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伪饰的形而上学
——探询《第一哲学沉思集》的写作动机

2015-02-07 04:57
现代哲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笛卡尔上帝宇宙

李 琍

被伪饰的形而上学
——探询《第一哲学沉思集》的写作动机

李 琍*

笛卡尔本人关于《第一哲学沉思集》的写作目的有公开的与私下的两种不同说法。本文首先表明他在该书中既没有证明灵魂不朽,也没能够成功地运用自然理性证明上帝存在,因此他公开宣称的护教动机非常可疑。然后,本文比较了笛卡尔的宇宙图景与基督教的宇宙图景的不同并指出两幅宇宙图景所支持的人生图景的根本区别,这就揭示了笛卡尔伪饰自己思想的根本原因。最后,本文梳理了《第一哲学沉思集》的整体结构,指出他写作该书的真实动机就是私下所说的为物理学奠基,不过出于自保的需要而把它包装成一篇护教文字。

灵魂不朽;上帝存在;我思;宇宙图景;人生图景;伪饰

关于《第一哲学沉思集》的写作动机,笛卡尔公开向巴黎神学院教士们声称自己写作此书是用自然理性论证“上帝和灵魂这两个问题”。①RenéDescartes,Lesmeditationsmétaphysiques,参见Œuvres de Descartes publiées par Charles Adam et Paul Tannery VII 1,IX 1。中译本参见[法]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庞景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页。笛卡尔最初用拉丁文撰写《第一哲学沉思集》,收在AT版《笛卡尔全集》第七卷,该书在笛卡尔生前就有一个法文译本,收在AT版《笛卡尔全集》第九卷,庞景仁先生的中译本就译自这个法文本。本文引用《第一哲学沉思集》的注释一般先标拉丁文本即AT VII的页码,再标法文本即AT IX的页码,最后标中译本的页码。有些中译不甚恰当的地方笔者根据译自拉丁文本的英译本重译,这些则另加英译本的页码。其它笛卡尔著作都标注了AT版全集的卷数及页码,有中译本的也给出了页码。私下里他却对友人说:“我告诉你,这六个沉思包含我的物理学的全部基础,这仅限你我之间知道……因为亚里士多德的那些拥趸也许会找更多的麻烦。”②AT III,297-298,转引自罗森:《笛卡尔思想的中心含混》,《笛卡尔的精灵》,刘小枫主编,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65页。两种说法如此迥异,让人觉得他似乎想给自己的形而上学著作罩上一层迷雾。在哲学史上,笛卡尔因这本《第一哲学沉思集》而被尊为近代形而上学的鼻祖,可他本人居然明确地对追随者说:不要在我的形而上学著作上花太多时间。③参见[美]朗佩特:《尼采与现时代——解读培根、笛卡尔与尼采》,李致远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176页。为何他如此不看重自己的形而上学著作?此外,传记作者还描述了笛卡尔生平两度撰写形而上学著作时的奇怪现象:第一次是在花了九年时间陆陆续续地写下《指导心灵的原则》的未完稿之后,他从1628年11月开始只用九个月迅速完成一篇形而上学的论文,然后就集中精力撰写形而下学著作《论世界》;第二次则是在《谈谈方法》中宣布“已经下定决心,把今后的时间专门用来求得一点自然知识”④RenéDescartes,Discours de la Méthode,AT VI 78.中译本参见[法]笛卡尔:《谈谈方法》,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59页。之后,从1639年1月到1640年3月他又去撰写《第一哲学沉思集》,然后在1641年隐居于荷兰海边的安德盖斯特城堡专心致力于实验。为什么每次宣布了方法论革命之后他不立即运用这种方法投入到形而下学研究之中却要停下来打一场形而上学的速决战呢?这样的写作顺序意味着他的形而上学写作与物理学研究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要破解所有这些谜团,要令人信服地确定《第一哲学沉思集》的真正写作动机,我们必须回答这些问题:笛卡尔在这本书中关于灵魂与上帝的说法与正统基督教信仰是不是一致?另一方面,这本书是不是有可能被解读成为物理学奠基?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又不想让亚里士多德的拥趸们知道呢?他又何以敢对教士们说这是一篇护教文字呢?

一、没有证明灵魂不朽

关于灵魂,基督教教义的最核心主张当然是灵魂不朽。对此可以这样简单地概括为:我们的灵魂来自天上,在此世与肉体结合,肉体消亡之后灵魂不会消亡,会接受来自上帝的审判;如果我们的灵魂在此世能够摆脱各种邪恶的肉体欲望的干扰、遵从上帝的戒律并完成上帝赋予的使命,那么肉体消亡之后灵魂就可以重新返回美好的天界;但如果灵魂在与肉体结合的日子受肉欲的诱惑而作恶多端,那么肉体消亡之后灵魂就会受惩罚被打入可怕的地狱。笛卡尔显然清楚灵魂不朽的说法对维持社会生活秩序的重要性。他说:“特别是罪恶的行为经常比道德的行为在今生给人们带来的好处要多得多,这样一来,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上帝的惩罚和向往来世的报偿而在行为上有所克制的话,就很少有人愿意行善而不愿意作恶的。”①AT VII 2,AT IX 2,中译本第1页。

