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的交流与反交流

2015-02-05 06:04牟盛洁
文教资料 2014年31期
关键词:卡佛雷蒙德短篇小说

牟盛洁

摘   要: 雷蒙德·卡佛作为20世纪后半期美国最有影响力的短篇小说家,一生写过六十多篇小说,他的小说中常常描写拮据、酗酒、痛苦的婚姻和叛逆的子女,通过极富特色的艺术形式描写下层人无法表达的内心危机。纵观卡佛的小说,可以发现,无论是其小说中的人物还是篇篇作品,都显示出一种“交流与反交流”的意向,他的小说在这种交流与反交流中显示着独特的魅力。

关键词: 雷蒙德·卡佛    短篇小说    交流    不可靠叙述

雷蒙德·卡佛作为20世纪后半期美国最有影响力的短篇小说家,在20世纪70-80年代带动了美国短篇小说的一次复兴。他因此被称为“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小说家”。《泰晤士报》在他死后称他为“美国的契诃夫”。

纵观卡佛的一生,他创作了六十多篇短篇小说,他的这些小说以独特的卡佛式的魅力给短篇小说的创作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卡佛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写作,或是任何形式的艺术创作都不仅仅是自我表达。它是一种交流。”在卡佛众多小说中,他不断地在实践着这种交流,在探索现实人物交流的努力中不断向读者呈现着交流的不可能性。而作为小说的作者,尽管卡佛的小说据他所说都和他自己的生活有关,但作为艺术形式的小说本身仍然包含了诸多虚构的成分,作为这个小说世界的建构者,卡佛自身的创作意图及创作也在实现的过程中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构成某种张力。换言之,卡佛通过探讨文本主人公的交流企图及交流最终的达成效果传达着他与读者的交流信息,这种双重的交流有意无意地时常走向背面,形成某种反交流的状态。正是在作者本身及作品人物探寻与失落的矛盾中,卡佛的小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魅力。本文重点对这种双重的交流与反交流进行一系列探讨,意在发现卡佛小说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一、卡佛小说中人物交流的一般模式

卡佛最初创作的几篇小说,如《愤怒的季节》、《狂热爱好者》等带有明显的神秘色彩以及模仿海明威及奥康纳的痕迹,而在《狂热爱好者》这篇小说中,卡佛后期小说中常常出现的“处境压抑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相互折磨”也已经初现端倪。随着卡佛小说创作的成熟,他不断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小说,尤其是在小说《邻居》发表后,卡佛更加专注于“他—她”的小说,并且开始更加大胆地处理他的题材并且更加熟练地运用他的技巧,直到小说《山雀派》最后一次涉及“他—她”的故事题材,卡佛的小说创作呈现出显而易见的整一性。基于这个前提,本文试图探讨卡佛短篇小说中人物交流的一般模式。

卡佛小说中人物的交流模式首先表现为会话合作原则常常遭到破坏,而破坏性的因素从表面上看又常常可以归结于交流双方交换的信息不对等,以及话题经常性地被人为地转移。卡佛的小说向来不缺少对话,作品中的人物总是被放置在彼此交流的环境中,但稍加审视便不难发现,卡佛所营造的对话的氛围不过是种交流的幻象,人物之间实际的话语行为鲜明地体现着反交流的属性。这种反交流的属性又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人物在交流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对交流的主动排斥,其次是由于生活的重担和内心的匮乏而形成的交流的无能。

在小说《羽毛》中,“我”和妻子弗兰开车去拜访住在乡间的巴德一家,路上经过“一篇玉米地,一个邮箱,还有一条长长的沙石铺的车道。车道的那一头,几棵树后面是一所带门廊的房子……我还是觉得这是一篇不错的景象,就对弗兰说了我的感觉。她却对我说:‘那只不过是些树杈子。”这段对话典型反映了“我”和妻子之间交流的紧张,这种紧张感的成因在于双方无法对生活的处境达成一个较为统一的认知,他们都处在各自的角度,好比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中间隔着深不可测的海水,朝着对方发出的呼喊最终都会被贯穿时空的海风打乱。他们无法预期到对方所提供的信息中的情感所在,这造成了交流双方信息的不对等。

