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久
忧伤的公子哥儿
有一阵,穆时英在上海滩简直玩疯了。
他的好友、同样也是新感觉派作家的黑婴回忆说,穆时英“高高的个子,高高的鼻梁,长方形的脸,是很漂亮的20岁刚出头的男子。他经常到一个名叫月宫的歌舞厅,和舞女跳起狐步舞,舞姿很优美。我的同学看了,说穆时英和他的舞伴是所有跳舞的人中跳得最好的一对”。
穆时英的舞伴非常固定,永远是梳着波浪发型的舞女仇佩佩。那个都市精灵、欢场尤物,即便后来成了他的妻子,穆时英也没有要换舞伴的意思。穆时英迷恋仇佩佩身体上的一切。为了赢取她的芳心,公子哥儿不顾家境破败的现实,花重金租住上海滩最现代、带有卫生间和浴缸的新式公寓。他整日整夜陪伴仇佩佩,逛舞厅,看电影,打回力球,去赌博场……有一次,穆时英输得精光,连4角钱的电车费都没有,仇佩佩只好脱去了高跟鞋,赤着脚跟他一起走回家。
七八年后,穆时英成了引领时尚潮流的新锐作家,名声红遍了上海滩。一家杂志社找他约稿,公子哥儿坐在歌舞厅的高脚椅上,随手从衣兜里掏出手抄本,在梦幻般的音乐声中写下了这段文字:
“我每天早上七点半起来,费半个钟头梳洗,吃早饭,上课。上完了课就和同学们谈天。这是我的公式化了的大学生的生活。在这生活之外,还有我的私生活,那是生活的变化与新奇。每天下午,我没有课,消费时间的方法大概是骑马,打篮球,郊外散步,参加学生会,或是坐在校园里吃栗子。一坐下去,我可以引了许多人来谈天。因为大部分同学我是认识的。星期六便到上海来看朋友,那是男朋友,看了男朋友,便去找个女朋友偷偷地去看电影,吃饭,喝茶,跳舞。”
如果有人想了解旧上海十里洋场上公子哥儿的生活状态,穆时英应该是一个真实的标本。那篇题为《我的生活》的回忆文章,写的是他大学时代的生活。1929年,17岁的穆时英考入上海光华大学西洋文学系,4年的校园生活很快像云烟一样散去了,忆起来只有两个字:悠闲。大学毕业后,公子哥儿来到一家洋行上班,依然是毫无节制地到处疯玩。经常迟到旷工,终于被洋行开除。穆时英心里甚至很高兴,被开除了也好,省掉了许多羁绊。因为除了疯玩之外,那时候公子哥儿还疯狂地迷上了文学,他的小说正一篇接一篇地在杂志上发表呢。
不过,玩疯了的公子哥儿,内心却有忧伤,像深蓝色的湖泊。
在回忆文章《我的生活》中,穆时英说自己过着二重、三重、四重……无限重的生活。“我是顶年青的,我爱太阳,爱火,爱玫瑰,爱一切明朗的、活泼的东西;可是同时却在心的深底里,蕴藏着一种寂寞,海那样深大的寂寞,不是眼泪和叹息所能扫洗的寂寞,不是爱人和朋友所能抚慰的寂寞。在那样的时刻,我只有揪着头发,默默地坐着:因为我有一颗老了的心。我拼命地追求着刺激新奇,想使自己忘了这寂寞,可是我能忘了它吗?不能的!”
