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
1
已经二十年了,第十三封信我还是没送出去。
这封信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心里,没想到这一放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里,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把它带到哪里;二十年里,我始终没放弃寻找收信人,也从没想过放弃。
我是在十四岁那年的暑假找到这些信的,信是父亲在半年前的那个冬天丢失的。
那年初一期末考试之前,数学老师因为有事请假,每逢数学课,我所在的初一一班便合到二班一起上课,平常班与班之间很少来往,交往的只是以前熟识的同学。几天的数学课上下来,我便和新同学李晓唐熟识起来。李晓唐问我喜不喜欢吃瓜,我说喜欢。李晓唐高兴地告诉我“:我家种了很多瓜,有甜瓜、香瓜、脆瓜,熟透的时候,连脆瓜都甜!”
“我现在都想吃了……”
“那等放假的时候你去,瓜地就在欢河边,吃完还能在河里玩,能洗澡也能逮鱼……”
“你家在哪儿?”
“渡口村……”
“渡口村?”我诧异地问道。
“是啊——”李晓唐说“,欢河一直自北向南流淌,到我们村南,拐了个大弯,变成从西向东流,河宽水流不快,河底是砂姜地,我从小说跟父亲在河里逮鱼,他可是村里响当当的逮鱼高手……”
我知道渡口村,因为父亲就是在渡口村旁的欢河里冻死的。他被发现时,已经和冰雪冻在一起。
母亲后来告诉我,那天父亲推车上班时,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下了整整一夜雪,父亲出门的时候雪还在下,直到晚上雪依然没停,天完全黑下来时,母亲见父亲没来,急慌慌地赶去吴镇邮电所,所长告诉她父亲早上取信出去一直没回来。
说起来父亲那天完全可以不用送信,因为以前父亲的同事也经常这么做——每逢遇到雨雪天气,他们便把信攒上一两天,等天气好转再去送。父亲却从没这么做过,无论风雨交加,还是大雪封门;无论酷暑,还是严寒,他都会把信安全及时地送到收信人的手里,因此他常常很晚回来,有时也会在第二天回来,所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所以谁都没在意。所长安慰母亲说:“这么大的雪,老陈跑这么远的路,肯定会找地方过夜。我以前送信晚了,也会随便找个人家借宿,他这么大人了,你根本用不着担心,我们这些人在外都习惯了,等雪停下来,他指定会回来……”
可事情远不止所长说得那么简单。一连等了三天,雪终于停了,可父亲还是没回来,所长也坐不住了,他召集邮电所里的人,沿着父亲送信的线路一路找下去,终于在渡口村通往周庄的路上发现他的自行车,在欢河找到已经冻僵的父亲……我和母亲、姐姐赶到时,父亲已经被抬到岸上——他蜷缩着身子,抱成一团,全身都被冰包裹着,像个巨大的琥珀,绿色的衣服在冰的冰冻下愈加鲜艳、耀眼。父亲大张着嘴,像在呼喊,又像在努力吸气,眼睛瞪得很大,从透明的冰冻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眼球里的血丝……一路上没哭的我,看到这一幕,心一紧,“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眼泪泉水似的流出来。那一刻,父亲虽然在眼前,我却觉得他离得那么远,远得让我难以触摸——前几天父亲还抱着我,用自行车推着去吴镇卫生院打针——现在却被冰封着,虽然与我们想望,却隔着一层厚厚的永远都消融不了的冰……父亲死时的样子一直印刻在我脑海里,以致很多年后,只要一闭眼,我就能看到那个冰坨里的父亲,就能感觉到他临死挣扎时的痛苦。
没有人知道父亲是在送信的路上跌进欢河,还是在送完信回来的路上跌到河里去的。我知道那时候谁也不愿去问,也没有人愿意去追究。
我跟母亲说等放假的时候,去渡口村的同学家里玩,母亲知道我并不只是玩,便欣然答应,还说我长大了。其实我想去那里的原因,一是去看父亲滑落河底的地方,想知道他到底是在去的路上,还是回来的路上掉进河里的。更多的原因则是想找回父亲的邮包,看看里面还有没有没送出去的信。因为自从父亲死后,没有人问起他的信送没送完,我一直都想弄清楚。我知道,如果邮包里还有没送完的信,父亲肯定死不瞑目,他不愿意那些信中断在他手里。
父亲很喜欢他的工作,这一点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也喜欢他的装扮:衣服、帽子、邮包,连自行车都是绿色的,每当看到他穿戴整齐,一种发自心底的敬仰油然而生——父亲看上去很神圣,他送信的工作也让我一直觉得很神秘。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父亲怎样给人送信,只知道他每天一早骑上自行车,背上邮包出去,直到晚上才回来,有时一直到我睡着之后他还没回。父亲经常告诉我,每一封信都是一个希望,寄信的人期待他们的信能早一天送到收信人手里,也盼望着早一天得到收信人的回信,信成了他们相互联系的通道,如果这个通道断了,寄信人和收信人就联系不到了,他们的希望和期待就都没有了……父亲的话我虽然听不太懂,但我知道父亲对信有种特殊的情感,这种感觉也深深地吸引着我,诱惑着我想要知道那些神秘的信里都写什么,我一直等待机会,想一探究竟。
那是我还在上四年级的时候,一天晚上,父亲回来把邮包扔在桌上,趁他吃饭的时候,我悄悄把邮包拿到里屋,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果真有几封还没送出去的信,我兴奋地拿出一封,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发现信封得很严实,无法用指甲盖启开封口,于是找来母亲做针线用的剪刀,贴紧封口,用刀锋一点点地朝上启,直到将信打开,我的心“怦怦”直跳,拿出信的那一刻,我的心几乎跳了出来,轻轻展开信纸,信总共两张。我瞪大眼睛仔细地看,耳朵支得老高,听父亲在屋里吃饭的动静。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却没认出几个字,因为信上的字写得太潦草,我只能辨认出“哥”、“回”、“十五”、“弟”几个字,其余的字无论怎么看都看不懂,更别说信上到底说些什么了,正呆愣时,听到父亲收拾碗筷的声音,我赶紧把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折好,因为紧张,想装进信封里,却怎么也装不进去,这时,父亲已经走到我跟前:“雨生,你干什么呢?”
我呆呆地愣在那里,一手拿着信封,一手拿着信纸,惊恐地望着父亲。父亲紧绷着脸,从我手里抽出信封和信纸,他把信封放在嘴边,用力一吹,信封便鼓了起来,张开一个大口,毫不费力地把信纸装了进去,又从桌子上的糨糊瓶里挑出糨糊,把信封好后放进邮包里。父亲做完这一切后,坐在我面前,郑重地对我说:“你知道信是什么吗?”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想说话,只默默地摇了摇头。
“信首先是一种信任,只有信任做基础,寄信的人才会把信交给你,让你去送。你只有把信送到收信人手里,才不辜负人家对你的信任,只有这样,你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否则的话,别人也不敢把信交给你,你说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别人尊重你,你就更应该尊重别人,怎么做到尊重?你送信是尊重,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偷看别人的信,就是把信送到了,也不算尊重,你说是不是?”
我羞愧地抬头看了看父亲。
父亲接着说:“……所以,别人的信你是不能私自拆开偷看的,无论什么样的信,无论里面写的是什么,你都没有权利去看,做人就要做个让别人信任的人,要做到诚实守信其实,偷看别人的信跟偷别人的东西一样,小偷偷的是东西,你偷的是别人的秘密……”
“爸……我知道错了——”
“只有一种情况可以看别人的信,那就是在收信人许可的情况下,我以前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收信的人不识字,他们让我拆开之后再念给他们听,你懂了吗?”
“嗯。”我应了一声,“以后我再也不偷看别人的信了,我要像你一样,做一个让人尊重的好邮递员!”
