那就不是个人的责任了,而是社会的问题。终于到了树剥皮草挖根的可能性都失去的时候,把人作为商品出卖换取口粮就成为一个时代最深的罪孽,这种罪孽是对人的心灵与人性的无情戕戮,因为“人是不能被继承、出卖或作为礼物交换的;他不可以成为别人的财产,因为他是他自己的财产”[3]235。

徐玉诺在《母亲做的事情》一诗中,展现出了母爱“精致”的一面,把母亲对孩子的种种疼爱、担忧、焦躁和痛苦用一种轻快的语调展示出来:“小摇篮儿系在丛树一边的小树枝上,小绳儿又在一边牵着,小绳儿动了,小摇篮儿悠悠的摆了,刚会动的小儿也微微地笑了……他们都穿着和尚那么大领,轻而且暖的衣裳,他们都有些皮老虎,红托螺……一般的东西排在地上,他们都有一条绣花的袋儿,里边装这些小小好吃的东西……”这些让孩子快乐的“无边无尽的事情”都是由那“小姑娘长成的母亲”想出来的,她的心灵仿佛印着上帝的旨意,总会变出奇奇怪怪的小把戏逗弄小儿开心,在小儿调皮的笑声里,她们“愚笨”的心也充满了喜悦。《母亲》一诗塑造的是传统的母亲形象。当旱荒来临家家户户都没东西吃的时候,母亲自己也黄皮刮廋地坐在地头直不起头来,却在孩子不止的“饥,娘!饥,娘……”的哭叫中,又“虎雄雄”地站起来:“母亲拿着刚从身上脱下来的外衫,立在市口;母亲用极热情极盼望的眼睛看着每一个的来人,来人各挤着各人的眉峰过去,母亲发了疯,母亲失望,母亲的眼珠子不会转动了!”等到母亲终于得到了几枚铜圆买到了一块面包急急地往家里跑时,“不上几步,又吁吁的软躺在地上了”,却把“一块放着面性气的面包拿在手里,看了看,又紧紧地握住”。母亲自己已经饿得不能走路了,却挣扎着要把一口可以吃的东西带给自己的孩子。

女性形象以一种不同的情感观照出现在徐玉诺的诗中,她们尽管也有着男人(农夫)那样的憨直甚至愚钝,但不同的是,她们被置于神圣的光芒之中。这从一个方面可以说,徐玉诺比较尊重女性或者说他想表达自己对女性的尊重和爱恋之情,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笔下的这些家乡的妇女承受着更多的苦难。

三、乡村世界的展现

徐玉诺对乡村生活真实场景的展现,体现的正是地方经验在诗人写作中的显现方式以及对诗人的作用。我们先来看一首诗《谁的哭声》:

急梦醒来,我听见耳旁一片哭声;呜呜呜——呜……这无名的沉悲的隐痛的哭声。谁的哭声呢?地母的哭声?新鬼的哭声?麦子的哭声!牲口的哭声,人儿的哭声。黄金一般的麦子,一牛恁深——要不是大路和河流,就长成了一块;久饿的人民,早已垂涎着;但是人马盘了,战沟盘了,飞机盘了,炸弹盘了,汽车盘了,死尸盘了。农夫拉去了,耕牛抓去了,黄金般的麦子死在地上焦在地上了。呜呜呜——呜,唉唉唉——唉,这是谁的隐痛的哭声?人儿的哭声?牲口的哭声?麦子的哭声?新鬼的哭声?地母的哭声?

诗的主题很明显,即痛斥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混乱、饥饿、不安与痛苦。因为战争,农夫被拉走,到了收割的时候不能耕作,黄金般的麦子不是被飞机炸毁就是眼睁睁地焦枯在地里,久饿的人们还要遭受更久远的饥饿。用这样一个弥久常新的反战主题去表现现实,几乎是每一个现代作家、诗人都自觉主动地去尝试的,但却并不是一个很好处理的主题,因为他们必须要面对:如何选择一个突破口去刺激人们由于忍受太久而早已疲沓和冷漠的心灵。

地方经验是一个人成长中形成精神气质和个人偏好的主要因素,从一个诗人所偏爱的物象中,我们可以窥探到他的经验构成。“经验是一个观念,一个观念世界在经验中具有完满性的条件是具有连贯性,统一性和完整性。经验世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没有什么实在处于经验之外。”[4]69日常生活中那些看起来越是细小、越是普通的事物,在人们的生活中越重要。这些普通的事物包含着对人们具有实质性影响的本原,日常生活的细节透露的正是人性与世态之真相。我们略举几个句子来看:

烦恼又是红线一般无数小蛇,麻一般的普遍在田野庄村间。(《跟随者》)

人类生活着,同小羊跑进草场一样,可以不经意间的把各色各样的草吃在肚里,等到晚上卧在牢圈里,再一一反嚼出来,觉出那些甜,苦,酸辛……(《记忆》)

黑色斑点蚕种一般的东西一次一次的增加起来,渐渐占据了光明洁白的心灵的全部。(《黑色斑点》)

在这寂寞,无聊的夜间,我的思想像豆一般,一沉,一沉,入了黑暗深洞;(小诗100)

徐玉诺把自己的决心和性情比作“小牛”“小羊”,把欲望比作“蚕种”,把烦恼比作“小蛇”和“麻”,把思绪比作“豆子”,这些语象不是一个单纯的对象而是一种风俗、一种心情和一种时代的精神状态,乡村中的事物特性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心灵之中。“任何实在的东西必须能够在某一个地方被经验,而每一种类的被经验了的事物必须在某一个地方是实在的。”[5]111徐玉诺作为地地道道的乡下孩子,那些乡村生活中的快乐与悲苦、乡村人性情中的淳厚与愚笨、乡村风俗事物的质朴与缺陷,形成了他独特的地方经验与个体经验,这些经验成为他日后写作和生活的导航仪,既指挥着他在社会上的处世方式与价值立场,也决定着他写作中的对象选择与评判方式。

注释:

① 文中徐玉诺诗歌皆出自秦方奇的《徐玉诺诗文辑存》(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不再一一标注。

[1] 梁漱溟.东西文化比较[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2] 梁漱溟全集[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

[3] [德]费希特.向欧洲各国君主索回他们迄今压制的思想自由[M]//费希特全集:I辑.李理,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4] [英]迈克尔·奥克肖特.经验及其模式[M].吴玉,译.天津:天津出版社,2005.

[5] [美]威廉·詹姆斯.彻底的经验主义[M].庞景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杨宁〕

I207.2

A

1006−5261(2015)02−0097−03

2014-09-16

邢海霞(1982―),女,河南太康人,讲师,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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