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岛

2015-02-03 12:10霍小智
青春 2015年1期

霍小智,女。1985年生。天津人。

(一)

那天,我喝醉了。

我坐在海边的长椅上,水手在旁边的礁石上蹲着抽烟。

波浪平息了,我在等一艘船,水手也错过了它,我们都在等。

水手不是本地人,他是从另一个天空来的。他们开来直升飞机,每年两次,春天一次,秋天一次,在花粉症最流行的时候,送来过敏的人。

你也过敏吗?我问他。

他咳嗽几下,说,是的。

我对所有东西都过敏。

海面和天空晃起来,左一下,右一下,并不强烈。我比刚才更醉了一点。

(二)

钢琴师的手指在键盘上游走。那张脸,平时会皱起来,但现在目光呆滞。

他想起了什么,看着海天交界处。一只海鸥冲到海面,衔起一条鱼,停在附近的渔船上。

这支曲子说的是: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头海狮被困在冰原上,偶尔深入冰海,从一艘沉船的缺口进进出出。

他把手翻过来,用指甲从低音滑向高音,又滑回来。钢琴肚子里发出空洞的声音。

擦钢琴的人按下最高音,叮。乐曲被打断。

请让一让,好吗?

好的。

他站起来,抚平礼服后摆,站立一旁,双手重叠放在腹部。

你知道那头海狮吗?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头?

是的。

知道。

它还好吗?

还好。

黑色的琴键抹去了尘土,映出他们的脸。有一张皱起来。

还好就好。

(三)

要葱花吗?

不要。

放辣吗?

不放。

几个鸡蛋?

不要鸡蛋。

那你要什么?

我摊开手,耸耸肩。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她舀起面糊,甩在铁板上,用耙子转了一圈。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连章鱼都懂得交换。

我把双手插进衣袋,又拿出来,接过折叠好的薄饼。

别走回头路。

(四)

我被树上的人叫住。

他在树枝上徘徊许久,找了个舒适的枝丫跪下来。

请给我一点钱。

你太高了,快下来,你要比我低才行。

阳光穿过枝叶,晃着我的眼睛。

不,我拒绝,我也是有尊严的男人。

他俯视着我,用额头点了一下按在树枝上的手背。

请给我一点钱,蜗牛壳也行。

我往地上扔了两枚铜币,转身走开,身后是他笨拙的落地声。

几片枯叶打在铜币上,弹开。

(五)

六岔路口来往的人很少。

几个白背心光脑袋的穷小子偶尔路过,走近我,打量一下,又离开。

他们有时被一支箭射中,飘到半空,等待重生。

(六)

我坐在谷堆上喝汤,地鼠驱车路过。他一只手抓着缰绳,一只手擦拭自己的牙齿。

他要驱车渡海,到另一个岛。

经过我身边时,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汤。

我放下碗。车轮声远了。

(七)

近东郊,是理发师的店。他给自己染了黑发,终日站在店门口,等着退潮。

他的手艺丢失在入海口。

通行管理员说,你要买一张门票才能通过。

我没有钱,只有手艺。

那么,就把你的手艺放在这里吧。

怎样放?

这样就好。通行管理员搓了搓手。

理发师也搓了搓手。

好了,你可以过去了。退潮的时候,它会回来。

他在近东郊,开了理发店,终日站在店门口,等着退潮。

(八)

我的爬山虎在身后缓缓爬上廊柱,山的另一边投下七彩光芒。

我向东方走,去飞机港口,一路平原。爬山虎已经覆盖了长廊顶棚,把那里变成了绿色。

长廊在另一个大陆,那里时光匆匆,我看到的只是它的影像,它距离我好几个光年之遥。

我看见,我和我的爬山虎在一起,那是好几个光年之遥的我。

那里的我向这边挥手,说,快走吧,别等我了,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

(九)