那一次,我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连批评我的话都没说一句,却让我终生难忘,他的话我始终铭记于心,甚至连他说话的表情我都记得,虽然那一次我的心有些释然,但偷看别人秘密的愧疚感一直压在我心里,正是这种愧疚,更加深了我对他工作的向往……
2
我随李晓唐骑着自行车,从吴镇中学出发,一路向北,穿过欢河大桥,再沿着河岸向前骑行没多远,就是父亲掉进欢河冻死的地方。欢河水流湍急,由于刚下过雨,河水浑浊,河岸上绿柳成荫,杨树参天,我已经完全认不出那个被冰雪覆盖的欢河了,它已变得面目全非。我分辨不清父亲到底是从哪个地方跌下去的,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但我知道他早已随着冰雪的消融被带走了——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仿佛看到父亲推着自行车,在风雪中艰难地行走,因为雪太厚,他每走一步,都得把脚抬得老高,在落下去之前还得试探着,棉絮一样的雪落在他身上,打在他脸上,让他分辨不清路的方向,身体的疲累让他难以支撑,但他还是坚持着朝前走,雪早已融成了水,可父亲已经不在了……
“陈雨生,你发什么愣啊?快点走,马上就到我家了……”李晓唐见我停下来呆呆地看着欢河,不耐烦地说。
“我想看一看——”我怕他看到我的眼泪,赶紧擦了擦,想告诉他关于父亲的事,但张了张嘴,还是忍住没说出来。
“这有什么看的?你没见过水啊?”李晓唐说,“我们那里的人,天一热,就到欢河里洗澡,男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白天晚上都有人洗,那里的水清,也不深,这里水太急,等会儿到家,先带你去地里摘瓜吃,吃完再去河里洗澡……你可别说你不会水啊?”
“我——我不会——娘怕我淹着,从不让我去河里——”
“到时候我教你!”
“好的……”
李晓唐带着我没有回家,而是直奔他家的瓜地。我还是第一次亲手到瓜地里摘瓜。我没想到瓜地里原来这么有意思,绿油油的瓜秧爬满地,一个个圆的椭圆的瓜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黄的,有绿的,还有白色的,煞是好看,李晓唐摘了几个熟透的甜瓜,抱到欢河边,我还没等洗干净,便吃了起来。第一次吃到又香又甜的瓜,而且是在满地是瓜的情况下,我一口气吃了两个,当第三个吃到一半时,虽然看还想吃,肚子却盛不下了。
我可能是渴了,骑行一路,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出了一身汗,全身虚脱似的,路上的焦渴难耐,在瓜的浸润下,就像装满水的气球,毛孔立时陡张起来,在第二个甜瓜吃到一半的时候,汗眼泪似地涌出来,我都想象不到在瓜的作用下,汗会出这么快。夕阳西下,坐在河岸上,太阳红彤彤地照在河面上,立时染红河水,刚才洗瓜的时候发现,这里的水的确没有欢桥上看到的水那么浑浊,虽不清澈透底,也绿色可人,靠近岸边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河底的沙子,被冲击变形后泛黄的砂姜,还有游动的鱼群,它们很小,小得几乎看不到,就像河底里突然冒出的一串串气泡,难以捕捉,可能是它们闻到了瓜的香甜,才循味而来的,只是在清洗瓜的时候,才偶尔感到它们触碰你的手。
“这么小的鱼?看都看不见——”
“什么?”蹲在岸边的李晓唐对我撇了撇嘴,“这也叫鱼?我们都叫它‘洗脚鱼’,你把脚放河里,它们会啃你的脚,能把你的脚洗得干干净净——”
“不叫鱼叫什么?”
“就这鱼?”李晓唐看了一眼,不屑一顾地说,“这鱼我们根本不逮,就是想逮也逮不住!”
“为什么?”
“哪有这么小的网啊?除了用蚊帐朝上兜——我小时候用手也能逮住,可逮它一点儿用也没有,就是吃也费劲啊!”
听他一说,我忍不住把瓜放在岸上,双手伸进水里,看到鱼群,用手一捧,抬出水面,眼看着鱼在手里,一瞬间全无踪影。这样试了几次,李晓唐风头,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服了你了,逮这么小的鱼,还费这么大劲!”
“看着逮到了,可一捧出来,手里什么都没有……”
“让鱼先进到手里,你得慢慢朝上捧,你一使劲,别说是鱼了,水都没了——”
我又试了几次,依然没逮到鱼。这时,李晓唐把手伸进水里,捧出一捧水,端到我面前:“你看——”
两条小鱼在他双手捧着的水里左右冲撞,急躁地想找出口,不一会儿,李晓唐手里的水越来越少,两条鱼更加欢腾,游得越来越快,直到他手里的水全部从指缝间流出,两条鱼泥鳅似的在他手掌里拨动,我才发现,它们很小,就像剪掉的指甲盖一样:鱼肚泛白,鱼脊灰黑,它们扭曲着身子,跳跃着。
“看见没?它们就这么小,长也长不大!”李晓唐说着,双手朝水里一放,两条鱼立时不见踪影,他把食指和拇指完全张开,对我比画了一下说,“这鱼最多就长这么长——逮都不好逮,全是刺,我们都不吃!”
“那吃什么鱼?”
“鲤鱼、鳜鱼、草鱼,鲶鱼……我可不喜欢吃鳝鱼,我害怕,跟蛇似的……”
“上哪儿逮啊?”我半信半疑地问,“要都这么小的鱼,得长多少年才能吃啊……”
“这边水浅,根本没有多少鱼,再朝上——”李晓唐指着西边说,“那里水深,听我爸说,他在那里见过鏊子这么大的乌龟!”
“那不成精了?”
“你不知道,我们村原来一发大水就淹,水一退,河里沟里都是鱼,你没看河岸这么高?后来听说把欢河改道,才没淹着,当时传说就是因为这里的水深,那个大乌龟只要一现身,村子准保被淹,所以我们村只要谁逮到乌龟就会直接扔河里……我听说在上游那个潭子里逮到过大鱼……”
“怎么逮的?”
“是有人用炸药炸鱼,两米多长的一条鱼,两个人抬才抬得动……”
“那乌龟呢?”
“没听说——”李晓唐摇着头说,“后来全村都被淹了,从那以后没人敢去那里再炸鱼,连我爸都不去那里药鱼……”
“怎么还药鱼?那鱼还能吃?”
“不是药,是用酒泡完粮食,把鱼灌醉,在上游撒上药,下游直接往上捞就行了……”李晓唐得意地说,“不光药鱼,那是在夏天逮鱼,冬天欢河结冰,也一样砸开冰冻逮鱼,那才叫有意思呢——”
吹过来的风失去了午后的滚烫,我顿时全身清凉。这时,李晓唐三下两下脱光衣服,走到河边,一头扎进水里,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在河中央探出脑袋,我突然发现他就像一条鱼,他在水里游动,不停地翻卷水花:“陈雨生——快下来——洗个澡!”
看着李晓唐游得那么欢,我真想像他一样扎到水里,可我不会凫水,但一身黏糊糊的汗,让我不由脱下衣服,来到河边,试探着走到刚没腰的地方,用手撩水朝身上浇。李晓唐见我不敢下水,手掌用力击水朝我身上打,水花溅湿我的全身,连眼睛也睁不开了。李晓唐拉着我的手臂,硬往水深处拽,我极力朝河岸上挣,边挣边乞求道:“李晓唐,求求你了!别拽我,我真不会水——”
见我有些急了,李晓唐才收手,嬉笑着说:“你真笨!水都不会!”
就这样,他在河里游,我在水浅的地方洗,直到太阳落下,我们才上岸。推着自行车,往他家走的时候,我才发现渡口村不大,就像欢河臂弯里的一个婴儿。
李晓唐家住在村子最南面,离欢河很近,一个阔大的院落,院子东面有一棵高大的枣树,西面是一个石磨,我知道他在学校里吃的煎饼应该是用它磨出来的,每次吃到,我都觉得满嘴流香,直到多年之后,我还在回味那股饭香……肚子里有了瓜,我们随便吃了点煎饼,喝了碗稀饭,便跟着李晓唐来到他住的西厢房里,屋子里摆着各种各样的渔网,他一一向我介绍网的用途,我虽感到新奇,但没见过用网捕鱼,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用。靠墙角的地方立着三个新麦秸打的苫子,他抱起一床说:“你再拿一个,咱们去路边乘凉……”
当我抱起里面的苫子时,墙角堆积的一撂杂物突然倒塌下来,我赶紧放下苫子,把杂物捡起来重新撂到一起时,突然看到一个帆布包,上面满是灰尘,我赶紧用手拍了拍,虽然很旧,但借着昏暗的灯光,仍能看到上面印着“人民邮电”四个大字,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促使我打开邮包,仔细翻找了一遍,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转身问李晓唐:“这邮包哪儿来的?”