其次,人物的对话往往游离于主题之外,表现出较大程度的无意义。从一定程度上说,卡佛如此处理人物之间的对话不过是还原了生活的本来面目,但由于卡佛小说对人物交流方式及效果的集中表现,使得这种反交流的交流以冷硬的姿态更使人觉得触目惊心。在卡佛的小说中,人物之间往往是说着生活中最无关紧要的话,在一大堆杂乱的无关紧要的对话中,对话双方不断走向疏离,走向破碎。如在小说《严肃的谈话》中,有这么一段:

“你这儿有喝的吗?我今天早晨需要来一点。”

“冰箱里有点伏特加。”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冰箱里存放伏特加了?”

“别问。”

“好的,”他说,“我不问。”

……

“我刚才说过了。怎么了?告诉我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需要去做准备了。”

“我想说对不起。”

她说:你说过了。

他说:“如果你有果汁的话,我想搀点到伏特加里。”

即便是在这篇题为《严肃的谈话》中,卡佛也只是将对话的内容限定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上,人物对细枝末节的讨论遮盖了他们内心最想表达的成分。由于对生活细节的讨论并不需要承担太多情感的负担,于是卡佛笔下的人物总是迂回地讲着与主题无关的话,正是人物之间相互的逃避,他们才走向了对交流的背叛。

二、作者与读者的交流:文本意义及其有效传达

既然卡佛承认写作不仅仅是一种自我表达,更是一种交流,那么在他的小说中,必然存在着自我表达的那部分以及与自身以外的读者或者世界交流的那部分。卡佛小说中自我表达的那部分是易于解释的,他有意识地描写那些在生活中找不到立足点的失落者或者失败者,执着于对贫困的物质与贫乏的交流的表现使卡佛的小说构成了内在的统一性。对于卡佛小说中的世界和他现实生活的联系,卡萝尔·斯克莱尼卡撰写的卡佛传记给我们提供了翔实的第一手资料,于是我们有幸知道:《肥》中那个肥胖的男人的原型是卡佛的妻子玛丽安在做一家牛排餐厅做女招待时碰到的一位胖客人;《邻居》的素材源于卡佛在特拉维夫时期帮朋友照看一处公寓;《保鲜》中关于那台坏冰箱的故事源起于卡佛的母亲艾拉为了给她丈夫C.R看病卖掉的冰柜;《需要我你就打电话》中男女双方挽救婚姻的失败与卡佛与玛丽安的婚姻关系有着某种对照关系等等。种种这些并不意味着卡佛的小说与他的生活是一种简单的镜像关系,正如斯克莱尼卡所言,卡佛是一位“行走于生活边缘的窃听者”,他只是攫取生活的一小部分作为素材,同时“虚构了所有内容来表达他的感悟,使它不再只是一件小事”。

首先,卡佛在他的小说中经常选取一个有效的道具,这个道具可能是整个小说情节发生的基点,也可能对情节并不构成特殊的意义,而只是在某一话题中一闪而过。但通常,卡佛小说中的道具都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代表着一整个事件中始终存在的危险。就好像在卡佛从事写作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身下的椅子随时都会被人移走”,他的小说也始终存在这样一种危险,卡佛提供给读者这种危险的阅读体验,相当于利用自己的写作技巧将读者紧密地放置在他的小说旁边。当然,在多数时候,卡佛小说中的这把剑最终都掉了下来,成为生活的毁灭者。卡佛企图通过人物在细小事物前的毁灭来表现在冷漠的亲情关系、爱情关系中的人对他人、对世界的不安全感中失措。在《保鲜》中,卡佛的这一意图表现得十分明显。《保鲜》是一篇关于失业的小说,作品中写道:“自从三个月前被解雇以后,珊蒂的丈夫一直待在沙发上。”卡佛通过“一直待在沙发上”这一细节的描写,显示了生活如何将人瓦解的过程。冰箱在这篇小说中就起到了典型的道具的作用,整个事件因为冰箱坏了而紧凑地展开,冰箱作为物质生活的最后一个依靠的崩塌,将失业的男人推向了最终的崩溃。

