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出版业的繁荣及其黑幕

2015-02-07 01:55范伯群
社会科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黑幕书商书局

范伯群

现代文化市场是在清末民初时才逐渐形成的,它的初建,在硬件上有赖于印刷机械的引进和造纸业的革新;在软件上当然是依托新型编辑人才和书商等管理、印制人员的栽培与养成。上海开埠以来,先是由教会传教士感到必须引进西方先进的印刷机械,以便扩大传播宗教圣书的传播范围与加快它的传播速率。这样,中国开始有了石印与铅印的机械设备。这种机械的运转最早的动能还是用牛力,逐渐才发展为运用蒸汽机为动力。按传教的需要,最初的石印书是《圣谕详解》,还有多种版本的《圣经》,其中还不乏初期的各种拼音方言《圣经》。以后机械印刷业才逐渐扩大至广泛的文化领域,如当时使书商获巨利的是《康熙字典》的翻印。“第一批印4 万部,不数月而售罄。第2 批印6 万部,适逢北京举行会试,参试举子道经上海,见书美价廉,每人购置五六部,以作自用或赠人之需,因此数月又告售罄。”①熊月之、张敏:《上海通史·第6 卷·晚清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92 页。可见精美的工具书使书商获利无算。当时,以徐润兄弟创办的同文书局出版的书印刷最为精良,字迹清朗,装帧精美,于是学界将此种版本命名为“同文版”。据民国《上海县志》记载,徐氏兄弟“以欧西石印法于文化事业裨益颇多,创同文书局,影印《图书集成》,及广百宋斋铅印书局,印刷书籍,艺林诧为创举。凡所规划,皆为中国所未见,而事事足与欧美竞争”②熊月之、张敏:《上海通史·第6 卷·晚清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92 页。。

其次是纸张问题。据国外的发明,19世纪30—40年代,廉价的白报纸(新闻纸)开始出现,它的普及给出版事业开拓了更广阔的空间,使书籍的成本大大降低,平装书一般的定价仅需10 美分左右,使购买力较低的读者也能问津,文化市场就易于做大,文化教育事业也更趋普及。而在中国,1891年李鸿章设伦章机械造纸厂于上海,到1924年,较大型的机械造纸厂已有21家,其中10 家就在上海及其附近的县市。上海发达的印刷厂与造纸厂配套构成了一个现代化的文化市场的硬件环境。

硬件的具备,还需软件跟上,最急需亦最难培养的是编辑与创作人才的造就。在起始,编辑与创作人员往往是合一的。而晚清于1905年废除科举制度,大量的知识分子需重新找寻自己的出路,到大城市去做“文字劳工”是一条新的“安身立命”之道。但是要做“文字劳工”是要经过一番培训的。有一个现象值得我们注意:自从1843年上海开埠之后,直到1872年才有第一张供华人阅读的报纸《申报》,到1892年才有反映现代化的上海的小说《海上花列传》,直到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优秀的文艺小说才大量涌现。鲁迅指认的《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和《孽海花》等四大“谴责小说”都是1903年这一年同时在上海登场的。那时距开埠已过了六十年。这一“时间差”就是一个培训所需要的时间段。当然,这种培训不是办什么类型的“学习班”,而是一个耳濡目染,心领神会的过程,或者说这些由记者、编辑而作家的都是上海这个“社会大学”中的优等生。他们在报社或书局中做访员(记者)或编辑,在自己负责的版面上也亲自动手写文章,继而刊登连载小说,从记者到名记者,从编辑到名编辑,直至以卖稿取得丰厚的报酬,乃至成为名作家,终于找到了自己新的社会定位。例如孙玉声,他是“沪人写沪事”,自然有他的有利条件。他在1893年创办的《新闻报》里先做了三年本埠采访主任,后来又做了八年总主笔,他才有“底气”写他的《海上繁华梦》等长篇小说;而包天笑则先在上海三大报之一的《时报》编过“地方新闻”,他在《上海春秋·赘言》中说:“愚侨寓上海者将及20年,得略识上海各社会之情状”,他才执笔写《上海春秋》。正因为他们在报社这个“近水楼台”中,才有机会更熟悉上海的生活百态,并以此为小说原料,作品才能得到社会的欢迎。因此,在清末民初,记者、编辑与作家往往是“三位一体”的。总之,这些编创人才,是要先自己经过“培训”,才有资格像“导游”一样,使读者领略上海风光。原来的上海县文化底蕴并不深厚,但开埠以后,商贸的发达,经济结构的锐变,需要信息传播加速运转,而先进印刷条件的具备,客观的需求就使它有那种吸纳四方八路人才的海纳百川的气魄,于是“文字劳工”们纷纷到上海聚结应聘,使上海很快成为全国出版业的中心。

