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香

刘颖，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南京。出版有诗文集《桐音》《所以有爱》、《四月花事》。在《钟山》、《青春》、《扬子江诗刊》及美国《星岛日报》、《华星报》等国内外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歌、小说多篇。

谨以此文献给每一个桂花飘香的日子

我一路循香而来，无论你在哪里，无论几世轮回，你在，我在。

——题记

那一世

我记不起八岁之前的任何事，似乎我的生命就是八岁以后开始的。据说小时候的我总是泪眼汪汪，从来不笑，也不张口说话，我不知道爹娘是怎样看我，但是他们好像很纵容我。

我们一直居无定所，不是因为战争，也不是因为家境，而是我不肯安居。出生后日夜啼哭不止，爹娘无奈，但因为我有一双黑亮的眼睛，泫然欲泣，又盈盈欲语，身上又常飘着一缕清香，特别惹人怜爱，所以爹娘越发视作掌上明珠，他们请来算命先生，那半人半仙的算命先生眉目俊朗，如星如月，凝视我时，我突然粲然一笑，黑亮的眼珠骨碌碌转动，那仙人怔愣半晌，若有所思，之后在爹娘耳边咕哝几句，飘然而去，然后我们就随着车轱辘声开始了漂泊的日子。

有那么一天，旅途劳乏了，爹娘停下车休息，我则睡着了。梦里看到一棵好大的树，枝叶茂密，开着一丛丛米黄的碎花，香气一阵阵扑面而来，好清香又好熟悉的味道。我闭上眼惬意地深吸一口，再睁开眼时，看到一个着月白色衣衫的少年，把一枝开满米黄小花的花枝递给我，少年和这花和这树都有着一样的清香味道，奇怪的是少年看我的眼神竟是似曾相识的样子，定定注视我，仿佛要看在眼里刻在心里，我觉得这花这树这少年是如此美好，忍不住就咯咯笑出了声。这一笑，惊住了爹娘，也惊醒了自己。我环顾四周，我正在花树下，芳香随风浮动，除了不见梦中的少年，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我这一笑虽然不至于倾城，但于我爹娘而言，颇有些石破天惊的意味，他们停止了盲目前行，留在了这片花香水秀的风景之地。我想他们的决定是对的，因为我从此不再哭泣，而是一天天长大，长成明眸皓齿的美貌少女。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但是我看得到别人看我的眼神，应该是很美吧，虽然不是秦罗敷那种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但也足以让行者驻足，目光久久不肯离去。虽然我不以为意，但拥有美貌总是令人开心的，所以那时候的每一天我都是无忧无虑的，我的笑清脆如叮咚的泉水，他就最喜欢听我笑了。

他是谁？他是我梦中的少年啊，和我八岁时梦到的一模一样，从那一次花树下笑醒，这个叫桂的少年就常常出现在我身边了，用各种办法逗我笑，而我也总是忍不住要笑。桂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快乐，遇到我你不用再流泪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也许是我所有的眼泪在八岁以前都流尽了，也许是真的因为遇见了他，青梅竹马的岁月如此美好我哪里需要流泪呢？一个被爱滋养的女孩本就散发着青春的芳香，更何况还是一个美女，当然越发光彩照人了。

我当然觉得和桂哥哥在一起是顺理成章，从八岁那年他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玩开始，我就喜欢他了，我那时还不会说话，但是只要我的眼睛看着他，他总是能明白我的意思。九岁时，在那棵花树，那棵桂花盛开香气袭人的树下，他用桂枝编了个花环戴到我头上，很认真地对我说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去吗？我用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突然急急摇着我的身子说香儿你说话呀，你说愿意。我看他那样急迫的神情，觉得不能让他失望，我最不想让他失望了，于是我说我愿意，并且郑重地点点头，他听了我的话却愣了一下，用轻轻柔柔的声音喊我香儿香儿香儿，叫我桂哥哥，我虽然不明就里，还是乖乖地叫了声桂哥哥。他突然就把我抱在怀里，开心地说我的香儿会说话了，香儿，香儿香儿。我说桂哥哥这桂花香真好闻，你也有桂花的香味，难怪你是我的桂哥哥。他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忧伤，他说香儿身上也有这香味，所以叫香儿，接着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失散了，我们就要靠这香味寻找对方，即使到了下辈子，即使喝了孟婆汤，我们也不能忘记这桂香。我说好的，但是不会的，我会一直和桂哥哥在一起。他把我抱在怀里，15岁的他环拥着9岁的我，郑重承诺生生世世。我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把整个人埋在他怀里。他捧起我的脸，热热的唇落在我的脸上又轻轻移到我的唇上，他说香儿快点长大啊。我心里想长不长大有什么关系，你永远是我的桂哥哥，我永远是你的香儿，这怎么会改变？

