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吕天成及其《曲品》——以其对南戏的批评为重点

2015-02-12 03:16王辉斌
阅江学刊 2015年1期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论吕天成及其《曲品》——以其对南戏的批评为重点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摘要:吕天成《曲品》是戏曲论著史上的第一部“品”曲之作,其所“品”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为南戏作家,一为南戏作品。在作家评论方面,吕天成虽然主张“律词双美”,但其实际上却是“律主词次”;在作品评论方面,以“南剧十要”为标准,强调对“词”、“事”等方面的重视。《曲品》对作家作品分等次之品评,不仅在批评形式方面具有开创之功,而且也增强了明代戏曲论著的组织体系。《曲品》也具有某些之不足,如分类太多、品评不当等。

关键词:吕天成;《曲品》;南剧十要;标准得失

明神宗万历三十八年(1610),在今浙江宁波地区,先后问世了两部被称之为曲学“双璧”的著作,一为王骥德的《曲律》,一即吕天成的《曲品》,而且这两部著作的梓行时间也很近,即其相隔不到20天,*王骥德《曲律自序》的落款时间为“万历庚戌冬长至后四日”,即万历三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吕天成《曲品自序》的落款时间为“万历庚戌嘉平望日”,即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十五日,据此,知吕天成《曲品》的梓行乃后王骥德《曲律》约20天。这种梓行情况,在明清戏曲论著史上是极为罕见的。这在戏曲论著史上是极为罕见的。两种著作,一论曲之“律”,一对曲进行“品”,虽然内容各不相同,但所论所评都与南戏(曲)关系密切。所以,从这一方面讲,作为“双璧”的《曲律》与《曲品》,都是堪称为“南戏第一书”的,即《曲律》为论南戏艺术的第一书,《曲品》为评南戏作家作品的第一书。而值得注意的是,两部书的作者不仅私交甚笃,而且二人均与对方之撰著颇具关联,如吕天成《曲品自序》有云:“今年春,与吾友方诸生(王骥德)剧谈词学,穷工极变,予兴复不浅,遂趣生撰《曲律》。既成,功令条教,胪列具备,真可谓起八代之衰,厥功伟矣。”这段文字表明,王骥德之撰著《曲律》,实与吕天成的“遂趣生”相关,因为其中所云“趣生”,乃促生、催促之谓。而《曲律》卷四“杂论第三十九下”,则有“勤之《曲品》所载”云云,表明王骥德在吕天成《曲品》未梓行之前即读过其稿本,如此,则《曲品》对《曲律》的撰著产生过一定影响也就不言而喻了。

据《曲品自序》所载,吕天成之所以撰著《曲品》,主要是欲“仿钟嵘《诗品》、庾肩吾《书品》、谢赫《画品》例”,以对有关的南戏作家作品进行一次品评,具体则为:“上卷品作旧传奇者及作新传奇者,下卷品名传奇。其末考姓字者,且以传奇附;其不入格者,摈不录。”由是,也就有了批评史上的诗、书、画、曲之“四品”(其实还有沈约《棋品》,惜《自序》未及)。《曲品》所“品”之“传奇”,因作家作品的时代不同,故所“品”之等次也各自有别,如将嘉靖(1522—1566)以前的作家作品分为“神”、“妙”、“能”、“具”四品,把隆庆、万历(1567—1619)以来的作家作品分为“上上”、“中中”、“下下”等之九品等,即为其例。这实际上是一种“品第类批评”。吕天成对南戏作家作品进行品评的这种举措,从戏曲批评的角度言,其批评史的意义乃是相当突出的。所以,本文旨在着眼于“南戏论”的角度,对吕天成与南戏的渊源关系,对其于南戏的具体认识,以及《曲品》之于南戏的品评标准,所“品”之得与失等,均略作论析。

