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前
一座山得存在多少年
才能被冲刷入海?
一些人得存活多少年
才能允许获得自由?
一个人能转头多少次
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答案在风中飘,我的朋友,
答案在风中飘。
——鲍勃·迪伦
许亮当初去海口是迫不得已。他不是个爱折腾的人,又没什么抱负,何况那时他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一家无线电厂里当电工,钱虽然挣得不多,但生活是没有问题的。照理像他这样一个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正是他的本分,他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说到底,要不是为了王红,他是没有任何理由离乡背井地去海口闯荡的。那时他和王红结婚才两年,还没有孩子,小两口之间的感情相当热烈。王红在一家街道办的誊印社里当会计兼打字员,每天来誊印社里打印各种文件资料的人很多,其中不乏成功人士。王红是否因为接触多了这些成功人士而受到了影响,不太好说,或者她本来就是个不甘平庸的女人也有可能,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缺点,年轻女人嘛,渴望日子过得风光一些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总之,她开始不停地跟许亮嘀咕,意思不外乎是希望许亮能有点上进心,不要安于现状,最好趁着年轻去干点什么事业。自然,许亮不会因为王红的嘀咕便立刻转变了性格,成了一个志在四方的好男儿,马革裹尸还的大丈夫。不过话又说回来,触动肯定是有的。许亮是个挺有责任心的人,他希望自己的女人能过上她想过的日子,至少别人有的东西她也能有。此外,许亮性情随和,容易被人说动,尤其是被自己所爱的人说动。这样一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许亮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去找个什么“事业”干干。
但是,能找什么样的“事业”干呢?在工厂里待着,自然看不出有任何“事业”可言,干死了也就是个工人嘛。寻一家好单位谋一份有前途有发展的工作呢,也无可能,许亮没有大学文凭,而稍微像样一点的单位,没有大学文凭能让你进吗,除非是去看大门或打扫卫生。自己开个店呢,本钱哪里来?成立个皮包公司吧,坑蒙拐骗又不会。夫妻俩合计了很长时间,终于得出结论,只有去海南闯闯了。那时海南刚建经济大特区不久,具有很多内地没有的优惠政策,各种法规也还处在讨论和逐渐健全的过程中,总之机会很多,听说有不少人去那里都成了气候。那么许亮何不也去碰碰运气呢。
许亮在厂里办了停薪留职手续,然后就直奔了海南的省会海口市。临别时小两口自是难舍难分,尤其是许亮,一想到从此后两人要天各一方,便痛苦异常。正像一首歌中唱的那样:当我们告别心爱的人儿啊啊啊,奔向远方,我们的心中啊啊啊,充满了忧伤……
许亮在海口待了一年多,其间干过不少行当,比如推销汽车轮胎,在舞厅里调试音响兼打灯光,到服装夜市摆地摊卖进口旧服装,当音像市场管理员,给报纸拉广告,等等。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许亮吃的苦就毋庸赘述了,凡是稍有生活阅历的人都能想象到,一个人在异地他乡创业该有多么艰难。这里,值得特别强调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给他以精神慰藉的,唯有他对王红那刻骨铭心的思念,为此他几乎每天都要给王红写一封信(请读者朋友们务必要记住这一至关重要的细节)。那情景是相当感人的:在昏暗的灯光下,劳累了一天的许亮伏在桌前,用饱含深情的笔倾诉着他对王红那刻骨铭心的思念,有时写着写着他的眼睛就潮湿了,间或一滴眼泪就滴到了信纸上。王红看到了信纸上的泪痕吗?有的读者朋友看到这里,或许在感动之余,会提出另外一个问题:许亮在海口创业一年多,成功了吗?那么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没有!不仅没有成功,甚至比以前更加不如了。他出来前家里还有三千多块钱存款和一点国库券,他来海口后节衣缩食,陆陆续续又把挣来的五千多块血汗钱寄回了家里,可当他一年多后回来,所有这些钱一分都不剩了。也就是说,许亮通过一年多的艰苦创业,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穷光蛋。
