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乡笔记

2015-02-04 17:53於可训
长江文艺 2015年2期

於可训

一   元贞

清早起来,元贞的一泡尿,总要送到我的窗户底下屙。这小子尿劲足,只听得窗户底下一阵乱响,不是雨打芭蕉,是雨淋乱草。他挺着小肚子,龇牙咧嘴,一定畅快极了。

这时候,妈就开始在被子里用脚蹬我了,起来,起来,元贞都尿了。

我就起来了。就着天光穿上衣裤,摸索着拿起鱼篓,冲出门去。

元贞在门口等我。

顺着田间的小路往前走。我说,你小子真能屙。元贞说,不光是我,我家猪娘也屙。我说,难怪,婆娘屙得破雨淋。元贞说,那是说人。我说,猪也一样,比人还厉害些。

很快就到了队上的打谷场。元贞爬上草堆,扯出一捆稻草扔下来,我接着背在背上,相跟着走进旷野。

通往湖堤有一条路,把内湖切成两半。湖面上结着冰,看上去白生生的。稀稀拉拉的芦苇、荷叶,长在冰面上,像外公头上的乱发,遮盖不住头皮。

天冷得狠。元贞走在前面,猴着腰,不停地嗦鼻子。我背着草,背上暖和些,偶尔一抬头,脸上还是有刀锋掠过。

元贞猴精,低头走路,眼不闲着。川儿,川儿,快看,快看,冻着了一只野鸭。

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湖面果然有个黑点,一动不动,像一堆牛粪。

我说,捡吧。他说,不行,让它多冻会儿,早上冷,冻稳了,等会儿好捡。

到了下笼的水沟边。把背上的稻草分成两半,一半下水前用,一半上来再用。

元贞掏出火柴,哧的一声点着了草,天地间就跳出一团光亮,照着两个早起的少年,照着少年身边的湖水、稻田,照着湖岸上、稻田里的枯草,把沟里的水也染上了颜色。

我和元贞对面坐着,地上凉,往鱼篓里塞块土,当凳子用。烤了手又烤了脚,烤了前面,又烤了背面。把身子烤暖和了,就开始下水取笼。

笼是竹子编的一种纺锤形的捕鱼器具。腰身上下,对应安装一个漏斗形的须口,须口的尾部是柔软的竹片丛集之处,鱼进去容易,出来很难。将笼置放在流动的水沟中间,或田埂的缺口处,两边用泥堵住流水,让鱼顺水而下,或逆水而上,通过须口进入笼中,而后收笼取鱼。

春夏两季,是水流鱼动的季节, 内湖的每一条水沟、每一块稻田都有鱼。把笼随意丢在有水流动的地方,不用两边堵泥,都会有鱼进到笼中。老辈人说,懒人下笼,愿者入内,是姜太公传下的法子。

秋冬两季,游鱼都深藏水底,只有不怕冷的小虾,在水草中闪烁,依旧十分活跃。

脱下鞋袜,赤脚下水的那一瞬间,少不得要显示几分豪气。我和元贞吼着叫着跳进水沟,各自提起了隔夜放置的竹笼。一阵哗哗啦啦、嘁嘁嚓嚓的水滴虾跳过后,手里的竹笼顿觉沉重。

爬上沟岸,把一笼的小虾倒进鱼篓,又点着了火,烤冻僵了的手脚。还是稻草的火焰,却像针一样扎进皮肉。一会儿手脚麻痒痒的,有无数的虫子在咬。元贞笑嘻嘻地望着我,隔着火,脸像个裂开的石榴。元贞嘴阔,牙白,生就的地包天。他说话,我总怕他的下牙咬了鼻子。

他说,我敢吃生虾,信不信?我说,信。

他就随手拿起一只活虾,丢进口里。并不嚼,只张着嘴,让虾在舌面上跳跃。雪白的牙齿像半圈护栏,围着舌头像猩红的地毯,一个通体透明的精灵在上面跃动。风吹着火焰,发出呼呼的声音,天地都在看着这个含虾的少年。