一、吕天成的戏曲学渊源

吕天成(1576?—1614?),原名文,字勤之,号棘荆、郁蓝生、竹痴居士等,今浙江余姚人。其生卒年,《曲品提要》以王骥德《曲律》末尾数章成书“约在一六二三年到一六二四年”为据,合勘其中“杂论第三十九”之“而如此人命不得四十”,认为“大约不出一六一三——二四年之间”,并由此上推,其生年“约在一五七五年至一五八二(万历三年至十年)左右”。*具体参见中国戏剧出版社:《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册《曲品·曲品提要》,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203页。按此说大抵近是(具体详后)。以“杂论第三十九下”之“杂论”而言,王骥德于所论明代南戏作家中,着墨之多、记述之详者,唯吕天成一人,则其于故人的缅怀之情蕴含其中者,也就甚为清楚,而“《曲律》故勤之及比部促成,尝为余序”云云,又可为之佐证。

被王骥德在《曲律》中所称之“比部”孙如法(1559—1615),为吕天成的舅父,当时著名的曲学家与音韵学家,王骥德与吕天成均曾与其“把酒商榷词学,娓娓不倦”,而孙如法则还曾“怂恿”王骥德“作《曲律》及南韵”,对此,《曲律》卷四“杂论第三十九下”所载甚详,可参看。不独如此,王骥德于“杂论第三十九下”还专门为吕天成撰写了一篇“传记”,为全面了解与把握吕天成的戏曲学渊源,以及其在“词学”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对南戏批评理论的建树等,均提供了一份丰富而珍贵的资料。为便于认识,兹将其主要者抄录如次:

郁蓝生吕姓,讳天成,字勤之,别号棘津,亦余姚人,太傅文安公(吕本)曾孙,吏部姜山公(吕玉绳)子;而吏部太夫人孙(吕天成祖母),则大司马姊氏,于比部称表伯父,其于词学,故有渊源。勤之童年便有声律之嗜。既为诸生,有名,兼工古文词。与余称文字交垂二十年,每抵掌谈词,日昃不休。孙太夫人好储书,于古今剧戏,靡不购存,故勤之泛滥极博。所著传奇,始工绮丽,才藻烨然;后最膺词隐,改辙从之,稍流质易,然宫调、字句、平仄,兢兢毙眘,不少假情。词隐生平著述,悉授勤之,并为刻播,可谓尊信之极,不负相知耳。勤之制作甚富。至摹写丽情亵语,尤称绝技。世所传《绣榻野史》、《闲情别传》,皆其少年游戏之笔。余所恃词学丽泽者四人,谓词隐先生(沈璟)、孙大司马(孙月峰)、比部俟居(孙如法)及勤之,而勤之尤密迩旦夕,方以千秋交勖。人咸谓勤之风貌玉立,才名籍甚,青云在襟袖间,而如此人,曾不得四十,一夕溘先,风流顿尽,悲夫!*王骥德:《曲律》卷4,杂论第39下,《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4册,第172页。

“传记”不仅记述了吕天成的世系、生平,祖母孙氏家族(含外祖父孙月峰、舅父孙如法)与“词学”的关系,而且还对吕天成师从沈璟学“词”的详细经过,与王骥德本人“垂二十年”的殷密交谊,以及吕天成表现在传奇、小说方面的成就与“词学”造诣等,均进行了言简意赅的述评与介绍。而其中,尤以“勤之尤密迩旦夕,方以千秋交勖”两句对吕天成“词学”的评价,更是有助于人们对吕天成戏曲学思想、特别是其所持南戏观的深刻认识。

由于受祖母孙氏、外祖父孙月峰、舅父孙如法等人的影响,吕天成在童孩时代“便有声律之嗜”,即对“词学”有着相当的爱好,这种爱好对于吕天成后来撰著《曲品》一书,显然是有着极大之影响的。而吕天成《曲品自序》之所言,又从另一个角度证实了这一点。其中有云:

予舞象时即嗜曲,弱冠好填词。每入市见传奇,必挟之归。笥渐满。初欲建一曲藏,上自前辈才人之结撰,正是至腐儒教习之攒簇,悉收共贮,作山海大观。……壬寅岁,曾著《曲品》,然唯于各传奇下著评,语意不尽,亦多未得当。寻弃之。十馀年来,颇为此道所误,深悔之,谢绝词曲,技不复痒。*吕天成:《曲品》卷首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册,第207页。