飞机港口空荡荡的,没有飞机停靠。售票员站在码头休息,背着手望向海底。

趁这个空闲,我放下背包,打开,把凌乱的物品倒在沙滩上,几颗小钢珠滚进大海。

我找到一根犀牛角,它产自未知地。我还记得那一天,我跟在一个贵族身后,他把这根犀牛角扔在地上,我捡了起来。

就像有时我扔几支箭,几片羽毛,几枚铜币,也会有人跟在我身后,把它们捡起来。

有些东西,可以来得非常容易。那些未知地,也早晚会在我的地图上标注出来。

到那时,我可能会丢下钻石手杖、灵丹妙药,或是这根犀牛角。

现在,我要把它擦干净,放回背包。飞机依然没有来,我离开飞机港口。

(十)

傍晚,我在公园里散步,穿蝙蝠翅膀的男孩从我头上飘过。

他跳上远处的一棵树,摘下树枝上的吊坠,向我扬了扬,笑着说,我的事办完了,再见。

等等,请问,我应该从哪里出去?

他跳到我身边,脚刚落地就再次跳了出去。

跟我来。

他把吊坠叼在嘴里,跳得很远,我在后面跑,直到眼前出现一扇门。

就是这里了。

谢谢,你先吧。

我的门在另一边,再见。

他又笑,叼上吊坠,跳向另一个方向。

(十一)

十年前,我在这里见过她,她站了一下,就没有了。

八年前,我再一次在这里见过她,她站了一下,就没有了。

此后,每一年的这一天,我都要赶到这里,看看她是否会来。

有时她来了,站了一下,就没有了。

有时她没来,我会在她站的地方站一下,然后我没有了。无论在有的地方,还是在没有的地方,都没有她。

我又回来,有时刚好碰到她,她站了一下,就没有了。

(十二)

我只想在石像身边坐一会儿。

石像穿着湿滑的苔藓,和苔藓之下的这座岛屿一样湿滑。

安灵师在水下抚慰亡魂,大地轻轻晃动。

我的酒醒了,又醉了。

(十三)

我的钱不多了,所以没有买电梯票,徒步一层一层爬塔。

塔内四壁都有窗,在第八层,我倚窗歇息。

电梯里走出一个姑娘,穿白色婚纱,褐色长发,戴戒指。

我要结婚了。她说。

祝福你。

你知道哪里有服装店吗?

你坐到顶层,出去就能看到。

嗯,谢谢。

她摘下戒指,放进我手里。

别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

她回到电梯里,关上门。数字闪动,依次向上。

手里这枚镶钻的铂金戒指还带有她的体温,我把它放在窗台上。

电梯的数字已经停在了顶层。我歇息好了,继续爬塔。

(十四)

在服装店门口再一次见到她,她换了新衣服,嘻哈T恤,短裤,板鞋,剪了短发,染成银白色。

哎。我喊她。你好呀。

你是谁?她注视着我,很平静。

我是……

她吹了声口哨,一只乌鸦落到她肩头。

走了。她对乌鸦说。

乌鸦呱了一声,和她一起消失了。

(十五)

我坐错了船。

船长坐在船尾,盯着甲板上的一块污渍。

云有时扑面而来,有时擦肩而过。青山在低一些的地方,过去了一座,又过去了一座。

终点是我没有到过的地方,这一路的光景也是我没有见过的。

也许我会在那里停留一阵子,也许我连船都不下,直接买返程的票,回去起点,转乘正确的船。

无论如何,这些青山,这些云,都必定会与我再一次相遇。

所以,我不着急,我只想在梦中。

(十六)

在我的印象中,岛上的某个地方,有几位老和尚。

也许不是老和尚,只是穿着灰蓝色长袍,光着头,坐在那里不动的什么人。

他们坐在那里不动,双手合十。在我的印象中,我曾走到他们身边,咳嗽一声。

他们依然坐在那里不动,双手合十。

我在想象中又咳嗽了一声。

除了我,还有一位武士,他从金属铠甲后面传出的咳嗽声,带有匕首划过般的回音。

他显然不允许有人与他心意相通,他想拔剑,却在心底克制住自己。

我关闭想象。一朵云蹭着我的脸过去。再睡一会儿。

(十七)

一睡千年。我几乎忘记了,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

可是,我要找的人已经过期。

我在他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徘徊,他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一个人,和很多人一样,微笑出现,微笑消失。