印刷、纸张、编创三者要素齐备,现代化的文化市场就有了其中的软硬件的支撑。而文化市场的建构,还需要读者——广大的读者群体。

读者是一个多样化的广大群体,其中包括多个阶层,既有知识精英,也有工农大众。但要将现代文化市场做大,就非要向中下层的普通读者敞开大门不可。而现代文化市场的现代性标志,就是它所传播的信息一定要具有当今的时代精神。例如,对精英读者而言,当然是大力传播维新或革命意识,希冀他们成为改变当前孱弱、萎琐、沉滞现状的强大动力;对中下层读者而言,当然也有传播维新或革命意识的重任,但对大量的中下层移民来说则还有一项针对性的使命,那就是要促使他们从乡民观念转化为具有自由民的市民观念,也即“乡民市民化”,辅导他们如何在全新的环境中“安身立命”。这对他们说来也是“及时雨”,而中下层移民得到了较为稳定的生活资料来源,就是能使都市秩序相对安定,这是间接治愈“城市病”的良方。总之,读者是时代的读者,读者是生存于时代中的受众。但是读者既需要文化市场去“迎适”与“顺应”,同时,读者也是可以“培养”与“诱导”的。文化市场既有赖于他们而生存与做大,但文化的功能也可以将他们提升为合格的时代“产物”,而这些“产品”——新观念的人——再反过来提升城市的品位与文化市场的新格局。鲁迅用两个概念评价“谴责小说”,说出了建立现代文化市场的关键所在:一个叫做“特缘时势要求”,一个叫做“以合时人嗜好”。后者是指的要“迎适”与“顺应”,前者是读者也需要“培养”与“诱导”,这才能生产出符合时代要求的新型的人。鲁迅说:

光绪庚子(1900)后,谴责小说之出产特盛。盖嘉庆以来,虽屡平内乱(白莲教,太平天国,捻,回),亦屡挫于外敌(英,法,日本),细民暗昧,尚啜茗听平逆武功,有识者则已翻然思改革,凭敌忾之心,呼维新与爱国,而于“富强”尤致意焉,戊戌变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岁矣。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于匡世,似以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或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相去亦甚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其作者,则南亭亭长与我佛山人名最著。

然臆说颇多,难云实录,无自序所谓“含蓄蕴酿”之实,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尘,况所搜罗,又仅“话柄”,联缀此等,以成类书;官场伎俩,本大同小异,汇为长篇,即千篇一律。特缘时势要求,得此为快,故《官场现形记》乃骤享大名;而袭用“现形”名目,描写他事,如商界学界女界者亦接踵也。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8 篇·清末之谴责小说》,载《鲁迅全集》第9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2—284 页。

鲁迅的论述中有几层意思:一、谴责小说是时代的产物,是“翻然思改革”的具体反映,对当时的现实是有“敌忾之心”的,是“特缘时势要求”而盛产的;二、读者是可以培养的,从“啜茗听平逆武功”到“政府不足与图治”,而因“揭发伏藏,显其弊恶”使读者能“得发为快”,这是一种读者口味的大变化;三、这些小说在读者中影响极大,不仅作者“骤享大名”,而且模仿者“亦接踵也”;四、但这些小说的艺术性很差,不可望《儒林外史》之项背,因此,不能以讽刺小说相称,鲁迅特为它命名为“谴责小说”。从以上的几点看来,鲁迅对“谴责小说”既有肯定,也有批评。但总的说来,鲁迅是站在精英立场上,反映的是精英观点。

胡适对“谴责小说”评价的角度与鲁迅有些不同。在评价《官场现形记》时,胡适提出了两个概念,一个是“社会史料”,另一个是“浅人社会”。他事先是知道鲁迅的观点的,但胡适是一个非常“圆通”的学者,这两个概念一提出,他既不会与鲁迅的观点发生顶撞,又能很好地表达自己与鲁迅不同的意见。先谈“社会史料”这个概念,他说:

《官场现形记》是一部社会史料。它所写的是中国旧社会里最重要的一种制度与势力——官。它所写的是这种制度最腐败,最堕落的时期——捐官最盛行的时期。……虽然有过分的描写与溢恶的形容,虽然传闻有点不实不尽之处,然而就大体上论,我们不能不承认这部《官场现形记》里大部分的材料可以代表当日的实在情形。那些有名姓可考的,如华中堂之为荣禄,黑大叔之为李莲英,都是历史上的人物,不用说了。那无数无名的小官,从钱典史到王二麻子,从那做贼的鲁总爷到那把女儿献媚上司的冒得官,也都不能说是完全虚构的人物。故《官场所现形记》可算是一部社会史料。

胡适同意谴责小说的艺术性是较差的,但作为“社会史料”,《官场现形记》就有不可磨灭的历史价值。接着胡适又分析从第43—45 这三回中写了一大群“佐杂小官”,就艺术性而论,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了。他总觉得李伯元是有写一部讽刺小说的才能的。如果按照这三回小说的格局,以这批小吏为全书的主人公,“这部书未尝不可以做成一部风趣的讽刺小说。但作者个人生计的逼迫,浅人社会的要求,都不许作者如此做去。于是李嘉宝遂不得不牺牲他的艺术而迁就一时的社会心理,于是《官场现形记》遂不得不降作一部摭拾话柄的杂记小说了”。胡适接着说:

讽刺小说之降为谴责小说,固是文学史上的大不幸的事。但当时中国屡败之后,政制社会的积弊都暴露出来了,有心的人都渐渐肯抛弃向来夸大狂的态度,渐渐肯回头来谴责中国本身的制度不良,政治腐败,社会龌龊。故谴责小说虽有浅薄、显露、溢恶种种短处,然他们确能表示当日社会的反省态度,责己的态度。这种态度是社会改革的先声。……我们回头看那班敢于指斥中国社会的罪恶的谴责小说家,真不能不脱下帽子来向他们表示十分敬意了。(着重点是原有的)①胡适:《官场所现形记·序》,以上有关胡适的引文均见《胡适文存》,第3 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383—393 页。

胡适评论的标尺是以社会效益、史料价值和平民视角为基点。反过来,胡适对《儒林外史》却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此书只是在文人圈内流行,在“浅人社会”则无多大影响。“况且书里的人物又都是‘儒林’中人,谈的什么‘举业’、‘选政’都不是一般人所了解的。因此第一流小说之中,《儒林外史》的流行最不广,但这部书在文人社会里的魔力可真不少!…… 《儒林外史》没有布局……这个体裁最容易学,又最方便。因此,这种一段一段没有总结构的小说体就成了近代讽刺小说的普通法式。”②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载《最近五十年——申报馆五十周年纪念》,上海书店1987年影印版,第16 页。

胡适对谴责小说的评价,既“曲折”而又“圆通”,实际上是两位超一流学者的一场论辩,他们既有共同点,也有因视角各异而显露的不同点。我们从中可以得到许多启发。但胡适之所以看重像《官场现形记》此类艺术性欠缺的通俗小说,因为它的确是包含着许多击中要害的史料的一座反映社情的“富矿”。

这样,我们将话再说回来,应该看到,现代化的文化市场就要靠像《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通俗小说的广泛流传,才能做大。只有“特缘时势要求”、“以合时人嗜好”,现代文化市场才能扩大地盘、繁荣兴旺。清廷是兴起过多次文字狱的专制统治者,但在上海租界这块飞地里,可以痛快淋漓地痛骂与谴责,老百姓读了觉得解气、痛快。他们就像有了一种烟酒以外的“嗜好”一样,愿意自掏腰包,买你的小说读,这对现代化的文化市场的大发展是很有裨益的。只要看当时出版的像《海上花列传》、《官场现形记》此类小说的“袖珍本”,每本只有二、三回,就告诉我们,这不是在书斋里摇头晃脑地苦读、或密圈密点地去钻研的做官“敲门砖”,而是老百姓随身带在口袋里,以便随时“过瘾”的畅销读物。读者固然是上帝,但地上的上帝与天上的上帝不同,地上的“上帝”也是可以“培养”的,培养的目的就是为了推动社会的现代化。谴责小说不能不说也是参加了对晚清的掘墓。