元贞真的吞下了这只虾。又笑嘻嘻地说,走,捡野鸭去。

踩灭了火灰,朝村里走去。天已大亮,湖面上的景物看得清楚。果然是一只野鸭。昨夜许是贪食,错过了结冰前起飞的时间,如今被牢牢实实地冻在冰面上。

元贞说,我来。就用一根树枝探着冰面,小心翼翼地向野鸭靠近。走了两三丈远,快够着野鸭了,他突然停下来说,你来,你来,我手太短。

我毫不犹豫地冲上冰面,三步两步就到了他身边。他说,再往前走几步,就够着了。你先抓的,你多分一点。说完,就退到我后面。

我继续向前,又走了几步,伸手抓住野鸭的翅膀。突然脚下一阵碎响,冰面裂开了一个大洞,我连人带鸭跌进了深水沟里。

元贞救起了我。我的衣服鞋袜打得透湿,身子哆哆地发抖,牙齿嗑嗑地打颤。元贞说,草没啦,烧不成火,跑吧,跑起来暖和些。

就背起鱼篓拼命地跑,到家了,浑身还是结成了冰枷子。

元贞的妈是我的堂伯母,我叫大娘。大娘说,川儿吃了亏,鸭子多分点。我得了连头颈带腿的半边,元贞那半边没有头颈。妈说,大娘就是精。

元贞送鸭子过来时,我才看清,他这天穿了一身新衣裤。我说,行呀,元贞,就过上年啦。

元贞龇着下牙说,要不是这,你就掉不了沟里啦。

我说,原来你狗日的晓得前面有沟哇。

元贞说,是。我七哥前年穿新的,八哥去年穿新的,今年轮到我,死也不能打湿了。说完,转身走了。那样子,是比往年神气。

元贞走后,妈说,比他妈还精。我说,妈,别怪他,他家人口多。

正说着,元贞家传来叫喊声。是队长找到他家,说烧了队上稻草的事。大娘说,队长,莫怪,我把他的屁股打成两瓣。

队长说,屁股本来就是两瓣。说了都笑了。

队长走后,大娘对我和元贞说,小气!烧一捆稻草么样,下次扯两捆,烤暖和些再下水。

二   归渔

腊月里,临近过年的十来天,村子里有一种奇怪的躁动。

女人把砧板刮了又刮,把刀磨了又磨。老人把挑担整了又整,在村口望了又望。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满村巷乱跑,猫儿亢奋得房前屋后乱叫。

连狗也耐不住寂寞,时不时要对着村人汪汪几声。

下湖拉索的人要回来了。

元贞的嫂子眼尖,头一个瞄见村道上出现的人影。大元,大元!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男人,就扯着嗓子喊开了。

围在村口的人都扯着嗓子喊开了。一个名字被无数次地重复着,用不同的呼号重复着。许多名字被搅和在一起,被不同的声音重复着。从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嗓子眼里冒出的热气,在村口漫成一团,随着声波向旷野弥散开去。

就有人扛起挑担迎着归人奔去。许多人也扛起挑担紧随其后。

各家都准备好了接鱼的人。拉索的人是不带鱼回家的,他们是英雄,英雄是不负责回收战利品的,他们要接受灵与肉的供奉。

元贞的哥一进门,就把他嫂子按在床上,屋子里顿时发出一阵厮打之声。元贞的十弟说,我哥又打嫂子了。元贞说,不是打,是杀。

这天傍黑,村里的女人都遭遇了一场疯狂的屠杀。村巷里,到处都可以听到各种古怪的撞击声。

然后各家的女人从屠场上站起来,拢一拢头发,整一整衣衫,推一把馋嘴的男人,指着桌上的饭菜说,不够吃这个 ,就提起砧板、菜刀,奔向另一个屠场。

队里的打谷场上,已是灯火通明。各家挑回的鱼,堆成了一座一座的小坟包。女人熟练地围着坟包坐下,盘着腿,把砧板用土坯垫着,就开始杀鱼。

她们管杀鱼叫驰,不叫杀。叫杀太凶,叫驰柔和些。驰是刺的别音。刺是古音,读走了就是驰。所以,驰鱼,驰鱼,快点驰,快点驰,就成了这天晚上所有女人最文雅的交际语言。

驰鱼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女人一边唠着家常,一边开膛破肚。纷飞的鳞片在灯光下闪闪烁烁,不同颜色的鱼杂,被分置在身边的筐篮内。孩子们在鱼堆间穿出穿进,拿鱼当武器互相打闹。各家的猫静静地守候在主人身边,等着随手丢出来的赏赐。也有哪家的猪娘在旁边哼哼,那多半是刚下了崽等着鱼杂作营养。狗是永远忠实的看守者,尽管不沾一点儿荤腥,依旧这儿嗅嗅,那儿闻闻,不停地在鱼堆边逡巡。

