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 冠 生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21)
论三仙姑与小二黑结婚的可能性
——以精神分析理论重释《小二黑结婚》
管 冠 生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21)
细读《小二黑结婚》就可以发现,小二黑实际上有三个可婚配的对象,合法的是小芹,潜在的是三仙姑,以及二诸葛代养的童养媳。新的权力超我取代了父母权威,并且把小二黑和三仙姑的情欲关系压抑了下去,它需要并安排的是小二黑与小芹的婚姻。但叙事本我的存在、显露的线索与痕迹,却体现了解放区文学叙事的某种深度。
小二黑;三仙姑;权力超我;叙事本我
为了给学生上课,近日重读赵树理名作《小二黑结婚》。阅读的过程中,有问题缠住了我,小二黑为什么要跟小芹结婚?他为什么不能跟三仙姑结婚?这两个问题乍看上去很奇怪,可是继续思考之后,我觉得这两个问题不仅有趣,而且可以给予正面的答复。
小说极力告诉读者的是小二黑和小芹是天生一对,好似古代的才子佳人,结婚后被誉为“村里第一对好夫妻”。实质上,准确地说,小二黑和小芹是“天生一个”。小芹有这样的特征:
(1)美。
(2)好。“村里的轻薄人说,比她娘年轻时候好得多”,不爱财,爱声名。
(3)规矩。金旺跟她拉拉扯扯嘻皮笑脸,“小芹板起脸来说:‘金旺哥!咱们以后说话要规矩些!你也是娶媳妇大汉了!”小芹在两性关系、道德作风上与其母三仙姑的表现与作为划清了界限。
小二黑则有这样的特征:
(1)漂亮。“不论去到哪一村,妇女们的眼睛都跟着他转”。
(2)能。打死过两个敌人,获得奖励。
(3)进步。受人奚落之后,不再迷信其父二诸葛的“鬼八卦”,与之划清了界限。
看来,小芹和小二黑本是同质的一个,而不是天生一对。他们结婚,与男女性别这样的生理属性、漂亮的外表、传宗接代的欲望都无关,而是关乎内在的精神与道德品质。他们这“一个”的结合,强化并放大了他们身上的说教能量(可以说达到了最强),使二者的结合既不同于异性恋,又不同于同性恋,而是独特的第三种形态。换言之,小二黑和小芹的恋爱与婚姻,完全剔除了性欲的成分,也不再体现父母的权威,这类似于耶和华神创造的亚当和夏娃,他们在伊甸园里的结合既不是性的,也不是生育的。
那么,这种独特的婚姻形态在解放区的文学叙事中是如何能现实化的呢?归根结底,这是另一个神——一个新的权力超我的需要与安排。新的神要求放弃对异性的欲望与性幻想,而将力比多转移、升华到思想斗争与政治生活之中。这样的要求与安排同时也证明了新的神的自身的合法性:神使一对最好的青年男女结了婚,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神仙伴侣。
通过小说文本来看,小芹的特性就如上面所说,但小二黑并不完全如此,他还有另一面,这一面却是与三仙姑有着很大的可比性:
(1)三仙姑年轻时是村上“第一个俊俏媳妇”,年轻的小二黑称得上是第一个俊俏后生。
(2)三仙姑爱打情骂俏,能说会道;小二黑也是“从小就聪明”,“长得伶俐可爱”,嘴皮子利索,人面前也是说话的好手。他被兴旺捆了,反问道:“无故捆人犯法不犯?”拿双时,小二黑大叫“拿?没有犯了法?”“你说去哪里咱就去哪里,到边区政府你也不能把谁怎么样!走!”。小二黑虽然没下过神,但可称得上是男人中的“三仙姑”,他请下来的神是边区政府的法。
(3)三仙姑与小二黑之间说过“笑话”,这至少对三仙姑来说是甜蜜的回忆(关于“笑话”的分析详见下文)。
由此看来,小二黑有三个可婚配的对象,合法的(即权力超我所允许的)是小芹,潜在的是三仙姑和二诸葛代养的童养媳。童养媳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她只是二诸葛证明命理的符号。这一套符号已被小二黑抛弃,象征性地表达了对父母权威的否定。而小二黑与三仙姑母女在不同的方面相似,各有一套的共同的语言。新权力承认的是小芹,而把小二黑和三仙姑的情欲关系压抑了下去。小说叙事虽然没有表现出小二黑对三仙姑的爱恋,但却并不掩饰地表现了三仙姑对小二黑的爱欲:
(1)三仙姑的丈夫于福“是个老实后生,不多说一句话,只会在地里死受”,小二黑与之截然不同。在三仙姑看来,小二黑“好像鲜果”,在其潜意识里小二黑早就取代于福占据了丈夫的位子了。
(2)三仙姑把女儿许配给吴先生,表面看来是因为男方家里很富,是一门好亲事,深层原因却是她不想女儿独占小二黑,因为小二黑,她和小芹“虽是母女,近几年来却不对劲”,早就想给小芹找个婆家推出门去。后来听到小二黑要跟小芹自由结婚,三仙姑想“真是那样的话,以后想跟小二黑说句笑话都不能了,那是多么可惜的事,因此托东家求西家要给小芹找婆家”。
按照弗洛伊德的看法,机智笑话有两种:一是他所称的“无害机智”,为机智而机智,没有特殊的目的;一是所谓的“倾向机智”,“或者是一种用作攻击、讽刺或保护的敌意(hostile)机智,或者是一种用来显示性欲的淫诲(obscene)机智”。三仙姑与小二黑之间的笑话只能是最后一种,即一些“淫猥(smutty)笑话”。淫猥笑话“是针对这样的人而言的:他对别人有性刺激,他听着这个猥亵笑话就能意识到说话人的刺激,而且由此被刺激起性欲来。当然,听笑话的人也可能不会被性刺激刺激起来,其反应可能是羞涩和难堪,但这只能表明着一种对这种刺激的反应或对这种刺激的间接许诺”[1]80-81。三仙姑为了能跟小二黑说性笑话已经视女儿为情敌了。
(3)小芹不肯接受吴先生的聘礼,三仙姑说她跟吴先生是前世姻缘,还唱些什么“前世姻缘由天定,不顺天意活不成”。表面上说的是小芹与吴先生的婚姻是“天意”,隐含的意思是肯定她自己与小二黑的前世情缘。小芹“知道跟这个装神弄鬼的娘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干脆躲了出去,让她娘一个人胡说”。“胡说”的判断不是来自小芹,而是来自新的神。新的神不承认“前世姻缘”,因为“前世姻缘”允许不顾年龄、身份、地位的差别,把道德观念和羞耻之心放在一旁,只顾放纵和满足自己的欲望。更重要的是,“前世姻缘”的话语经不起推敲、没有道理,构不成任何逻辑理由,它可以威胁到任何事情,包括新的神的合法性。
有意味的是,小二黑和小芹结婚后说玩话重复的正是“前世姻缘”:“小二黑好学三仙姑下神时候唱‘前世姻缘由天定’”。这正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被潜抑事物的重复出现”的过程:那些被潜抑着的最初受禁的感觉,是被排斥到意识之外的;后来它会穿戴上一些方便的伪装,以症兆的形式回到意识里来。在此,这个“方便的伪装”便是小二黑与小芹结婚后在卧房里“说玩话”,这时候,说“前世姻缘由天定,不顺天意活不成”的不再是三仙姑(这时候,三仙姑已经把自己“弄得像个当长辈人的样子”了),而是她的情人小二黑。这话由小二黑说出是安全的,并且构成了一种无害机智。
(4)小二黑与小芹被拿双送区上后,三仙姑骂上二诸葛的家门,这仅是“遮遮外人的耳目”,非为女儿实为自己,巩固了反对小二黑与小芹结婚的联合阵线。从小说叙事的表层来看,小二黑结婚的障碍包括二诸葛、童养媳、金旺兄弟、吴先生、三仙姑,这些障碍表面上都可以由权力超我一个一个地排除。
从上面的分析来看,小二黑本是脚踏两只船,而终于选择与小芹同船登岸。小二黑仿佛一身侍三主的自我。后期弗洛伊德提出了他的“人格三部结构”说。此说假定精神生活是某个器官的功能,而精神器官具有空间的伸展性,并且是由三部分组成的,分别是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是精神区域中最原始的本能,含有一切遗传的东西,一切与生俱来的东西,它遵循快乐原则,一味追求自然本能的宣泄和满足。在周围的客观现实世界的影响下,本我的某一部分发展为“自我”,这一区域充当本我和客观世界的调解人,它代表理性,遵循现实原则。现实原则最典型的表现形态是法律。超我则是漫长童年时期父母影响的沉淀与延伸,它对自我进行观察、判断,向它下达命令,要求自我对其行为、思想以及尚未付诸实施的意图作出解释,同时用惩罚进行威胁。自我最累,它应该同时满足本我的、超我的和现实的要求,即能够调和这三者的互相要求。论述至此,读者想必已经看出了我的想法:《小二黑结婚》的叙事能量亦可分为三部分:
三仙姑和金旺兄弟代表叙事本我。金旺兄弟更多地表现为权力之恶,但这股叙事能量在小说中未能充分地展开(整个的解放区文学叙事皆如此),而被权力超我始终压抑着,并最终被关进了布置好的笼子里(两者之间的分化是如此的截然显明,以致既让人乐观欣喜,又感到了某种不安);三仙姑代表的叙事本我,如上所述——充斥着“前世姻缘”之类令人捉摸不定、非理性、非逻辑的力量,它处心积虑地要求得到满足,在叙事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当然是以可笑的形式。
二诸葛和区长代表着叙事超我,其中,权力超我战胜了父母超我的力量,取代了父母的地位与权威,它的正确性与合法性不容置疑。权力超我所做的就是对人物进行观察与分类,“把每个人物或事件在群众中的反映及所引起的效果,当作他观察与描写这个人物或事件的主要角度”,也就说“不从正面来写,而从人物的举止行动在别人身上所发生的效果反衬出来”[2]。这样,五四以来备受知识分子反感并批判的国民“围观”又正大光明地归返解放区的文学叙事。这是“群众的力量”在文学实践中的伟大体现。下文还要再谈这个问题。
小二黑代表叙事自我,他常常依“法”说话,显得进步、向上。既要满足本我的欲求(婚前到三仙姑那里凑热闹,婚后学三仙姑下神),又清楚现实的处境,“在冬天夜长的时候,跟着些闲人到三仙姑那里凑热闹,后来跟小芹混熟了”,小芹就是最大的现实,在这个现实面前,小二黑看清了他与三仙姑无法逾越的鸿沟——年龄上的或者还有辈分上的。“后来”,他只能选择小芹,离三仙姑越来越远。同时,这种选择也满足了权力超我的期待,后者会提供足够的控制与保护。
整体上看,《小二黑结婚》的叙事结构是显现理性自我与权力超我的需要与力量,压制直至无视本我的存在与要求。解放区的文学叙事能量总体上也呈现了这样分布的特征,于是构建了“大团圆”的结局与喜剧风格。但本我的欲求是不会、也无法被完全消灭净尽的,它若隐若现,时断时续,致使叙事产生了若干的罅隙与空白。解读解放区的文学叙事,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挖掘叙事本我存在显露的线索与痕迹,它们就体现了解放区文学叙事的某种深度。
在解放区的文学叙事中,三仙姑与小二黑结婚的可能性存在却不可能变为现实,不可能成为正当的、合法的事情。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性幻想、性本能、性变态、乱伦等纷纷现身于文学叙事之中。这时,三仙姑与小二黑的性爱与婚姻就成为了一道常见的文学叙事的风景。此是题外话,略去不赘。
权力超我是如何驯服本我,如何使疯癫下神的三仙姑变得自我清醒的呢?上文所说的“效果”何以产生呢?权力超我对本我实施的是“催眠”手术。弗洛伊德在论述催眠师的魔力时说:“他命令被催眠者凝视他的眼睛,他最典型的催眠方式是运用他的目光。然而,这正是酋长的那种令原始人感到危险和难以忍受的目光,正如后来上帝凝视凡人的目光一样,甚至连摩西也只得成为他的人民和耶和华之间的媒介者,因为人无法忍受上帝的目光。当摩西从上帝那里回来后,他的脸上光芒四射——已经有一些吗哪传到了他的身上”[3] 216。三仙姑也无法忍受权力超我的目光,说得通俗一些,三仙姑是被“看”好的,小说第十一节题目便是“看看仙姑”。自她来到区长房子里,三仙姑就成了一个被“看”的对象,再也没有“看”的机会与权力。从区长“看”开始,把三仙姑误认为个年轻媳妇——“三仙姑莫名其妙,抬头看了看区长的脸”,这是三仙姑唯一一次主动地“看”,然而接下去是“区长见是个擦着粉的老太婆……”三仙姑看到什么并不重要,甚至被有意略去了,重要的是她这一次“看”在区长眼里显出了原形,接着区长用一句问话——“你自己看看你打扮得像个人不像?”唤醒三仙姑的自我力量。然后是更大规模的围观:
刚才跑出去那个小闺女,跑到外边一宣传,说有个打官司的老婆,四十五了,擦着粉,穿着花鞋。邻近的女人们都跑来看,挤了半院,唧唧哝哝说:“看看!四十五了!”“看那裤腿!”“看那花鞋!”三仙姑半辈没有脸红过,偏这会撑不住气了,一道道热汗在脸上流。交通员领着小芹来了,故意说:“看什么?人家也是个人吧,没有见过?闪开路!”一伙女人们哈哈大笑。