在建构现代化文化市场时,读者固然重要,但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甚至可以起着“指挥棒”的作用,那就是书商。书商们特有的灵敏嗅觉,善于摸准文化市场的畅销点,从而取得高额的利润。他们觉得畅销点在何处,就收此类稿件,甚至不惜出高价收购。读者受欢迎的程度就是畅销点之所在,但在畅销点上也不能否认他们的炒作与轰抬作用。过去书商觉得“制艺”的书最好卖,所谓“制艺”也就是科举考试的“辅导参考书”。读书人要做官,荣宗耀祖,就得去赶考,而这种书也被视为高中功名的“捷径”。就像现在要考高一级的学校,教辅参考书是必不可少的“扶梯”。但当科举废除之后,这类书就形同废纸。与此同时,政府提倡兴办学校,于是教科书就特别好销。在李伯元的《文明小史》第36 回《下乡场腐儒矜秘本 开学堂志士表同心》中就反映了此类出版动向。山东开书铺的商人想以出版教科书发财:

就有好几家做书铺买卖的人,想因此发财,不惜重价,购买教科书稿本,印行销售。无奈山东一隅,虽近海岸,开化较迟,那些读书人还不甚知道编教科书的法子。恰好有十几个从南方来的当教习的,都是江浙一带的人,见过世面,懂得编书的法子,就有些蒙小学的课本编出,每编一种,至少也要卖他们几十两银子,刻出板来,总是销售个罄尽。因此编书的人,声价更高了。如没得重价给他,他断断不肯轻易把稿出售。

在清末的维新浪潮中,又通行引进外国的著作了。书商也就敏锐地嗅到了这种风气。但译书得要翻译人才,但懂洋文的不一定会译书,而文字上有点功力的宿儒,在洋文面前又两眼墨黑。店主人就开风气之先,比林纾与人合译文艺小说还先走了一步,请了留学生来译书,译成的书再经名宿的修改,成书后又到租界衙门去立案,搞个“版权所有”,这套生意经在书商手里,运用得非常娴熟。这在《文明小史》第17 回《老副贡论世发雄谈 洋学生著书夸秘本》中也有详尽的描写:

店主人道:“近来通行翻译书籍,所以小店里特聘了许多名宿,另立了一个译书所,专门替小店里译书,译出来的书,小店里都到上海道新衙门存过案,这部书的版权,一直就归我们,别家是不准翻印的。”

店主人说:“……所以往往一本书,被(留学生)翻了出来,白话不像白话,文理不成文理,只要经他的手,勾来勾去,不通的地方改的改,删的删,然后取出他那本秘本来,一个一个字的推敲。他常说翻译出来的东西,譬如一块未曾煮熟的生肉一般,等到经他手删改之后,赛如生肉已经煮熟了。然后不下油盐酱醋各式作料,仍旧是淡而无味,他说他那本书,就是做书的作料,其中油盐酱醋,色色俱有。”

原来此人在书中就姓辛,名名池(新名词之谐音),他的这本秘本就是将各种外国传来的新名词分门别类地抄起来,平时秘不示人,书店老板要买他这本书,他开价一千元。辛名池还给自己的书取了个书名:《翻译津梁》,后来又改为《无师自通新语录》。这样译出来的书也可想而知,决不会高明到哪里去,但这确是早期文化市场之一瞥。

可见书商是最善于利用时潮,炮制畅销书的。另外当一个时尚的小说题材发展到极致时,当它在读者中产生审美疲劳时,他们就会琢磨读者新的兴趣点,诱导并炒作新的时尚题材,以转换读者的关注度,从而达到利润的新高度。因此,现代文化市场得遵循潮起潮落的规律,旧潮平歇就必然会掀起新潮头。在通俗小说中,平襟亚的长篇小说《人海潮》以行家里手、业内人的资格,向我们展示出版界的种种潮起潮落的内幕。

平襟亚是从家乡常熟穿了一件旧竹布长衫到上海来闯荡的,以编著《中国恶讼师》等猎奇畅销书赚得第一桶金,然后从小书商做起,直到成为著名的大出版商,在上海孤岛时期,主持过《万象》杂志,风光一时,在文学史上也得提他一笔的。他在小说中揭示了上海出版界是一个大鱼吃小鱼的勾心斗角的场域,在1965年他自己曾写过一篇《一本书发家史》,其中也坦陈自己怎样以“小鬼跌金刚”的招数立足于出版界。因此,他可以如数家珍地揭出上海出版界的种种怪现象:

上海出版潮流千变万化,这并不是书贾的喜欢变化,是阅者的眼光变化。书贾无非想赚几个钱,不得不随阅者的眼光转移,迎合阅者心理,投其所好,利市十倍。像这种“恨”、“怨”、“悲”、“魂”、“哀史”、“泪史”的名目,还在光复初年,轰动过一时,以后潮流转移到武侠一类。有人说武侠小说足以一扫萎靡不振之弊,于是大家争出武侠书。甚么《武侠丛谈》、《武侠大全》、《侠义全书》、《勇侠大观》,没有一部书不出风头,后来越出越多,闹翻了,做的人也实在太拆烂污。甚至一根烟杆子刺杀128 个好汉,两柄宝剑,鼻子里进去,屁股里出来,简直像说梦话一样,看的人也就没有兴味了。书业潮流便转移,大家说,黑幕不像武侠小说向壁虚构,这是揭破社会的秘密,实事求是,很有来历,因此坊间大家争出黑幕。说也奇怪,上海洋场十里,千百万言也揭它不尽。甚么《黑幕大观》、《黑幕汇编》、《黑幕里的黑幕》,这是笼统的,还有分门别类,甚么《姨太太黑幕》、《大小姐黑幕》,后来越出越多……从此不到几时,那张牢不可破的黑幕也就揭穿。后来潮流又转到财运上面去,财是大家贪的,见报上登着广告说,看了这种书,立刻可以发财,有哪一个阿木林不喜欢发财,因此甚么《财运预算法》、《财运必得法》风行一时,上海地方差不多瘪三叫花子手各一编…… (第32 回)

书上虽然说这是随着阅者的眼光而转移的“书潮”,其实读者只不过是对前一种“书潮”产生了审美疲劳;而书贾就想出新法来炒作,所谓“大家说”,还不就是书商的“广告”在说?直到后来由炒作再到“走火入魔”的境地,于是一个新的落潮期又加速到来。

其实一个新潮头的兴起,开始还是有它的客观原因的。“魂”与“泪史”等名目的小说的出现,是由于当时的社会不容许青年有婚姻的自由,也歧视寡妇的再嫁。《玉梨魂》和《雪鸿泪史》就是在这种社会氛围中使不少读者为此一洒同情之泪,那是作者与读者内心的共鸣。于是《玉梨魂》一版再版三版,竟销了近30 万册。但是当同类的书趁潮而起直到泛滥时,就令人生厌了。当时《小说月报》的主编恽铁樵就明确宣布:“爱情小说所以不为识者所欢迎,因出版太多,陈陈相因,遂无足观也,去年敝报上几屏弃不用,即此意也。”①恽铁樵:《答刘幼新论言情小说书》,《小说月报》6 卷4 号,1915年版。当上海《时事新报》1916年10月10日发起征答黑幕时,何尚不是义正辞严地宣告:“上海五方杂处,魑魅魍魉群集一隅,名为繁盛之首区,而实则罪恶之渊薮,魔鬼之窟穴而已。……本报本其救世之宏愿……共除人道蝥贼,务使若辈无逃形影,重光天日而后已。”②参见《时事新报》1916年9月1日,第3 张第4版《报余丛载》栏“征稿启事”。可是在刊登过程中,渐渐走入邪路,趋向下流,简直成了犯罪之教科书。正如叶小凤所斥责的:“黑幕二字,今已成一诲淫诲盗之假名。当此二字初发于某报时,小凤奉之若神明,以为得此慈善广大教主,将地狱现状一一揭布,必能令众生目骇心惊,见而自戒。及见其渐近淫亵,则喟然叹曰,洪水之祸发于此矣。”③叶小凤(楚伧):《小凤杂志》,上海新民印书馆1935年版,第31 页。包天笑也在《小说画报》上发表一篇题名为《黑幕》的小说,揭露有些书商是心安理得地毒害读者的。包天笑写他的一位友人,著了一部高等数学书,很有学术价值。他在许多书局间“周游列国”。可是得到的回答是本书局只收黑幕小说,其他一概不收。有一位书局的经理还鼓励这位数学家改行写黑幕小说,说他们书局特别喜欢收这类稿子:“上海的黑幕,人家最喜欢看的是赌场所里的黑幕,烟窟里的黑幕,堂子里的黑幕,姨太太的黑幕,拆白党的黑幕,台基上的黑幕,还有小姐妹咧,男堂子咧,咸肉庄咧,磨镜党咧……。”这位经理也毫不讳言地说:“我们也知道唤做吗啡出版物,……虽然到将来毒发,受它大害,可是卖药的人出门不认货,却就不管了。”④包天笑:《黑幕》,《小说画报》第14期,1918年版。为了高额盈利,昧心的书商是不择一切手段的。