这样的表白让人以为笛卡尔起念要证明灵魂不朽。然而,我们却吃惊地发现,《第一哲学沉思集》的副标题是:论上帝的存在和人的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实在区别。这莫非是他不小心出现的笔误?可是,我们发现该书前面那封致巴黎神学院的院长及圣师们的信中对灵魂属性的描述共有五次,前两次是“灵魂不和肉体一起死亡”,后三次是“灵魂有别于肉体”。无论是“灵魂有别于肉体”,还是“灵魂不和肉体一起死亡”,似乎都不能够完全等于“灵魂不朽”?笛卡尔似乎很清楚读者会产生质疑,几页之后的《六个沉思的内容提要》中,在概括第二沉思的时候,他着手处理这个问题:“不过,因为有些人可能会期待在这个沉思中看到灵魂不朽的证据,但我想他们应该在此被提醒注意,我只试图写那些我已经仔细地证明过的内容。”②AT VII 12,AT IX 2,中译本参见第10页,此处根据英译本翻译,RenéDescartes Philosophical Essays and Correspondence,Edited,with Introduction,by Roger Ariew,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Inc.2000,p.102.这句话表明,他只证明过灵魂有别于肉体,并没有证明灵魂不朽。鉴于他刚刚宣布过要护教,于是他接下来解释说,他在这本书里只证明灵魂有别于肉体,而没有“就这个主题深入写下去”的理由是:“因为这些思考已经足够表明从肉体的毁灭推不出灵魂的消亡,并且这样一来这些思考就足够提供在死后还有生命的希望。”③AT VII 13,AT IX 3,中译本参见第11页,英译见René Descartes Philosophical Essaysand Correspondences,pp.102-103.结合上下文,此处的推理逻辑是:由于肉体是由各个部分组合而成的因此必定会毁灭,但灵魂完全是单纯的,因此不可能同肉体一起毁灭。此处的证明逻辑几乎等同于《斐多》78B—80B中苏格拉底对灵魂不朽的证明。④参见柏拉图《斐多》78B—80B,中译本参见[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37—240页。然而,在《斐多》中,苏格拉底的此番证明并没有说服对话者同意灵魂不朽。克贝此后反驳说,灵魂可能比肉体更优越更持久,它不会和肉体一起消亡,但它可能在经历几次与肉体结合分开之后被磨蚀并最终消亡。⑤参见《斐多》87A—88B,中译本第248—249页。我们无法知道笛卡尔是不是预设了他的忠实读者必然熟读《斐多》因而能够理解他的言下之意,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笛卡尔确实从未说过他证明了“灵魂不朽”,他只是证明了“灵魂有别于肉体”并且“灵魂不和肉体一起毁灭”,而这些证明顶多能够“提供死后还有生命的希望”。然而,这种希望很可能成为纯粹的空想,如果没有宇宙图景的保障的话。事实上,《斐多》中的苏格拉底在证明了灵魂不朽之后,匆匆描绘了一幅宇宙图景作为灵魂不朽的保障。⑥参见《斐多》108C—114C,中译本第277—283页。那么,笛卡尔坚持不肯证明灵魂不朽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物理学所描述的宇宙图景根本不能成为灵魂不朽的保障呢?让我们暂时保存这个疑问,期望到文章结束的时候它会水落石出。

二、第三沉思中如何证明上帝存在

上帝存在是基督教的第一教义,笛卡尔似乎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玩概念游戏,在第三沉思与第五沉思中两度证明了上帝存在。我们先来看看他在第三沉思中如何证明上帝存在。