三仙姑的本我被一群女人催眠了,她自己梳妆时的自我欣赏被围观时的羞愧感取代了;自我得以苏醒扶正,这群女人就是三仙姑自我学习的榜样。这里,权力把“神仙”变成了“人”。
与此同时,权力超我证明了小二黑和小芹的合法婚姻。对此,它放弃了严厉的面孔和压迫的手段,而是施加了“愿意”的魔术。只要小二黑和小芹“愿意”结婚,这就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三仙姑可能会说:“我也‘愿意’打扮,我也爱俏,我也喜欢小二黑,你为什么不同意?”以区长为代表的权力超我会回答:“你自己看看你打扮得像个人不像?”意即:你先把自己弄得像个人,你的自我清醒而理性之后,再谈论“愿意”干的事情。只要如此,权力超我就会把“人”变成新的“神仙”。
在催眠手术之后,三仙姑似乎变得像个“人”了。可是,小说叙事却露出了尾巴。就超我与自我的合谋与胜利而言,小说的最后一段是不必要的画蛇添足,完全应该删去。小说若以“过门之后,小两口都十分得意,邻居们都说是村里的第一对好夫妻”结束,该是多么地美好诱人啊!为什么要加上小二黑卧房内玩话戏仿这一节呢?原来,小说共有十二节,最后一节冠名“怎么到底”。到底,本我的力量是不可遏制的;到底,要露出本我复活的尾巴,尽管是以玩笑与戏仿的面目出现。
最后,我们可以这样表述《小二黑结婚》的主题:如果说《白毛女》的主题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那么,《小二黑结婚》的主题就是:把旧“神仙”变成“人”,把“人”变成新“神仙”,这是权力超我的魔术。整篇小说以“神仙”开始,以“神仙”结束。
[1]弗洛伊德. 机智与无意识的关系[M]. 闫广林,张增武,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0.
[2]周扬. 论赵树理的创作[N].解放日报,1946-08-26.
[3]弗洛伊德. 群体心理学与自我的分析[C]//.张敦福,译.弗洛伊德. 论文明.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
[责任编辑:何瑞芳]
On Possibility of Marriage between San Xiangu and Xiao Erhei
GUAN Guan-sh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Taishan University, Taian 271021, China)
According to Xiao Erhei Jie Hun , there are three marriage objects to Xiao Erhei, including Xiao qin, San Xiangu and the child bride. The power superego replaced the authority of parents, and depressed the lust of the Xiao Erhei and San Xiangu. What it needed is the marriage of Xiao Erhei and Xiao Qin. But the narrative nature reveals its clues and traces which reflect a certain depth of the literary narration in the liberated district.
Xiao Erhei;San Xiangu;power superego;narrative nature
2015-09-18
管冠生(1977-),男,山东诸城人,泰山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现代文学考古与文学游戏研究。
1671-5977(2015)04-0067-04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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