他已经过期,没有人再需要他。

他从不遗憾。

没有人遗憾。

(十八)

有一扇门。门外,永世白昼。门内,永世黑夜。

我站在山下,仰望山顶伯爵的墓碑。

花妖们停止扭动腰肢,围在我身边,和我一起仰望伯爵的墓碑。

他曾经被花妖围困在这里,寄给我一枚船票。

我坐错了船,一睡千年,千年后,这里只剩一座墓碑。

我和很多人一样,忘了远方的人,直到他们只剩一座墓碑。

陪着他的,只有扭动腰肢的花妖。

他老了。一只说。

他太老了。另一只说。

她们眼角泛起泪花。

那么,接下来你们还要做什么?

被杀死。

我从衣袖里滑出一枚飞镖,握在手里。

或是等另一个人,看着他老去。

我把飞镖退回到衣袖里。

那么,下次见。

(十九)

再来一杯,撤了吧。

再来一杯,散了吧。

再来一杯。

再一杯。

(二十)

日复一日,我躺在缠满藤蔓的森林里,想走,不想走。

露水打湿大地,远方海潮涌动,我的海狮在沉船缺口进进出出。

每一棵树都伸向未知的天空,看不到尽头。

打湿这片大地的露水,来自另一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依然湿滑寒冷。

从看不到尽头的未知天空,投来一道阳光。阳光总是预示着什么。

这该死的预示。

去寻找我的海狮。

(二十一)

曾经,为了追赶一个人,我奔跑过无数张地图。

他听不到我的呼唤,我只有加快脚步,想要追上他,拉住他的手。

直到体力枯竭,我才发现,我早已丢掉我的背包,我的药,我的飞镖,我的一切。

我一无所有,只有不停追赶的双脚。

直到双脚也变成一道烟,我升到空中,再也无法追赶。

他停下来,转过身,打开一瓶酒,一口气喝光,欣赏着天上的我。

他的嘴角在笑。

(二十二)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猜谜语。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打气球。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砸彩蛋。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走了。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

(二十三)

很久很久,我只顾赶路,没有再投出一枚飞镖。

穿过半人马村子时,我盯着前方,他们的剑呼呼砍下,只留下皮外伤。

我把黄色头巾系在胳膊上,渗出的血在头巾上斑斑点点。

那一年,在入海口,通行管理员送给我这张黄色头巾。

那时我很穷。

他说,不要丢掉它,你总会用上它的。

你会有很多钱,但你永远不会有第二张黄色头巾。

我的斑斑点点的血迹,和年少时的汗水在一起。

我的从前的,现在的,将来的,斑斑点点的血迹。

和年少时的泪水在一起。

永远不会再有。

(二十四)

我所说的远方,是近在眼前,却到不了的地方。

它们飘浮着,亭台楼阁,或是古堡。

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间建造了它们,让它们飘浮在远方?

有人举起枪,瞄准那扇窗。

子弹悄无声息落下。

(二十五)

按照规矩,即使是不存在的地铁站,也需要买一张票才能进入。

我在没有售票员的售票口放下一袋金币,取走一张票。

最上面的那张票已经落满尘土,我取走的是第二张,把落满尘土的那一张重新放在最上面。

在入口刷票时,机器发出嘟嘟的报错声。

滑板男孩滑到我身边,轻轻推开入口的挡板,滑进去。

这是不存在的地铁站。他说。傻瓜才买票。

按照规矩,即使是不存在的地铁站,也需要买一张票才能进入。

他没有听我说话,滑进黑暗中。

我回到售票口,把票放回原处,落满尘土的那一张下面。

那袋金币已经不在了。

(二十六)

事实上,我没有去过任何危险的地方,我不想匆忙结束这一生。

结束一生,并不是死,而是完成要完成的事情。

我只想用无限的时间,爬下一口无底的废井。

那里没有危险,只有一级一级向下的梯子,一级一级,永无结束。

博士在井壁上凿出一间实验室,他和我一样,不想匆忙结束这一生。

他用滴管吸取井壁上的井水,滴进试管,分给爬下废井的人。

井水滋润了我的喉咙,来自大海的井水,渗透沙滩,渗透森林和大理石,渗透村庄和乐园。

渗透永无结束的废井。

有人选择危险的死。

有人选择更危险的死。融化在永无结束的废井里。

(二十七)