现在我长大了，伴随着一年一年的桂花香，我长成娉婷少女，一切将会是如愿以偿的美好吧。

桂哥哥也是和我想的一样吧。有才有貌的他过了乡试，我想他是想功名到手，再顺理成章的求亲吧。桂哥哥说，香儿这么美，我不能委屈了你，我要给你凤冠霞帔，让我的香儿享尽荣宠，无限风光。我只是笑着听他说，男人总有雄心或者野心，如果出发点是为我，我又何必点破，但是，我真的不在乎那些浮华，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才是最重要的。也有些时候，桂哥哥痴迷地看着我，一方面赞叹：香儿，你真美，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另一方面又流露出担忧的神情：有时真希望你不要这么美，太美了，我怕——。这些时候，我总是笑他的杞人忧天，我说我们是前世注定的姻缘，三生石上有约定的。他也就开心地笑了。

桂哥哥竟然都担心我太美了，那是因为我的美貌被外人传得很邪乎，远近都知道有个叫香儿的美人，传闻中香儿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而且天生一股清香，简直是天女下凡。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我家的门槛真要被踏破了，只是爹娘一点没有着急的样子，任是王孙公子求亲，爹娘也没有应允，我想他们是知道我的心事的。他们说女儿命硬，须得找一个镇得住的才好，我想这只是爹娘的借口吧。

转眼我到了十八岁，桂哥哥秋闱赴试，进京赶考去了。我守着大桂树，翘首以盼，等着我的桂哥哥早日归来。在那个时候，我和周围的女孩比，已经是大龄了，但是我一点都不急，我难道还用愁嫁吗？桂哥哥就是我心里的郎君。

可是，有一天，我正在桂树下捡拾落下的桂花，却在弯腰时发现面前有一双大手，我抬头正迎上一双肆无忌惮盯视我的目光，我抽身欲走，他却比我的速度更快，一下握住我的手，说：姑娘，花。我摊开手，掌心已经多了一簇小黄花。但是，他的举止还是让我又羞又怒，他看我的眼神很霸气，全不似桂哥哥的温情和悦，而是无所顾忌。我圆睁双目，他却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哼。他毫不理会我的怒气冲冲，而是很有兴致地看着我，似乎我生气的样子更让他开心。我情急生智，说，那是什么，趁他转头，我忙抽身逃开，他发觉上当回身，正看到我一脸得意，笑靥如花。他并没有追上来，只手拿折扇摇晃，口说，宜嗔宜喜，动静皆美，美人也，美人也。我一路逃开，谁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那天晚上，我爹娘似乎有些异样，对我格外好，既有些依依不舍又有一丝惶恐，娘更是欲言又止，我问发生了什么，他们又说没什么，只叮嘱我以后不要乱跑出去。我心头飘过疑惑，难道和白天那人有关？但是，没有人回答我，桂哥哥又不在，我无人可商量。后来，我发现在我家周围多了些人，他们像一道墙围住了小院。几天后，谜底揭晓了，我家一下门庭若市，地方官也光临了寒舍，在一群人的拥簇下，我被选入宫。在那个捡拾桂花的下午，与树下男子的对视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的所有对未来的规划就像一张薄薄的纸，一下被雨水打湿了，碎掉了。

男子是尊贵的帝王，竟也为我屈尊亲到乡野，我被看中了，我的美是幸还是不幸啊。没有人容得我反抗，容得我作些告别，桂哥哥回来发现我不在会怎样啊，我不敢想，我用最后一点时间编了个桂花环留下，然后就被轿子抬走了。