在第一沉思中用怀疑主义推翻现有的一切知识,并且在第二沉思中确定我思是不可怀疑的之后,笛卡尔在第三沉思中决定要来证明上帝存在。然而他没有从上帝本身开始这个证明,却先将我心中的思维分成观念、情感或意志、判断这三类。其中观念仅就其存在于我心中而言是不会有假的,情感或意志也不会有假,只有判断里才会有假。一番讨论之后他得出结论:我以前将心中的观念判断为来自外物并和外物一样是错误的。紧接着他说:“可是还有另外一种途径可以用来考虑一下,在我心里有其观念的那些东西中间,是否有些存在于我以外的。”①AT VII 40,AT IX 41,中译本第40页。这句话带来了整个讨论风格的大转变,从先前清楚明白、平易近人的自然理性风格变成深奥艰涩、脱离常识的经院哲学风格,而且他没有进行任何界定与解释就直接使用“实体”、“属性”、“样式”、“客观地存在”、“形式地存在”、“卓越地存在”等经院哲学术语。我们暂不分析这些经院术语各自的涵义,只看这一番讨论得出的推理原则:“如果我的某一个观念的客观实在性使我清楚地认识到它既不是形式地,也不是卓越地存在于我,从而我自己不可能是它的原因,那么结果必然是在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而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存在,它就是这个观念的原因。”②AT VII 42,AT IX 45,中译本第42—43页。然后他将人心中的观念分为六类:一、表象我自己的观念,二、表象上帝的观念,三、表象无生命的物体的观念,四、表象天使的观念,五、表象动物的观念,六、表象其他人的观念。这其中第四、五、六是由第一、二、三混合而成的。接下来,他用刚刚确立的那个推理原则来分析前三种观念中哪些是来自我之外的。第一种关于我自己的观念是第二沉思早已确定下来的,无须再讨论。第三种是关于物体的观念,一番讨论之后他得出结论:我心中关于物体的观念都是来自我自身,我是这些观念的作者。最后剩下第二种关于上帝的观念,他最终的结论是:我心中具有的无限完满的上帝的观念不可能来自有限的我,只能来自无限完满的上帝本身。至此笛卡尔似乎已经证明了无限完满的上帝外在于我的心灵而存在,可他还不满意,又提出一个新任务:“考虑一下具有上帝的这个观念的我自己,如果在没有上帝的情况下,我能不能存在。”③AT VII 48,AT IX 53,中译本第49页。依次排除了我自己、我父母或不如上帝完满的其他什么作为我存在的原因,最终的结论是:“从我存在和我心里有一个至上完满的存在体(也就是说上帝)的观念这个事实,就非常明显地证明了上帝的存在。”④AT VII 51,AT IX 57,中译本第52页。

第三沉思中对上帝存在的证明包含两个环节:先是从我心里有一个完满无限的上帝的观念推出完满无限的上帝必然存在,然后再证明上帝是这个具有完满无限上帝观念的我的原因。为什么需要两步呢?第一步证明依赖的前提是第二个沉思中已经确定下来的作为思维的我,我这个思想者必然具有各种观念,上帝的观念是我心中的各种观念中的一种,在此上帝与我自己、外物、天使、动物、其他人并列。虽然笛卡尔最终证明了完满无限的上帝的观念不能来自有限的我,虽然他宣称“用上帝这个名称,我是指一个无限的、永恒的、常住不变的、不依存于别的东西的、至上明智的、无所不能的、以及我自己和其他一切东西(假如真有东西存在的话)由之而被创造和产生的实体说的”⑤AT VII 45,AT IX 48,中译本第45—46页。,但从逻辑上而言,我作为思想的存在优先于上帝的存在。天主教士们岂能接受上帝在逻辑上处于次要或依赖的地位?更为关键的是,笛卡尔所说的上帝是否拥有时间上或价值上的优先地位呢?我们不难发现,在第一步证明中,上帝的无限性及完满性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空洞的说法。也许笛卡尔意识到他的这番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无法通过教士们的审查,因此必须重新再来证明上帝是我的存在的原因、上帝创造了我。可是,这个被创造的我并不是一个无条件的我,而是一个具有上帝的观念的我,因此第二步证明实际上仍然在重复那个老问题:我心中具有的那个无限完满的上帝的观念来自哪里?第二步证明最后的结论又变成了:从我存在和我心里有一个至上完满的存在体的观念这个事实证明了上帝的存在。

笛卡尔在写给教士们的信中宣称要用自然理性来说服那些没有信仰的人相信上帝存在①参见AT VII1,AT IX 1,中译本第1页。,可是第三沉思中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立足的根本前提无疑是我心中具有无限完满的上帝的观念,问题在于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心中会有无限完满的上帝的观念吗?可以说,就他的证明所服务的对象而言,他并没有完成自己当初所宣称的任务。还有,第三沉思开始不久就出现了大量未经解释的经院哲学术语,这意味着他并没有信守那个只运用自然理性的承诺。由此可见,第三沉思中对上帝存在的证明并没有真正达到笛卡尔所宣称的护教的目的。