所谓“予舞象时即嗜曲”,指的是吕天成在“成童”时“即嗜曲”。关于“舞象”,《礼记·内则》有载:“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 郑玄注:“先学勺,后学象,文武之次也。成童,十五以上。” 孔颖达疏:“舞象,谓舞武也。熊氏云‘谓用干戈之小舞也。’”*郑玄注,孔颕达等正义:《礼记正义》卷2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十三经注疏》本),第1471页。据此,知《曲品自序》的前两句之所写,实际上为吕天成的“夫子自道”:我15岁左右即嗜曲,约20岁时就开始填词。正因此,吕天成在“壬寅岁”便撰著了《曲品》初稿。“壬寅”为明神宗万历三十年(1602),以吕天成生于万历八年(1580)计,是年23岁,越16年,为万历四十六年(1618),吕天成39岁。以此合勘《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下”之“曾不得四十,一夕溘先”云云,则吕天成之卒当即在是年。“壬寅”后的万历三十八年(1610),*吕天成《曲品自序》中的“壬寅岁,曾著《曲品》,然唯于各传奇下著评,语意不尽,亦多未得当。寻弃之。十馀年来,颇为此道所误,深悔之”一段文字,有两处和年代相关,一为“壬寅岁”,一为“十馀年来”,其与《自序》落款之“万历庚戌”(万历三十八年)颇相矛盾。“壬寅岁”为万历三十年(1602),历“十馀年”(以12年计)为公元1614年(万历四十二年),以此合勘《曲品》梓行之万历三十八年(1610),则“十馀年”实际上只有8年时间。所以,《曲品自序》中的“十馀年”之所指,应不是始于“壬寅岁”,而是在此之前。即是说,吕天成初撰《曲品》当始于“壬寅岁”的前数年,待至“壬寅岁”乃成,但因其“多未得当”而“弃之”。如果将《曲品》的初撰之年假定为万历二十六年,至吕天成“归检旧稿”并使之成书印行的万历三十八年,其间凡13年,正与“十馀年”扣合。否则,“壬寅岁”、“十馀年”,即与《曲品自序》中的“万历庚戌”之落款时间相矛盾。其是耶非耶,兹将拈出,以俟淹贯者。吕天成“归检旧稿犹在,遂更定之”,而成《曲品》二卷。所谓“遂更定之”者,是指对属于“旧稿”范畴的《曲品》进行了一次定稿式的修改,则雕板印行亦自当在此之际。大约在三年后的万历四十一年,吕天成对其《曲品》进行了又一次修改,并将修改本再次雕板印行,而成为增补本《曲品》。*关于《曲品》的增补本,可具体参见赵景深《增补本《曲品》的发现》一文,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64年1期,第93-99页。又,本文假定吕天成的生年为万历八年,即是据赵文而为,特此说明。

吕天成“改辙从之”的词隐先生沈璟,是一位较“大司马”孙月峰、“比部”孙如法更具戏曲学成就的人物,这从上引王骥德为吕天成所撰“传记”将沈璟排名于“词学丽泽者四人”之首者,即可准确获知。此外,沈璟还曾撰著《南词韵选》、《南词全谱》(又名《南曲谱》)等书,对南词(南戏)的音韵研究亦多所创获。正因此,吕天成在《曲品》中即将沈璟列为“上之上”,并称其为“词坛之庖丁”、“千秋之词匠”。 而吕天成的父亲“吏部姜山公”吕玉绳,也是一位戏曲学家,王骥德《曲律》有载云:“(沈璟)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之不协者,吕吏部玉绳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吏部曰:‘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防拗折天下人嗓子。’其意趣不同如此。”*王骥德:《曲律》杂论第39下,《中国古曲戏曲论著集成》,第四集,第165页。其中的“吕吏部玉绳”,即为吕天成的父亲,既能斡旋于沈璟与汤显祖的“论争”之中,则其深谙南戏之道也就甚明。