掀开心灵帷幔之一角,隐约能窥见忧伤湖泊上的波光鳞影。
繁华成一梦
他的父亲穆景庭是一名成功的实业家。父亲早年做过各种生意,曾经是宁绍轮船公司和三北轮船公司的董事,鼎甡钱庄的大股东,经营过房地产,还独自开办了在上海滩名头响亮的鸿兴金号。这个浙江慈溪人,自从来到上海滩后,前半生一直顺风顺水,没受过任何挫折。娶了个妻子石翠凤,江苏常熟人,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婚后石翠凤操持家务,爱读小说,也喜欢打牌。穆时英说他母亲“手指是专门为骨牌而生的”,每天家里有两桌客人,少年穆时英坐在牌桌边上抽彩头,一次可以抽到三百多元钱。
那可真是个金色童年啊!穆时英兄妹5人(他是长子),每人一个保姆,家里还有厨师、佣人、花匠、车夫。有一段时间,穆时英破碎的梦中画面,全部是他家坐落在萨坡赛路(后改名淡水路)的那幢老别墅,连一些琐碎的细节也记得清清楚楚。浅黄色油漆的墙壁,苹果绿的纱窗,父亲房间里有五枚钉子,穆时英房间里没有,他心里气不过,拿了钉子去钉,刚敲到第4枚,父亲听见了,跑过来狠狠打了他十下手心。
穆时英还记得,别墅园子里有八棵玫瑰树,两棵菩提树。卧室窗前有一根电线,每天早晨醒来,电线上总是站满了麻雀,冲着太阳唱歌,像一群叽叽喳喳活泼叫唤的音符。每天到了晚上,一个名叫根才的老园丁坐在池塘边吹笛子,瓜皮帽下那张布满忧郁的脸,让穆时英想起了泣血苦啼的杜鹃鸟。
那时候老祖母还在世。到了夏天,祖母满院子追着捉他去洗澡,洗完了澡,扑他一脖子的爽身粉。然后将他放到菩提树下的藤椅上坐好,保姆端来一碗莲心粥,祖母缓缓地挥着扇子,一边扇一边数天上的星星:牛郎星,织女星,金牛星,天狼星,七十七颗扫帚星,八十八颗救命星,九十九颗白虎星……数着数着,穆时英在藤椅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时却睡在祖母的床上。
儿时的记忆中,母亲石翠凤永远是个快乐的人。“母亲是带着浓厚的浪漫谛克气氛的,还有些神经质。她有着微妙敏锐的感觉,会听到人家听不到的声音,看到人家看不到的形影。她有着她自己的世界,没有第二个人能跑进去的世界,可是她的世界是由舒适的物质环境来维持着的。”穆时英说他从小“就在那些愉快的人,愉快的笑声里边长大起来。在16岁之前,从不知道人生的苦味”。
穆家的变故是从闹鬼开始的。有一天,他听见佣人老马在池塘边绘声绘色地讲鬼故事。老马戴一顶酱色破毡帽,模样神神叨叨的,说他清晨赶早去挑水的时分,看见床底下滚出了一颗人头。“张开血盆大口,绿舌头像蛇信子,一伸一吐,怪吓人!”穆时英走过去的时候,老马忽然收住口,一边搔头一边咧嘴傻笑。听故事的佣人们全都用古怪的眼色看着少爷穆时英,他感觉后背脊上一阵发凉,打了个哆嗦,神秘地预感到家里要出事。
穆时英15岁那年,有一天,父亲一晚上没有回来。穆家的气氛紧张极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柚子气味。第二天下午,穆时英背着书包回家,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骨牌声、谈笑声,也没有一个客人。佣人们蜷缩在厨房一角,一个个脸上堆满了愁容。父亲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狠狠地抽着烟,两圈黑眼皮,眼珠子深深地陷在眼眶里边。“只一个晚上,他就老了十岁。”若干年后,穆时英在小说《旧宅》中描写了当时的情景,“他不像是我的父亲。父亲是有着愉快的笑脸,沉思的眼珠子,蕴藏着刚毅坚强的自信力的嘴的。他只是一个颓废,失望的陌生人。他的眼珠子里边没有光,没有愉快,没有忧虑,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茫茫的空虚。”
父亲遭受重创的原因是股票生意惨败。仿佛只是在刹那间,一个殷实富足的家破败了,一切都烟消云散,繁华成梦。
“完了,什么都完了。我们家毁了——”母亲把穆时英搂在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叭嗒叭嗒往下掉。接连几个晚上,父亲一个人呆在卧室里,把自己深藏在烟雾中,不睡觉,不吃饭,也不说话。家里人全都踮起脚尖走路,连咳嗽声也不敢发出来。第三天晚上,老祖母哆嗦着两条细腿,让穆时英扶到了父亲的卧室里,喊着父亲的名字说:“钱去了还会回来,别把身体糟塌了。就算倒了霉,英儿他们长大了,这个家还有希望。我们家三代没做过坏事啊!”