三、第五沉思中如何证明上帝存在

虽然上帝存在第三沉思中已经得到了证明,可这个问题在第五沉思中又一次出现。这个沉思的标题是“论物质性东西的本质;再论上帝及其存在”。关于第一个问题,笛卡尔的结论是,关于物质性的东西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的是广延、部分、大小、形状、位置、运动以及每个运动延续的时间,而这些特点其实是一些早已在我心里的东西。②参见AT VII 63—64,AT IX 76,中译本第66—67页。然后他指出,我们借助数学与几何学所获得的关于外物的知识,虽不是由外在世界决定的而是来自我的心灵,但这些内容并非我凭空捏造的而是客观必然的,就好比三角形这个观念就必然包含着三内角和等于180度这个结果。之后,他转换了讨论的主题:“那么现在,如果仅仅由于我可以从我的思维中得出什么东西的观念就断言凡是我清楚、分明地认识到是属于这个东西的都实际属于这个东西,那么这一点难道不可以成为一个证明上帝存在的论证的基础吗?在我心中所发现的上帝的观念即一个至上完满的存在的观念之清晰程度并不比任何形状或数目的观念差。”③AT VII 65,AT IX 78,英译本参见RenéDescartes Philosophical Essays and Correspondence,pp.128-129,中译本参见第69页。这里的意思是,只要我心中清楚分明地认识到外物具有某种形状和数目,那么外物必然具有这种形状和数目,同样地,只要我心中清楚分明地认识到上帝是完满的存在,那么上帝必然存在。此后他重重复复地说,上帝与存在之间的必然联系就好比三角形与三内角和等于180度之间的必然联系,或者好比山与谷之间的必然联系。可是,以这种方式证明了上帝存在之后,他并没有立即结束这个沉思,进一步指出我对其它事物的确信取决于我对上帝的确信。对此他的解释是:我曾经对某物获得了清楚明白的认识,可是当我的思想跑到其它地方去了,我就会忘记我当时的认识过程,就会怀疑甚至否定我以前的结论,但是如果我确信有一个完满的从不欺骗我们的上帝,我就再不会怀疑自己曾经清楚明白地认识到的知识。第五沉思最后的结论是:现在我认识了上帝,我就可以获得关于整个物质世界的知识。

第五沉思中对上帝存在的证明与第三沉思中的证明的显著的不同,首先表现在没有使用经院哲学的术语,其次就是几乎每次提到上帝时都将祂与三角形概念或是山的概念进行类比。可是,这个对上帝存在的再次证明依赖的根本前提是:“凡是我认识得清楚、分明的东西都是真的。”④AT VII 65,AT IX 78,中译本第69页。在这里,上帝存在与三角形三内角和等于180度、山必然包含谷一样,都不过是我心中的清楚分明的观念,我的清楚分明的认识是上帝存在的逻辑保障。上帝的存在居然取决于人的清楚分明的认识?或许他意识到这样的说法确实骇人听闻,于是他又像在第三沉思中那样,再次折返过来论证上帝存在可以保证我领会得清楚分明的东西都是真的。无论笛卡尔在这里是不是放弃了第三沉思中的经院术语而试图用自然理性来证明上帝存在,针对第三沉思的那个质疑在这里仍然有效,那就是:如果一个人从未有上帝存在的信仰,他心中怎么会有清楚分明的上帝存在的观念呢?至此可以断言,虽然笛卡尔试图用不同的方法两度证明上帝存在,但他并未成功地向那些没有信仰的人证明上帝存在。

四、上帝与我思的关系

笛卡尔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一问世就遭到许多质疑,人们认为他犯下许多逻辑错误。面对这些质疑,笛卡尔的表现可以说是恼羞成怒、焦躁不安。①参见[法]皮埃尔·弗雷德里斯:《勒内·笛卡尔先生在他的时代》,管震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26—229页。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不要忘记笛卡尔是天才的数学家,他不可能因为疏忽或弱智而犯下逻辑错误。如果他出于某种不可公布的目的而刻意进行了这一番充满逻辑错误的对上帝存在的证明,那么仅仅指出这个证明的错误从而得出他护教失败的结论是不够的。要搞清楚笛卡尔关于上帝的言论是不是符合基督教传统,首先要考察在他这里上帝与那个最关键的“我思”之间的关系怎样。

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我思先于上帝出场,对上帝存在的证明建基于思维的我拥有清楚明白的观念。不过,笛卡尔完全可以辩解说:先出场并不能代表逻辑上或价值上的优先地位,这不过是出于运用自然理性进行证明的需要,人的自然理性起初最容易确认的当然是我思而不是上帝,因此,很可能就客观事实本身而言上帝是我思的最终保障,但在证明过程中却要先亮出我思,就好比在戏剧中最先登台亮相的往往不是主角。

看来,仅仅梳理笛卡尔论证的大致思路并不足以搞清楚上帝与我思的内在关系,我们还必须仔细揣摩他的论证细节。先来看我思与上帝都未出场的第一沉思。这个沉思的标题是“论可以引起怀疑的事物”。在这里,笛卡儿先是怀疑感官告诉我们的关于外在物质世界的知识,接着怀疑感官告诉我们的关于自己的知识,他为这个有悖常理的怀疑找到的支持理由是:我们有时在梦中关于自己的清晰的感觉其实就是幻觉。然后他提出:算学以及几何学知识总归是不可怀疑的吧?接下来他说,假如全能的上帝诚心要欺骗我们,那么我们的算学以及几何学知识也可能是错的。最后他得出极端的结论:“我要假定有某一个妖怪,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上帝(他是至上的真理源泉),这个妖怪的狡诈和欺骗手段不亚于他本领的强大,他用尽了他的机智来骗我。我要认为天、空气、地、颜色、形状、声音以及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外界事物都不过是他用来骗取我轻信的一些假象和骗局。我要把我自己看成是本来就没有手,没有眼睛,没有肉,没有血,什么感官都没有,而却错误地相信我有这些东西。”②AT VII 21—22,AT IX 15,中译本第20页。这个结论具有一定的迷惑性,只说我所具有的错误的感觉是受妖怪欺骗的结果,但从第一沉思的整个逻辑线索来看,假设有一个骗人的妖怪而不是全善的上帝不仅是怀疑感觉的理由,也是怀疑数学几何学知识的最终理由,这就意味着笛卡尔在第一沉思中并不是像古典理性主义者那样仅仅怀疑感觉认识而肯定理性认识,他怀疑的不是赤裸裸的人类认识能力本身,而是由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所保证的人类的所有认识活动。