拥有无上权力和无数女人的帝王不是我想要的，尽管其实他对我还好，但是从他第一次看我咄咄逼人的目光里，我知道这个男人对我不是爱情，在爱人面前没有高高在上，即使他是帝王，也会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低下来。更重要的是我已经遇见了桂哥哥，那是个我想爱的也爱我的男人。可是我和他从此隔道宫墙，后来辗转得到的消息说桂哥哥取走了我的花环，从此失踪了。

入宫后，我就病了，皇上赐我桂园，有时也会来坐坐，看看我，我虽在病中，但还算美貌吧。只是一日一日，我的香味渐失，这让我感到悲伤，我怕失去了香气的我，到了来世，桂哥哥会找不到我。

我已二十岁，桃李年华，夏天时宫苑的桂花提前开了，异香扑鼻，人人称奇，我也容光焕发，病竟似要好了。帝王也越发喜欢我，对我爱怜有加，我因为病体恹恹，一直未受宠幸，但也不悲不喜。

秋来，桂花簌簌而落，我扫落花埋于树下。秋尽时，我溘然长逝。

这一世，无双的美貌，却没有能够让我得以陪伴爱情，深爱我的桂想以功名给我无上的荣耀，却连最平凡的相守都不可得，我和桂就这样生生错过。

再一世

我养在深闺16春，诗词女工皆修。家境虽然尚好，可是兄弟姊妹颇多，在家排行老七，又是女儿身，所以不会被父母特别器重，但因为是嫡出，还是略略尊贵些。

长日无聊，我喜欢读书，有时也会手痒，写些闺阁女子的诗词，也许是婢女多嘴，也许是内眷相聚时不甚外传，我渐渐有了诗名，外面纷传七小姐乃是才女，我偶尔听到，也是一笑置之。

闲来，我会去后花园散心。花园里有棵桂树，自我出生便在，与我自幼为伴，我本多愁善感，又缺少知冷知热的人，有了心事常会手抚桂树，低低倾诉，我总觉得他是听懂了我的话，讲过之后似乎便有清香随风而来拂过心上，吹去了我的烦恼。我有时会靠在树下的木凳上小睡，也会做些奇怪的梦。梦里总有个少年拿着个桂花编成的花环向我走来，少年的眉目清晰，而且我长大，似乎少年也长大，我一点都不怕他，而且非常高兴梦到他。但是，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只是姐妹会调笑我是桂痴，那棵桂树在别人眼里也成为我的专属。这棵桂树开花时间长，花多而香，姐妹会说：香儿，你的阿桂开花了。我也笑而不答。无聊时我会来到树下，把我写的诗词，慢慢读给他听，我给他起名叫阿桂，梦中的少年也成为我儿女情长的寄托出现在诗作中，不知道的只怕真以为我有了恋人，其实，我几乎未曾与外姓青年男子谋过面。

二八妙龄，少女怀春，乞巧节的那天，我绣楼里停了针线，略通文墨的我，当然也偷偷读过些风月文章，心羡卓文君听琴音得知己，想到自己终身无着，不觉怅然。我施施然下了绣楼，来到桂树下，园中寂然无声，这里无花枝繁盛，精致清冷，所以少有人来，而我独喜这静幽。午后的天空有些阴沉，像我的心情，今夕是牛郎织女的相会之日，一年一度，我既为他们唏嘘又羡慕他们毕竟还有一夕的团聚。我仰望天空，轻启朱唇低吟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吟完上阙，我略略停顿，却听有人接着吟诵“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正是词的下阕。声音清朗，在我循声而望时，俊美的样貌也尽入我眼底。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但是，还是忍不住望向他，目光不能移开。浓眉下的眼波柔情似水，温厚的唇感性而专注，宽袖长衫，衣袂飘然。他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角眉底似乎无限深情，分明是我梦中的阿桂啊。那一刻，那一眼，我怦然心动，我想前世我一定遇见过他。

也许很久的对视，也许只是一瞬，但我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整个心都被眼前的这个人吸过去，似乎我这十六年唯一的等待就是他，就只为他。良久之后，他脸色微红，开口说道“小生冒昧，误闯花园，听得吟诵之声，一时情不自禁，小姐见谅。”我说“不妨，公子吟诵得甚好。”