“放家里老长时间了,”李晓唐见我神情凝重,说道,“我爸让我上学用它背书,我嫌难看,就没用,一直扔这儿,我都忘了!”
“邮包是你爸的?”
“不是——是他在欢河上捡的!怎么了?”
“什么时候?”
“去年冬天……在雪地里,他本来想去河里逮鱼,凿冰挖洞的时候发现的……”
“里面有没有信?”
“这——我还真不知道,他没跟我说——他给我的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有……”李晓唐疑惑不解,“你问这干吗?”
“这是——我爸的邮包……”
“怎么会丢在欢河里?”
“他冻死了……”我哽咽道,“为了送信,他冒着风雪,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冻死了……邮包一直下落不明……我也一直想知道他送没送完信……”
“对不起,这些我都没听我爸说过,”李晓唐安慰道,“走,咱们这就去问他!”
李晓唐扔下苫子,拉着我去路边纳凉的地方找了一圈儿,没有他父亲,我们又跑到欢河边,才找到他,他刚洗完澡,正坐在石头上抽烟。
“爸,陈雨生想问你个事儿!”
“你看你们,跑一身汗还不赶快下河洗个澡凉快凉快?”
“李叔,我想知道那个邮包是不是您在欢河上捡到的?”
“什么邮包?”
“就是你给我让我背书的绿色帆布包!”李晓唐说。
“您捡到的时候,里面有没有信?”
“问这干吗?”
“那是他爸的邮包……”
李晓唐接过话,急切地说:“他爸是为了送信才冻死的!”
“这样啊——”李晓唐的父亲迟疑了一下,狠狠抽了一口烟,长叹一声说,“怎么会这么这样啊,真是……”
“你快告诉他邮包里有没有信?”
“人都不在了,还管这些干什么?”
“邮包里是不是有信?”李晓唐生气地问。
“是有一打儿……”
“在哪儿?你扔了?”
“我又不识字,也不知道上面写什么,后来我看包挺好,让你当书包用,你也不用,就扔西厢房了……”
“信呢?你扔了?”
“没扔,我连动都没动,就都铺床了!”
3
就这样,我在李晓唐父亲铺床的苫子底下找到了父亲没送完的信,一共十三封。信全都完完整整地封着,看上去一动也没动,只是被苫子压得凹凸不平。我一封封地用抹布擦干净,装进邮包里。把它们背回家时,我没告诉母亲,担心她看到会伤心。我把十三封信一封封摆放在书桌上,久久地看着它们,心里无比沉重。想着父亲每天骑车来往于村庄之间,把信送出去,再从邮筒里取回寄出的信带到所里。我是后来才听父亲说的,他告诉我,那些盖了邮戳儿的信都是外地寄到这里的,没盖邮戳儿的是他从村人手里或者邮筒里拿回来的,这些信都要交到邮政所,加盖邮戳儿,再由别人送到各地。我仔细看了这十三封信,它们全都盖了“吴镇邮电所”的戳儿,我知道这些都是父亲没送完的信。我一直想找到父亲的邮包,想着把父亲没送完的信送出去,可当真正面对这些信时,我却突然畏惧、茫然了——欢城市蒙县吴镇槐南村闽伟(收)、欢城市蒙县吴镇夹谷村魏明达(收)、欢城市蒙县吴镇洪家湾村张运光(收)……看着一封封写着陌生地名、人名的信,原先的豪情一下落到谷底,完全没有了找到信时的冲动和兴奋。我不知道这些村子都在哪里,连名字也都没听说过,更别说那些陌生的收信人了。
我感到一阵阵的胆怯。
我们家住在吴镇驻地,除了吴镇小学、中学,我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也几乎没离开过吴镇。唯一一次离开吴镇,是在姐姐考上高中的时候,因为高中在蒙县县城,父亲带我一起去送她,也想让我感受一下,以便更好地学习,但那一次我也只是在蒙县高中门口转了一圈儿,至于县城之外的地方,我根本就没去过,不知道蒙县有多大,甚至不知道吴镇有多大,我担心自己找不到信封上的村子,找不到那些收信人,也害怕见到他们……
一连几天我的心里都很纠结,那些信雪片一样在我脑海里起起落落,时不时地钻进我梦里,连作业都写不下去,于是我暗下决心,利用假期的时间将这十三封信送出去。可我不知道村庄的具体位置,到吴镇图书馆,找到地图册,翻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标注更详细的吴镇地图。没办法,我只好将十三封信的地址记下来,装作找同学似的问母亲、问姐姐,然后按照由近到远的顺序排列,先送近的后送远的。离吴镇最近的就是洪家湾村,那也是我第一次替父亲送信。
我对母亲撒谎说去找同学玩,骑着自行车,去洪家湾给张运光送信,虽然母亲告诉我洪家湾的大体位置,但想象中的方位和现实还是相差太远,于是只能边走边问,让我想不到的是,竟然很顺利地找到了洪家湾,当我把信交到张运光手里,看着他惊喜的表情时,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更让我激动的是,他不仅没问我信为何来那么迟,还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谢谢”,那时我才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冒着风雪那么着急去送信了,第一次成功把信送到收信人手里,给我了莫大的信心,第二天便送去了第二封信。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又送出了几封。
那天,我去夹谷村给魏明达送信,不巧自行车坏了,本来告诉母亲下午就能回来的,可直到半夜我才回到家。母亲和姐姐都没睡,见我进家,母亲又急又气:“跑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我把自行车支好,撒谎道,“去同学家玩了!”
“咱妈到处找你,都快急疯了!”姐姐拽着我的胳膊,一巴掌打在我后背上,但我一点都没觉得疼。
“你姐也急哭了!”母亲抽泣着说,“一早就骑车跑出去,也不说去谁家,我们找都没法儿找!这么黑的天,你不知道早回啊!”
“对不起,妈——”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回来的路上,自行车链子断了,又没办法修,我只能一路推着回来了……”
“到底去哪儿了?”姐姐问道。
“夹谷——村,我同学在那儿……”
“哪个同学?我明天去问问!”
“就是同学……”
“你还没吃饭的吧?”母亲心疼地说道,“还有稀饭,我去给你热热,你先喝点水,吃块煎饼……”
我喝了整整一茶缸水,吃饭的时候,姐姐又说:“这些天天天往外跑,作业也不写了?”
“我写完了!”我分辩道。
“写完也不能乱跑!明天哪儿也不能去!”
“我又没乱跑!”
“别跟坏孩子不学好!”母亲也说道。
“我没有!”
“那明天在家好好复习!”姐姐说,“以后哪儿也不能去!”
“我——”我迟疑了一会儿,看着母亲和姐姐担心的样子,我不敢再骗她们,把找到父亲邮包去送信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们,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全都哭了。
从那以后,每当我说要送信的时候,母亲都会爽快地答应,像送父亲出门一样,提前给我装好煎饼,还特意用父亲用过的铁壶给我装满水,背上父亲的邮包、水壶,我顿时觉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在母亲和姐姐的鼓励下,十二封信全都顺利地送到收信人手里,只有最远一封寄给吴镇周庄村骆之柳的信一直都没送出。
4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封没送出的信一带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里我几乎无时无刻不想着它。说起来也奇怪,这封信的信封很特别,跟别的信封完全不一样,它用厚一点的白纸糊制的,折叠也不像普通信封那样平行折叠,是对角斜着折叠而成的,背面看上去就像一个可以打开的钱包。信封上的字写得很认真、很隽秀,一笔一画的,不像别的信封上的字写得很潦草,需要仔细看上几遍才能辨认出来。这封信一看就知道是女生写的字。别致的信封很薄,即便很薄,也透不出信里的字,整封信摸上去只有一张牛皮纸的厚度,我能猜到信封里只装一张信纸,信的内容也应该很简短,寄信人的地址也很简单,只写了“欢城大学”几个字。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欢城在哪里,只听姐姐提起过,姐姐虽然没去过,但她听人说过那是一个挺好的大学,她也想报考那所大学。
我不知道周庄到底有多远,只听说它在吴镇西北方向。我告诉母亲去送信的时候,她很担心我会迷路,吃饭的时候,母亲用商量似的口吻问姐姐:“雨楠,要不你今天不复习了,和雨生一起去周庄送信吧?”