笛卡尔在第一沉思中的怀疑彻底而决绝,他摧毁的不仅是旧的知识大厦,而且上帝作为旧的知识大厦的基石也被他抽掉了。然后他要在一块稳固而不可怀疑的基石上重建知识大厦。在第二沉思中他首先认定我在是不可怀疑的,之后他再来探讨我到底是什么。在否定了我是一个有理性的动物以及我是灵魂与身体的结合之后,他得出结论:“我只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③AT VII 27,AT IX 22,中译本第26页。不过,这样确定下来的我思依然空洞抽象。第三沉思开始不久他明确了知识的标准即判断真假对错的标准:“我已经能够把‘凡是我们领会得十分清楚、十分分明的东西都是真实的’这一条订为总则。”④AT VII 35,AT IX 34,中译本第35页。这句话才真正意味着我思被确立为知识大厦的基石。所有这一切都是在证明上帝存在之前完成的,这意味着上帝并非知识大厦的基石。为避免读者在这个关节点上发生误会,证明上帝存在之前他还特意这样说:“当我考虑有关算学和几何学某种十分简单、十分容易的东西,比如三加二等于五,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事物的时候,我不是至少把它们领会得清清楚楚,确实知道它们是真的吗?当然,假如从那以后,我认为可以对这些东西怀疑的话,那一定不是由于别的理由,而只是因我心里产生这样一种想法,即也许是一个什么上帝,他给了我这样的本性,让我甚至在我觉得是最明显的一些东西上弄错……可是反过来,每当我转向我以为领会得十分清楚的东西上的时候,我是如此地被这些东西说服,以致我自己不由得说出这样的话:他能怎么骗我就怎么骗我吧,只要我想到我是什么东西,他就决不能使我什么都不是……他也决不能使三加二之和多于五或少于五,或者在我看得很清楚的诸如此类的事情上不能像我所领会的那个样子。”①AT VII 36,AT IX 35—36,中译本第35—36页。凡是我领会得清楚分明的就是真的,上帝也必须服从数学规律,显然在确定上帝存在之前知识大厦的基石已经确立下来了。

我们对第一沉思及第三沉思开头部分所做的文本分析已经表明:在笛卡尔这里,我思在逻辑上优先于上帝。第六沉思中还有两处相关证据。一是开篇第一句:“现在留给我的就是检查物质的东西是否存在了。确实我现在知道它们能够存在,至少就它们是纯粹数学的对象而言,既然我清楚明白地领会到它们。因为,毫无疑问,上帝能够将我以这种方式领会到的所有东西产生出来。并且我从未断言上帝不能产生某些东西,除非它和我对它的清楚领会是不一致的。”②AT VII 71,AT IX 87。标黑体部分英译是:And I have never judged that God was incapable of something,exceptwhen itwas incompatible with my perceiving it distinctly.见RenéDescartes Philosophical Essays and Correspondence,p132。标黑体部分庞景仁译为:“而且我从来没有断定过他对于什么东西由于我不能很好地领会就做不出来。”(第76页)笔者在核对了拉丁文、法文和英文之后认定此处庞先生的中译有误。这就表明,只要我能借助数学清楚地把握到某个物体,那么上帝就一定能把这个物体创造出来,上帝的创造活动不能与我的数学理解不一致,我领会到三角形的三内角和等于180度,上帝就不可能创造出一个三内角和不等于180度的三角形。还有这样一句:“我知道我清楚明白地理解的所有事物都可以被上帝以我所理解的那种模样创造出来。”③AT VII78,AT IX 96,英译见RenéDescartes Philosophical Essays and Correspondence,p.135,中译本参见第82页。这话一定会让正统的基督徒感到刺耳:我怎么想,上帝就怎么做,听上去上帝简直就是我的思想的忠诚的执行者了!而这就是笛卡尔哲学中上帝与我思之间的真实关系。

五、宇宙图景与人生图景

我们已经表明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既没有证明灵魂不朽,也没有能够成功地运用自然理性向那些没有信仰的人证明上帝存在,在他这里上帝并不具备超越人类理性之上的理智能力,所有这些足够让我们怀疑他公开所宣称的这本书的护教动机。不过,否定了他的公开说法并不等于一定要接受他私下所说的为物理学奠基这个动机。在此我们首先要搞清楚的是,为什么他不敢让亚里士多德的拥趸们知道这个说法?