“请问，小姐可是久负才名的香姑娘？”

“小女子不才，让公子见笑了。”我盈盈欠身，向他福了一福。

他躬身还礼，“小生桂庭久仰芳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原来是桂公子，失礼。”我有满腹的话，奈何闺阁女子不能多言，嘴上客套，心中恋恋难舍，但是又不适宜多停留，他看我转身欲走，竟也似失了魂魄一样，傻站在那里。我不觉心软，衣袖中抽出一方香帕，假装不经意飘落，款款走开。听他在身后说“半月后当于此候佳人。”我不语，走了几步，停在花影下见他弯腰捡帕，才一笑而去。

如果说过去桂还是梦里幻影，现在却实实在在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这一见勾起了女儿心事，燃起了我心底的情愫，虽然我看上去行动如常，但内心却再也无法平静，我日夜思念着桂。我题鹊桥仙于团扇，用一行行娟秀的小字寄托着万千相思。终于混混沌沌中过了十五日。

我下了绣楼，我没有办法不来，虽然我不知道桂公子会不会来，可是，我不能不来，他的音容笑貌占据了我的心，已经让我顾不得矜持。我来到桂树下，并无人影，我不免忧挂，不知他被何事牵绊。又想这庭院深深，他想进来谈何容易，只怕那日是看门的老妈妈懈怠，他才能闯进来，焉能总有这样的好运气，也许那日一别，再见无日，我坐在树下，想到从此相隔，我不禁悲从中来，正想以袖拭泪，却看到那张思念的脸庞，他眼底无限爱怜，轻轻拿丝帕为我擦去眼泪，我虽脸颊发烫却也未躲闪。四目相对，胶合在一起，彼此的心就像天生的合一一样。

“香儿，上一次分明是初见，为什么我却觉得是旧相识，我和你一定有过前世。”随着他近身，我闻到一股桂花的清香，和我身上的一样的味道。我搜索着记忆，好熟悉的香味，在哪里闻到过呢，我努力想却想不起来。“你用的什么香？”桂公子又问，我摇摇头“不曾用香”，他显得有些疑惑，“原来是姑娘天生自带的，但我似乎在哪里闻过”。我无法回答他，就像无法回答自己的疑惑一样。

我拿出团扇遮挡自己的羞臊，他却取了过去，并把丝帕留在我手里，我展开，上面赫然是一阙《鹊桥仙》，和我扇上所题一样，只是公子的字更为潇洒俊逸。我默然无语，他却拉过我的手，把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放在我手心。他说我与姑娘一见如故，此举虽唐突，但相信姑娘知我心意。若得追随姑娘左右，今生死而无憾。我听得心酸，哽咽而语公子言重了，若蒙不弃，愿效孟光举案齐眉。两人虽满腹浓情蜜意却在这短暂的相聚时话语凄凉。我正想问他如何进来，他说道那日造访真如梦如幻，宛如神仙牵引，吸引我到这里，果然得奇缘。门口我已有安排，香儿不用挂虑，今已明白姑娘心意，我会早作打算的，香儿耐心等我半月。言辞恳切，我低头无语。他的手轻轻帮我抿了抿鬓发，然后离去。我目送他身影，久久伫立。

自第一次相逢，我便开始了等待的朝朝暮暮，从别离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在思念中，管夫人那些你侬我侬的话儿哪里比得我满心的情意。也因为有了可想可念的人儿，日子倒过得充实。安静中，那日被母亲唤下楼，家里来了外客，母亲竟然破例让我们几姊妹陪。

来到偏厅，见一青年男子正襟危坐，一身华服衬托，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前面已有几位姐姐就座，我找个不为人注意的位置坐下，眼前的阵势我已明白几分，母亲素日持家还算开明，今日大约是为几位未出阁的姐姐选婿了，因为她们年龄相仿，母亲一同叫来，是显其公正，嫡庶都有机会吧。