“我自己去!”我立刻拒绝道,“让我姐在家好好复习吧……”
“你就是不听话!”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唉——你要是听一点话,你爸他也不至于——”
“妈——你别再说了——”姐姐在一旁叫了一声,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我知道母亲想要说什么,心里一阵剧痛,仿佛一下又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天阴沉了一晌,终在傍晚的时候,从天空中急速落下盐粒似的雪。雪落在地上,又弹起老高,像元宵节晚上燃放的烟花,飞舞四散,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听上去就像蚕吃桑叶,让我有种麻酥酥的感觉。不一会儿,原本干燥的地上便湿乎乎一片,像刚洒过一遍水。
母亲倚着门坐在屋里纳鞋底,我知道那是给父亲做的棉鞋,母亲说,父亲穿鞋快,每天都走很远的路,骑一天的车,穿了快三年的棉鞋也不暖和,脚都冻肿了。父亲老说不急,等给我和姐姐做好新棉鞋以后,再给他做。冬天刚一冷的时候,我和姐姐就穿上了新棉鞋,直到现在下雪了,父亲的新棉鞋还没做好,每次提起来,母亲总要自责一阵。
我和姐姐在里屋写作业,看着窗外的雪,听雪粒细碎的声音,我的心早已飞了出去。草草地写完作业,跟母亲说做完了,便一溜烟地跑出去。
跑到街上才发现很多像我一样的孩子都在雪里疯跑,我也撒欢似的追逐他们,没过一会儿,地上便白茫茫积了一层雪粒,我和他们一起用双手小心地从地上拢起雪,抟成一个个雪团,相互投掷。雪越下越大,后来,随手就能抓起一团雪投掷。我们越玩越兴奋,完全顾不上已经湿透的棉袄。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们才各自回家。回到家里,我才发觉全身早已湿透,外面冰凉的雪水往里渗,里面的汗水往外冒,棉袄、棉裤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母亲见状,又急又气,让我赶紧脱下棉袄、棉裤,进到被窝里,被窝很凉,我被冻得瑟瑟发抖,父亲端着热好的汤让我坐在被窝里喝,拿着卷好的煎饼给我。我吃完后便睡了,半夜的时候,浑身哆嗦不止,父亲起来用手一试,说我发烧了。他给我吃了一片退烧药后,烧还是没退。父亲害怕我烧出毛病,叫醒母亲,用自行车驮着我,直奔吴镇卫生院。
从我家到卫生院最多五里路,可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雪还在下,自行车不能骑,父亲只好推着,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母亲紧随后面扶着我,一路上跌跌撞撞地来到卫生院。医生测了体温,给我打了一支退烧针,又给我输液,等输到一半的时候,我的体温才慢慢降下来。整整折腾了一夜,快到天明的时候,父亲又用自行车推着我回到家里。
我清楚地记得,回来的路上,母亲唠唠叨叨说我不该在外面疯玩,但更多的是自责,没好好照看我。父亲一直都没说话,也没责备我,只推车艰难地往前走。雪扑簌簌落下来,听着父亲、母亲踩在雪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后悔玩那么疯,湿透了衣服被冻发烧,才不得不去卫生院。我知道父亲送了一天的信,很辛苦,夜里也没合眼,明天白天不能休息,还得去邮电所取信送信……就在那天,也许是那天,也许是第二天,父亲在送信的路上掉进欢河冻死了……
每每想起死去的父亲,我都感到揪心地疼,我知道是因为照顾我没能休息,父亲才被冻死的,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姐姐或者母亲无论是谁,无论她们怎么说我,我都会默默接受。
我见母亲没再说什么,便安慰道:“妈——你放心吧,十二封信我都安全送到了,这封信一定也能送到,就让姐在家复习吧!”
“那好吧,”母亲还是不放心,“要是回来晚了,你——”
“我知道——妈,如果太晚,我就像我爸那样,找个人家借宿……”
“妈等你回来……”
有了送信的经验,对于不熟悉的路,我都会打听,即使走错,也还能按照原路找回来。去周庄要经过李晓唐的村子,因为是去送信,我怕回来晚让母亲担心,所以没去他家,而是沿着大路一直骑行,越走越热,虽然有风,但吹在身上火炭似的,即使在树荫下,也不觉得凉快。全身的衣服早已湿透。我不知道周庄有多远,只希望能早一点到达,早点把信交给骆之柳。为了保持体力,我不得不匀速骑行,实在累了,便停靠在树荫下,喝口水,可一停下来更热,刚喝进去的水一下冒出来,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
就这样,我一路走,一路问,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我才找到周庄。远远地便看到一棵高大的核桃树耸立在村子中央,我心里一阵惊喜,顾不上满身的汗,脚下用力,骑到村口时,看到一群人在路过的树下乘凉,我急忙下车问一个正抽烟袋的中年人:“大爷,您好!这里是周庄吗?”
“是啊,你找谁?”
“我是来送信的——请问骆之柳家住哪儿?”
“骆之柳?”一个老头儿哈哈大笑着说,“苏五,还是你告诉他吧!”
“他早不在了!”
我一愣,嘴里喃喃地说:“怎么了?他——”
“他早去欢城了!”苏五也笑着说,“就是他在周庄,也不住这儿!”
“住哪儿?”
“村西芦苇荡的茅草屋!”
“那茅草屋早塌了!”老头儿不满地白了苏五一眼。
“那——他什么时候搬走的?”
“好多年了!”苏五说,“我都不记得他了!”
“村里人都骂他,撇下老婆孩子就走了!”另一个人说。
“人家也没做那么绝,还带着一个女孩呢……”老头儿看了看我,又说,“他女儿应该有六七岁了吧!”
“你们知道他搬去欢城哪儿了吗?”
“那谁知道?欢城那么大……”老头儿苦笑一下说,“我长这么大,只知道欢城在东南,可一次欢城都没去过……”
“别说是你——”苏五嘲笑道,“咱们周庄除了来这里的知青知道欢城在哪儿,别人谁知道啊!”
“那他家人呢?”
“他老婆早死了,还有一个儿子,叫什么……”
“骆——家——”旁边一个中年人抢过话头儿说。
“对,叫骆家……”苏五说,“那孩子学习好,早去蒙县上学了……”
“他家还有别人吗?”
“没了——”
“那——这信——怎么办?”
“你只能给退回去呗!还能有别的法儿?”
那是我头一次这么沮丧,烈日当头,走了这么远的路,好不容易找到周庄,人却不知去向,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父亲遇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理,是交回给邮电所,还是带在身边继续找?从他们的话中,我知道即使父亲来送信,他肯定也找不到骆之柳,因为骆之柳早在几年前就搬走了。我想父亲可能会把信交到邮电所,再退回给寄信人,可现在父亲不在了,而且邮电所里没有人知道邮包里还有十三封没送完的信,既然我已经接过父亲的邮包,送出十二封信,这一封我不想把它再交回给邮电所,只想找到骆之柳,即使找不到他,也要把信交到寄信人手里……
5
母亲和姐姐答应了我的要求,让我把信带在身边,直到送到骆之柳手里。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这一带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里,我的心就像包着一层厚厚的积雪,难以消融,我知道是对父亲的愧疚,也是对这封没送出去的信的愧疚。
我上高三那年,母亲去世,她在临终前还惦记着那封信,叮嘱我一定要送出去,我一直坚信自己能送出这封信,只是因为学习压力太重,无法全身心投入精力去找骆之柳。那时候,姐姐已经从京都大学毕业,留在京都工作。本来姐姐想带我去京都念书,也好相互照应。
我说:“我不想去,换了环境还牵涉精力,我在这里已经习惯了。”
姐姐说:“京都环境更好,师资教学都是最好的,肯定比蒙县高中更适合学习。”
“你不也在蒙县高中考上京都大学的吗?”