父亲沉默得像个铜铸的人。过了一会,两滴眼泪蜗牛似的缓慢流下来,笃笃地掉在地毯上,仿佛两块千斤石一般沉重。
几天后,淡水路上的穆家别墅旧宅卖给了俞家。搬家的头一天晚上,穆时英把床底下那只小铁箱拿出来,写了张纸条放在里边,纸条上写道:“穆时英之卧室,民国十六年五月八日。”他把小铁箱藏在一个秘密的墙洞里,找了块木片把洞口封上了。心里暗自想,将来赚了钱,一定要把房子买回来。
穆景庭生于1877年,到家境败落的1927年,屈指算来正好50岁。在穆时英笔下,50岁的父亲已经进入迟暮之年。穆时英说,“父亲是那么地不肯失礼、不肯马虎的一个古雅的绅士;那么地不肯得罪人家,那么精细的一个中国商人——可是为什么让他生在这流氓的社会里呢?”在穆时英眼里,父亲是历经世故的老人,同时又有一颗纯洁的、天真的、孩童般的心。
父亲躺在病榻上,死神拍打着翅膀在他头顶上飞翔。父亲的弥留之际,整个人脆弱得像个孩子,他把穆时英叫到床前,喃喃地诉说:“人真是卑鄙的动物啊!我们还住在旧宅里边时,每天总有两桌人吃饭。现在可有一个鬼来瞧瞧我们没有?我病到这步田地,他们何尝不知道!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许多还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就是来瞧瞧我的病也不会损了他们什么的。人真是卑鄙的动物啊……”父亲的声音永远留在了穆时英的耳边,伴着他抽噎的呜咽声。
家道中落给了穆时英很大的打击,世界在他眼中变得虚幻起来,青年穆时英陷入了极度的迷茫。精神家园的缺失,使得他后来只能在灯红酒绿、醇酒美人中寻找强刺激。正如穆时英在他的小说集《白金的女体塑像》自序中所说:“我是在去年突然地被扔到铁轨上,一面回顾着从后面赶上来的,一小时五十公里的急行列车,一面用不熟练的脚步奔逃着的,在生命的底线上游移着的旅人。”
初登文坛
实业家穆景庭生前喜欢抽雪茄,爱喝白兰地。在弥留之际,父亲把他未能完成的黄金梦寄托到了儿子穆时英身上。穆时英说,父亲“是在我身上做着黄金色的梦的。每天晚上,家里要是没有客人,他就叫我坐在他旁边读书,他闭着眼,抽着烟,一边听我读书,一边悠闲地晃脑袋”。穆景庭的想法和所有父亲的想法相同,希望儿子长大之后继承实业,为穆氏家族光宗耀祖。
母亲说:“小孩子别太管严了。身体要紧,读书的日子多着呢!”
父亲乐呵呵地说:“管孩子是父亲的事情,打牌才是你的本分。”
父亲病逝后,穆时英再也没有人管束,他像一匹失去了笼头的野马,在灯红酒绿的大上海撒开蹄子恣意驰骋,成了个漂泊无根的浪荡子。几年后,穆时英在香港总结自己的一生时这样写道:“二十二年少爷,两年浪荡子,一年贫士,两年异乡客。”
1931年是穆时英短暂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年份。这一年元月,经好友施蛰存推荐,他的小说《南北极》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此后不久,《黑旋风》、《咱们的世界》、《手指》、《偷面包的面包师》等一批小说相继发表。这些作品次年元月由湖风书局出版,是穆时英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这一年他19岁。
《南北极》的出版赢得了文坛的一片叫好声。苏雪林在序言中对小说集赞扬备至,认为穆时英的文字有射穿七层盔甲,气吞金牛之气概。“他用他那特创的风格,写出一堆粗犷的故事,笔法是那样的精悍,那样的泼辣,那样的大气磅礴,那样的痛快淋漓,使人初则战栗,继则气壮,终则好像自己也恢复了原始人的气质,虽野蛮令人可怕,却也能摆脱数千年虚伪礼仪和习俗的束缚,得到幕天席地,独来独往的自由,可以治疗我们文明人的神经衰弱症。”
为穆时英叫好的还有众多左翼作家。他们将穆时英牛刀初试的创作定性为普罗小说,给他戴上了“普罗小说之白眉”的桂冠。
普罗的英文Proletaria,即无产阶级,音译“普罗列塔利亚”。所谓“普罗小说”,指的是以描写无产阶级革命为内容的小说。应该指出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文坛始终笼罩在左翼文学的语境之下,即便作为殖民化的商业大都市上海也不例外。随着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俄国革命的影响,国民党“四一二”政变的发生,上海的工人运动风起云涌,太阳社,创造社,左联等左翼文学团体纷纷成立,左翼文学迎来了一个兴盛的黄金时期,“普罗文学”的号角声此起彼伏。中国文学开始从“文学革命”转入“革命文学”时期,“红色三十年代”拉开了序幕。左翼作家倡导的这种适应革命要求的文学主张以不可压倒之势雄踞文坛。比如,被称作文化旗手的郭沫若就直接宣称,“文学等同于革命”。