没有一个地方比一座岛更加公平。

除非你想买一把好刀。

(二十八)

我对着阳光擦拭一把好刀,擦掉锈迹。一把好刀,与锈迹无关。

刀刃反射阳光,晃着我的眼睛。

你不能使用这把刀。

我眯着眼睛,只看清仓库管理员的轮廓。

为什么?

不是所有好东西都适合你。

我已经把它擦亮了。

再亮也没用。来吧,这里还有箱位。

好刀被锁进仓库,我得到一把钥匙。

如果你想念它,可以随时来看看,但你要记得这个地方。

怎么可能记得。

我把钥匙扔下悬崖。

一把好刀,刀刃反射阳光,从此将会再次被锈迹覆盖。

但它是一把好刀,与锈迹无关。

(二十九)

爵士酒吧是军队的驻地。士兵们围成一圈玩骰子。

军官被冷落在昏暗的角落里,一口一口咬着蔬菜三明治。

我初来乍到时,岛上有一座军营,那里建了一个公用电话亭,透明玻璃门和红色听筒,是岛上唯一的通讯工具。

军官和士兵穿着体面的制服,他们四周是荒芜的沙漠。

后来,军营被夷为平地,沙漠被挖掘成地下迷宫,岛上到处都设置了公用电话亭。

军官把他的电话亭搁在爵士酒吧昏暗的角落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咬着蔬菜三明治。

现在,它不再是公用的,它是他的。

一只被剪断电线的电话,安静极了。

军官取下红色听筒放在耳边,又挂回去。

士兵们抛出六点,有人吹口哨,有人骂街。又是一袋金币,从这一边,到那一边。

但总会回到起点。

(三十)

站在吊车横臂上,我缓缓转过半座岛屿。夕阳落在陆地高楼后面。

我撕碎钢琴乐谱,让它们随风散去。

(三十一)

再次遇到水手,他还在咳嗽。

今天你对什么过敏?

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他思考了一下,皱起眉头使劲咳嗽了几下,摆摆手。

想不起来了。不提也罢。

不提也罢。

(三十二)

砸死那个看透世事的人。

(三十三)

一头鲸鱼搁浅在沙滩上,尾巴无力地拍打着微小的浪花。

请摸摸我。

给你一瓶超级药水会不会好一些?

不,请摸摸我。

我用食指在它的背上戳了一下,它的身体已经枯萎,掉下一片粉末。

请摸摸我。

我把整个手掌放上去,从背一直摸到尾巴,所到之处,轰然坍塌。

谢谢。

一个浪头掀过来,带走一地粉末。

我在海水里洗干净手。

(三十四)

总有一些装备精良的人,成群结队,各自招呼着匆匆而过。

他们害怕寂寞,只有成群结队才会漂亮。

而我,似乎从来没有一支队伍。

我没有精良的装备,也无所谓是否漂亮。

无数次,那些光脑袋的穷小子跟在我身后,请求我带他们一程。

我总是扔下几枚铜币,或是自己用不到的匕首、衣服。

殊途同归,不如各自为安。

没有谁和谁可以相伴到最后,离别之痛不可触碰,所以,这些东西,你们随便拿去。

三秒之后,不要再有交集。

(三十五)

我在队伍里看到那位新娘,她的头发更短了。

她看到我,招了下手,让我跟上。

我和她并肩跑。她从腰带里拔出青铜小酒壶,拧开盖子,一饮而尽,把空瓶抛进我手里,又挥了下手。

我停下来,队伍继续向前,朝着大峡谷的方向。

她的乌鸦已经成长为凤凰,时而化为火焰,然后重生。

像她一样。只需要丢掉一枚戒指。

还有满满一青铜小酒壶的柠檬汽水。

一饮而尽。祝你愉快。

(三十六)

给我装壶酒。

拿去吧。

多少钱?