直接的原因是笛卡尔的物理学背离了基督教所尊奉的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可以这样简单概括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所描画的宇宙图景:万物在宇宙中各从其类、各守其位、各司其职,这是一个适合人类的秩序井然的家园;④参见[英]罗斯:《亚里士多德》,王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87页。宇宙是有边界的,所有的恒星都位于其上的恒星天球就是其最外缘,宇宙的中心是地球,恒星天球与地球之间是一系列层层相套的天球,月亮、水星、金星、太阳、火星、木星、土星呆在各自的天球上,包括恒星天球在内的所有天球都围绕地球运转从而带动所有星体围绕地球运转;⑤参见[美]库恩:《哥白尼革命》,吴国盛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77页。宇宙中从月亮天球到恒星天球之间被称为月上世界,这个区域唯一的构成元素是以太,因此该区域没有生灭变化,永恒的天体在此做匀速圆周运动,这种永恒完美的运动是人类理智可以把握的;⑥同上,第77页。月亮天球以下依次是火、气、水、土四圈,火气水土四元素以不同方式组合构成了月下世界的所有物体,这种组合的不稳定决定了这些物体是有生有灭的,⑦同上,第80页。进一步,火气水土由原始质料接受一定的形式而成,原始质料本身则是理性不能认识的,因此人类理智不可能全面详细地描述月下世界物体的生灭变化以及所有运动,⑧Dmitri Nikulin,Matter,imagination and geometry:ontology,natural philosophy and mathematics in Plotinus,Proclus and Descartes,Aldershot England,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2002,p.5.只能把握其生命历程的大致阶段、理解它们回归到其天然位置的天然运动,①参见吴国盛:《希腊空间概念的发展》,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47—48页。故而月下世界必定包含了一定程度混乱,这是一个低级卑贱的世界。与这幅宇宙图景相契合的人生图景是这样的:我们的身体呆在必定包含混乱的尘世,理智不可能了解身体从生到死的每个细节,只能安然地接受身体终有一死的结局;不过人之为人的希望在于我们有灵魂,只要在尘世生活中灵魂能够指挥身体遵从神圣的秩序,那么在身体消亡之后,灵魂接受一个审判之后就有望升入永恒的上界,否则灵魂则有可能被罚入可怕的下界,人生的目的与意义在就在于身体消亡后灵魂升入上界享永福。

在物理学史上,笛卡儿的重大贡献之一是提出了惯性定律:在虚空中静止的微粒将保持静止,运动的微粒将以不变的速度沿直线继续运动,除非另一微粒使之转向。②参见[美]库恩:《哥白尼革命》,第232页。但这只是假设的理想状态,笛卡儿认为宇宙实际上被微粒填满了,根本没有虚空,充实体中唯一的持久的运动必定以环流的形式出现,因此所有的微粒最终都会在布满于空间中的一系列涡旋中循环,漩涡中心的稳定微粒团就是恒星,以近似圆形路径围绕涡旋中心运动的微粒团就是行星,笛卡儿就这样从微粒论前提推导出无数个以恒星为中心的行星系统。③同上,第233—234页。显然,这是一个无中心无边界的宇宙,并且是一个均质的宇宙,这里没有月上世界与月下世界的区别,没有人类理智不可认识的幽暗角落,因为笛卡尔试图用同样的运动定律来描述宇宙中的一切运动现象。直接看来,笛卡儿彻底摧毁了亚里士多德所描画的宇宙家园:宇宙中没有永恒的天界与混乱的尘世的区别,地球也不再是宇宙的中心,除了地球之外到处都是死寂的物质,人类成了茫茫宇宙中的孤儿。普通基督徒不能接受笛卡儿宇宙图景最根本原因在于它没有为灵魂升入天堂留下任何可能,他们发现不了这其中包藏着巨大希望:宇宙不再是上帝为人类创造的秩序井然的家园,这意味着人类不再受到超越其上的造物主及神圣秩序的束缚;作为茫茫宇宙中的孤儿,人类虽然偶感孤独凄凉,但作为宇宙中最高级的存在,更多时候人类胸中还是涌动着唯我独尊的王者气概;在空间意义上人类身体不再呆在宇宙中心地位,但人类心灵却可以在宇宙中遨游、成为宇宙的真正的中心。④关于这个问题的详细讨论可参见拙文:《抛弃中心还是成为中心——现代性与无限空间观》,《自然辩证法研究》2007年第12期,第1—5页。虽然没有了灵魂升天的期盼,但人生并不因此就是完全令人绝望的:古代的灵魂升天可以说服人们忍耐节制服从此世命运,现时的苦难束缚是为了换来以后的永福;近代的人们不再受缚于既定的神圣秩序,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只要我们自由尽情地享受了此世人生、每一刻都过得无怨无悔,此生足矣,又何必在意那原本就虚无缥缈的死后世界呢?

