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摘要:《春晓》是唐代诗人孟浩然的作品,历代传唱不衰,对其解析可谓汗牛充栋,但大多定义其为山水田园诗歌,情感表现止于“伤春”说。然反复读之,都觉意味深远。诗中既有繁华落尽、青春不再的“伤春”,亦有仕途坎坷、含恨山野的“伤己”,还隐现了哀叹朝政、国势趋衰的“伤时”。
关键词:伤春;伤己;伤时;山水田园诗;春晓;进仕;孟浩然;伤春诗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573(2014)04-0033-03
一、《春晓》“伤春”说
在我国,“伤春”说由来已久,“春”用来标识时间,诗人多有时节感叹的情节,历史上也留下大量的伤春诗。悲伤的范围很广,从淡淡的哀怨,静静的闲愁,到深沉的悲哀,再到绝望的痛苦,都是春恨;从含蓄委婉的暗示,到直抒胸臆的歌唱,也都是伤春。“孟浩然的《春晓》里,‘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是轻轻着笔,不落痕迹的春愁”。《春晓》本身即堪称中国古典美学的经典意象,后世只要一提起“春晓”二字,甚至不必尽知诗的具体内容,也会立即本能地将其与生机勃勃的景象,以及对美丽年华的叹惋联系在一起。《春晓》一诗,逐步沉淀为美丽、活力和经典的同义语,充满对繁华落尽的伤感。
《春晓》历来被看作山水田园诗歌的典范,孟浩然生于689年,卒于740年,生命跨度正是唐王朝国运上升的阶段。在诗坛,孟浩然是有名的才子,曾在太学赋诗,名动公卿,早年雄心勃勃,有志于官场,但多次折戟,后痛苦失望,终身隐居鹿门山,这首诗即是隐居时所作。他长于写景,山水田园、隐逸和行旅是反映重点,题材不宽,五言短篇见长,语言清淡,以淡雅为基调,而淡雅中有壮阔之气,如诗《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境界开阔,气势磅礴,但类似诗作并不多见,更多如《宿建德江》描写江湖水景,不事雕饰,清淡简朴,再有《过故人庄》感受亲切真实,生活气息浓厚,而《春晓》,淡而有味,浑然一体,韵致飘逸,意境清旷,其独特的诗歌造诣,使其成为继陶渊明、谢灵运后,开盛唐山水田园诗之先的诗人。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展现的是四幅春日图景,有声有色,诗人陶醉其中,心情愉快。首句破题,写春睡香甜,流露出对明媚朝阳的喜爱,展现的是一幅悠闲自得的春眠图;下一句即景,写悦耳春声,远近应和、婉转起伏,亦交代醒来原因,展现的是一幅环境清幽的鸟鸣图;第三句转为对昨夜潇潇春雨的追忆,展现的是一幅风雨图;末一句回到眼前,由喜春翻为怜花惜春,展现的是一幅花落图。昨夜霏霏烟雨不留痕,却有落英铺满地,让人想见夜的静谧,春的凄迷。一样是写春之声,潇潇春雨可能有声,落英遍地可能无声,这有声与无声之间,是诗人对落英缤纷的一声叹息。这叹息声很轻、很轻,生怕惊动春夜的宁静,生怕惊动春夜的迷蒙。宋刘辰翁《王孟诗评》:“风流闲美,正不在多。此诗近词,太以纤丽故。”[1]作为春晨的即兴之作,主要描写春天清晨之景,“酣睡的春天,酣睡,不觉,天色已晓,处处听见,鸟雀在啼叫,夜里的声声风雨,不知吹落了多少芳香的春花”[2],字里行间流荡着春晨的浓浓气息,流露着诗人喜春、爱春、念春、惜春的春恋之情,勾勒出一幅美丽的春晓图,尤其鸟雀啼叫,风雨声响,更为人们创设了鲜明的听觉形象。
诗人写春景,不写色,不写香,只写声,突显诗人心之感悟,一句“花落知多少”,道尽诗人由喜春转为惜春的无尽哀叹。《春晓》是对青春、自由、生命的咏唱,诗人心中的那一片“百鸟争鸣”,象征着对不可复制的青春的畅想,背后实际隐藏着对这一切的感伤。
二、《春晓》“伤己”说