卡佛敏感地知道,对于处在生存困境中的人来说,任何一点细小的变化都可能是致命的。就连冰箱坏了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出现在一些人的生活中就是难以承受的。而这种深度的无望不能够用语言里表达,甚至面对朝夕相处的妻子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妻子只是另外一种压力。像这种通过道具的设置及变动表现主题的例子还很多,《瑟夫的房子》是另外一个例子。魏斯从酒鬼瑟夫手里租下了一套房子,并戒了酒打算跟“我”重新开始,于是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直到瑟夫通知他们他的女儿将要来住在这里而不得不收回房子,于是刚刚建立起来的东西突然又被摧毁了。

其次,很重要的一点是,卡佛常常能抓住对话中的关键语句,并以此作为小说展开的基础。这些话语往往都是偶然的,在任何对话中都可能一闪而过毫不起眼,单看之下并没有多少特殊的意义,卡佛却擅长把他们从某种特殊的语境中凸显出来,使它们带上鲜明的反讽意味,并往往使他们成为人物交流中忽然遇到的一个障碍,这个障碍最终具备跟道具一样的属性——最终把人物推向崩溃与毁灭。所不同的是,现实的道具对人的毁灭通常代表着物质依赖的崩溃,而关键语言对人的毁灭,往往反映着情感匮乏带给人物的灾难。在《他们不是你的丈夫》中,失业的推销员厄尔劝妻子多琳减肥,多琳因为节食而造成的脸色苍白引起了同事的注意:

“他们担心我体重掉的太多了。”

“掉多了有什么不好?”他说,“你不必理他们。让他们少管别人的闲事。他们不是你的丈夫,你又不是非得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不可。”

“可我得和他们一块儿工作。”多琳说。

“这没错,”厄尔说,“但他们不是你的丈夫。”

在这个片段中,“他们不是你的丈夫”一连出现了两次。卡佛以极重的笔墨表现了人物在生活的重负面前不仅没有表现出关怀,反而更加暴露出内心情感的匮乏,正是这种情感匮乏使得他们在生活的打击面前一蹶不振同时走向人际关系的疏离。在结尾处,厄尔在多琳的同事面前出了洋相,另外的女招待问多琳那是谁,多琳回答“他是我丈夫”,由于前面的铺垫,这句话显示出了极大的反讽意味,文章戛然而止,厄尔的窘态却呼之欲出。

三、作者对读者的反交流:遮蔽及其手段

格非曾在他的《小说叙事研究》中评论卡佛的作品时说:“……小学毕业文化程度的读者就能完全理解其故事的梗概。但由于叙述上的不懂声色以及对故事氛围的高度简化,许多读者并不能很容易读懂故事的意蕴。而其简约的形式同时又给故事的解读提供了丰富的可能性。”格非的评价是可取的,这意味着,卡佛在向读者展现他的小说世界的同时有意地采取了遮蔽的手段,这种遮蔽并不妨碍他的作品被广大读者所接受,甚至可以讲,这种遮蔽不过是一种小说写作的技巧,正是这种技巧使得卡佛的小说在意义传达的同时显示出含蓄和冲突的张力。

卡佛运用的写作手法是十分具有标志性的,他的小说中大量运用省略和空缺的技法,甚至对事件的起因、故事重要情节以及结局的省略和空缺,对故事的完整性进行了大量人为的破坏,这种不完整性则常常将小说中的人物置于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状态,并且将人物的交流的困难这一难以表达的体验直接推向读者。这种省略的技法就形成了遮蔽,这也就是格非所说的读者容易读懂卡佛小说的故事,却难以读懂小说的意蕴。在小说《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里,卡佛省略了杰瑞杀人动机和杀人过程的具体描述,只是写道:“他从来不知道杰瑞到底想干什么。但这一切都始于,并结束于一块石头。杰瑞对两个女孩用了同一块石头。先是那个叫莎伦的女孩,然后是那个本来该归比尔的女孩。”

