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向上·向内
——论莫言的作家观

2015-02-10 19:57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文学创作莫言作家

林 玲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向下·向上·向内
——论莫言的作家观

林 玲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莫言在作品之外提出了大量有关文学创作的看法观点,其中关于作家观有着清晰而明确的论述。作家应当“作为一名老百姓”来写作,而不是刻意“为人民代言”。绝对的创作自由是没有的,所有的创作都是有限制的。创作中最难的就是个性的确立,它包含了两方面:与别人不同的独创性以及与自己不同的超越性。

莫言;作家观;作家身份;人文追求;自由;限制;个性化

中国当代文论曾经是现实主义一统天下,其中“作家是人民的代言人”这面大旗,纵横文论界几十年而无人质疑。莫言结合中国当代的现实以及自己的创作实践,对这一观点及其引导下的作家创作进行了尖锐的抨击,这无疑是正确的冒险。纵观近年来关于莫言文艺思想研究的论文,多数是由分析其作品而对其创作思想进行的探究,关于他创作之外的文学思想的研究则较少。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除了研读莫言的作品本身,还以大量有关莫言的访谈录、演讲稿以及采访视频为基础,通过莫言对于文学的写作态度和人文追求,探寻莫言的作家观。

一、“向下”的写作态度——作为一名老百姓写作

作家身份一直是文论家们关注的焦点之一。作家首先是一种社会存在[1]102,这种身份的社会性决定了其作品与社会中存在的意识形态的相关性。很多时候,作家采取的写作态度都是个人态度与潜在的群体性意识形态的综合。这样一来,带着某种态度进行创作的作家们就不单是在为自己发声,而是在为某个集体发声。在“作家的身份”这一问题上,莫言提倡的是一种“向下”的写作态度——作为一名老百姓写作,而不是为老百姓写作。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艺观,尽管它还没有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

从古至今,中国的作家都是以一种精英分子的形象存在于社会之中,不管是古代社会中“学而优则仕”的文人,还是“新文化运动”中扛起“社会改造”这一大旗的知识分子。到了现代社会,作家这一职业虽略显“边缘化”,却仍旧被人们视为精英。[2]这些都造成了几千年来,文人或作家们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将自己与老百姓区分开来。“在弥漫着生存危机感的境况之下,作家作为社会的良心,作为一种特殊的存在,责无旁贷地禀赋着全人类的使命。”[3]5于是,很多作家就真的开始以“人民的代言人”自居,并将自己的写作这一行为称作“为人民代言”。莫言对此进行了冷静的分析和批判。他认为作家这一职业本就是普通的,并不比像工匠之类的其他职业更为高贵和神圣,作家本就是普通老百姓,但很多作家在创作中都容易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态。从“文革”后的一些老右派作家,到下放的知青作家,他们的创作其实都是站在一个高平台而刻意摆出的低姿态,不管是改造社会还是关照苦难,他们始终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进行创作的,作品因此也缺乏人性的深度。所以,作家要丢弃自己作为一名旁观知识分子的立场,切实地秉着一种“向下”的写作态度,作为一名老百姓去书写内心的情感。

到了今天,“作为一名老百姓写作”不可避免地与“写底层”关联起来,但如何写底层,却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写作本就是一种非定向性活动,“写底层”也不单单就是将目标指向描写底层老百姓的生活。首先,“何为底层”这一问题本就值得深入探究,不同阶层对底层的定义也存在差别。其次,一些作家,为了写底层,便去“体验”底层的生活。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生活体验”和“体验生活”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指的是作家在现实生活中所经历的事物以及形成的相关看法及观念,它是作家天然的创作语境;后者则是为了某个特定目的而进行的特殊活动,是作家刻意制造的创作根基。二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是主体情感的自然积累,后者是主体技术的刻意累积。作家们这种为体验而体验的做法是肤浅的,流于表面的,与实际的情感基础也相去甚远。莫言就非常反对“体验生活”一说。他认为这种体验只能解决技术层面的问题,不能解决情感层面的问题。如此一来,这种“表里不一”的创作便造成作品描写(也就是“表”)很真,情感(也就是“里”)很假,自然也就无深刻的感染力可言。朱光潜先生曾经说过,“艺术的活动全是无所为而为,是环境不需要人去活动而人自己去活动。”[4]117这些“体验生活”的作家们显然忽略了艺术的“无为而为”之本质,而做了太多有为之事,因此在创作时变成了“环境的奴隶”,而非“自己心灵的主宰”,最终的作品便少了一份真诚,多了一份刻意,就像许多底层文学作品中对苦难的虚假罗列一样。“最能写好乞丐的人最好还是曾经当过乞丐”,[5]399同理,最能写出老百姓心声的就是百姓自身。