说个秘密作为交换。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头海狮被困在冰原上,偶尔深入冰海,从一艘沉船的缺口进进出出。

好了,可以了,秘密不要说完。

已经说完了。

下次免费。

好的。

(三十七)

夜又来了,我躺进干枯河床里的半只木船,一只鳄鱼爬过来,衔走破旧的船桨。

晚安。

(三十八)

吊车横臂将我缓缓送回原点。

我伸出手,一张钢琴乐谱碎片落在上面。

咪索索索索拉索,咪咪来咪多。

(三十九)

我去过很多地方,推开过很多扇门,如今,那些门上了锁,贴着封条。

我还能回想起门内的样子,它们驻扎在我的心里,每一颗灰尘都是如此。

推开的门越多,锁上的门越多。

我拧开青铜小酒壶,把酒洒在门前地上。

调酒师走到我身边。

再装一壶?

再装一壶。

好的。

免费的?

免费的。

好的。

(四十)

如果我也有一艘船,我也会把它停在沙滩上,日日夜夜修补我的船帆。

如果海鸥落在我的船上,我会扔给它一条鱼,望着它远去的身影。

我会在船舱里给自己铺一张床,听着海潮声,温一盅酒。

我会捞起鲸鱼的粉末,晾晒干净,埋葬在我的船底。

我呼吸到鳄鱼的气息,它爬回来,归还破旧的船桨。

(四十一)

别着急。

你想要的都会有。

你丢失的都会归还。

你输掉的都会赢回来。

你赢来的都会输回去。

别着急。

(四十二)

曾经,为了追赶一个人,我奔跑过无数张地图。

现在,他坐在谷堆上,喝一碗汤。

他长了浓密的胡子,胡子上挂着干涸的涎液。

皱纹爬在他的脸上,他的心里。

他的弓柄上没有了蓝宝石,只剩下三个空槽位,积满泥垢。

他的衣服打了几层补丁,针脚歪斜,腰间系着藤蔓。

我在他喝空的碗里扔了一枚金币。

他站起来,扔掉树枝拐杖,踉跄地走到我面前,抱住我。

我拔出匕首,插进他的胸膛。

(四十三)

粉刷匠在皇宫外换上工作服。他搭乘打折航班提前到达,坐在台阶上等待一周后开始的工作。

一周后,他要重新粉刷皇宫,把它改造成贵宾美容院。

而国王会被直升飞机接走,离开他的家。

也许这里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他没有继承人,他们不允许他有继承人,他只需要治好他的过敏症,喝光酒窖里的香槟,在文件上签字。

一切听从上天的安排。他站在会客室门口,眼睛笑成一条线。

繁忙的工作让我神清气爽!他说。

我爱我的大好河山!他哈哈大笑。

(四十四)

并非所有生命都有起点。

我打开地图,这片被绿色覆盖的大地之下,埋藏着无数尸骨。

并非所有尸骨都有终点。

我钻进树洞,打算做一个梦,流弹击中我脚下的树根,黑猩猩敲打着心脏踱过来。

抱歉。

我退出树洞。有一些梦是做不成的。

那就换一个梦。

(四十五)

公用电话骤然响起,我取下听筒。

听筒里传来咀嚼蔬菜三明治的声音。

你好。军官的嗓音沙哑。

你好。

请问,有指示吗?

没有。

有任务吗?

没有。

哦……

……

你……还在吗?

在,我在。

那么,请你先挂断吧。

再见。

咔嚓。

(四十六)

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我把那只弓擦洗干净,去除槽位里的泥垢,用砂纸打磨掉油污,重新刷漆。

我爬上参天高树,采摘花朵,堆在研钵里捣碎,过滤,留下黏稠的汁液。

我翻山越岭,狩猎野猪,掰开它们的嘴,取出蓝宝石。

这一次我是认真的。我用黏稠的汁液把蓝宝石黏在空槽位里,暴晒在阳光下,它们变得坚固,合为一体。

三十万卖不卖?

不卖,送你了。

不要送的,二十万怎样?

只送不卖。

疯子。

(四十七)

你想培养你的韧性吗?