以上所述表明,吕天成自幼就生活在一个极具南戏文化背景的家庭,由于深受其祖母、外祖父、舅父、父亲等人在“词学”方面的影响,而于“舞象时即嗜曲,弱冠好填词”。在此期间,吕天成还结识了当时的“词学”才骏王骥德,以至于二人“每抵掌谈词,日昃不休”。之后,吕天成又师从著名的南戏理论家沈璟,致使沈璟将“平生著述,悉授勤之”。正因为吕天成从小就接受了有关“词学”的教育与熏陶,其后又得到了“千秋词匠”沈璟的倾囊相授,才使戏曲论著史上专论南戏作家作品的《曲品》得以问世。*除《曲品》外,吕天成还创作了传奇10种,杂剧8种,小说数种,因其与《曲品》关联不大,故本文不涉及。

二、《曲品》的品评标准

吕天成所生活的时代,由于是南戏发展史上的一个高峰期,故《曲品》乃对其进行了如是之描述:“博观传奇,近时为盛。大江左右,骚、雅沸腾;吴、浙之间,风流掩映。”其中所言“传奇”,即为南戏,*吕天成《曲品》中所说的“传奇”,其实就是南戏,或者说是发展了的南戏,但传奇与南戏又是有所区别的,为便于行文,故本文乃将二者统而称之,特此说明。其既“盛”于“大江左右”,而又“风流掩映”于“吴、浙之间”,则其繁荣昌盛之况,仅此即可见其一斑。南戏创作与“搬演”的高度繁荣,不仅丰富了当时人们的文化生活,而且也催生了一批专论南戏或以南戏为主的研究之作的问世,如徐渭《南词叙录》、王骥德《曲律》等,即皆为其例。吕天成“归检旧稿”而“遂更定之”的《曲品》,亦正是在这一时期所推出,因之,其既适应了南戏发展形势的需要,又以其所“品”内容的独特性,填补了明代戏曲论著史上的一项空白。而或此或彼,其均为《曲品》戏曲学价值的一种具体反映。

在有明一代的戏曲论著中,最早对南戏作家作品予以涉笔者,乃首推何良俊之《曲论》,其次则为王世贞的《曲藻》,前者曾对《吕蒙正》等九种南戏进行了述评,后者则于高明《琵琶记》撰写了赞论。虽然如此,但《曲论》与《曲藻》之于南戏的所评所论,一则单调而简单,二则没有分出等次,且所涉作家作品也极为有限,因之,不可与《曲品》同日而语,乃甚为清楚。《曲品》作为一部评论南戏作家作品的专书,共品评了南戏作家97人,所涉作品则有近200种,对于后者,祁彪佳《曲品叙》已曾言之:“予素有顾误之僻,见吕郁蓝《曲品》而会心焉。其品所及者,未满二百种。”*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卷首,《中国古曲戏曲论著集成》,第六集,第5页。虽然是“未满二百种”(实际为192种),但这一数量与当时的戏曲批评相比,已是相当可观了。

上引《曲品自序》曾明载,吕天成撰著《曲品》的原因,主要在于欲“仿钟嵘《诗品》、庾肩吾《书品》、谢赫《画品》例”,于南戏作家作品进行一次品评。但《诗品》、《书品》、《画品》之所“品”均有一个共同点,即其皆将所“品”对象分为若干等次,如《诗品》将122位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书品》受曹魏“九品中正制”的启发,将123位书法家分为“上上”、“下下”等九品,而《画品》则以“六法”为据把27位画家分为了六品。凡此,均为六朝人尚“品”的具体反映。吕天成将南戏作家作品进行品评者,亦属如此,即也像《诗品》、《书品》、《画品》那样,对其进行了等次之分,如“神品”、“妙品”、“能品”、“具品”等。《诗品》、《书品》、《画品》将所“品”对象分等次者,因所持标准不同,故所分等次也就各不相同,而《曲品》亦如是。

《曲品》全书之所“品”,上卷为“南戏作家论”,下卷为“南戏作品论”。上卷品评南戏作家,以时代为分界线,即将明世宗嘉靖(1522)以前的“旧传奇者”分为四品,将嘉靖以后的“新传奇者”则分为九等。“旧传奇者”属于前辈南戏作家,其名望既高,成就亦大。因此,乃将其以“神品”、“妙品”、“能品”、“具品”名之。但吕天成在综览诸家之后认为,能列入“神品”的前辈南戏作家只有“永嘉高则成”一人,因而即对高明(则成)进行了如下之“品”:

能作为圣,莫知乃神。特创调名,功同仓颉之造字;细编曲拍,才如后夔之典音。志在笔先,片言宛然代舌;情从景转,一段真堪肠断。化工之肖物无心,大冶之铸金有式。关风教特其粗耳,讽友人夫岂信然?勿亚于北剧之《西厢》,且压乎南声之《拜月》。*吕天成:《曲品》卷上,《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册,第210页。

这一评价表明,吕天成是把高明当作南戏的始祖与宗师以待的,所以,乃有“特创调名,功同仓颉之造字;细编曲拍,才如后夔之典音”云云。而事实上,在元末明初的南戏前辈作家中,能入“神品”者也非高明莫属,原因是入明未久,其《琵琶记》不仅得到了明太祖朱元璋的高度赞赏,而且在戏曲批评家中也是好评如潮,*高明《琵琶记》为朱元璋高度赞赏与戏曲批评家所称道者,可具体参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徐渭《南词叙录》第239页、第240页,何良俊《曲论》第11页,以及吕天成《曲品》卷下品评《琵琶记》所引沈璟评语等,因限于篇幅,不具引。即其在政治与艺术两个方面对当时都产生了较大影响。除高明外,嘉靖以前的“旧传奇者”,主要有邵给谏、王雨舟、沈炼川、姚静山、李开先、沈寿卿、邱琼山七人,吕天成将其依序列入了“妙品”、“能品”、“具品”。而在这七人中,只有李开先属于“热誊北曲”者,其馀则皆为南戏作家。被列为“妙品”的邵给谏、王雨舟二人,在“采事”、“曲技”、“选声”、“炼局”等方面,或为人师,或为高手;列为“能品”的沈炼川与姚静山,一为“元老解颐而进卮,词豪攦指而搁笔”,一系“求人于古,足重于今”;列为“具品”的李开先、沈寿卿、邱琼山三人,则或为“词场之飞将,曲部之美才”,或“蔚以名流,雄乎老学”,或“庄谐并写,庶末俗之可风”,等等。总之,在吕天成看来,这些“旧传奇者”虽然大都才华横溢,深谙南戏之道,但因各自审美趣味等方面的原因,而使得其等次也各不相同。

对于嘉靖以后的南戏作家,也即“新传奇者”,吕天成则将其分为“上之上”(2人)、“上之中”(8人)、“上之下”(6人)、“中之上”(6人)、“中之中”(12人)、“中之下”(10人)、“下之上”(14人)、“下之中”(12人)、“下之下”(10人)九个等次,凡80人。在这80位“新传奇者”中,最为吕天成所激赏与首肯者,一为以音律精细而著称的沈璟,一即擅词采之大美的汤显祖,故乃将二人列为“上之上”。其评沈璟云:“运斤成风,乐府之匠石;游刃馀地,词坛之疱丁”;品汤显祖则谓:“绝代奇才,冠世博学……原非学力所及,洵是天资不凡”。并于比较中撰合评说:

此二公者,懒作一代之诗豪,竟成千秋之词匠,盖震泽所涵秀而彭蠡毓精者也。……予谓:二公譬如狂、娟,天壤间应有此项人物。不有光禄,词硎不新;不有奉常,词髓孰抉?倘能守词隐先生之规矩,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岂非合之双美者乎?*吕天成:《曲品》卷上,第213页。

在这里,吕天成不仅将沈、汤二人各自的优点进行了比较,而且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戏曲学命题,即戏曲作品应注重“律词双美”!虽然如此,但吕天成在对沈、汤的名次排序上,却是“沈先汤后”,也即“律主词次”,而此与其以“特创调名”、“细编曲拍”云云对高明的评价甚为一致。这一排序表明,重音律乃为吕天成南戏认识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值得注意的是,吕天成还于“不作传奇而作南戏者”中,评出了两位“上品”作家,即徐渭与汪道昆,理由是:徐渭“所著《四声猿》,佳境自足擅长,妙词每令击节”,而汪道昆“所著《大雅乐府》”,则具有“清新俊逸之音,调笑诙谐之致”的特点,因而将二人“允为上品”。由是而观,可知吕天成的“南戏作家论”,主要是根据作品的成就与特点而为的。