“现在不同了,我想咱们在一起也好照顾你……”
我对姐姐说:“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我。”
姐姐见我执意留在蒙县高中,也不便强求,只说报考大学,一定选择京都,我也爽快答应了她。那天回家,在书橱里翻书的时候,又看到那封信,信封已经有些发黄了,信封上蓝黑墨水写的字因为过于陈旧变得模糊不清了。因为学习紧张,我偶尔会想起这封信,但还是把它收藏起来,用大信封装好,放到盒子里。
高二暑假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周庄,那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每次去周庄我的感受都不相同,我隐隐觉得,周庄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这种力量说不清,道不明,仿佛一直萦绕在我周围,就像我的影子,一直紧随着我,像那棵高耸入云的核桃树,进入我梦里;像一个符号,烙印在我脑海里。去周庄多了,对周庄的了解也多了。它北靠大山,欢河穿村而过,后来我才知道这条穿村而过的河原来就是欢河的一个支流。欢河在周村西南,形成一片宽阔的河道,里面长着茂密的芦苇,一眼望不到头。在村里人的指引下,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去骆之柳原先住过的茅草屋。它就在一座拱桥旁边,茅草屋已经不复存在了,得仔细辨认才能找到原来的地基,站在那里,听风吹芦苇的瑟瑟声,我隐约听到骆之柳的芦笛声,它仿佛在向我倾诉着什么,我能感觉到骆之柳当年独守芦苇的孤寂,仿佛看到他一个人在河岸边行走、散步……
从村里人的口中得知,骆之柳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关于他的传闻很多,他原是下到欢城下乡到周庄的知青,后来被迫留在周庄,我知道他远离周庄到芦苇荡看芦苇,是想一个人清静,村人都说他游手好闲地吹芦笛,还在夜里、在雾里鬼一样地啼哭,会计当得好好的,却不想干,成天捣鼓他的数目字,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骆之柳离开周庄去欢城,据说是去找一个人,那时候我才突然明白信肯定是那个人寄给他的。当我知道骆之柳已经离开周庄去欢城时,我的心里便有了丝丝安慰,我想骆之柳肯定找到了那个寄信给他的人,这封信送到送不到也无关紧要了。虽然是这个道理,可我的心还是放不下,我之所以去周庄是想了解更多关于骆之柳的事,至于寄信人的地址——欢城大学,我本想去那里,但不知道寄信人是谁,因此,从一开始就打消了去欢城大学找寄信人的想法。那么,那人寄信人到底是谁?谁会给这个古怪的人写信?信里都写了什么……这些想法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虽然我渴望知道,但我始终都没打开信。
当再次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我打开它。就像第一次偷偷打开信一样,我找来剪刀,在打开信之前,我还是忍不住朝整个屋子里环顾了一圈,我依然担心父亲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我长吁一口气,定了定神,鼓足勇气,轻轻挑开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封口。在信封打开的一刹那,我的心还是忍不住“怦怦”直跳。一种渴望混杂着羞愧涌上心头,那一刻,我知道难以抑制的欲望已经占据了我的周身。信正如我之前猜到的那样,只有薄薄一张纸,我小心翼翼地展开:
之柳:
收到你的信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关于你对“涡限”的推演,我请一位老师看了,他也一知半解,他已联络李毓文教授,也把你的论文寄给他了,让他看后提些意见。我相信一定会给你带来启发和帮助。
之柳,这些天我一直想呕吐,可能是怀孕了,很担心,如果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在哪里?
很想你。
你的衣梅
12月4日
看完信,我觉得全身无力,瘫软在椅子上,之前看信的欲望顿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愧疚,我仿佛一下失去支撑,慢慢往下沉,无论怎么挣扎都阻止不了往下坠……就像以前做过的梦,眼看从高处落下的石头砸到我身上,无论怎么喊叫都叫不出声,想动也动不了,仿佛被无数条绳索捆缚着,就连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过了不知多久,一个激灵让我突然惊醒,信还在手里攥着,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又一次拿起信,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了一遍,我说不清那是一个梦,还是经历了一次信里说到的“涡限”,虽然我不知道“涡限”究竟是什么,但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了它的存在。面对这封信,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信里除了提到我从没听说也弄不懂的“涡限”,最让我纠结的是衣梅怀孕了——已经过去那么多年,那孩子是生是死?现在又怎么样了?当时的骆之柳肯定不在衣梅身边,那她又是怎么做的?他们究竟为什么没在一起?后来又怎么样了?这些问题仿佛一块块石头不断地向我压过来,直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突然后悔拆开这封信,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我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羞愧,远比上次偷拆信被父亲发现强烈得多,让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知道那个寄信人在欢城大学,她的名字叫衣梅。
可知道以后又能怎么办?我不能拿着信直接去找衣梅,那样的话,她知道我偷看了她的信,一定不会原谅我。可不去找她,一时又找不到骆之柳,信还是送不出去。为此,我犹豫了很长时间,直到高中毕业,我像姐姐一样如她所愿考入京都大学……那一年暑假,我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去欢城大学找衣梅,在大学里,我问了很多老师和同学,他们都说没有姓衣的老师,也从没听说过叫衣梅的老师。我顺便问了问骆之柳这个人,他们同样一无所知。
后来,姐姐去京都大学看我,在宿舍里帮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发现骆之柳的信,于是诧异地问:“这信——你怎么还没送出去啊?”
“一直没找到骆之柳,我就把它带在身边了……”
姐姐拿着信,发现信已经被打开,厉声说道:“别人的信,你怎么能随便打开啊?”
“我——”我羞愧地说,“那天我——因为实在找不到骆之柳,就想看看如果能找到寄信人……也好把信送回去,可我看到信后,就……”
“怎么了?”姐姐见我吞吞吐吐的不愿往下说,索性打开信封,取出信看了一遍,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怎么会这样啊?”
“我——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信……”我低着头,认罪似的说,“后来,我也没敢跟你说,就偷偷去了欢城大学找衣梅老师,可没人认识,也没人知道骆之柳,当时我还有点高兴,如果找到衣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家解释……”
“那解释什么?这么大的隐私让你知道了……”姐姐还想说什么,见我羞愧难耐,于是平静了一下情绪,安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真找到她的话,她也许不会介意你偷看了她的信……”
“可我现在已经没有信心再去找了……”
“为什么?”
“大学老师都没听说过这个人,我还能去哪儿找啊?”
“老师不认识?”姐姐顿了一下说,“那学生呢?”
“我问了一些学生,他们也不认识!”
“这都多少年了?现在的学生上哪儿认识他们去!我是说衣梅当时不是老师,而是当时在读大学的学生……”姐姐沉思了一会儿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应该早不知去哪儿了,出了这样的事,被学校开除也说不准——”
后来,我又通过网络搜索骆之柳、衣梅,并与搜索到的人通过邮件联系,但没有一个是我要找的人。我在搜索信中提到的李毓文教授时,发现他也早已于几年前在京都去世。那时候,我隐隐觉得一切关于信的线索都被切断,我再也找不到不骆之柳、再也找不到衣梅了,这封信会“死”在我手里……
6
大学毕业后,我幸运地分到欢城大学,这正是我想去的地方。
姐姐本来想让我留在京都,可我还是决定回去,不仅是因为信的原因,更多的原因是我不喜欢京都,不喜欢京都的嘈杂、浮躁,在京都的四年里,我几乎每天都是在烦躁不安中度过的,我想我永远都适应不了京都,也适应不了京都人。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总难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就连图书馆都挤满了人,我常常一个人躲在宿舍里,从图书馆借书回来,一个人独守清静,这样的安静也很短暂,但值得庆幸的是,上学的那段日子,我读了很多书,喜欢读书也是在那时候养成的。
我喜欢欢城大学,也许是因为信发自欢城大学的原因,也许来自我的内心,我发现我对欢城大学有种独特的情感,这种情感埋藏在心底已经不知多少年,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起衣梅,想她现在会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负罪感,一种难以容忍的愧疚感,我想这不只因为自己没能把她的信送到骆之柳手里,还有对父亲的愧疚。对于这封没送出的信,我一直渴望把它送出去,无论交给骆之柳,还是送回给衣梅,只要能找到他们,我都会坦然去面对,也会减轻我的罪责和愧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愧疚感丝毫没有减轻,相反,我对衣梅却有了另外一种说不清的情感。我不止一次地在脑海里勾勒着衣梅的形象,就连做梦,有时候也会梦到:她穿着棉袄,裹着棉被,倚靠在床头灯下,手握钢笔,写了一张,撕掉后抟成一团儿,扔到地上,又写一张,看了看,又撕掉扔到地上,直到满地都是纸团,地上的纸团堆积不下时,它们竟然从门下的缝隙里往外钻,起先被压得扁扁的,在挤出来的那一刻突然胀大,一个个朝我砸过来……我常常被这样的梦惊醒,然后静静地想着她写信时的样子,想着她急切盼望回信的心情……我难以说清,衣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深深埋在我心里,当这个念头在我心里萌生的时候,我无法面对那封信,也无法面对自己。也因此,我始终都没放弃寻找他们……
我刚去大学,便从各方打听衣梅的消息,得到的回答都是没听说过,就连那些快退休的老教授也不记得有叫衣梅的学生。
那天同学聚会时,我意外地见到李晓唐,他已经是欢城公安局的警官了。
“雨生,我以为你会留在京都呢,怎么回来了……”李晓唐兴奋地说,“你姐不是在京都吗?”