我有韧性,不需要培养。

你怎么证明你有韧性?

我自己明白就好,为什么要证明?

你不证明,别人怎么知道你有韧性?

韧性卖不了钱,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

年轻人,不要只盯着钱,要有韧性。

我有韧性啊。

证明给我看,从这些木桩跳上去,一直跳到云层上,我就承认你有韧性。

我不想跳,不想证明给你看,也不需要你的承认。

每一个勇士都可以跳上去,这就是韧性。

我不是每一个,也不是勇士,我的韧性就是坐在这里,不跳上去。

(四十八)

我喝着免费的酒,看着勇士们跳上空中树桩,掉下来,从头开始跳,直到跳上云层,再跳下来,回到起点。

恭喜你,小伙子,你很有韧性,你是真正的勇士。

勇士们滴着汗水,鞠了一躬,满意地离开了。

我喝光免费的酒,拍拍长老的肩膀。

你厉害。

你也可以得到我的承认。

你厉害,你把他们都骗了。

我跟随勇士们的队伍离去。

调酒师走到我身边。

再装一壶?

免费的?

免费的。

好的。

(四十九)

厨师细心切好淌着汤汁的牛排,推到我面前,点上烟,吸了一口,凑近我的脸。

我在寻找可疑的人,你是可疑的人吗?

谁不可疑?

也是。

我拧开青铜小酒壶,喝了一口。

那个酒壶是我老婆的。

等我喝完就还给你。

算了,归你了。

谢谢。

你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

谁不一样?

也是。

(五十)

路过的每一张面孔都是一模一样的。

被直升飞机带到这座岛,走同样的路线,做同样的事情,喝同样的药水,吃同样的牛排。

无论是光脑袋的穷小子,还是成群结队的漂亮人,都是一模一样的面孔。

终有一天都会痊愈,直升飞机会再次停在身边。

我抓住梯子,把耳朵贴在井壁,听到螺旋桨卷起沙土的声音。

繁忙的工作让我神清气爽!

我爱我的大好河山!

哈哈哈哈……

我不想匆忙结束这一生,向着废井更深处爬去。

(五十一)

唱诗班在唱歌,听众只有我。

整座岛的安灵师都集合到水下,大地剧烈摇晃。

亡魂不相信因果轮回,他们悄声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轻轻哼起同一首赞歌。

(五十二)

我迷路了,几年过去,没有再见到一个人。

也许岛上已经没有人了。

我取下公用电话听筒,拨通军官的号码,无人接听。

从平行空间寄来一个包裹,打开后是一张卡片。

上面写着:

经维修,你所在的频道已撤销,请移动到其他频道。

(五十三)

安检台前,漂亮的人们小心翼翼地摘下身上各种首饰,放在浅盘里。

我只有一个背包,正在传送带上转圈。

我走到传送带尽头,拿下我的背包。

那根犀牛角掉落出来,一个光脑袋的穷小子冲上来,捡起犀牛角,闪进灌木丛。

他的鱼叉被遗忘在传送带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根擦干净的犀牛角,在灌木丛里,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他赤手空拳,魂魄飘到半空。

漂亮的人们只顾盯着浅盘里闪闪发光的首饰,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五十四)

你好,我这里有一种神奇的芯片,你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说吧。我把苹果掰开,递给他一半。

谢谢,是这样的,这是一种神奇的芯片,只要植入你的大脑,你想去哪里,只要想一下,就可以到那里。

我不用芯片就可以做到。

你用的是什么?

什么都不用,就是想一下,刚才这会儿我已经去了好多地方了。

可是你一直在这儿啊。

对,我在这儿,也在那儿。

那……你到底在哪?

在这儿,在那儿。

我丢掉苹果核,拿过他手中未动的半个苹果。

抱歉,我没吃饱。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饭量大。

不是,我说的是,在这儿,在那儿。

你也可以,你想去哪就想哪,试试。

我想了。

在那儿了?

在了。

所以,你在这儿,也在那儿。

那……我到底在哪?