《曲品》对“未满二百种”之南戏作品的品评,“旧传奇”分为“神”、“妙”、“能”、“具”四品,“新传奇”则分为“上上品”、“上中品”、“上下品”等九品,并于“旧传奇”的四品中,又细分为若干等次,如“神品”有二个等次,“妙品”有七个等次,“能品”有十一个等次等。吕天成赖以分等次的依据,乃为孙月峰的“南戏十要”,故其于下卷卷首以小序的形式,全文引录了孙月峰的“南剧十要”。其具体为:

传奇定品,颇费寿量,不无褒贬。……我舅祖孙司马公谓予曰:“凡南剧,第一要事佳,第二要关目好,第三要搬出来好,第四要接宫调、协音律,第五要使人易晓,第六要词采,第七要要善敷衍——淡处做得浓,闲处做得热闹,第八要各角色派得匀妥,第九要脱套,第十要合世情、关风化。持此十要以衡传奇,靡不当矣。”*吕天成:《曲品》卷下,第223页。

其中“舅祖孙司马公”指即孙月峰。孙月峰(1543—1613),《明史》有传,名鑛,字文融,号月峰,以号行,尝批注百家,有《孙月峰全集》等行世。据小序之所载,知孙月峰曾一度授吕天成以“南剧十要”,并认为“持此十要以衡传奇,靡不当矣”。这“十要”所涉及者,实际上属于南戏的本事、情节、人物、语言、音律、演员等方面的内容,因之,吕天成即将其作为品评南戏作品的十条标准。但他又认为:“第今作者辈起,无能集乎大成,十为六者,便为玑璧”,即认为在“第今”之南戏作家中,没有一个是按照这“十要”所言进行创作的。因此,也就未可求全之。吕天成的这种认识,无疑是符合当时南戏的创作实况的。

吕天成认为,“南剧十要”中最重要的是“词”,所以,其不仅着眼于“词”的角度,将《琵琶记》与《拜月亭》列为“神品”,而且于其它品类之所评,也多藉“词”以立论,因而也就有了“此词亦古质可喜”、“词工”、“词多佳句”、“词极古质”、“词质”等评语。总之,在吕天成看来,“旧传奇”中凡“词”之佳者,若非“神品”,就必可入“妙品”。而于“新传奇”的品评,则将“事”放在首位(也有部分“旧传奇”是如此)。所谓“事”,即本事,指的是南戏的题材。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言,题材是决定作品主旨与立意的关键所在,故吕天成于所“品”中对“事”乃相当重视。如其评“旧传奇”《孤儿》云:“事佳,搬演亦可”,评《千金》亦云:“韩信事,佳。写得豪畅”;评“新传奇”《埋剑》谓:“郭飞卿事,奇”,评《凿井》则曰:“事奇”。所有这些均表明了吕天成对南戏“事”的重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吕天成这种置“事”于“词”前的举措,与“南剧十要”将“事佳”列为第一、“词采”列为第八之认识,乃是大有区别的。这一实况说明,吕天成之于《曲品》中,虽然是以孙月峰“南剧十要”为品评的依据,但其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却并非是墨守成规,而是根据其实际情况的变化而变化的。这一实况表明,吕天成的“南戏作品论”,乃是极具戏曲学批评之个性与特点的。