卡佛习惯于将小说中的人物置于和读者一样的无知的境地,这种故事参与者的无知状态往往扣合了卡佛对交流问题的探讨。尽管他的这种做法时常使小说带有一些神秘色彩,但卡佛似乎已经习惯于这么做,并且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他说:“是什么创造出一篇小说的张力?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具体的语句连接在一起的方式,这组成了小说里的可见部分。但同样重要的是那些被省略的部分,那些被暗示的部分,那些事物平静光滑的表面下的风景。我把不必要的运动剔除出去,我希望写那种‘能见度低的小说。”这些有意的遮蔽反而在一定程度上使卡佛的作品更加容易引起读者的兴趣,读者在对小说中遮蔽部分的自我揣测中完成着对卡佛小说完整解读,也就是说,卡佛是在以反交流的方式在另一个层面上与读者进行着更深层次的交流。

其次是卡佛基于不可靠叙述的小说,使他的小说处在一种“不确定”中。小说《没有人说一句话》是不可靠叙述的典型,整篇故事中叙述者只是在讲述自己的经历,并且完全沉浸其中,但是叙述者本身自始至终都没有表达自我的感觉和体验的意向。而在卡佛后期的小说《山雀派》中,更显示出了作家对不可靠叙述的热衷。这篇小说讲述一位妻子离开丈夫的某个晚上的故事。在故事的开头,她往丈夫的书房的门下塞了一封信,而在小说的结尾,如今独身的叙述者说:“我知道现在我正在历史的外面——就像马和雾一样。”他的意思是,他不再存在于与妻子的关系中,因此没有更多的话要说,“除非我妻子写更多的信,或者她向一个记日记的朋友讲了这件事”。这位叙述者坚持认为,塞在门缝下的这些信不可能是他妻子写的,“或者说,即使她确实起草了它,那么,她没有亲笔抄写这一事实也使他显得不可置信。”因此评论家伦道夫?鲁尼恩评论这篇小说是“一篇基于某种明显的不可能性的小说”。在卡佛一系列的小说中,常见卡佛将人物的主观感受渲染成全篇不可靠的因素,通过不可靠的叙述遮蔽了小说中现实的部分。但恰恰是这种遮蔽,更传达了人物内心的焦虑。小说《软座包厢》也是同样的道理。

再者,卡佛在小说结尾常常采取的开放式结构也使得小说事件的进展具有了一定程度的隐蔽性。典型的开放性结尾的例子是《还有一件小事》的结尾,卡佛这样写:

L.D.把剃须袋夹在胳膊下面,拎起了箱子。

他说:“我只想再说一件事。”

但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了。

戛然而止的收尾常常对问题的解决没有任何好处,卡佛的小说中的人物很少在故事结束的时候跟故事发生时的危机达成和解。卡佛似乎十分信任自己的读者,未说完的部分便交给读者的解读去完成,从收到的效果来看,这确实是可行的。开放而随意的结尾,大量的叙述省略,尤其使人物的之间的疏离感具有了突出的形式表现。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卡佛总是通过小说来呈现他对世界的感悟,他一生的写作都在关注着蓝领阶层的生活状况,并致力于探索外在的生活以及他们自身内心带来的危机,他通过题材的发掘以及小说艺术技巧的探索将这个主题表现到了极致。小说中的交流与反交流属性给他的小说增添了极大的魅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卡佛小说的内涵是单一的,在他后期所写的部分小说如《大教堂》、《需要时,就给我电话》中显示出了人与人之间的和解,表现得更加温暖与宽容,同时也显示出了对交流之可能性的希望。卡佛小说的内涵和艺术表现形式,都值得我们更深入地探讨。

参考文献:

[1][美]斯克莱尼卡(Sklenicka.C).戴大洪,李兴中译.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北京:龙门书局,2011.

[2][美]卡佛(Carver.R.).小二译.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3][美]卡佛(Carver.R.).大教堂.肖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

[4][美]卡佛(Carver.R.).汤伟译.我打电话的地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5][美]卡佛(Carver.R.).火.孙忠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6][美]卡佛(Carver.R.).于晓丹,廖世奇译.需要时,就给我电话.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7]格非.小说叙事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

[8]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9]唐伟胜.体验终结:雷蒙·卡佛短篇小说的结尾研究.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

[10]郎晓娟.一步建立在对话原则上的作品——评雷蒙德·卡佛小说集《大教堂》.载《学术界》,总第148期,2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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