这儿,那儿。

(五十五)

这儿是湿滑的岛屿。那儿是荒凉的戈壁。

戈壁的仓库里锁着一把好刀。钥匙被我扔在岛屿的悬崖下。

风沙打在我身上,没有感觉,我的鞋底是湿的。

中巴在我身边打开车门。

走吗?

不走。

这是今天最后一班。

不走。

中巴开走了。

烟雾升起,遮挡住星空。我的鞋底干了。

我抚摸仓库箱位,那里有一把好刀,我在心里把它的锈迹擦拭干净。

(五十六)

怪物分两种,大而丑陋的,小而可爱的。我恐惧前者,怜惜后者。

但它们都是怪物,即使会哭着死去,一滴血都不流。

它们所到之处都是战场,刀光剑影,勇士们划出的闪电在空中编织成网。

我绕道而行。我知道,在这有限的一生中,我可以无限次地重生。

但是,人生何必折腾,醉了又醒,醒了又醉,活来死去,死去活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谁不是怪物?哪里不是战场?

重生,重生,此生非彼生。

(五十七)

我举着蜡烛,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鹿皮日记本,翻开。

第一页写着:

不要葱花,不要鸡蛋,不放辣。

中间一页写着:

带给我。

最后一页写着:

等着你。

我撕下这三页,在烛火上烧掉,把空白日记本放回书架。

(五十八)

等着你。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我,也不确定我是哪一个我。

但无论如何,我会找到你。

等着我。

(五十九)

我在营地帐篷里过夜。女人坐在篝火旁,抱着熟睡的孩子,轻轻拍打着。

篝火上方垂下一根绳子,系着一只水桶,里面的水咕噜咕噜沸腾着。

女人不时移动一下柴火,火舌忽明忽暗。

他们说,我丈夫去后山打猎了。

他们说,这孩子是我的。

他们让我在这儿烧水,你们来了,就留宿一夜。

你的水已经开了。

我只要烧水就好了,不管它开不开。

我可以喝一点水吗?

我只要烧水就好了,不管你喝不喝。

(六十)

后山没有打猎的人。四个男人坐在洞穴里打牌。

我敲了敲洞口。

请问,打猎的人在哪里?

没有打猎的人。

应该有一个。

没有。

你好像打过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说。

是的,我打过猎,但现在我没有打猎,现在我不是打猎的人,我是打牌的人。

营地里有个抱着孩子烧水的女人,是打猎的人的妻子,你是她的丈夫吗?

她是打猎的人的妻子,我是打牌的人。

但是你打过猎。

我打猎时是她的丈夫,可现在我在打牌。

应该有一个打猎的人,他们说她的丈夫在打猎。

会有的,应该有的早晚会有。

我走出山洞,打牌的人追出来。

营地里有没有打牌的人的妻子?

没有。

真遗憾。

会有的,应该有的早晚会有。

也许他们觉得不应该有。

那就听他们的。

(六十一)

马蹄声杂乱,戈壁尘土漫延。

天空撕开一条缝,大雨倾盆而下。

整座岛的人都抬起头。

直升飞机被雷声震碎,落入海中。

(六十二)

我捡起他丢掉的芯片,插入公用电话投币口。

你好,这里是程序员。

请帮我删除记忆。

哪部分?

全部。

请稍等……对不起,显示无数据,无法删除。

好的。

嘀——

(六十三)

我的故乡在冰原上,四周环绕茫茫冰海,寒冷刺骨。

海底有一艘沉船,它与冰海同生同亡,未曾见过光明。

我的海狮被困在冰原上,偶尔深入冰海,从沉船的缺口进进出出。

它喜欢薄饼,不要葱花,不要鸡蛋,不放辣。

(六十四)

我想离开这里了。

你离不开的。

离得开,只要关掉它就行了。

你以为关掉就离开了吗?

我该回家了。

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说的是我自己的家。

相信我,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以为我舍不得吗?这些,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回家。

他把背包翻过来,抖落所有物品,扔掉武器,摘下首饰,脱掉衣服。

我回家了,你也应该早点回家,回你自己家去。

他关掉了。

我把他的物品、武器、首饰、衣服都塞进他的背包。

(六十五)

我从船上把他的背包扔进大海,溅起的水花被浪头打下去,我相信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

酒在胃里烧起来。我又坐错了船。也好。这是另一个梦。

(六十六)

又是一天过去了。

明天,你用什么下酒?