经历了海口那热带阳光一年多的曝晒,许亮黑得像个驴蛋,体重也骤降了十几斤,就在他咬紧牙关,准备为了王红的幸福生活继续拼搏下去的时候,他接到了王红的一封信。王红在信中什么也没说,只是叫他马上回去,因为她要跟他离婚。许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惊之下,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上就回去了。迎接许亮的是王红冰冷的面孔,然后她就给出了离婚理由:因为两人长期分离,导致感情淡薄,所以要求离婚。许亮不明白,这长期分离不正是王红的意思吗?甚至在春节的时候,他打算回家来看看她,她都不让,她在给他的信中说,来回跑一趟要花很多钱,他不如节省下这笔开支寄给她,自己一心一意地在海口创业,反正等他以后创业成功了,两人在一起的日子还多着呢。既然如此,那她现在怎么又会以长期分离为由要求离婚呢?实在说不通啊。但是不管说得通说不通,王红给出的离婚理由就只有这一个,且态度坚决,不容商榷。许亮没有办法,只好同意离婚。在协议如何分割财产时,王红倒也爽快,她什么也不要,净身出门(房子婚前也就是许亮的,几件旧家具原本就值不了几个钱)。不过净身归净身,家里的存款包括一点国库券也都不见了踪影。
离婚的真相许亮是以后才知道的。左邻右舍都知道,并且还长时间地议论纷纷,他自然迟早也要知道的。
许亮的家在老城区的一条小巷里,这条小巷有上百年历史了,基本都是些灰暗低矮的平房,或大或小的院落。因为家家户户住得极不规则,所以并无统一的信箱,邮递员来送信时总是送到各家门口,喊一声,有人出来就把信递到手上,没人出来则把信从门缝塞进屋去。许亮去海口不久,原先负责给他们这条小巷送信的女邮递员因为怀孕,换成了一个小伙子。送信的时间一般是下午五点钟左右,那时正好王红已经下班在家了。邻居们告诉许亮,王红的信不知怎么特别多,几乎每天都有。起初,那小伙子把信递给王红就走,时间长了,两人就说几句话,又过了些时间,他们开始有说有笑的还聊聊天,再往后,小伙子送完信,有时就干脆留下来玩玩、接着吃晚饭了。因为是平房,家家户户挨得近,门窗一开就能看到别人屋里去,邻居们说,王红招待那小伙子可像回事了,在家里整一桌子好菜给那个小伙子吃,还有酒呢。后来,某天清晨天才刚蒙蒙亮,有个早起的邻居看见,那小伙子偷偷摸摸地从王红的屋里溜了出来。对了,邻居们又说,王红还去过外地两次,每次都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去海口看丈夫了,她是去看你了吗?许亮断然否认了。呵,这么说来,她大概是和那个小伙子去外地旅游了。拿着许亮在海口挣的血汗钱和情夫外出旅游,这种事王红也干得出来呀。
“那小伙子长什么样?”许亮问邻居。他从海口快回来之前,原先负责给他们这条小巷送信的女邮递员生完孩子,又回来送信了,所以他没有见到那个小伙子。
“个子高高的,”邻居回答,“雪白粉嫩。”
事情到此就已经很清楚了。应该说,正是许亮对王红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导致他被戴上了绿帽子,继而又导致了他和王红的离婚。试想一下,假如许亮对王红的思念没有那么刻骨铭心,或者说思念归思念,但还达不到刻骨铭心的程度,比如说只是淡淡的思念,或偶尔思念,那情况会怎么样呢?那他就不会几乎每天给王红写一封信了,顶多也就是一两个星期,或个把月才会给王红写一封信了,这样一来,那奸猾的小白脸就不可能如此频繁地跟王红见面了,那他还能够得手吗?是啊,坏就坏在这思念的程度上了,许亮真是追悔莫及。要是干脆不思念,那这奸猾的小白脸恐怕今生今世都无缘跟王红见面呢,更别提搞腐化了。许亮甚至想象到,那奸猾的小白脸把自己给王红的信送来后,王红才不会急着看呢,说不定等到两人上了床,玩够了,王红才会拿过自己的信来,然后两人偎依在床头,对自己那些饱含深情的话(或许还有那信纸上的泪痕)一边看一边调笑,等到调笑够了,没准两人又来了情绪,再玩上一把。这想象太伤人了,什么样的人才干得出来这种事啊。