夜半时分,冷月升上高空,灯火渐渐变得昏暗。孩子被老人拉回去睡了。猫饱餐过了,蜷缩在谷垛边打盹。狗也停止了巡逻,半蹲在主人身边,望着已被主人削平了的坟包,耐心地等着送主人回家。

大元的媳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对坐在附近的桂花说,莫闭着嘴,砍个鬼唦,哎呀,困死了。

他们把讲故事叫砍鬼,大约故事里都有鬼,鬼不吉利才要砍。

桂花是山里嫁过来的,人老实,叫她讲,她就讲。

还真的有鬼耶,我家五火讲,他们这次拉索,就遇到鬼。

听说遇到鬼,女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催桂花快讲。

那天下湖,六火、七火兄弟拉着两个索头,顺水往东南走,麻索吃了桐油、猪血,又硬又重,落在泥水里,拉成个半圆,要多大力气。

莫说,莫说,这个我们都晓得。砍鬼,砍鬼。女人们都等不及了。

五火他们几个提着赶网,跟在后面,穿着齐胯裆的牛皮腰靴,在膝盖深的烂泥里往前赶。

桂花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讲。

麻索在水下碰到一条鱼,翻起一个水花,就伸手抓到网里,又碰到一条鱼,又翻起一个水花,又抓到网里……

又碰到一条鱼,又翻起一个水花,又抓到网里。你撩我们呀,快讲,快讲,砍鬼,砍鬼,女人们都愤怒了。

桂花笑笑说,莫急嘛,听我讲唦。五火说,先拉得好好的。突然,湖水在眼前打起旋来,往东南流的水,改西北方向了。水底下的鱼,也不用碰到索,就都翻出水花来了。湖面上哗哗啦啦,闹了足有大半天。

后来呢?女人显然都为自家的男人揪着心。

后来呀,就听到鬼叫,喔喔喔喔——咿咿咿咿,喔喔喔喔——咿咿咿咿,喔喔喔喔——咿咿咿咿,一男一女,还是两个鬼耶,这个叫,那个应,吓死个人。他们越叫,湖水旋得越快,搞得五火他们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

怕是在叫春吧,也太早了呀!这还是寒冬腊月呀,搞那事就不怕冻坏了身子。

是你家五火被女鬼迷了吧,叫几声就软了腿,这要是沾上了,还不变成一坨糯米糖。

接下来是一阵开心的哄笑。笑够了,又接着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呀,再后来湖水成了一锅粥,不知是向东南还是向西北,湖面又大,方圆上百里,望不到边,又辨不到方向,就困住出不来了。

那么办呢?女人的神情,仿佛事情正在发生。

么办哪?豆瓣。幸好他们那天干粮带得足,要不,非冻死饿死不可。挨到晚上,才望着天上的星星走出来。

呀,真是见了鬼耶。女人都如释重负地笑了。

不是鬼,是翻湖。

不知什么时候,睡了一觉的男人都起来了。大元冲着桂花笑笑说。

么叫翻湖呀?桂花听不懂。

么叫翻湖呀?我也不懂。听老人说,是有人堵住了通往长江的出口,湖水倒灌,打起旋来,翻起花来,人就晕头转向了。

谁有这么大能耐呀。

谁呀,大元说。我爷爷说,光绪年间,他碰到过一回,是洪帮大爷卢胜堂干的,为的是争一片湖产。我爹说,日本人来的时候,他也碰到过一回,是县太爷邱秉梁干的,学三国上的水淹七军,为的是挡住日本人。这回让我碰到了,就不知为啥。