在这种大背景下,初登文坛的穆时英不可能不受影响。何况,败落的家世在他心理上留下的哀痛阴影实在太浓。有学者说,《南北极》写的是潜意识的穆时英。在穆的潜意识中,通过普罗文学的革命性质和无产者打碎锁链的强烈破坏欲、复仇欲,表达了他对父亲破产、家庭破败的“流氓社会”的诅咒和反抗。这话不无道理。
《南北极》中的人物有海盗、盐枭、土匪、洪门子弟、乞丐、汽车司机、人力车夫等等,他们一个个都是鲁智深、李逵、武松的性格,动不动就骂人,打人耳刮子,唾人一脸痰沫。小说中的男人头脑简单,肌肉发达,行为粗鲁,满身匪气。他们遭受到女人的伤害后,把女人当作“贱东西”恨得咬牙切齿,并施以疯狂的报复,以强占或者杀掉那些女人结束故事。而小说中的女人,则都不讲情义,不守诺言,爱慕虚荣,妖媚淫荡,全都是“小狐媚子”、“娼妇”、“阎婆惜”。
苏雪林说穆时英有两副决然不同的笔墨。一副写充满原始粗野精神的《南北极》,一副写表现现代细腻感觉的《公墓》和《白金女体的塑像》。两种风格距离之遥犹如南极与北极,居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实在让人诧异。
请看《南北极》中的文字:
嗳啊,嗳啊,嗳……呀!
咱们全是穷光蛋哪!
酒店窑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妈,
赊米赊酒,赊布,柴,
溜来溜去骗姑娘——
管他妈的!滚他妈的!
咱们全是穷光蛋哪!
嗳啊,嗳啊,嗳……呀……
再看《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的文字:
“大晚夜报!”卖报的孩子张着蓝嘴,嘴里有蓝的牙齿和蓝的舌尖儿,他对面的那只蓝霓虹灯的高跟儿鞋鞋尖正冲着他的嘴。
“大晚夜报!”忽然他又有了红嘴,从嘴里伸出舌尖儿来,对面的那只大酒瓶里倒出葡萄酒来了。
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强烈的色调化妆着都市啊!霓虹灯跳跃着——五色的光潮,变化着的光潮,没有色的光潮——泛滥着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烟,有了高跟儿鞋,也有了钟……
粗野与细腻,原始与现代,野蛮与优雅,穆时英的两副笔墨全都充满了夸张、扭曲和变形。读他的小说,犹如置身于一个四面都是哈哈镜的房间,到处都是怪异的头发、眼睛、鼻子和嘴巴,让人感觉惊愕、晕眩,却忍不住还是会饶有兴致地看下去。
圣手
穆时英在出版了普罗小说《南北极》之后,忽然来了个华丽的转身,发表了题为《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的短篇小说,并由此发端走上另一条创作道路,连续出版了《公墓》、《白金女体的塑像》等新感觉派小说集。这些小说引起了左翼批评家的激烈批评,瞿秋白写文章将穆时英比作“红萝卜”,皮是红的,肉是白的,“表面上做你的朋友,实际是你的敌人,这种敌人自然更加危险”。
连性情温和的作家沈从文,也写了篇《论穆时英》的文章,认为穆时英的小说“邪僻”。沈从文说:“照这样下去,作者的将来发展,宜于善用所长,从事电影工作。若机缘不坏,可希望成一极有成就的导演。至于文学方面,作者即或再努力,也似乎不会产生何种惊人好成绩。”
另一方面,穆时英那些新感觉派作品的问世赢得了社会广泛的喝彩。有人回忆当时的情景:穆时英的作品席卷上海大小书摊,就像霞飞路上流行的法国时装款式一样受人追捧。电车上、公园里,年轻人几乎每人执一册刊载穆时英小说的杂志,以示新锐时髦。穆时英还成了三十年代摩登上海的代名词,最红火的时候,穆时英被人簇拥,夹道欢迎,是沪上名门闺秀的梦中情人。连他小说里面的一些句子,都被商人拿去做广告词。
穆时英被称作天才作家,新感觉派文学的圣手。
作家苏雪林评论说:“穆时英是最成功的新感觉派代表,是都市文学的先驱作家。”
好友刘呐鸥比他大七岁,来到大上海掀起了一股令人眩晕的“新感觉旋风”,被公认为是新感觉派文学的开路先锋。但是刘呐鸥认为穆时英的小说写得比他漂亮。有一次,刘呐鸥在舞厅里跳舞,有人说:“你和穆时英很相像,舞跳得好,小说也写得好,真是一对双子星。”刘呐鸥沉吟片刻回答说:“不,我和穆时英的区别是,我的舞比他跳得好,他的小说写得比我好。”