许亮向邻居们说,他想见见那个小伙子。邻居们以为许亮要进行报复,这当然是大快人心的事,如果干下了这种勾当而不受报应,天理何在。一个邻居主动提出,他愿意带许亮去邮局认认那个小子,他说他前几天去邮局还见过那小子呢。他们去了,邮局里人很多,他们挤在人群中向营业柜台里张望。邻居做了个手势,又悄悄地对许亮说:“看见了吗,就是那边那个正在收钱的家伙。”那小伙子很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二三岁,长得的确如邻居们所说,“雪白粉嫩”,如果再细致描述一下的话,他还有着宽阔的额头和高高的鼻梁,乌黑浓密的头发带着自来卷,实话实说,小伙子长得相当清秀。
许亮真的想要报复吗?想恐怕是想过的,但也仅仅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落实到行动。打打杀杀的事情不符合他的性格,此外他也有点原谅王红了:那样一个小白脸,对于独居中的年轻女人来说,也许的确是难以抗拒的。是呀,归根结底,可能还是要怪自己写了那么多信呢。这以后,许亮只要有事来到邮局,总要站在一旁,悄悄地朝营业柜台里那个小伙子凝视一会儿,同时想着,他和王红还在一起搞吗,或者已经同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了?
又过了大半年,许亮有事来邮局的时候,那个小伙子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调到别的地方工作去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许亮早已是今非昔比,当年的那个寒酸小子,便是现在人称“许总”的啦。
许亮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他从海口回来后,没再回他原先工作的那家无线电厂,不好意思回了,创业创成了穷光蛋,连老婆都弄没了,哪儿好意思再回去呢。正好那时供电局招外线工,这是个既苦又有危险的工作,没什么人愿意干的,许亮既然没关系进好单位,只好将就着去供电局干上了这份外线工(他有电工执照,正好符合招工标准)。那时,供电局还没有改制,算是比较差的单位,但正是在这比较差的单位里,许亮凭着自己的勤奋和踏实,竟一步步地干出了名堂。他先是当上了线路班的班长(与此同时他还考取了夜大,三年后拿到了大专文凭),接着是生产技术科的副科长、科长,供电分局的用电科科长、副局长、局长,到供电局改制成供电公司的时候,他到市公司当上了副总经理。现在谁都知道供电公司是多么好的单位,国家垄断行业,工资高,待遇好,没有过硬的关系休想进去。再说说许亮的婚姻。他进供电局的第二年,通过别人介绍,和本单位财务科的一个安分贤惠的姑娘结了婚,然后有了个女儿。现在女儿在外地的一所大学读研究生。
偶尔,许亮还会怀着一丝怜悯地想起他的前妻王红。关于她的情况,他早先几年通过他和王红都有联系的一个朋友,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她去了上海,又去了深圳,先后和几个男人姘居,其间好像还有男人为了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然后她就出国了(哪国不清楚),再然后她就音讯杳然了。不难猜想,她这么瞎折腾,日子一定过得不会太顺当。但这能怪谁呢?此外,在想起王红的时候,许亮还会顺带着想起那个小白脸邮递员。关于他,许亮如今心里竟有一种感激之情。试想,当初如果那个小白脸邮递员没有出现的话,那许亮和王红的婚姻肯定还会继续下去,甚至继续到现在都有可能。那将是一幅多么可怕的情景啊!现在许亮对王红是个什么样的人看得已经非常清楚了,好坏且不论,但对于一个丈夫来说,王红无疑是个火坑。那么,“舍身”把许亮早早地从火坑里救出来的是谁呢,不正是那个小白脸邮递员吗。另一方面,如果那个小白脸邮递员没有出现的话,当年许亮也不会进供电局——现在的供电公司,那许亮如今的家庭和事业,统统都无从谈起了。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许亮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间接地拜那个小白脸邮递员之所赐。生活真是奇怪,你开始以为很坏的事情,后来却发现其实是天大的好事,同样,你开始以为的好事,后来却发现可能并非如此。
最近,许亮和妻子卖掉了城里的公寓,在东郊的“丽景花园”高尚小区买了套双联别墅,别墅上下三层,二百八十多平方米。小区背山面湖,景色极其优美,配套设施也很齐全,有健身馆,小学,幼儿园,超市,饭店,菜场,社区医院,邮局,等等。总之,住到这里,许亮今后也就不会再搬了,他的人生仿佛也一步到位,再无缺憾了。