听说是政府在修水闸,谁家的女人冒了一句。

好呀,修水闸好呀。大元的话显然引不起女人的兴趣,纷纷打着呵欠,伸着腰臂,说,去回吧,去回吧。

各家的男人帮女人收拾完残局,都相跟着回家睡觉。

天麻麻亮,还捞得上睡个回笼觉。

被窝冰凉。大元抱着自己的媳妇,拿起她的手问,驰了一夜的鱼,痛吗?媳妇说,不痛。

媳妇摸着大元的大腿根问,还要吗?大元说,不要,留着吧。睡。

又摸,又问,牛皮靴硬,扎得疼吗?大元说,惯了,不疼,睡。

元贞的十弟屙完尿,钻进元贞的被窝筒子说,我哥不打我嫂了。元贞说,不打了,总打不打死了。

村巷里听不见人声、犬吠、猫叫,都趁着天光补足这一个回笼觉。

三   精古

精古不是个文词儿,是个口音。从不同口里出来的,不一样。精骨、精怪、精瓜、精哥、精狗的,随你怎么叫,都晓得是一个人。这个人就这样没了名字,又有许多名字。

姓氏名谁不晓得,何方人氏不晓得,因何而来也不晓得。不做坏事,也不害人,长年在湖岸上落脚,搭个草棚子,吃睡都在里边。没看见有人来往,也很少外出走动,一年四季在湖边安营扎寨,没人理,没人管,死活队上都不问。查人口的问下来,队长说,他是精古,不是人。

精古是湖上的一道风景。热天脱得精赤条条的,往湖水里扎猛子,屁股一撅,腿一跷不见人,钻出水来,两手都是鱼。把鱼放在鱼篓里,又一个猛子扎下去。鱼篓固定在一块木板上,木板浮在水面,有一根细绳与他相连,他在水里钻到哪,木板和鱼篓就游到哪,像水面一朵流动的睡莲。

冬天摸脚迹是他的绝活。也脱得精赤条条的,不论刮风还是下雪。下水前先对着酒壶喝上几口,然后漫不经心地走进冰凉刺骨的湖水里。永远是小山边的那个湖汊,说是有胶泥,踩下去一个深深的脚印,顺着脚迹插上一根根细长的竹条子,从湖汊这边插到湖汊那边,密密麻麻的,像冬日的芦苇。

照常是在头半夜踩上脚印,插上竹条,天蒙蒙亮就下水取鱼。踩脚印是站着的,齐腰齐胸深的水都有。取鱼时得蹲下身子,伸手到脚印里去摸,人就得整个身子都没在水里。脚印是个窝,有人的体温,鱼把它当了床,蜷在里面,一动不动,只等你伸手去抓。没人看见他什么时候踩脚印,也没人看见他什么时候下水取鱼。但所有人都听见了他下水取鱼时发出的声音,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又尖又细又长,像唱,又像叫,初听时说是人声,后来都说是鬼叫。

不管是人声还是鬼叫,这时候,湖汊那边的小山上,就有回声传来。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同样又尖又细又长,像人声,也像鬼叫。

山上有个观,又有一座庵,观名清风观,庵名水月庵。观中没有道士,庵里有个尼姑。乡里婆娘爱嚼舌根,就把这喔喔咿咿的声音,派给了湖汊两边的这两个人。不是他俩,能是谁,难不成真有鬼,说有鬼是迷信,你们谁见过。婆娘们这样说,男人也只能点头称是。

有一年搞运动,清理阶级队伍,一个阶级敌人都不能漏网。村里的都清完了,工作组忽然想起了精古。精古就成了特务,尼姑也成了女特务。阶级敌人实在太狡猾了,他们潜伏得实在太深了,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还不知道,还不当回事,可见我们丧失了革命警惕性。工作组长这样说。就把他们抓起来了,押到队上来批斗。

村里人见过精古的不多,见过尼姑的没有。把他们押到批斗台上,当着面,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结果上台批斗的没话说,台下的后生媳妇倒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大元说,这娘们年轻时一定俏死个人,你看人家那模样,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哪样都不缺,女特务就是俏。

就都回过头去看大元媳妇,笑她缺鼻子少眼睛。

大元媳妇却看着精古不眨眼,扯扯桂花的胳膊说,你看你看,都四五十岁了吧,胯裆里还有一大坨。桂花说,你就喜欢那,不害臊。

大元瞟了她们一眼说,不看了,不看了,去回,去回。大元媳妇说,去回搞么事呀,看哪,看哪,让你看个够,省得半夜里想起来把我不得了。

斗不下去了,工作组就来扭转方向。组长说,谁派你们潜伏的,你们的上级是谁,给你们布置了什么任务,电台在哪里,密码本在哪里,同伙在哪里,统统都说出来。最后领着大家喊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阶级敌人不投降,我们就叫他彻底灭亡。精古答不上来,尼姑也答不上来。问急了,一个喔喔喔喔,一个咿咿咿咿,学鬼叫呢。还是工作组长英明,说,不斗了,瞎耽误工夫,他们是哑巴,两个死哑巴!