《春晓》千古流传,解析颇多,但时光流转,岁月钩陈,“伤春”一说似乎已是不可动摇的经典说辞。但文学毕竟是文学,它不同于历史,应该倡导发散性思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宽容地接纳每一种可能的阐释。
一位伟大的诗人,作出一首面目清晰的山水田园诗歌,背后必然隐藏着诗人更多的心声,只是这种情感相对隐晦,需细心体会才可把握。《春晓》就是这样,“伤春”背后,我们还可以看到诗人的“伤己”情怀,是对自我身世的一种悲叹,正所谓“诗以言志。”[3]诗人689年出生,后一直在家乡读书,直到714年25岁时,他辞亲远行,漫游长江一带,十年间,广交友朋,拜见名流贵卿,以求进身之机。
724年,唐玄宗摆驾洛阳,诗人闻讯,急奔洛阳求仕,一待就是三年,一无所获。而此时,他的忘形之交卢僎,已就任襄阳令;726年,又有储光羲、崔国辅、綦毋潜等好友先后登进士第;727年,王昌龄也登进士第,他的诗作中有名有姓的官员达60多人。从年龄角度讲,孟浩然年长王昌龄9岁,年长储光羲17岁,他们都功成名就,而自己仍一介布衣,朋友仕途顺风,必然会对他形成压力。此前,孟浩然其实并不想通过科考出仕,《田园作》中:“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但出仕毕竟是有吸引力的,“至唐,尤其是武后柄政以来,进士出身的华贵和平流直上的仕宦前景,使得士族阶层对之趋之若鹜。”[4]加之周遭环境的变化,此后,孟浩然也走上了积极求仕的道路。
727年,孟浩然年近四十,到长安参加进士考试,以为稳操胜券,不料名落孙山。遭此变故,诗人懊丧不已,找到好友王维,在其住处写下《岁暮归南山》,纾解进退维谷的心境,新作既成,王维非常欣赏。此时,玄宗驾到,王维让孟浩然躲在床底,急忙迎驾,待玄宗坐定,王维如实禀报,玄宗很高兴,召孟浩然现场作诗,诗人遂把刚写好的《岁暮归南山》,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诵读起来,当听到“不才明主弃”时,玄宗极不耐烦,一挥手,怃然道:“卿自不求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说完,让孟浩然回归终南山去。孟浩然失意地离开京城,后漫游吴越,穷极山水之胜。
733年秋,孟浩然再次长安求仕,作诗《府送郑十三还京兼寄之仕》:“寄语朝廷当世人,何时重见长安道?”又作《送丁大夫进士举》:“故人今在位,岐路莫迟回。”可见其求官心切。
734年,诗人上京拜谒张九龄,张正丁母忧,一无所获,遂作《闻裴侍御朏自襄州司户除豫州司户,因以投寄》:“故人荆府掾,尚有柏台威”,仍两手空空。张、裴都是孟的至交好友却都没引荐他,这让孟浩然不免心情愤激,去京前夕,作《留别王侍御》:“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内心埋怨之情可见一斑。
虽科场失利,但孟浩然卓绝诗才却受到朝野诗才们的一致赞赏,包括大名鼎鼎的韩朝宗。韩朝宗喜欢提拔后进,时人有语:“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连“谪仙”李白也向韩朝宗投书,希望得到举荐。所以,孟浩然被韩朝宗欣赏,真是荣幸之至。734年,韩朝宗为襄州刺史,一日,邀请孟浩然参加饮宴,决定向朝廷举荐他,但孟浩然因与朋友喝酒,大醉不醒,错过了这次精心准备的宴请,韩朝宗大失所望。不久,重归山野,再未出山。
晚年,鹿门山下,一日清晨,面对昨夜风雨,一地落花,孟浩然有感而发,《春晓》脱口而出。历尽坎坷,饱尝心酸,“夜来风雨声”,是对往事的一种隐晦表达,末一句“花落知多少”是诗眼,不难感知诗人繁华落尽,悲叹世事悲凉的心境,无可奈何人老去,到了全是白忙活,表面“伤春”,实则“伤己”。
三、《春晓》“伤时”说
除“伤春”“伤己”外,亦可窥见诗人的“伤时”情怀,“时”乃“时代”之意,体现为一种对那个时代深沉的忧虑。