星期六,吃过中饭后,妻子因为要在家里收拾整理东西(他们刚搬来没几天),让许亮去趟邮局,把她才给女儿买的几件衣服寄给女儿。许亮出了门,沿着幽静的林荫道,向小区大门走去。这小区刚落成不久,搬来的住户不多,到处见不到几个人。许亮走出小区大门,向右拐到新建的商业区,邮局在一溜店面的最旁边,许亮推门走了进去。里面整洁干净,阳光透过大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大概是因为中午,这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大理石工作台后面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姑娘,另一头坐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正举着一面小镜子在刮胡子。许亮走到那个姑娘面前,递上了包裹。然后他付过钱,拿了回执,正要转身离开,这时,另一头那个在刮胡子的肥胖的中年男人,刚好把遮挡他一部分脸的小镜子拿开了,许亮一下子看清了他的脸的全部。
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许亮在记忆中搜索着,很快就想起他是谁了:当年的那个小白脸邮递员。他的变化多大啊。从前那乌黑浓密带着自来卷的头发,现在已是稀稀拉拉露着粉红色的头皮,一张肉嘟嘟的脸上泛着油光,上面还有些褐色的斑点,两个眼袋很大,脖子已经差不多和头一样粗了。许亮凝视着他,倏忽之间,他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场景。多年前,也是在邮局,也是自己在一旁悄悄地凝视着这同一个人。场景,人物,都没有变,只是这中间相隔了很多年,然后,人的心境就彻底改变了。现在,许亮已经记不起当年自己凝视着他时,曾经想过些什么了,而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却异常鲜明地产生了一种想法,那就是走过去,和他像朋友似地聊上一会儿。许亮想和他聊什么呢?当然了,许亮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是谁——这可能要费点事:绝不能让他以为自己抱有任何敌意,同时,还要让他充分相信自己的善意。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许亮想问问他的情况。不过,一望而知,他混得不太好,这把年纪了还跟年轻姑娘一起坐柜台,并且还是跑到城市东郊这么一个新建的小邮局。那么,假如他的情况真的很糟糕的话,许亮甚至想到,自己可以帮他一把。至于怎么帮,可以跟他商量一下,比如把他调去一个好点的单位——许亮是有这个能力的,那能让他的收入大幅提高。另外,许亮还想到,如果真跟他聊天的话,除了一开始自我介绍的时候,必须要说到自己的前妻王红,接下去还有没有必要再跟他谈谈王红这个人呢(心平气和纯客观地谈,就像谈他们共同的一个老熟人)?毕竟他们两个人是通过她才发生了一点关系。这全看他吧,他愿意就谈,不愿意就算了,许亮无所谓。是的,许亮只是想跟他非常轻松地随便聊聊,不带任何目的,也不带丝毫情绪,如果能聊得好的话,许亮甚至还想跟他往深里聊聊,比如聊聊生活本身。
许亮走了过去,隔着大理石工作台在他面前站住了。许亮有点紧张,一时没有开口。这会儿他正半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用刮胡子刀刮着自己的下巴,很享受的样子。他刮得很慢,很仔细,正着刮刮,再反着刮刮,一边刮,一边还抬起另一只手摸摸刚刮过的地方。他为什么不用电动剃须刀呢,许亮想。
“你好,师傅。”许亮说。
他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许亮一眼,停止了刮胡子,接着他就冲许亮扬起了厚实的下巴。
“干净了吗?”他说。
“什么?”许亮莫名其妙,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下巴刮干净了吗?”他说。
许亮愣了一下。“干净了,刮干净了。”
“干净了就好,”他放下刮胡子刀,“你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我认错人了。”许亮小声嘟囔着,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