“是的,”我说,“我打心里不喜欢那儿,乱糟糟的,除了人就是车,有什么好?”
“那可是京都,谁不想去?”
“我还是喜欢这里——你不是也留在这里了?”
“我是没办法,学习没你好,就只能上个警官学校了……”李晓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回来不会是因为这里有你想的人吧?”
“哪有的事!”
“以我工作一年的经验,从你的眼神里我能看出来你在骗我……”
“要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
“这是什么话?”李晓唐笑嘻嘻地说,“老实交代,她是谁,在哪儿?”
“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我还想找她呢!”
“上学上傻了吧?”
“不是,”我苦笑了一下说,“还是因为信的事……”
“信?”李晓唐恍然大悟道,“那些信你不是送完了吗?”
“还有一封寄给周庄骆之柳的信没送出去,”我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他,可始终都没找到……”
“你可真执着!这么多年你都没放弃……”李晓唐说,“不过,话说回来,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写信啊——对了,信是谁写的,你一定看过!”
“寄信地址是我们大学……”
“我是说写信人是谁?”
“衣梅……”
“那还不好找啊!真是死脑筋!再说了,一封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除非……”李晓唐神秘地问,“除非信里写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你鬼!”
没办法,在李晓唐的两三追问下,我把信的内容告诉他,他听后也非常震惊,连说应该把信送出去。
“晓唐,你能不能通过公安局查一下他们的地址?”
“这事交给我办,我一定帮你!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我一直等着李晓唐的消息,那个火热的下午,我从新华书店回来,走在欢城大街上,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说骆之柳的确是在欢城,但已经在多年前去世……听到他的话,我的头一阵晕眩,眼前一黑,全身突然虚脱似的差点昏厥过去,赶紧靠在路边的树上,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李晓唐一遍遍地在电话里问我。
“没事……那他家里人呢?”
“就只有骆之柳,还有他女儿骆英,骆英后来迁到京都,不知去向……”
“他们没跟衣梅在一起?”
“户籍上没有,也没查到衣梅这个人,不过——”李晓唐顿了一下说,“倒是查到一个叫陈衣梅的人,从年龄上看差不多,可人家不姓衣,姓陈,也不在欢城大学,不过,她好像还有一个女儿,别的我记不清了……”
挂上电话,我的脑子里依然回响着李晓唐的声音,我清楚地知道这封信再也送不到骆之柳手里了,连衣梅也不一定找得到,一种莫大的愧疚感充斥再次袭来:如果我不玩那么疯,如果我不发烧,父亲可能不会死;如果父亲没死,他可能通过别人早就把信送到了骆之柳手里;如果骆之柳接到信,可能会和衣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这一切,都因为我的原因改变了……
7
我无力地站在那里,过了不知多久,才感到腿脚麻木,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抬也抬不动,走了走不了,于是只得弯下腰,用手扶着膝盖,左右摆几下,脚才恢复了知觉,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嘴里干渴难耐,环顾了一下周围,人群熙来攘往,满眼都是服装专卖店,连一个饮料摊儿都没找到,我只得强忍着继续朝前走。穿过“丁”字路口时,惊喜地发现服装店林立的闹市里藏着一个“下午吧”。说它藏是因为店面向后缩得很深,和别的门市极不相称,仿古的两层楼,青砖、青石、青瓦,镂空的木制门窗,与时尚服装店形成强烈反差。
“下午吧”开着空调,凉爽又舒适,但屋子里空荡荡的,阔大的屋子里靠墙摆放着一个个书架,里面摆满了书,靠近窗户的地方摆了几张茶几和藤椅,一个蓄着长发的男人,坐在藤椅上看书,见我进来,抬起头,对我笑了笑:“下午好!”
“你好!”我走过——坐在藤椅上说,“请给我来杯冰水!”
那人走到吧台,不一会儿,便端来一杯水,放到我面前,我急不可耐地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下大半杯,顿时感到一股清凉从嗓子直沁肺腑,心还是一阵阵地疼。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杯子,又像什么都没看,脑子里一片混乱:难道信真就送不出去了?他女儿骆英在京都,现在只有通过她才有希望把信送出,可这么大的京都去哪里找?如果找不到又该怎么办?衣梅就像完全从这个世上消失似的,什么信息都没有……
“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听到店主的话,我才回过神来,对他点了点头说:“没事——只是有点累了——”
“休息一下多喝点水,可能会好些……”他说着,又端起杯子走到吧台,加满后端过来,“请慢用!”
“谢谢!”我又喝了几口,摆放书架空闲的墙上挂着几幅小幅油画,油画很抽象,我能猜到画出自让主之手,这些画与书相映成趣,我不由惊叹道,“这么繁华的地方还藏着个书店,真是意想不到啊?”
“是啊!欢迎来‘下午吧’!在这里既可以读书,也可以休闲……”
“真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我站起身,走到书架旁浏览了一圈儿,没想到这里的书品位这么高,新华书店难见到的书这里都有,关于文学、艺术、哲学、电影方面的书籍和碟片很多,而且很全,让我不禁从心底里敬佩这个“下午吧”的主人。
“这些书卖不卖?”
“当然——”
“淘到这么多好书真是不容易!”
“是啊!”店主说,“我喜欢读书,也喜欢收藏,有些书我也只收藏了一本……”
“你是画家?”
“算是吧,乱画而已!”
“这些画都是你的作品吧?”