另一位好友施蛰存回忆他和穆时英相识的经过时说:“他在光华大学读书时跑来水沫书店,给《新文艺》送来了他的小说《咱们的世界》,那时他只有17岁。让我非常惊异。这个绝顶聪明的人,无论什么一学就会。”在发表《咱们的世界》时,施蛰存不仅将小说放在头条,还特地写了《编辑的话》向读者推荐:“穆时英先生,一个在读者是生疏的名字,一个能使一般徒然负着虚名的壳子的‘老大作家羞愧的新作家。”
连穆时英自己也在小说《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中毫不掩饰他的得意。在小说中,穆时英塑造了一个集合着“JAZZ、机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国味、时代美”的女大学生蓉子小姐,每天晚上,穆时英总在她窗前吹口笛学布谷鸟叫,她像个孩子似的跳出来,嘴里低声唱着小夜曲。穆时英与蓉子有一段对话:
“你读过《茶花女》吗?”
“这应该是我们的祖母读的。”
“那么你喜欢写实主义的东西吗?譬如说,左拉的《娜娜》,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想睡的时候拿来读的,对于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剂。我喜欢保尔·穆杭,横光利一,崛口大学,刘易士——是的,我顶爱刘易士。”
“在本国呢?”
“我喜欢刘呐鸥的新的艺术,郭建英的漫画,和你那种粗暴的文字,犷野的气息……”
上世纪三十年代,是穆时英风靡上海文坛的年代。他的好友、文学评论家杜衡在《关于穆时英的创作》中说:“最近两年来的努力是时英努力的开始。开始时的缺憾是不能免的,我们相信,时英的理智往往压不住感情。因此在他的作品里要求社会的效果,是往往连他自己都把握不定的。然而作为开始,像他这样的成就已经足以使无数走在他前面的人们惭愧了。”
杜衡写这篇评论时是1933年,那一年穆时英21岁。然而,谁能想得到呢,穆时英,被文坛寄予厚望的一名先锋作家,却在刚刚开始不久的地方倒下了。
在追猎尤物的路上
父亲去世之后,穆时英的精神顷刻间崩溃了。这个过惯了公子哥儿生活的人,忽然觉得自己被扔在了荒漠野地,仓促零乱的脚步逃奔着。用他自己的话说:“失去了一切概念,一切信仰;一切标准、规律、价值全都模糊起来。人间的欢乐,悲哀,烦恼,幻想,希望……全都万花筒似的聚散起来,播摇起来。”(《白金的女体塑像》自序)
光华大学毕业后,穆时英在洋行里上过几天班,很快又因不遵守劳动纪律失业了。不过,穆时英并不在乎那个岗位。他流连于大上海的舞厅、酒吧、电影院、跑马场、回力球场……靠着丰厚的稿费收入,穆时英又过上了奢靡的生活。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香水,烟草……穆时英在其间疯狂地跳舞,喧嚣的乐曲,摇曳的灯光,一切都在发疯似的旋转,只有他的一颗心是空的。
穆时英在小说《上海的狐步舞》中,这样描写舞厅里的场景:“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萨克斯)正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呜呜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男子衬衫和白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胳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
有一个夜晚,穆时英在舞厅里遇到了那个尤物。她是仇佩佩,月宫舞厅里的当红舞女。穆时英第一次瞧见她的印象是这样的:“她有着一个蛇的身子,猫的脑袋,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穿着红绸的长旗袍儿,站在清风上似的,飘荡着袍角。这脚一上眼,就知道是一双跳舞的脚,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把腰肢当作花瓶的瓶颈,从这上面便开着一支灿烂的牡丹花。一张会说谎的嘴,一双会骗人的眼——极品哪!”