三、《曲品》的品评得失

《曲品》作为一部品评南戏作家作品的专书,不仅填补了明代戏曲论著此前在这方面之所无,而且还开创了戏曲批评史上的许多第一,如仿《诗品》、《书品》、《画品》之例,将南戏作家作品分为四品、九等者,即为其中之一例。这种分等次的品评,既具戏曲批评形式方面的开创之功,又拓展了明代戏曲论著的组织体系,或此或彼,都是颇值称道的。而且这样的等次之分,就南戏作家而言,无疑是对其成就的一种“比较式”肯定,于激发当时更多的文人雅士参与南戏的创作,显然是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的。以南戏作品而论,这种分品类、划等次的批评,对于人们认识与把握某一具体“戏文”的特点,以及更新人们的戏曲审美观念等不无裨益。而更为重要的是,《曲品》通过对近100位南戏作家与约200种南戏作品的品评,使吕天成关于戏曲的认识特别是对南戏的认识,得以充分展现与反映,从而为研究其戏曲学思想提供了极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吕天成之于南戏的具体认识主要表现在“艺术论”方面。而其“艺术”之论,除了上述对“词”与“事”的重视之外,还重点表现在情节、结构、本色三个方面。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讲,戏曲作品的情节与本事、题材密切相关,因之,“事”奇而情节必奇,“事”真则情节必真(此指合乎逻辑),吕天成于《曲品》中论情节者,即正是依此而为,并对一些新人耳目的情节予以称道。但南戏中也有一些虚构的情节,对于这类情节,吕天成则称之为“传奇法”、“戏法”,认为其“不必与实事合”,如评《双环》道:“此木兰从军事,今增出妇翁及夫婿,穿插可观。此是传奇法。”指出《双环》中所增“妇翁及夫婿”,乃作者虚构之情节,因而以“传奇法”名之。戏曲作品亦讲究结构。从总的方面讲,戏曲作品的结构,以严谨、紧凑为第一要义,因之,结构愈严谨愈紧凑者,其情节的安排,角色的分配等,也就愈加合理,而不会有“蛇足”与“境促”等现象。对于此中堂奥,吕天成自是了然于心的,故于《浣纱记》乃评道:“罗织富丽,局面甚大,第恨不能谨严,中有可减处,当一删耳。”又评《纨扇记》曰:“才人笔,自绮丽。记申伯事,似况也。局段未见谨严。”这两例都是对结构不够严谨的批评。而于结构严谨、紧凑之作,吕天成则对其深表赞许,如评《祝发记》:“布置安插,段段皆好。”着墨虽然不多,但“段段皆好”四字,已将《祝发记》的结构之佳和盘托出。

戏曲作品的本色,既属于语言问题,又与风格相关,因而成为了明代戏曲论著中的一个重要命题,如何良俊《曲论》、徐渭《南词叙录》、王骥德《曲律》等,就都曾对“本色”进行过不同程度的讨论。而吕天成于《曲品》中对“本色”之论,则是与“当行”互为关联的,因而认为:

第当行之手不多遇,本色之义未讲明。当行兼论作法,本色只指填词。当行不在组织餖飣学问,此中自有关节局概,一毫增损不得;若组织,正以蠹当行。本色不在摹勒家常语言,此中别有机神情趣,一毫妆点不来;若摹勒,正以蚀本色。今人不能融会此旨,传奇之派,遂判而为二:一则工藻缋少拟当行,一则袭朴淡以充本色。甲鄙乙为寡文,此嗤彼为丧质。殊不知果属当行,则句调必多本色;果其本色,则境态必是当行。今人窃其似而相敌也,而吾则两收之。即不当行,其华可撷;即不本色,其朴可风。*吕天成:《曲品》卷上,第211页。

这段文字主要包含了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明确指出,“当行兼论作法,本色只指填词”,二者涵义各自,不可混同;二是认为“本色不在摹勒家常语言,此中别有机神情趣,一毫妆点不来;若摹勒,正以蚀本色”,即认为“本色”以体现“机神情趣”为其关键所在;三是指出“当行”与“本色”虽然各自有别,但二者并不是对立的,因而应于剧本的创作中进行有机统一,所以“果属当行,则句调必多本色;果其本色,则境态必是当行。”吕天成的这种多维度的“本色”认识,其实是对“本色”的一种较为全面的诠释,因之,其较何良俊等人的“本色说”、“本色语”而言,自是更具戏曲学的认识价值的。