“习作——我只想给书店增添一点情趣……”
因为这学期开的是电影赏析课,除了教科书之外,别的资料不多,我只能自己收集,所以挑选了几本电影和哲学方面的书,在碟片区又找到了心仪已久的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十诫》。我对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喜爱从大学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候几乎收藏了他所有的电影碟片,后来,《十诫》被一个同学借去弄丢了,我一直想找机会再买,但一直都没买到,不想在这里遇到了。
我深深知道基耶斯洛夫斯基透过他的影像呈现出的那份沉重,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把这份沉重带到课堂上,那天播放完他的电影《十诫之八——心灵之罪:“不要做伪证”》之后,我说:“基氏电影《十诫》故事都很简单,用刘小枫教授的话说,基斯洛夫斯基为故事里的人物设置了极端的困境,让他们面对永恒的道德难题和棘手的选择,挑战古老的十诫,伴随彻底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是无比悲悯的情怀和博大的心胸。这部短片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也是欣赏次数最多的一部,每次观看的时候,我总在想,在这部短片里——索菲亚教授的负疚感究竟来自哪里?请发表自己的看法……”
“因为索菲亚和她的丈夫都是天主教徒,她们笃信教规,不能为伊丽莎白提供假的出生证明,小伊丽莎白如果没有出生证明,就可能会被盖世太保逮捕,在这种情况下,裁缝只得找人带她逃离波兰,索菲亚因为没有做假证明,没能救助她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一个男同学仔细分析道。
“这种负疚感一直折磨着她,她希望小伊丽莎白好好活着……”一个女生说,“当然,她们没有违背‘不要做伪证’的教义,从天主教徒的层面上说,她们的确维护了自己的信仰,可从道德层面上来说,正因为‘没做伪证’,可能会造成伊丽莎白的死,这个缘由是间接的,也是直接的……”
“在电影里,基耶斯洛夫斯基设置了两组人物,一方是裁缝,一方是索菲亚夫妇,裁缝没有信仰,我们可以看作是很现实、很真诚的代表,他在伊丽莎白父母被关进集中营之后,把她藏起来,他所能想到的和能做到的只是想挽救伊丽莎白的生命,最终因为他们的努力成功了,伊丽莎白活了下来,这对伊丽莎白来说,此后的二十几年,她一直生活在沉重的负担里,当她因为感恩和亏欠找到索菲亚的时候,索菲亚讲述了多年来折磨着自己的负疚,而裁缝对当年的事却避而不谈,对趋于现实的裁缝来说,只问她做什么衣服……”另一个男生发言道,“这部看似简单的电影,却包容了太多东西:有对信仰的道德审判,也有对生存和现实的沉重思考……”
学生们的思维敏锐得让我震惊,讨论一直持续了两个课时,听着他们的发言,我仿佛一次又一次地进入法庭,聆听他们对我的审判……
8
自从知道骆之柳去世的消息后,我觉得自己就像索菲亚一样,以后所有的日子都会在负疚之中度过了,因此,无论做什么事都毫无激情,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也做不好,什么事都不想做,虽然有时候极力想去避开,可越是这样,就越觉得愧疚。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把信送出去,仿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封信,所有的一切也都围绕那封信……见我成日怏怏不乐,也不愿出门,李晓唐担心我会患上自闭症或者抑郁症,其实我知道自己不会,但还是走不出那封信带给我的“阴影”,或许二十年里,我早已习惯生存在它的“阴影”之中了……
李晓唐常常来大学里找我,不止一次地开导我让我放弃,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可一看到它,一想到它就是放不下,只期望着哪一天会突然出现奇迹,就像桑德拉·布洛克的电影《湖边小屋》,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信箱里,收到不同时空的信……电影还在,邮箱还在,而看电影的那个我却截然不同,我不希望突然收到衣梅的信,只想通过她的邮筒把信寄还给她……
那天,我和李晓唐在仝家炒鸡店吃饭,我知道他喜欢吃这里的辣子鸡,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们总会跑到这里炒上一只吃,来这里吃辣子鸡的人很多,大多都是提前预订,因为鸡是老鸡,炒一只需要很长时间,即使有五六个灶,也忙不过来,想吃的人多,但无法满足,因为要炒到进味,骨肉间离,又不能脱骨,而且味道全都融入鸡肉,夹起一块放进嘴里,舌头一拧,肉是肉,骨头是骨头,骨肉在舌尖的作用下完全分离,既有肉香,又留骨香……
每次等待炒鸡的时候,我们也总是要上一瓶酒,边喝边等。李晓唐呡上一口告诉我:“我一直托京都方面的朋友查找骆英的消息,可他们回话说都没找到……雨生,我在想,关于那封信,你已经尽力了,我看以后就别再去了吧?”
我喝了一大口酒:“晓唐,你给我说骆之柳已经去世的时候,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我想如果他在的时候找到他,把信交给他,无论他和衣梅之间发生什么,或者什么事都没发生,我都会感到欣慰,可我没能做到,现在知道他死了,可他的信还在我手里,而且我已经知道信的内容,却没办告诉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去找衣梅,还不一定找得到,就是找不到衣梅,找到骆之柳的“你不能只为找他们活着吧?”
到……”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折磨自己?”
“不是折磨,好像也不仅仅是为了这封信,反正我也说不清……”
“我觉得你真没必要为信的事花费这么大代价,毕竟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还有很多路要走……”
“这信在我手里二十年了,二十年啊……换了你,你能放就放掉了?”
“当然——谁都一样,我只是觉得应该顺其自然,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就找不到,就像越想得到的就不一定能得到,不想要的可能随时都会来……”
“我还是想找到衣梅,把信交还给她!”我说,“我在学校档案馆网站里查找了很久,也没查到叫衣梅的学生,后来,我找到馆长,他说以前的档案没录入上网,只能查找原始档案,我一有空就去档案馆,待在里面查找,几乎翻遍了所有档案,始终都没找到……”在酒的作用下,我有些抑制不住自己,“很多次我都会在梦里梦到她,她写信的样子,她的渴望、她的焦虑……”
“你不会是爱上那个衣梅了吧?”
“怎么会?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看就是!”李晓唐说,“肯定从很久之前你就这么想过,不然——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恋爱?给你介绍几个,你也不见……”
“胡说!”我两眼直盯他说,“我现在没考虑这些,而且也不想,来,喝酒——”
“你不会想把信送出去之后再考虑吧?”
“有这想法……”
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后来打电话给李晓唐才知道,我喝了一斤白酒,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没办法,他连拖带拽把我拉上出租车,送回学校。
当我回想那天喝酒时的情景,却怎么也记不起喝了多少,说了什么话,连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后来再出去吃饭的时候,便不敢再喝。
在档案馆里没找到衣梅的任何档案,我不禁怀疑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会不会是衣梅有意写的,她为什么这样做?如果不是有意写的,那么写信的衣梅肯定是学校里的老师或者学生;如果是有意写的,那她又会在哪里?连李晓唐都没查到她的信息,难道大学里没有这个人?难道衣梅不是她的真名,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又是谁?她又叫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又该去哪里找她……这让我又一次陷入谜团之中。
9
欢城大学为迎接明年的六十年校庆,成立了筹委会,大学将在校庆期间搞一系列大型活动,开完动员大会后,为了筹备,全员教师都做了明确分工,在不影响正常教学的情况下,每个人都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为活动做准备。学校安排我负责整理校史,在校庆之前编辑成书,并在校庆期间作为礼品赠送给来宾。
因为翻看过很多档案,整理校史对我来说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再者,也乐意做这件事,因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仔细查找“衣梅”这个人。在几个学生的帮助下,我的工作进展很顺利,我们很快整理出了各个时期的发展历程,但发现几乎没有七十年代大学的历史资料,问了档案馆齐馆长,齐馆长说资料全在这里,这让我的工作一时陷入被动,我想如果找不到那段时期的资料,即使做得再完美,校史无疑是个巨大的缺憾。无奈,为尽快完成任务,我只能边撰写欢城大学的历史沿袭,边让齐馆长继续查找七十年代的资料。
星期五一早,当我快写完“历史沿革”一节的时候,齐馆长打来电话,让我去图书馆,我想问他什么事,他也没说,只管让我去一趟。我有些纳闷,档案馆馆长怎么跑到图书馆去了?当我赶到图书馆时,齐馆长正和一个年轻老师站在仓库门口,见我来了,齐馆长兴奋地告诉我:“陈老师,这是新来的图书管理员刘老师,他又帮我们找到一些档案资料,走,我带你去看看……”
“怎么回事?”我跟着他们边走边问。
“这事说来话长,”齐馆长苦笑道,“这还是十年前的事,当时的档案馆是全校最老的楼,已经属于危房,后来学校决定在原址上重新规划建设,就借用图书馆仓库盛放资料,因为地方狭小,盛放不下,就把一些档案资料和图书堆放到一起了。新档案馆建好后,原来存放在图书仓库的档案资料都搬到新馆去,当时谁也没在意,还有一部分档案资料和图书混在一起,这一搁就是十年,因为这些档案资料不在图书管理范围内,所以也没有人借阅,刘老师刚来,因为不熟悉业务,在清点图书的时候发现这里还有档案馆遗留的资料……”
“真得感谢刘老师了——”我对他点头说道。
“要不是刘老师,这些档案资料还不知再陈放多少年呢,”齐馆长惭愧地说,“说不准过些年,图书馆卖旧书就把这些档案资料当废纸卖掉了呢,真要那样,我们档案馆的罪过可就难以饶恕了……”
“都在这儿呢!”在仓库一个拐角靠墙的地方,刘老师指着书架说,“馆长说,让我清理登记一下,准备把破旧图书处理掉的……”
“幸亏你及时发现,不然——真不可想象……”
我仔细一看,档案资料和破旧图书放在一起,上面满是灰尘,已经看不出上面的字了。我随手拿出打装订好的档案,用手拍打了一下,顿时尘土飞扬,我们三个赶紧用手挥了挥,我随手翻了翻,果真是七十年代的档案资料:“怪不得没有七十年代的档案呢,原来躺在这里啊……”
“这次就全交给你了!”齐馆长看着我,用探询似的口气问,“陈老师,要不要我找人整理完以后,再给你送过去?”