在平襟亚的《人海潮》中,还揭露了书商之间的相互倾轧,但书商间的勾心斗角归根结蒂是使读者遭受损害。

其尤甚者,影戤剽窃,统做得出,你出一种书,风行一时,他们连忙赶出一本大同小异的来抢你的生意。譬如你出一部单行本,叫做《中国文学史》,他便放大范围,出一部《历代文学大观》把你罩住,假如你出的大部著作《中华全国名胜志》,他摘取菁华出一部《中国名胜要览》,你卖三块钱,他只卖三角小洋。报纸上广告比你登得大,牛皮吹得比你足。你就给他打倒。这还算正当的竞争。其次,你倘出一部《诸葛亮全史》,你文言他白话。你倘是出一部《武侠大观》,他跟出一部《武侠巨观》。你定价二元,他定价二角。更有你叫“公民书局”,他叫“百姓书局”。说不尽的形形色色,怪怪奇奇。你先出版多时,他跟着你出了,登报时反而郑重声明说:“近有无耻之徒,出版同样书籍,在市上鱼目混珠,务请阅者注意。”你的原本被他抄袭了,他登报翻说:“请注意抄袭,在外混售,男盗女娼,雷殛火焚。”(第44 回)

这种种令人惊诧莫名的手段,大概就算是“小鬼跌金刚”的战术了。但其结果是令读者良莠不分,莫衷一是。在茫茫的书中不知那种书是货真价实的有益的读物。

在本文的第二节谈到地上的“上帝”是可以“培养”和“诱导”,而第三节主要讲的是地上的“上帝”又是可以被出版商“忽悠”的。除了以上出版业中书商与读者的关系之外,在通俗小说中我们还能看到书商与作者多种多样的关系。当现代文化市场的初期,作者与编者往往是合一的。书贾居高临下,视雇员如草芥。在《人海潮》中,作者借人物之口,为若干当年的书贾画像,听了令人沉痛莫名:

书贾雇用文人,奴蓄柰养都弗如,文人一到书贾旗帜下,凭你本领再大,发威不出,惟有肝脑涂地。你瞧海上几家大书局,每年辞歇一批旧编辑员,另聘一批新编辑员。猜他们用意,差不多当编辑员一段甘蔗,他们简直是一部榨甘蔗的榨床,只把你甜汁榨尽,便丢到你垃圾桶里,绝不留恋。

只要看周天籁所写的《亭子间嫂嫂》中亭子间嫂嫂的邻居朱道明,作为书局的雇员,他一天到晚,弯腰曲背,要写八千到一万字,但只合几角钱一千字,一天到手一、二只洋,他要养家糊口,只能在文化市场中靠摇笔杆吃饭,真是备尝甘苦的了。

后来是编辑与作者分了家,文人就靠卖文为生。对不合畅销书标准的寒士卖文,不论你的学问有多大,要煮字疗饥,是会到处瞧出版商的脸色和品尝闭门羹的。在《人海潮》中作者写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此人就是南社的著名人物之一朱鸳雏。在作品中作者将他化名为洪幼凤。朱鸳雏在南社曾因论诗与柳亚子闹成僵局,被柳亚子逐出南社;后柳亚子为当时的意气用事非常后悔,撰文表示歉意。朱鸳雏著作亦丰,尤以诗歌著称,算得上是当时的一位青年才俊。可是他投稿到处碰壁,生活艰辛,22 岁即早逝。他常感慨“卖文不如卖淫”。在《人海潮》中平襟亚写他临终前向小说的主人公沈依云倾诉:“想我半生卖文,不能庇家荫室,长使母冻妻饥,便是活在世上,也负疚良深。现在脱离人世,别无愿望,只求阎罗王来生不再使我做个文人,备尝千般苦况。”他逝世后,夫人也因过度悲伤,不到一月也香消玉殒。朱鸳雏的事迹在报刊上传开后,忽然又成一“潮”,一夜间成了热门人物,说他清才隽永,妙笔回环,是王实甫再世,曹雪芹复生。有人学着他的笔路,杂凑成章,署上“幼凤遗著”,卖给书贾,稿费加倍。过去不愿买他的稿子,现在书贾从乱纸堆里好不容易翻找出来,就用三号字排版,奇货可居。