当然,一个作家显然不可能成为所有的人民,经历过作品中所有人物的生活。莫言小说塑造大量人物形象,例如刽子手赵甲,酒国市侦查员丁钩儿等等,莫言本人也不可能真正成为过这些人物。既然如此,那作品的情感深度如何保证?小说中人物的情感真实性又当如何解决?莫言极力反对“体验生活”,认为“最好的打工文学应该是有过打工经验的人写的”[5]399,这是否是对作家主体性和创造性的否认呢?这里,我们要回到莫言提出这种观点的出发点,也就是作家的人文关怀。莫言之所以反对“体验生活”,是因为仅仅站在技术层面进行创作的“体验型”作家没有体现出人文关怀。如果仅仅抱着一种为创作而创作的目的,而没有真实情感的融入,显然是不符合“文学即人学”这一内涵。其实,不管是生活体验,还是体验生活,其最终指向都应该是融入生活。这种融入,是作家秉着一种大情怀与真性情融入大环境,同时又能以高度清醒的头脑将悲悯的情怀融入到创作之中。例如《丰乳肥臀》中母亲形象的塑造,不管环境多么恶劣,保护下一代的本能使她挣扎着活了下来,将孩子们抚养成人。她也会咒骂,但她从未放弃。这里,莫言写出了“母爱”这一永恒的主题,在苦难中,这位母亲为了生出孩子,不断地与不同的男人相好,为了养活孩子,不惜将自己的胃作为盛豆子的容器……正是因为作家本人怀着一颗敬畏和悲悯的心来进行创作,所以作品中母亲的形象才会显得如此光辉而圣洁,而作品本身也因此上升到了人性的高度,具有了普世的价值和意义。

莫言从未打出过“为人民写作”的旗号,却处处透露着对老百姓的真正的关怀。他没有要为百姓说话,他是在作为一个百姓说话。所以,与其“为老百姓”写作,不如“作为老百姓”写作。前者在很大程度上是刻意创作,有着极强的指向性,作家时刻提醒自己要为百姓说话,其自身与作品其实是分离的;后者则是创作主体心理状态的一种自然呈现,已完全与作品融为一体,作家甚至不能察觉自己是在为百姓说话。前者与后者的根本区别就在于,是否能真正地贴在地面上写作,始终是以“人”作为观照点,是否写出了真实的情感而不是技术经验。

二、“向上”的人文追求——戴着镣铐的自由

文学创作作为一种精神劳动,首先需要作家用心灵去感受,用大脑去思考,从表面看,这种活动是具有较大的自由性的。正如鲁迅所说:“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到别人指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出的东西。”[6]10“不受到别人指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指的便是创作主体性的自由发挥。创作主体自由说到底就是人的精神自由。关于文学创作的自由,莫言是有着明确的论断的。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在写作时,自己就是皇帝。这里,莫言就是在强调创作主体在创作时的高度自由性。与其说作家在创作时是皇帝,不如说他是上帝。因为作家可以秉着上帝一般的情怀,超越党派与政治,超越国界与民族,超越时间与空间,超越善恶与是非,俯瞰一切,自由地摆弄作品中的文字。正是因为文学创作的自由性,文学世界才显得异彩纷呈。

文学创作既然是这样一种高度自由的精神活动,它是不是可以毫无限制地追求自由呢?