在推出笛卡尔的宇宙图景会摧毁旧的世界观与人生观之后,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不敢让天主教士们知道这本书是为他的物理学奠基,为什么在得知伽利略被迫放弃哥白尼学说的时候他吓得几乎要烧掉《论世界》的手稿,为什么他千方百计要逃离天主教势力强大的祖国以致最终命丧寒冷的瑞典。

六、伪装与表白

可是整天躲起来生活并不是绝对安全的,笛卡尔最终决定借助一些伪装手法让自己的思想以符合传统的外表呈现出来。⑤在一本他多年随身携带却从不肯示众的羊皮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正如喜剧演员刻意遮盖脸上的赧色,便以角色的服装为遮盖,同样,当我登上至今我一直以观众的身份出现的世界舞台的时候,我戴上面具行走。”(参见[法]皮埃尔·弗雷德里斯:《勒内·笛卡尔先生在他的时代》,第12页。)本文最后要考察的是:在何种意义上《第一哲学沉思集》可以被理解成为物理学奠基?他又如何将这样一篇为物理学奠基之作包装成护教文字?

《第一哲学沉思集》是这样开篇的:“由于很久以来我就感觉到我自从幼年时期就把一大堆错误的见解当作真实的接受了过来,而从那时以后我根据一些非常靠不住的原则建立起来的东西都不能不是十分可疑、十分不可靠的,因此我认为,如果我想要在科学上建立起某种坚定可靠、经久不变的东西的话,我就非在我有生之日认真地把我历来信以为真的一切见解统统清除出去,再从根本上重新开始不可。”①AT VII 17,AT IX 7—8,中译本第14页。这意味怀疑只是一个手段,怀疑的目的是为了在科学上建立起某种坚定可靠、经久不变的东西,开篇的第一句其实表达了作者最终想达成的目标,被后人习惯地称为建立稳固知识大厦的目标。

问题在于,建立稳固的知识大厦是不是就等同于为物理学奠基呢?让我们先勾画出这个工程的整体框架。上文说过,笛卡尔在第一沉思中将旧的知识体系连根摧毁,然后他从第二沉思开始重建知识大厦。第二沉思的标题是“论人的精神的本性以及精神比物体更容易认识”,因此有两个任务。他首先确定我存在是不可怀疑的以及我是思维的存在,然后就讨论精神比物体更容易认识这第二个问题了。第三沉思的标题是“论上帝及其存在”,不过在证明上帝存在之前,笛卡儿首先明确了“凡是我清楚明白地认识到的都是真的”这一条判断知识真假对错的标准,这意味着他将我思确立为知识大厦的基石之后才证明上帝存在的。第三沉思中证明上帝存在的过程上文已经梳理过,此处不再重复。一旦证明了完满的上帝存在,就终结了第一沉思中有一个骗人的妖怪的怀疑,因为完满的上帝肯定不会欺骗我们。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完满的上帝给了人类完全够用的理智判断能力,人类为什么还会犯错误呢?这是第四沉思面临的问题。直接看来,这是一个由上帝存在衍生出来的神义论问题②神学中的神义论问题的典型表达是:如果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祂所创造的宇宙中为什么会有恶存在?,似乎偏离了建立稳固知识大厦的主线。笛卡尔的狡猾或者说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只是借用了神义论的问题框架。表面上他在讨论神义论问题,给出的回答也符合基督教传统:上帝给了人类正确判断的能力,错误的原因不在上帝而在于人类没有正确地运用自己本该具有的完全够用的认识能力。实际上,他深入探究并发现了人们认识犯错的心理机制:“我错误的原因既不是意志的能力本身……也不是理解的能力或领会的能力……我的错误……是从这里产生的,即,既然意志比理智大得多、广得多,而我却没有把意志加以同样的限制,反而把它扩展到我所理解不到的东西的上去……这就使我弄错并且犯了罪。”③AT VII 58,AT IX 68,中译本第61页。发现认识犯错的原因就意味着找到了避免犯错的方法:“每当我把我的意志限制在我的认识范围之内,让它除了理智给它清楚、明白地提供出来的那些事物之外,不对任何事物下判断,这样我就不至于弄错。”④AT VII 62,AT IX 73,中译本第65页。