穆时英被那个鬓角上别着粉色康乃馨、耳朵下挂着宝塔形耳坠子的尤物给深深迷住了。他和她跳舞,音乐声中踩着鼓点,在舞池中轻盈翻飞,似一双翩跹的蝴蝶。“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乐声响,歌舞升平。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这首后来名扬四海的《夜上海》,就好像是专门为穆时英和仇佩佩而写的。
穆时英12岁时,家里曾为他订了一门亲上加亲的婚约。上大学后,穆时英坚决要退掉婚约,一度还以离家出走相威胁。在舞厅里迷恋上了仇佩佩,穆时英不敢让家里人知道。他拼命写小说,赚了一大笔钱为仇佩佩赎身。1934年6月23日,穆时英和仇佩佩在上海北四川路新亚酒店举行了婚礼。按照常规,南方人的婚礼一般不会在暑热的季节里举行,特别是江浙地区,黄梅天气结婚有“热昏”之说。仇佩佩比穆时英大6岁,他们的婚礼说起来似乎有点反常。
还真是好景不长。结婚后的日子,穆时英依然纵情欢场,夜夜笙歌。穆时英太喜欢赌博了,每次拿到了一笔稿费,总是要先到赌博场去投注。更加糟糕的是,他与妻子仇佩佩的感情也出了问题。1935年8月,夫妻分居,仇佩佩远走香港——这时他们结婚才刚满一年。
1935年的穆时英似乎被几种力量撕裂了。这年2月,穆时英开始担任《晨报》副刊《晨曦》的主编,这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应当被视作一个重要事件。自此以后,穆时英的小说创作越来越少,他更多的精力放到了散文创作,尤其是电影批评方面,和刘呐鸥一起倡导“软性电影”。作为新感觉派小说家的穆时英正在逐渐远去,散文家、影评人的穆时英面目越来越清晰。
8月,穆时英与妻子仇佩佩分居后,孤寂中一度有过重新写小说的打算。他的野心是创作一部鸿篇巨制:《中国一九三一》。学者严家炎认为,穆时英这部未能完成的长篇小说受美国作家多斯·帕索斯《美国三部曲》的影响,试图让都市景观承载更多的意义,并藉此成为民族寓言的一部分。有的学者指出,穆时英的《中国一九三一》是对茅盾做出的一个挑战姿态,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副标题是“1930年的一个中国传奇”。
作为公子哥儿的穆时英,从一开始介入大都市的生活就与其他中国作家完全不同。穆时英对上海有种血缘般的亲切感。当茅盾、沈从文、郭沫若等作家对上海持批判态度的时候,穆时英却领略到了坠入其间的眩晕,且从眩晕中体味到了难与人言的幸福。同时,穆时英也十分明白这座现代都市的罪恶,他在《上海的狐步舞》开篇写道:“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狂欢,孤独,颓废,以及骨子里的迷恋,通过穆时英的笔流到了纸上,渲染出一幅幅奇异的魔都印象画。有人说现代文学只有到了新感觉派的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这里,海派才最终越过了通俗文学,攀上了先锋文学的高度。细细品味,此话不无道理。
在《〈公墓〉自序》中,穆时英强调《上海的狐步舞》是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三一》的一个断片,是“一种技巧上的试验与锻炼”。《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则是“想表现一些从生活上跌下来的,一些没落的Pierrot(江湖小丑)”。从这些陆续发表的长篇小说断片中,大体上能看出《中国一九三一》的轮廓,穆时英想采用电影镜头转换的方式,对大上海进行全景式扫描,镜头所至之处,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鲜活场景。