不少书商就是为高额利润而生成一双“势利眼”。凡是能为书商获取高额利润者,就往往受到书贾的“包围”。平江不肖生向恺然带了一部《留东外史》回国,到处兜售,也没有书商能接受,后来以5 角钱一千字的低价为书商所收购。虽然销路好得出乎意外,但那时他的名声还平平。在上海做寓公,也没有多少人请教。后来包天笑找到了他,约他给包天笑主笔的《星期》写稿。向恺然用文言写了一篇《猎人笔记》,内容是湘西猎户狩猎的种种惊险故事。这股新鲜味道给世界书局的老板沈子方闻到了,很是羡慕。下面是包天笑的一段回忆:

后来为世界书局的老板沈子方所知道了。他问我说:“你从何处挖出了这个宝藏者。”于是他极力去挖取向恺然给世界书局写小说,稿费特别丰厚。但是他不要像《留东外史》那种材料,而要他写剑仙侠士之类的一流传奇小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生意眼,那个时候,上海的所谓言情小说、恋爱小说,人家已经看得腻了,势必要换口味,好比江南菜太甜,换换湖南的辣味也佳,以向君的多才多艺,于是《江湖奇侠传》一集、二集……层出不穷,开上海武侠小说的先河,后来沈子方索性把平江不肖生包下来了。所谓“包下来”者,就是只许给世界书局写,而不许给别家书局写,就像上海戏馆老板,到北京去包了名伶来唱戏一个典型。

至于沈子方“包”张恨水也有许多耸人听闻的“八卦”,小报上形容沈子方与张恨水谈判,仅十几分钟就“搞定”,一下子给他八万元。但据张恨水自己的回忆:沈子方要他将北京的《春明外史》的纸型毁掉,由他出版,四千元稿费一次付清;《金粉世家》稿费也是四千元,分四次付清。另外约他为世界书局写四部新作,稿费每千字八元。张恨水自己说,总数相加是“一万数千元”,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一笔巨款了。

将作家这个“自由职业”变成“不自由职业”是当年出版业中常有的事,不过大多是口头协议,君子协定;但像后来世界书局沈子方将这种方法行诸于公开文字,却并不多见。苏州作家程瞻庐是位多产作家,而且是文学创作的多面手,大可洋洋数十万的长篇连载,短至补白一则仅数行,还能兼及多种体裁,皆能饶有趣味,无不成为各种报刊的抢手货。于是也被沈子方看中,聘为世界书局的特约撰述,成为世界书局办《红》杂志与《红玫瑰》的大台柱。这两本周刊就需要大量的稿源,而且规定必需有四期存稿,并向读者作出决不脱期的承诺。因此,每一期上程瞻庐都有一个长篇连载,还要加四、五篇短文。在《红》杂志第22期(1923年1月出版)的《编辑者言》中沈子方公开宣布:“本杂志主任严独鹤先生及特约撰述程瞻庐、陆澹庵诸位先生,所有作品,概在本杂志披露,其他杂志一概谢绝投稿。”

书贾要赚钱,无可非议,可是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情景,大概以当时为最盛。这也是出版商与作者之间的多重复杂的利害关系了。

在晚清的出版业中,还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值得关注,那就是当时的所谓“禁书”——革命书刊的出版销售问题。这在清末是一件很神秘的事。在知识精英文学中也有所描写,如冰心在20世纪40年代写《关于女人》中,讲到她母亲如何秘密地传递这类禁书:

母亲对于政治也极关心,三十年前,我的几个舅舅,都是同盟会的会员,平常传递消息,收发信件,都是母亲出名经手。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一个大雪夜里,帮着母亲把几十本《天讨》,一卷一卷的装在肉松筒里,又用红纸条将筒口封了起来,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来信说:“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无穷。”我说:“那些不是书吗?……”母亲轻轻的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你不要说出去。”

