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与《太平广记》关系探讨

赵素忍+刘静+宋菲

摘要：关于《艳异编》与《太平广记》之间的关系，在小说学构建之初就由孙楷第先生下了断语，之后此观点成为权威，为学界相袭沿用。然而针对《艳异编》所编选全部篇目逐一查找来源，可以得出“并非十分之七”的结论。其中，以“王敬伯”篇为例，查找故事源流，得知《艳异编》中此篇看似与《太平广记》相关，实际上并非编选自《太平广记》。

关键词：《艳异编》；《太平广记》；故事流变；小说；爱情故事；古籍；宋太祖；王敬伯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573（2014）04-0029-04

《艳异编》①以艳异为主题，汇集了自汉代至明代的艳异故事，有的是直接转录古籍，有的则略作修改，几乎囊括尽中国小说史上明嘉靖前优秀的“艳异”之作，共分十七部，四十卷，三百六十一篇。《太平广记》②成书于宋太平兴国二年，收录上自秦汉，下至宋代的小说约3 000则，为中国古代最大的小说集。《太平广记》“荟萃说部菁英”，被称为“小说家之渊薮”。

关于《太平广记》与《艳异编》之间的关系，前辈学者早有论及。孙楷第先生认为“其文录《太平广记》者甚多，占全书十分之七”。[1]后来学者多相袭沿用，如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子部小说家类、陈大康《明代小说史》。对此，偶有持反对意见者：如余嘉锡先生认为“世贞著书时，《太平广记》尚未刻行，《夷坚志》更无人见”[2]，因此王世贞汇编《艳异编》的主要来源是《虞初志》、《古今说海》等，《艳异编》编选的唐人传奇大多数出于这两种书。[3]这种说法又似否定了《艳异编》与《太平广记》之间的关系。那么《艳异编》与《太平广记》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一、《艳异编》与《太平广记》相关篇目

比对两书，笔者发现两书相重者共112篇，不到《艳异编》全部篇目的三分之一，其具体篇目如下。

从表1中我们可以发现，《艳异编》各卷中全部见于《广记》的共有八卷，分别是卷一星部、卷三龙神部、卷四仙部、卷二十冥感部、卷二十三义侠部一、卷二十九妓女部四、卷三十六鬼部一、卷三十七鬼部二，约占全部卷数的六分之一，另有绝大多数篇目出自《广记》的有卷二十水神部（差一篇）、卷二十四义侠部二（差一篇），卷二十二梦游部有八篇来自广记（共十一篇）。

从部类分布情况分析，两书相重的篇目多集中于鬼部、妖怪部、妓女部，其次是戚里、宫掖两部。具体言之如下。

（1）《艳异编》编选自《太平广记》的篇目共有二十一篇收入鬼部，卷三十六、三十七全部来自《广记》。

（2）十四篇收入妖怪部。

（3）十三篇收入妓女部。卷二十九妓女部四全部来自《广记》，卷之二十七妓女部二也来自《广记》，且这些篇目在《广记》中分布集中，见于《广记》第二百七十三卷、二百七十四卷、二百七十七卷中。

（4）卷二十五徂异部共有九篇，其中有六篇与《广记》中相关篇目相同。

（5）卷二十二梦游部共十一篇，有八篇来自《广记》，多集中于卷二百八十一、二百八十二，卷二十冥感部十四篇全部来自《广记》，且集中于《广记》第二百七十四卷。

（6）戚里部、宫掖部各有八篇选自《广记》的第一二三四卷。

这112篇故事在内容上基本未做改动，与《艳异编》原文照录的整体风格一致。但同时我们也能看出，编选者并非随意而为，从细枝末节处我们可以看出其缜密的心思。仅以题目的变动为例：这112篇中，题目照录原文的有72篇，在原文基础上，仅仅加一个“传”“记”字的有12篇。除此之外，仅有少数篇目的标题作了改动，例如《广记》卷六十八《封陟》，《艳异编》将其收入卷四仙部，改名为《少室仙姝传》，既贴合故事情节，又贴合部类名称。论者谓《艳异编》“分类毫无持择”，从这些细节来看当是冤枉了王世贞。

二、王敬伯故事

上面我们列出了共112篇相关篇目，即使在这不到三分之一的篇目中，也存在着诸多疑点。我们注意到表1中《艳异编》卷三十六《王敬伯》与《太平广记》中的《王恭伯》有一字之差。经过分析相关资料，笔者认为此篇不会是选编自《太平广记》，理由如下。

首先，仔细比对文本，发现两书中的文字相差较多。不过我们还不能就此断定此篇并非选自《太平广记》，因为有可能是一篇小说的两个版本，也就是说，王世贞依据的底本也有可能是《太平广记》的另一个版本。

其次，《太平广记》成书于宋太祖太平兴国间，《广记》中此篇名《王恭伯》，应是宋人避赵匡胤祖赵敬的讳。无论是该书的钞本还是刻本，都应该遵循这一原则。以这条标准来衡量，《艳异编》中的《王敬伯》显然不是出自《广记》。