对于穆时英来说,仇佩佩是他的尤物,新感觉派小说同样是他的尤物。在追猎尤物的路上,他意趣盎然地走着,做着一个个玫瑰色的梦。
据《穆时英年谱简编》记载,1936年4月的一个下午,穆时英搭乘“红伯爵”号海轮开往香港。有人说他是为了躲避战祸,也有人说他是为了追踪离开的太太。据说,太太仇佩佩赌气离开上海前曾经留话,要想挽回夫妇关系,除非穆时英剃光头表示诚意。
关于穆时英在香港那三年多的生活,友人卜少夫、侣伦、黑婴、嵇康裔等均撰写了回忆文章。总体上说,穆时英在香港过得很窘迫。最初一段时间他和太太住在九龙城,租了间鸽子笼,里头什么摆设都没有,生活简朴得像居士。仇佩佩卸下了舞衣,专职做家庭主妇,两个人安静地相处。在友人们的印象中,穆时英穿着夹袍,两手笼在袖口里,踱来踱去讲小说构思。穆时英说他肚子里有几个长篇,像胎儿在生长。实际上,香港时期的穆时英疲倦、落魄,他到处找人,谋职,日子过得穷困潦倒。有半年时间,穆时英关起门来读书、写作,他住的那间鸽子笼,每天午夜都最晚熄灯。穆时英曾经尝试用英文写小说,想走林语堂的路子,并且在杂志上发表过一两篇。
到了1938年春天,一批文友从上海撤退到了香港。杜衡、叶灵凤、张光宇、欧外欧、张若谷、丁聪、徐迟、袁水拍、冯亦代、胡兰成……最让人欣喜的是有母亲石翠凤、妹妹穆丽娟和妹夫戴望舒。这些文化人聚集在西环半山地区的太白楼,采取大家庭制度,吃喝都在一起,每周举行一次文艺座谈会。报纸、杂志以及各种各样的小册子从这里流向国内,太白楼俨然成了香港的文化中心。
作家卜少夫认为,穆时英后来投靠汪精卫政权与胡兰成有关。卜少夫说,穆时英看上去是个摩登人物,衣服穿得很时髦,懂得享受,烟卷,糖果,香水等等,举凡近代都市中的各种知识,他都具备。在香港期间,穆时英读了很多有关政治的书。
事实上,那段时间穆时英的精神陷入了困境。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有一次,他发呆地问日本友人:“在我们国家,什么时候能像你们国家一样,可以靠艺术吃饭啊?”穆时英的困惑是,像昔日那样写新感觉小说,梦幻般的都市已经不存在了,战争毁灭了一切,包括新感觉小说;他也不会像重庆的那些伙伴高喊抗日口号,喊口号是政治不是艺术。
穆时英最后的抉择是回上海。1939年10月28日,穆时英和母亲、太太一起从香港启程,回到上海不到一星期,即随电影界人士访日。次年3月22日,《国民新闻》报正式创刊,穆时英任社长。
穆时英是被人刺杀的。关于他被刺杀的原因,至今仍然是一个谜。普遍的说法是,刺客是重庆方面派的人。作家张资平却对记者说,穆时英并不是身居高位的政要,要杀的话也轮不到他。按照张资平的说法,穆时英离开香港前对重庆方面有口头承诺,答应“将上海的情报送到重庆”,然而到上海后穆违约了,想和重庆断绝关系。重庆方面是将穆时英当作叛徒处决的。张资平的这个说法,后来穆的好友嵇康裔也说过大致相同的意思。
一个天才作家就这样消失了,他死的时候才28岁。
抗战胜利后,有人在上海街头见到了仇佩佩。提到穆时英的时候,仇佩佩的感情半点也不激动,她像讲别人的趣事那般轻松。她说穆时英回到上海后处境很糟糕,心里有些悔意,但是没有办法。每天到了晚上,穆时英都担心有人要来刺杀他。“他终于解脱了,我呢,还得要苦海中挣扎下去。”仇佩佩的声音低沉,恍若风中的一缕游丝。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