冰心写的是很真实的事情,可以想像,弄不好是要杀头的,因此事情干得紧张而神秘。可是在通俗小说中却告诉我们,在当时文化市场上是很容易买到禁书,而且可以批发,书商为此可以赚大钱。对此情况,在严独鹤的《人海梦》中有比较详细的描写。他写一个绰号叫野鸡大王的书贩,平时总在茶楼里兜售各种书籍,以小说为最多,新旧小说他都齐备,手头没有的你只要说出书名,马上可以设法去取,而且价钱又比书坊为廉。如果悄悄的问他,有没有革命书籍,如什么《革命军》、《西太后》、《兴汉灭满论》、《革命小史》,等等,他都可以为你办到。而且将发行渠道也能说个大概。下面是他被捕后的一段招供:

刘光汉道:“如今不说别的话,我先问问你,你所有关于革命的书籍,到底多不多?”野鸡大王:“怎么不多呢?实对你讲,眼前只有这类书,销路最好,获利也最厚,薄薄的一本书,批价只有一角左右,卖给人倒可以照定价取个五六角。要看的人,见是禁书,便不管价钱,也不问内容,都抢着要买。我近来在这上面倒很赚了一注钱哩。”

(刘光汉:)“我且问你,你既然批发得到这许多书籍,也一定知道来源,我想这些书籍的编辑、印刷、发行都一定有个地点,你可以告诉我吗?”野鸡大王道:“说这句话,你就是外行了。老实讲,在上海发行革命书籍,固然也有真正革命党人所做的,然而却是极少数,其余不过是因为这些书销路最广,胡乱出上几本赚些钱就是了。所以编辑人员的名字,除了《革命军》这一部书,大家知道是邹容所作,已经吃了官司而外,其余大概都是捏造的。至于编辑人员到底是谁?有没有编辑所又何从考查?就是印刷,也无非托几家小印刷所暗地代印,断不会大张旗鼓的革命书籍印刷所。讲到发行,更不必谈,无非是秘密出版,秘密售买,随便在书上印着一个某某书局的字样便了,你若真个要按图索骥,去找这些书局,只怕走遍了上海,也找不到哩。”

这就是侦探头子审问野鸡大王的一番交代。读来先以为这是为了迷惑侦探的烟幕。后来在冯自由的《革命逸史》中看到了一节《野鸡大王徐敬吾》,才知道严独鹤写的还是真人真事呢!“大王专以出售革命书报为业,是时各种革命书报虽受社会欢迎,但各书局制于官力,咸有戒心,不敢直接出售……大王恒挈其女公子宝妣出入于福州路青莲阁等茶馆,叫卖各著名犯禁之书报,如革命军、黄帝魂、驳康有为政见书、孙逸仙、沈荩、自由血、女界钟、俄罗斯大风暴、猛回头、警世钟、扬州十日记、孔孟心肝、苏报案纪事、三十三年落花梦、二十世纪大舞台等书,不下数百十种,行人趋之若鹜,至为畅销。”①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23 页。这里冯自由写得似乎太公开了,当时,虽在租界,但销售也需隐晦一些才是真情实况,不过这个书籍小贩看来还是实有其人的。从这个情节中也反映出当时的人心所向,清廷的末日也为期不远了。

结论

通俗小说反映社情的林林总总是多方面的。本文仅就通俗小说中所反映的清末民初现代化文化市场建立过程中之一侧面,作一概略的介绍。就通俗文学作品的艺术质量的确是参差不齐的。像严独鹤的《人海梦》就是质量较高的小说。而像《官场现形记》一类作品,艺术质量就较差。但胡适认为,它们可以作为“史料”而长存,通过《官场现形记》可以认识中国旧社会里最重要的一种制度与势力——官与官场。而从本文提及的若干反映清末民初出版业的面面观,也可以从中懂得许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史实。从胡适的论点以及我们所引用的平襟亚的《人海潮》等作品都可以证实,通俗小说确是一座反映社情的富矿。

猜你喜欢
黑幕书商书局
论陕西官书局的创立
自媒体黑幕 到底有多黑?
金陵书局刻印书籍考论
李小峰与北新书局
书商的广告
华创证券卷入债券“黑幕”
关于某些书商的坏话
总统与书商
北京京华印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