除了《太平广记》，王世贞还可能从哪里编选这篇故事呢？

王敬伯故事最早产生于晋代：传说晋代人王敬伯，夜宿城外，因弹奏美妙的琴声引来女鬼刘妙容，两情相悦，酬答唱和，成就一夜姻缘。这种异类婚故事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是一种常见的类型，本不足为奇。可是王敬伯和刘妙容的故事却从出现起就引起了轰动，最早记录这个故事的是无名氏《晋书》，李昉《太平御览》卷577引了《晋书》内容：

王敬伯，会稽余姚人，（尝泊）洲渚中，昇亭而宿。是夜，月华露清，敬伯泠然鼓琴，感刘惠明亡女之灵，告敬伯，就体如平生；从婢二人。敬伯抚琴而歌曰：“滴露下深幕，明月照孤琴；空弦益宵泪，谁怜此夜心？”女乃和之曰：“歌婉转，情复哀，愿为烟与雾，氤氲同共怀。”

从上文内容看，这里虽具备了王敬伯小说的情节要素，但仅仅是一个故事梗概。此后，不仅历代史书、杂传、小说中都有记载，连诗人们也发诸吟咏，其中最为动人的是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端所写的《王敬伯歌》：

妾本舟中客，闻君江上琴。

君初感妾叹，妾亦感君心。

遂出合欢被，同为交颈禽。

传杯唯畏浅，接膝犹嫌远。

侍婢奏箜篌，女郎歌宛转。

宛转怨如何，中庭霜渐多。

霜多叶可惜，昨日非今夕。

徒结万里欢，终成一宵客。

王敬伯，渌水青山从此隔。[4]

诗中紧扣故事情节，以韵文的形式诉说了这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回味悠然，荡气回肠，为王敬伯故事的进一步流传，起了助推的作用。此后该故事在更广泛的范围内传播，台湾学者王国良先生《简论王敬伯故事之流传》[5]归纳总结了王敬伯故事在明代以前的流传收录状况，李剑国先生《唐前志怪小说史》列出了后世有关王敬伯故事的多种版本：

“王敬伯”，见引于敦煌本伯2 635号《类林》残卷卷九，《碉玉集》卷一二，《太平御览》卷五七九、卷七五七、卷七六一，《事类赋注》卷一一，《姬侍类偶》卷下，《乐府诗集》卷六0，《吴郡志》卷四七（脱出处），《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一三《宿白鹭洲寄杨江宁》杨齐贤注，《记纂渊海》卷一八，《永乐大典》卷七三二八，《永乐琴书集成》卷一七，《永乐琴书集成》所引最为完备。[6]

这些故事出处涉及小说、类书、方志、诗集等多种形式的著作，不仅有唐宋时代的作品，也有明代成书的《永乐大典》等作品。在《唐前志怪小说辑释》[7]一书中，李先生详细地列出了这几部书中王敬伯故事的具体内容，并在该章节的结尾处指出《才鬼记》《艳异编》《情史》等小说选本也收入了王敬伯故事。

《才鬼记》卷一《刘妙容》以女主人公的名字为篇名，收录了《异苑》《续齐谐记》《邢子才山河别记》三部书中的《刘妙容》故事，其中第一篇出自《异苑》的故事版本在文字上最接近《艳异编》，《续齐谐记》次之，《邢子才山河别记》相去最远。

比对文本，发现《艳异编》本有一个明显失误——有一美女子，从三少女披帏而入，明明伴随小姐前来的是两个丫鬟，文末介绍了两个丫鬟的名字，此处却说是三个。此处失误在《才鬼记》所收的《异苑》中一则就正确——有一美女子，从二少女披帏而入。不过，《异苑》脱去《婉转歌》中“良宵美醴且同醉，朱弦拨响新愁生”，而《艳异编》中有这两句。《情史》本同《才鬼记》所收的《异苑》本，仅有一处不同——有一美女子，从三少女披帏而入。

除了李先生书中所提到的，笔者还翻到《秀谷春容》杂录卷五《刘丽华善弹箜篌》中也有王敬伯的故事，该本与《才鬼记》中的《续齐谐记》本文字最接近，然文字又多有不同，主人公名字竟然都不同，《才鬼记》中“女郎名妙容，字稚华”，《秀谷春容》中“女郎名妙容，字丽华”。

在以上提到的所有版本中，文本内容与《艳异编》相同的还没有看到，这就为王敬伯故事的流传提供了另一个版本，而且如上文所分析的，这个版本不可能是宋代作品。

综上，学界认为《艳异编》中“十分之七”来自于《广记》的传统说法确实是站不住脚的，后来的研究者不能再迷信权威，不加分辨。然而《广记》仍是一个重要或主要编选来源。就传播情况来分析，虽然《太平广记》在明代前期流传较少，还没广泛刊行，因此这个时期产生的任何小说选本都不可能绝大多数来自《广记》，《艳异编》当然也不例外。但是这本大书仍是文人士大夫们喜爱的珍品，是藏书家追捧的对象。王世贞家可能藏有部分卷类，披览之余，把其中多篇收入《艳异编》中。

注释：

①本文所依据底本为古本小说集成本《玉茗堂批点王弇州先生艳异编》。

②本文所依据底本为（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排印本。

参考文献：

[1]孙楷第.戏曲小说书录解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14.

[2]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1013.

[3]陈国军.明代志怪传奇小说研究[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279.

[4]【宋】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875.

[5]王国良.六朝志怪小说考论[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8：263.

[6]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436.

[7]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辑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625.

责任编辑、校对：杜 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