综《曲品》全书,还存在着一个值得注意的批评史事实,即其所“品”之“曲”,已非传统之曲,而是具有“剧”特点的“戏曲”。这一实况的存在表明,曲作为一种文学品类,在由蒙元而朱明的发展过程中,已产生了许多变化,其中最为重要者,即是“戏”的成分逐渐加强。而吕天成正是准确地抓住了这一变化了的文学史现象,才使其“遂更定之”的《曲品》一书,成为了一种名副其实的“戏品”。换言之,只“品”戏曲而不“品”散曲,乃为吕天成《曲品》有别于此前同类著作的一个重要标志。正因此,《曲品》之后的明、清戏曲论著,即形成了一种以戏曲为主要对象的论“曲”风气,如祁彪佳《远山堂曲品》、沈德符《顾曲杂言》、徐祚复《曲论》、张琦《衡曲麈谭》、沈宠绥《度曲须知》、毛先舒《南曲入声客问》等,其中“曲”之所指,即皆非为传统之曲。吕天成《曲品》对后世的影响之大,仅此即可窥其一斑。

但《曲品》也存在着一些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其一是分类太多。《曲品》无论是品评作家抑或作品,都以四品、九等而为,其既具杂乱之弊,又不泛牵强之嫌,因而使得有些品评缺乏准确性。对此,王骥德在《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下”已曾指出:“勤之《曲品》所载,蒐罗颇博,而门户太多。”所谓“门户太多”,就是指分类太多太杂。其二为品评不当。对于这一点,王骥德在《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下”亦曾指出:“而神品以属《琵琶》、《拜月》。夫曰神品,必法与词两擅其极,唯实甫《西厢》可当之耳。《琴琵》尚多拗字類句,可列妙品;《拜月》稍见俊语,原非大家,可列能品;(均)不得言神。《荆钗》、《牧羊》、《孤儿》、《金印》,可列具品,不得言妙。”王骥德的认识虽然仅为一家之言,但却是可供参考的。其三即认识上的矛盾。通过一部《曲论》,可知吕天成的南戏艺术观是以“律词双美”为内核的,但在实际的作家品评中,却是“律主词次”,而于品评作品时,却又以“词”为第一位,如其将《琵琶记》列为“神品”的原因,即在于“其词之高绝处”。又如其论“本色”虽颇具特点,但于品评作家作品时,却又于“文采”者予以称美,如对屠隆《坛花记》、梅禹金《玉合记》的品评,即皆为其例。其四是所品过于简单。这一点在对作家作品的品评中均存在,如“作品品”之评《绵带》:“余述事,乃假托。词亦具有情致。”这完全是一种简介,而非品评。类此者,在下卷的一卷作品之“品”中也有很多。而在上卷的“作家品”中,有的则竟然连只字之简介也没有,如“中之下”的庚生子、两宜居士,“下之上”的秋阁居士、鹿阳外史,“下之中”的泰华山人、月榭主人等,无不如此。既然无只字的介绍,则这些人是否为南戏作家,也就颇值怀疑了。

〔责任编辑:渠红岩〕

·古代文学研究·

On LV Tian-cheng and His Appreciation of the Opera

WANG Hui-bin

(HubeiUniversityofArtsandScience,Xiangyang441053,China)

Abstract:LV Tian-cheng’s Appreciation of the Opera is the first work on appreciation of the opera in the history of opera treatises. His work contains southern opera writers and southern opera works. In terms of the writers, LV Tian-cheng advocates both Lv and Ci being beautiful, but actually Lv is more important than Ci. In terms of works, he puts forward ten essential points on southern opera as the standard and emphasizes the attention to Ci and events, etc. LV Tian-cheng evaluates writers’ works by grade in Appreciation of the Opera, so he not only has made pioneering contribution to style of evaluation but also enhance the organization system of opera treatises in Ming Dynasty. Appreciation of the Opera is a big achievement, but there are some shortcomings in it, such as too many classifications, and improper evaluations.

Key words:LV Tian-cheng; Appreciation of the Opera; ten essential points in southern opera;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of the standard

作者简介:王辉斌,男,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收稿日期:2014-10-21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5)01-01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