莫言认为,在文学创作上,完全的自由是没有的。作家们企图在无限向上的人文追求中天马行空,但仍会时时被文学的基本规律及其他相关因素所束缚。正如文学翻译一样,文学创作的自由是“戴着镣铐跳舞”,是在限制中追求自由。“艺术是一种情感的需要”,[4]185文学亦然。作家们的创作不可能只是情感毫无节制、毫无方式的倾泻,而需要通过各种方式将这种情感客观化。莫言的写作是一种“泥沙俱下”式的,他甚至在一些作品的前言中谈到对自己这种用力过猛造成的偏差表示遗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创作就是完全自由的。例如,就文体对文学创作的限制,莫言用了“鸟笼”这一概念[5]164:各种文体对作家的束缚就像鸟笼对鸟的束缚一样。鸟是不安于笼子对它的束缚的,于是便努力地冲撞笼子,其结果就是将笼子的空间冲撞得更大,把笼子冲得变形,一旦笼子被冲破,那可能就代表着一种新的文体产生了。然而新的文体的产生也就意味着一个全新的更大的鸟笼的出现。小说创作亦然,作家们都在努力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使小说的含义越来越丰富,但一些基本的规则还是存在的,例如小说吸引读者的因素之一就是它的故事性。莫言曾多次谈到,自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的小说,无一例外都有着很强的故事性。从早期一些短篇小说中的纯粹民间奇闻异事的表述到后期长篇小说中连贯宏大的故事情节的进行,“故事性”早已构成莫言作品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这样一来,不论作家怎样变换手法、语言、形式进行创作,便有了“故事”这一根基线将一切紧紧栓住,再怎么新颖的创作,离开了故事,也就毫无生机可言了。这里,“故事”就是作家“优美舞蹈”中的镣铐。

一些评论家将创作的自由与否与政治挂钩,认为政治决定文学创作的自由。这个观点有其存在的理由。回看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双百”方针,虽然有借文学来进行政治运动的嫌疑,但不可否认,那个时代的文学创作的确获得了较大的发展与繁荣,虽然只是昙花一现。针对这一点,莫言在接受采访时指出,作家处在一个所谓“完全自由”的环境中,不一定能写出好作品,反之,即使作家的处境不完全自由,也不一定写不出好作品,例如文革期间的“地下文学”。所以,创作是否自由,作品是否优秀,并不在于政治,而是要看作家是否处在一个超越政治、超越阶级的层面,用悲悯的眼光与博大的情怀去写作,去揭示人类的苦难,去审问人的灵魂,探讨人性的深处。创作应该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应该具有普世的价值。“伟大的作家无一不热爱生命,热爱自然,思想深处无不闪耀着人文思想的火花。他们积极关注人类的命运,对人生采取积极介入的态度;他们用全部的身心去拥抱生命,去体悟人生”。[3]6在这种“普世”与“悲悯”的终极创作目的前,类似于个人主义的狭隘思想就是限制作家创作的圈子之一,因为它阻挡了作家去触碰人性,去探讨终极问题。所以说,文学创作的自由都是有限制的,即便作家在创作中是上帝,那也是“戴着镣铐”进行创作的上帝。

三、向内的个性追求——独创与自我超越

在作家那里,写作是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和意义的证明。创作个性是一个作家区别于另一个作家的根本标志,也是一部作品的面孔,歌德称之为“内心生活的标志”。它是一部作品成功与否的关键之一,是形成作品的个人风格的关键。莫言曾多次在演讲中谈到创作个性的重要性,对于创作个性有着较为详细系统的论述。