后来有一年,县志办来了人,说是民国年间,本县有一位国民政府的参事,退休后在湖中的那座小山上修了一座别院。参事本人笃信道教,夫人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为了尊重彼此的信仰,就在山上另建了一座道观,一座尼庵,分请老道、老尼主持,又为这老道、老尼各派了一个弟子。这两个弟子正值青春年少,虽自知是出家之人,却禁不住荡漾春心,整日价在一起采莲、荡舟、淘米、打柴,一来二去,日深月久,有一天竟偷吃了禁果。

出了这样的事,师傅蒙羞自不必说,参事本人也叫苦不迭。原以为找两个哑巴可以相安无事,谁知道语不通情通,可见古人言之不谬。就摇头晃脑地念诵起来,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怎么就忘了言之不足,还可以手脚并用,一样可以做出那事呢。于是将小道逐出山门,却将小尼幽禁尼庵。这哑巴小道不知在哪儿流浪多年,有一天忽然又跑回来了。好在江山易主,无人追究,就不声不响地在这湖汊边安了家。

这以后,湖汊两边就有了喔喔喔喔、咿咿咿咿的鬼叫声。

听了方志办老师的话,人们自然对这一对哑巴男女多了几分尊敬。觉得他们给乡梓增了光,乡里还计划将他们的故事开发成旅游产品。

后来,精古和尼姑都活到了八九十岁,世道变了,他们没变,也没人要他们变,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装扮着湖上的风景。

乡里想趁他们在世时,把这个旅游项目搞成。要在山上大兴土木,重修道观,再造尼庵。又从县里请人下来,规划设计,撰写脚本,忙得个不亦乐乎。

又过了些时,大元下湖回来说,这几天怎么没听见精古的叫声。村长就叫大元打发几个后生去看看。去看的后生回来说,精古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在湖上了,精赤条条的,平躺在水面,围着山打转,怎么弄都弄不上来。

村长说,么办呢,大冬天的,不把尸体弄上来,就冻在湖面上了。吓都要把人吓死,还搞个屁的旅游呀。

四   生人

村里有一男一女两个生人。不是生熟的生,是回生的生。就是煮熟了的米饭回了生的意思。村里人说,明明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却要向畜牲学习,学着学着,就忘了自身,沾染了畜牲的习性,与畜牲合了群。他娘好不容易把他生成个人,他却回过头去随了畜牲,就像煮熟了的米饭又回了生,可不就是生人。

村头胜华家有个儿子叫秀。秀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长得眉清目秀,他娘养的儿子多,缺个闺女,从小就把他当闺女养,穿着打扮,与女孩儿没有两样。秀也就把自己当了女孩儿,举手投足,都向女孩儿学,从不跟男孩儿玩耍,只往女孩儿堆里扎。这一来二去的,等到他成年了,女人的坯子也就养成了,不单从外表上,看不出来是个男的,骨子里也透着那么一股子女人气。

有一年,村里来了个黄梅戏班子。秀家房子多,队长让住秀家,在他家吃供饭。演七仙女的小演员十五六岁,与秀一般大,秀一见就喜欢上了。整天跟出跟进,连早上吊嗓子,晚上练功也相跟着。到睡觉的时候,赖在戏班子的地铺上不走,硬要跟他们挤着睡。好在是大家挤在一起睡地铺,各睡各的被窝,就像北方人的大通炕,没有什么危害性,也就由着他了。

演七仙女的小演员有个癖好,喜欢模拟各种小动物的声音。乡下小动物多,猪狗牛羊、鸡鸭猫鼠的,应有尽有。这小演员就趁着早起练声的机会,到人家的猪圈旁、鸡笼边学这些小动物的声音。秀对村里的情况熟,知道哪家养的多,一大早就带着小演员满村子转悠。渐渐地自己也染上了这个癖好,而且学起来比小演员还快,模拟得比小演员更真实。有天半夜,睡在地铺上,一个学老鼠,一个学猫叫,硬是把戏班子的人都闹起来了,打着电筒到处赶老鼠。等到黄梅戏班子离了村,秀也就落下了这个毛病,从此不跟人来往,只往家禽家畜的圈里扎,成了他们的队长。到后来,他叫,它们也叫,他不叫,它们就不作声。秀就这样整天跟着这些家禽家畜满村子转悠,乐不思归。秀的妈说,这孩子疯了。村里人说,好在是文疯子,不打人。