“不麻烦齐馆长了,我找人重新归整一下,等用完再整个交给你!”
“我帮陈老师整理就可以了,这事就不用您操心了……”刘老师接过来说,“齐馆长您忙您的就是——”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啊……”
“这是我应该做的……”刘老师说。
我又找来两个同学,我们一起帮刘老师把图书和档案资料一一分开,图书由他自己整理归类,我们把档案资料全部搬到我的办公室,然后逐一整理分类。那天,当档案整理到一半的时候,一位男同学发现档案里夹着一个文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拿着文件大声念道:“关于开除陈衣梅同学的决定……”
“学校还开除过学生?”另一个男同学惊讶地问道。
“因为什么?”一个女同学好奇地问。
“因为……”男同学顿了顿,神秘地说,“她怀孕了……”
“这还不简单?打掉就是!”另一个男同学说,“就是不打胎,办个休学,生完再回校,不就完事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什么年代?能和现在比?”
“谁?”听他们一说,我立时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忙问,“学生叫什么名字?”
“陈衣梅——”
“这肯定得写到大事记里去吧?”
“别胡扯!”女同学生气道,“你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写啊?”
“拿给我看看……”我一愣,急忙说道。
最先发现“决定”的男同学把文件放到我面前,我拿起红头文件,仔细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是“陈衣梅”,又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开除决定,是陈衣梅!我的嘴里不停地念叨:“陈衣梅——衣梅,怎么会姓陈?我怎么会这么笨!这可真是……”
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我一下昏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几个同学惊恐地看着我。
“我——我怎么了?”
“老师——你昏过去了——”
“可把我们吓坏了……”女同学说,“陈老师,这些天编校史太累,您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对不起,刚才我有点儿头晕,喝点水,过会儿就好了……”看着他们惊恐的神情,我支撑着坐起来安慰他们道,“你们也休息一下吧……”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说:“陈老师,您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先回去了!”
等他们走出办公室,我拿起那张处理决定,一字一句地又看了一遍,脑海里一次次地浮现出“怀孕”、“衣梅”的字眼,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开除了的陈衣梅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写信的衣梅。于是拨通李晓唐的电话,激动地告诉他:“晓唐,我找到衣梅了!”
“在哪儿呢?”
“她在欢城大学上过学,后来被开除了!她不姓衣,姓陈叫陈衣梅……”
“你怎么知道的?”
“在学校档案里看到的,是因为怀孕被学校开除的……”
“怀孕?信里也是这么说的……”
“是的。她写信的日期是12月4日,学校做出开除处理的时间是4月23日,一定是她,”我想了一下又说,“亲密的人在互相通信时,你见谁在名字前面加上姓啊?”
“有道理——”李晓唐在电话里说,“难怪你一直找到不她,这下你可以安心了吧?”
“怎么安心啊?”我急躁地说,“她已经被学校开除了!又不是还在学校里,况且这么多年了……”
“那不是还没找到啊?”
“是没找到,可——现在至少知道她是欢城大学的学生了……”
“这顶什么用?不跟没找到一样?”
“你上次帮我查到一个叫陈衣梅的,我记得你说过年龄也差不多?”
“这么长时间,我哪记得住——”
“你再帮我查一下,应该就是那个陈衣梅……帮我找到她住哪儿?”
放下电话,我的全身仿佛一下轻松了很多,我想终于可以把信交回给衣梅了……
10
下午三点多,李晓唐打电话告诉我陈衣梅的住址在欢城大街107号,我急忙拿上信,打车来到欢城大街,因为只有门牌号,不知道具体位置,我只好下车挨个查看门牌号。沿着欢城大街一路找下去,发现这里都是精品服装专卖店,问了店员才知道单号在北,双号在南。穿过马路来到北面的西装店,看到离107号越来越近时,我的心几乎跳了出来。99、101、103、105……当我穿过105号的服装店时,发现隔壁就是“下午吧”,我清楚地记得来过这里,在这里喝了冰水,还买了书,那个长发店主热情地接待了我……可墙上没有门牌号,我不确定“下午吧”就是107号,于是越过“下午吧”,看到下一个服装店是109号,再次折回身来到“下午吧”门前时发现,门紧锁着,上面镶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敬告‘下午吧’只在下午营业,时间为14:00-18:00。”
低矮的“下午吧”夹在两边五层楼房中间,就像一个侧卧的老人,青石、青砖、青瓦,墙体裸露,白灰勾缝,看上去古色古香,我不禁对陈衣梅肃然起敬,也许只有她能做到,也许只有她才会这么做……可现在,一个只在下午营业的书店,连下午不开门了?难道做不下去了?我地疑惑不解地走进旁边的服装店。
“你好!”我对女店员点头一笑说,“请问‘下午吧’是不是欢城大街107号?”
“是啊!我们店是105号……”
“您知不知道‘下午吧’的店主人去哪儿了?”
“他?”女店员看了看旁边的店员,那个人对她摇了摇头,她接着说道,“我们好多天都没见‘下午吧’开门了,他应该去外地写生了吧?”
“陈衣梅还是画家?”
“陈衣梅是谁?”
“就是‘下午吧’的主人啊……”
“‘下午吧’的主人是个男的,他也不叫陈衣梅,叫骆家……”女店员解释说,“你是不是搞错了?”
“骆——家——那个长头发的人就是骆家?”
“是啊!”
“骆家——”我嗫嚅道,“陈——衣——梅——怎么会这么巧?难道他们早就在一起了?”
“您没事吧先生?”
“没事——我——真是太巧了!”我激动地问,“骆家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说不准,他这人说不出去就待‘下午吧’几天不出去,说走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人影儿!
“我找他有急事——你们有没有他的电话?”
女店员摇了摇头。
于是我只得写了张字条,塞进“下午吧”的门缝里。
一周之后,我终于等到骆家的电话。再次来到“下午吧”时,我发现骆家头发更长了,比上一次见到他时更黑了。
“陈先生,您找我?”骆家端着两杯咖啡放到茶几上。
“你就是骆家?”
“是的。”
“老家在周庄?”
骆家应了一声。
“你父亲叫骆之柳?”
“是的……您认识他?”
“不,我不认识,”我从包里掏出信说,“这是一封二十年前寄给你父亲的信,我一直在找他,可没找到,信也一直没送出去……”
“我也一直想找到我父亲,可一点消息也没有……”
“我从我的同学李晓唐那里得知,他已在几年前去世,你妹妹骆英后来去了京都……”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愧疚地说,“我以为这封信再也送不出去了,没想到竟然找到了你,对不起,我不得不告诉你,对不起——因为一时找不到你父亲,我——我把信拆开看了,又费尽周折才找到了这里……”
我把寻找骆之柳和陈衣梅的事告诉骆家,他双手颤抖着从信封里掏出信,慢慢展开,看了很久,才抬起头说:“感谢陈先生!如果不是这封信,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这房子是陈阿姨留给我的遗产,可她现在在哪里?我也一直想找到她……”
“李晓唐只说户籍地址在这里,别的信息倒没听说……”我喝了一口咖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差点忘了,李晓唐好像还说她有一个女儿……”
“她叫什么?她在哪儿?”骆家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他倒没说——不过,我可以打电话问他……”
我刚拿出电话,李晓唐便打过来:“雨生——你在哪儿?”
“我在‘下午吧’,跟骆家在一起——”
“太好了!我已经查到陈衣梅的下落,”李晓唐高兴地说,“你告诉骆家,陈衣梅早在两年前移居澳洲,现在应该和她女儿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