第四沉思结束的时候,笛卡尔成功地将上帝确立为人类理智的忠实同盟,并且找到了有效的方法确保人类理智再不犯错,这意味着他已经夯实了知识大厦的根基,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彻底摆脱最初的怀疑态度。他在第五沉思开始就宣布:“目前我要做的主要事情是试求从我这几天陷入的全部怀疑中解脱出来,甩掉那些怀疑,看看关于物质性的东西是否我们一点确切的东西都认识不到。”⑤AT VII 63,AT IX 75,中译本第67页。第五沉思的主要任务是表明,关于物质性的东西,我们借助数学所把握到的它的广延、部分、形状、位置、运动等等是确切无疑的。此外,第五沉思再次论证了上帝存在,上文对此已有讨论,此处不再重复。第六沉思篇幅非常长,笛卡尔处理这样一个问题:感官告诉我们的物质世界是不是存在?感觉是不是绝对不可靠?对此他的回答是:虽然我们借感官所获得的关于外物的各种印象与外物本身并不完全一致,虽然我们不能借感觉直接认识外物的本质,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彻底否定摒弃感觉,感觉告诉我们,在我身体周围存在的各种物体中哪些对我们有害哪些对我们有利,因此感觉可以教我们趋利避害保护自己,哪怕是身体自身在生病的时候产生的各种错误的感觉其实也是对身体的一种保护。笛卡尔在这个问题上最终的结论是:“从今以后我就不必害怕我的感官最经常告诉我的那些东西是假的了。”⑥AT VII 89,AT IX 112,中译本第93页。第一沉思中怀疑感觉还有一个强大理由就是不能区别睡梦中与清醒时的感觉,第六沉思最后对此轻松地给予了反驳:我们借助记忆可以轻松地区别梦境与现实。总之,到第六沉思的结尾处,笛卡尔确证了人类理智自身就能够认识宇宙间一切事物,承认了感觉对我们身体的保护作用,肯定了物质世界的存在。

那么,为什么笛卡尔认为完成了这一切工作就意味着为自己的物理学奠定了基础呢?这就涉及到笛卡尔物理学与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的深层区别。上文说过,亚里士多德认为月下世界物体的许多运动不可能被人类理智详细把握,因为构成月下世界物体中的原始质料是拒绝被理性认识的。笛卡尔在《论世界》中明确批评过亚里士多德的原始质料,他认为物质的唯一属性是广延①参见RenéDescartes,Le Monde,AT XI 35—36。,这意味着物体是可以被几何学完全把握的,因此他试图从几条根本的运动定律出发解释整个世界。笛卡尔对亚里士多德物质观的批评其实意味着他对人类理智认识能力的评价与古代有了根本的改变,而且这进一步还意味着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也不同于古代。在古代,人类不是宇宙中最高级的存在,人的身体作为诸形体的一种,从其出生到成长、衰老乃至死亡的整个过程的所有细节不可能都被人类理智详细认识,因此人类也不可能掌控干预这个过程,于是只能期望身体消亡之后不朽的灵魂可以进入美好的天界。笛卡尔把宇宙视为一部机器,它是由各个零部件组合而成的。这意味着,只要假以时日,人类理智终究可以把宇宙的构成完全认识清楚。更重大的意义在于,在彻底认清了宇宙中的诸形体是如何被创造组合之后,人类理智有可能掌控形体的产生、成长、衰老乃至死亡的过程。这样一来,人类因其理智而成为宇宙中最高级的存在。笛卡尔在他未公开发表的《探求真理的指导原则》一开篇就宣布了人类理性的这种能力:“研究的目的,应该是指导我们的心灵,使其得以对于世上呈现的一切事物,形成确凿的、真实的判断。”②RenéDescartes,Regulae ad Directionnem Ingenii,AT X 359,中译见[法]笛卡尔:《探求真理的指导原则》,管震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1页。这就意味着根本不存在什么拒绝被理智认识的原始质料,宇宙万物都呈现在人类理智的光天化日之下,他大胆地将人类理智与被认知对象之间的关系比成阳光与被普照的万物之间的关系。③参见AT X 360,中译参见[法]笛卡尔:《探求真理的指导原则》,第1页。由此可以推出,笛卡尔为自己物理学奠基的核心任务就是论证人类理智就其本性而言能够完全认识物质世界,这就是建立稳固知识大厦的核心精神所在。

那么,笛卡尔又何以敢将这样一篇实际上是为自己物理学奠基的文字作为护教的文字呈现给教士们呢?应该说,笛卡尔非常狡猾,他隐去了这本书为物理学奠基的真正目的,把它的任务表述为建立稳固的知识大厦,并且制造出上帝是这座知识大厦最终保障的假象,④即上文讨论过的在第三沉思以及第五沉思中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的第二个环节。让那些或是粗心或是宽容的基督徒对此深信不疑,只让那些非常细心的读者才有可能发现知识大厦的真正基石是我思。这样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笛卡尔这位天才的数学家竟会写出一篇充满逻辑错误的形而上学著作;为什么每一次在专心研究自然科学之前,他都要先撰写形而上学著作,因为他必须借此向基督教会宣誓效忠从而为自己赢得从事物理学研究的自由;为什么他提醒追随者不要重视自己的形而上学著作,因为那里面充斥着言不由衷的套话,就算是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也只能委婉曲折、吞吞吐吐、闪烁其词,被如此伪饰的形而上学,不读也罢,还是多读读我的物理学著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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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琍,江西九江人,哲学博士,(上海200092)同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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