村后胜利家有个女儿叫明。明虽然是个女孩,却长得五大三粗,老门老嗓的,说起话来像个男人。像秀的妈一样,明的妈养的儿子也多,也缺个小妞,虽说明像个假小子,有这么个假小子的妞,聊胜于无,就这么养着了。偏偏明的爹习武,是远近有名的教师爷,正愁如今武运不昌,想收个徒弟都难。先前想在儿子中,找一个有根基的,教他习武,好传承自己一身的功夫。可这些不孝之子,不是嫌他的武功不正规,就是说习武不能当饭吃,都不愿跟他瞎耽误工夫。撞上了这么个闺女,正好拿来当徒弟,教她练把式。明自小见惯了爹用武术招式跟她逗乐子,耳濡目染,已有几分喜爱,就真的跟爹当了徒弟,练起了功夫。

明的爹从小习武,并非正宗门派的传人,不过是一般男孩的习性,喜欢舞枪弄棒,挥拳踢腿,显示一点男儿本色罢了。那时节村里常有杂耍班子来,趁机也学了些花拳绣腿。但他最喜欢的,还是自己琢磨的那些动作。这些动作,不属哪家门派,倒与村人见过的猴拳、蛇拳相似。只不过从他的动作中,能看出更多动物的影子。

明爱的,就是她爹自己琢磨的这点功夫。

学了爹的功夫,还觉不够,自己又留心琢磨,乡下孩子没进过动物园,不知狮子、老虎啥样子,就琢磨上了身边的家禽家畜。但凡猫子上房,小鸡啄米,母猪拱土,老牛拉犁,鸭子凫水,公鸡打架,只要这些活物有点动静,都是她琢磨的对象。这样琢磨下来,没几年,明也成了村里家禽家畜的领袖。她走到哪,这些禽畜就跟到哪。她不走了,它们就扎堆攒在一起。明也像秀一样,整天跟着这些家禽家畜满村子转悠,乐不思归。明的妈说,这孩子疯了。村里人说,好在是武疯子,不想女人。

村里有这样两个宝贝,自家人闹心,别人也不好受。两家人到处求医问药,都说不好治。秀的爹埋怨秀的妈没把儿子管教好,明的娘怪明的爹不该让女儿习武。但埋怨归埋怨,终究于事无补。

有一天,村里来了个记者,说是采访禽流感后家禽的饲养情况,无意间听说了秀和明的故事,看到了村里的这幅景象,很感新奇,回去后写了篇文章,题目叫《和谐乡村的变奏曲》,登在报上。不久,县里就有人带着一些专家下来,在村里开了一个现场会,专门研究人和动物和谐相处的现象。开会前,让秀和明与众多家禽、家畜作了现场表演,然后就开展学术研讨。研讨会上专家说的话,村民都听不懂,只知道会后村长传达说,从今往后,我们大家都要向秀和明学习,与各家各户的猪马牛羊、鸡鸭猫狗和睦相处,要待它们像亲人一样,说这有利于建设和谐农村。

就有人问,那以后还杀不杀鸡和鸭,吃不吃猪牛羊肉?

村长说,那是自然。要不,还不把人寡淡死了。

大家就笑。

又有一天,秀的妈和明的妈在一起看电视,看到电视上有个人跟羊抵角,抵了半天,也没抵出个输赢。秀的妈就跟明的妈说,可惜电视台离得远,要不,也把咱秀和明的绝活,拿到电视上去秀一秀。

秀和明从没想过要到电视台去秀他们的绝活,他们也不会这样想。他们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与村里的这些活物在一起,他们和这些活物是朋友。村里的人过他们的日子,他们和这些活物也过属于他们的日子。他们和这些活物是村里的另一个部落,他们是这个部落的酋长。只有他们才懂得这些活物的语言,只有他们才明白这些活物的行为,知道它们的喜怒哀乐,他们是这些活物的精灵。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