(六十七)

他们修补好天空的裂缝,但直升飞机已经不可挽回,我们都被遗弃了。

(六十八)

我们被遗弃在这片乐土上。

主题公园里,过山车冲下来又抛上去,冲下来,又抛上去。

无始无终的尖叫声,无始无终的笑脸。

无始无终的肾上腺素分泌在这片乐土。

(六十九)

士兵们扔出三个骰子,大大小,那袋金币传了回来。

调酒师又给我装了一壶。

这是最后一壶了,我要走了。

为什么?

我要变成石像了。

是他们决定的?

是的。

那就听他们的。

听他们的。

还能再见面吗?

能,我会叫住你的。

一定要叫住我。

好的。

干杯。

(七十)

从此没有一座石像叫住过我。

我走遍整座森林,只想在每一座石像身边坐一会儿。

石像穿着湿滑的苔藓,和苔藓之下的这座岛屿一样湿滑。

他忘记了,石像是不会说话的。

但是,我肯定已经见到过他,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

干杯。

我的酒醒了,又醉了。

(七十一)

时间向前调整了十年。

一切旧事物都和十年前一样光鲜。只是有人来了,有人走了。

有人走了又来了,有人来了又走了。

应该有的都有了,不应该有的没有人会记得。

(七十二)

钢琴师皱着脸,手指在键盘上游走。

海天交界处,一只海鸥冲到海面,衔起一条鱼,停在附近的渔船上。

他把手翻过来,用指甲从低音滑向高音,又滑回来。钢琴肚子里发出空洞的声音。

钢琴乐谱碎片从天而降,散落在岛上每个角落。

我在海底,向着越来越近的那处亮光游去。

(七十三)

我站在冰原上,四周环绕茫茫冰海,寒冷刺骨。

海底沉船的旧木板吱呀着,巨大的叹息声摇动水面。

我从怀里拿出薄饼,扔进冰海,它还温热着。

叹息声停止,水面平静下来。

(七十四)

你来了。

我来了。

主持人的话

我反对小说的智性,如同史蒂文斯反对诗歌的智性一样。因此,我一直对所谓“反乌托邦”之类的小说心存芥蒂,而对一个叫作“幻想文学”的品种情有独钟。博尔赫斯说:“幻想是没有止境的。”这也正是博尔赫斯小说的迷人之处。尽管斯蒂文森在十九世纪就宣称英国读者已不屑于情节小说(想想,英国读者至少比我们高明了两个世纪!),但幻想文学也可以脱离美妙的故事和离奇的情节而存在。至少,我们不能把幻想文学与童话或科幻小说画上等号。在这个意义上,霍小智的《冒险岛》堪称幻想文学的令人欣喜的收获。

《冒险岛》当然是反对智性的,你找不到政治讽喻,找不到意义指归,但又没有一处不让你会心与微笑,不让你对生命、时光、空间,人与人、与宇宙的关系产生联想与遐思。它将简单与丰富、浅显与深邃、顽皮与思考等等相反相成地聚结在一起。表面松散、琐碎,其实又相互关联,有着严密的内在结构与逻辑。

冒险岛是一个奇怪的岛,全是因为过敏症被运送来的人,上面有各种奇怪的人和事,看似毫无道理的对话与行为,但却是最简单、最直接、最少心机、最不需要各种堂皇理由的生活场景的模拟。最后,运送的飞机失事掉进了大海,所有人都被遗弃在这座岛上。这里真的是一片乐土还是一个绝望之地?

对我来说,阅读《冒险岛》的过程就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不仅仅带领我观看了岛上的种种情境与人群,还使我产生了一种身在法国的幻觉——我愿意每一个读到这篇小说的人,都会产生与我一样的感觉。冒险岛虽然是一个想象中的岛,但它也可能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一个未知的地方,总有一天,它会在你的地图上标注出来。

——邵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