“春眠”是极美的,尤其在清晨,隐喻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以致“不觉晓”。诗人处在唐王朝走向繁盛的时代,当时中国国力首屈一指,周边少数民族稍有异动,唐王朝便迎头痛击,使其年年纳贡,岁岁朝拜,而繁盛之下危机已现。
“处处闻啼鸟”,美梦被打破,可见这“鸟啼”并非好事,玄宗暮年,沉溺歌舞,撒手朝政,大权落入李林甫、杨国忠之手,国政黑暗,腐败横生,民怨沸腾,“安史之乱”的爆发,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转折。
此种情况,文化界早有预示。“夜来风雨声”,是诗人对现实政治、军事的一种关照。王维贬官济州时作《济上四贤咏》《寓言》《不遇咏》及《偶然作六首·其五》等,对于豪门贵族把持仕途,广大才士坎坷不遇的不合理现象表示愤慨,反映了开元、天宝时期的政治阴暗。那是一个被诅咒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年代,玄宗由早年的励精图治变得昏庸腐朽,自安禄山入朝、杨贵妃进宫册封后,一批批贤人名士、文臣武将,隐退的隐退,被贬的被贬,被杀的被杀。737年,一代贤相张九龄被逐,预示着唐王朝政治不断滑向黑暗。李白反映“安史之乱”的诗,完全可与杜甫同期所作“沉郁顿挫”的诗并读,而孟浩然,“李白和杜甫对他都很推崇,”[5]可以说,孟浩然心忧天下的气节深深影响了后辈。
“花落知多少”,孟浩然从714—737年,辞乡远游,拜谒权贵,整整23年,在努力求仕的路上,境遇坎坷,始终布衣,对政治的黑暗,民众的苦痛,感同身受,极度失望,回归山野,但依旧关注着国家的命运。文学家的神经总是敏感的,稍有异动,空气中的气味都会被他们捕捉到,最终以文字的形式展现在世人面前。面对黑暗政局和松懈的边防,稍有忧国意识的人,都会发出感叹,然后融进自己诗里,成为对统治者的警示,此处,我们能体会到诗人对国家命运的预感,深沉的忧虑透过诗句隐隐地传达出来,这实际是一种盛唐之音,“尽管伤春惜花,但所展现的,仍然是一幅愉快美丽的春晨图画,它清新活泼而并不低沉哀婉”。[6]
诗人的预感是敏锐的。740年,孟浩然逝世。744年,太子宾客贺知章告老还乡当道士;747年,李林甫派人杖杀北海太守李邕和淄川太守裴敦;同时,“酒中八仙”之一李适之,亦被逼仰药自杀,一桩桩惊心慑魂的事件都是血泪控诉。755年,安禄山造反,为时八年的“安史之乱”发生了,这是唐王朝各种社会矛盾的总爆发,国家在叛军的铁蹄下濒于覆亡,百姓在胡人的屠戮下呻吟挣扎。这一切,在《春晓》里好似遍地的落花。
四、结语
综上,《春晓》绝非简单的山水田园诗,春眠、鸟鸣、风雨和花落之后,“伤春”之情凸显;而深层意义不止于此,诗人实借现实之景,浇己之心中块垒,实为“伤己”;而面对大时代的变革,诗人将自己对现实的关照反映在诗里,这种情感是隐晦的,实际体现为“伤时”,是对这个大时代的触摸和反思。
参考文献:
[1]杨旭辉.唐诗鉴赏辞典[M].北京:中华书局,2012:157.
[2]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M].西安:陕西旅游出版社,2004:175.
[3]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1135.
[4]王伟.唐代关中文学群体与科举[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53.
[5]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1.
[6]李泽厚.美学三书[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120.
责任编辑、校对:李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