首先,创作个性与原创性是分不开的。莫言认为,创作个性集中体现为作品的原创性。从根本上说,一个作家的原创性,是由作家本人在他还没有成为作家之前的全部生活决定了的。作家后来的努力,也不过是发现自己跟别人的不同并将自己与别人区分开来而已。真正作家的创作应当是鞭辟入里,不落俗套的。“一般人得其近似便已心满意足,艺术家却不惜苦心思索,寻得一个字稍嫌未安,便丢再寻,再寻一个字仍有未妥,则又丢开再寻,一直寻到最精确的字才肯放手”[4]208朱光潜的这句话点出了艺术创作中的独创之难。独创是拒绝从众的,作家是一个群体,它是由无数个有自己独创性的作家组成的,而文学世界也正是因为这些作家们不同的创作个性而异彩纷呈。莫言的《生死疲劳》中采用佛教轮回的观念来“讲故事”,通过一个土地改革时期被枪毙的地主的不断转世,从驴、牛、猪等各种动物以及一个先天残疾的大头娃娃的视角展示了中国农村近50年的变化历程,也描绘出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这不仅突出地表现出他本人的创作个性,也是作家个性与民族文化的一种融合。有人甚至认为它和《檀香刑》一起,构成了亚洲文化的组成部分——尽管这并不是莫言的初衷。中国文学需要作家们不一样的个性来形成其整体的个性,这是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取得不可替代的地位的前提条件。有了文学的个性,才能有文学的中国性、世界性。尽管模仿、借鉴是大多数作家的必经之路——莫言早期作品也带有浓重的模仿痕迹。但一个作家不应该停留在模仿的阶段,他必须千方百计地发现属于自己的、不同的个性。这种个性不仅是指故事类型、构思方法、语言风格,也包括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人物类型,它是融入了作家自己的独特的生命体验的。莫言的创作也是在模仿西方小说的过程中逐渐产生了属于自己的独特个性。

但是,对于从事创作多年的作家来说,脱离别人的创作痕迹比较容易,脱离自己的创作习惯则较难。因为一旦自己的风格形成,作家便很难再去改变。“文艺作家都必须同时是自己的严厉的批评者。不过批评他人易,批评自己难。”[4]210同样地,作家可能很容易发现别人创作的不足与自己在此基础上能够形成的突破,但最终却为自己的这种创新与突破所束。所以,如何在独创之后实现自我的不断超越,是所有作家都应思考的问题。纵观莫言的创作之路,我们可以看见,他的风格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从《售棉大路》到《透明的红萝卜》,从《红高粱》到《红蝗》,从《欢乐》到《檀香刑》,从《酒国》到《丰乳肥臀》……尽管如此,莫言的相当一部分作品是一种泥沙俱下的狂欢式写作,这成为他创作的最大特色,同时也是最大缺陷。即便莫言在《檀香刑》的后记中谈到檀香刑的写作过程是有意识的大踏步撤退,但全书仍然带着较为强烈的狂欢意味,由此可见建立个性之难。

在当代社会的大环境中,莫言提出的“向下”、“向上”和“向内”的作家观不仅是为了消解作家这一职业的神圣性,纠正一些“主题先行”的不良的写作风气,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文学创作本质这一问题的触碰与探讨。不得不承认,莫言前期的创作不乏“主题式”的作品,但随着创作的深入,个人创作风格的逐渐形成,他中后期的作品越来越脱离“为写作而写作”的主题化倾向,转向对人性的刻画,对心灵的拷问,在“向下”、“向上”和“向内”的探索中不断前进。我们有理由相信,莫言的作家观,也会同他的作品一样,引起当代文论界更多的重视。

[1]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2]黄婧.长度、难度、密度——莫言长篇小说及其创作观念探讨[D].南昌:江西师范大学,2014.

[3]刘瑞红,张东明,于野.文学与生存[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4,1(1).

[4]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5]莫言.莫言对话新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6]鲁迅.而已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责任编辑:何瑞芳]

Upward·Downward·Inside——Research on Moyan’s View of Writer

LIN L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0, China)

Besides writing novels, Moyan also puts forward many points of view of literature creation which clearly describes how to be a writer. Instead of speaking for the people, a writer should write as an ordinary person. Absolute creating freedom is impossible. All the creations would be restricted. Personality building is the hardest part in writing, which contains two aspects; the unique creating different from others: and the lasting transcendence different from themselves.

Mo Yan;view of writer;identity of a writer;humanism;freedom;limit;personality

2015-10-13

林玲(1993-),女,安徽安庆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现代文学批评。

1671-5977(2015)04-0081-04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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