坐定后，母亲说道，今日都是自家亲戚，这位王公子也不是外人，原是你们的表兄，因为随父在外多年，所以才走动少些，你们无须拘束。话虽如此，姐妹们只是诺诺应声，并无多言。王公子的家世相貌都是相当不错，无论选中谁，都是我们家的准女婿，因为母亲的架势和以往选婿的习惯就是如此。前面除了长姐年龄比我们大得多，早早出嫁外，二姐、三姐、四姐都算是见一面，彼此有意才嫁的。今天适龄的几个，以五姐最美貌，虽然是庶出，但却是我们姐妹中长得最美的，我看看五姐，眼睛痴痴望着那位王公子，知道她是中意的了，我再看看这王公子的风采，觉得倒也般配。或许姐妹都有想法，我是全无机心，所以最为放松，当王公子的目光一路暗暗扫过来，我促狭地微微一笑，王公子似被人窥破了心事，不自在地把目光移走，我则若无其事。说了这么多，其实也只是短短一刻的时间，毕竟姐妹们也不适宜多逗留的，母亲一说可以回去，我就急急离开了，假装看不到母亲让我停留的眼色，因为这里的一切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一天后，母亲召唤，面有喜色，告诉我王公子请媒求亲，我暗叫不好，忙说五姐年纪才貌最相宜。母亲听了一愣，说丫头，娘很高兴他选的是你，听说他私下赞你腹有诗书又娇憨真纯。看来是真喜欢你，何况他家世才貌都很好，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娘当然想你有个好归宿。我看娘这样，只好跪下说娘啊，女儿不愿，女儿尚小，不想离开娘。娘看出我确实不愿意，有些狐疑和气恼，我眼圈泛红，说儿实难从命，忘母亲大人体谅，含泪告退。母亲无奈以五姐允亲，却没想到王公子回复非七妹不娶。这些消息令我无比烦闷。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强打精神来到桂树下。桂公子已在等候，他面上略有愁苦之色，我笑脸相迎，这个让我心中温暖的男人，我不愿看他愁苦。他的脸上出现了笑意，如阳光般和煦，他疼爱地拉过我的手说我看香儿是不是瘦了，我调皮地摇摇头。他说我都知道了，难为你了，你本可以——，他说我要去赴试了，但愿能够顺利，为我们挣一个未来，我这样的喜欢你，希望天从人愿。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本书说我不在时，让这本书陪伴你。我接过来，与他依依告别。

回到绣楼，我打开那本《牡丹亭》。

桂花飘香时，我来到树下，今年的桂花开得虽迟些，却非常之盛，芳香缭绕，如闻仙乐，令人忘俗。桂中解元，喜报已传。我见花如见人，于树下编着花环，恍惚间见一算命道人，等我被一阵凉风吹醒，才知是梦。

之后，我病了，外面渐渐传开，七小姐因病失色，花容不再。三月后，王家再度求亲，虽然王公子初衷不改，但是王家人岂能让他娶我这个丑女，终究换作了五姐，我抱病中，他们成了亲。母亲对我说起王公子，叹息我的无福，说他倒是个有情人，我默然无语，不是他不好，是各有各的缘分吧。

数月后，桂公子春闱高中，以正室之礼求亲，母亲虽觉得嫡出的女儿做了偏室，但奈何我容貌非比从前，又难得我自己愿意，也就肯了。

我离开了病床，再度梳妆。贴身丫鬟说，桂公子不离不弃，不枉小姐为他自毁容貌。我说他为我欲停妻再娶妻，受尽父母责难，又何尝容易。

终于到了迎亲的日子，母亲给了我丰厚的嫁妆，我还算风光的出嫁了。桂家则显得冷清，拜堂时，我耳边则不时听到讥笑，说我会不会丑得吓到人，我的陪嫁丫头很不平，差点和她们吵起来。拜见婆婆和正妻时，她们面上很客气，等到桂被支走后，婆婆语气冷森，教训我安分，说我这样丑的女子硬嫁他的儿子真是不知羞耻。我说婆婆教训得是，而拜见大夫人时，她阴毒的目光让我打了个寒战。

无论怎样，终于到了我和桂相对的时光，他说我太傻，一个女人自毁容貌来拒嫁需要有多大的勇气，我说，这么丑你还要，何尝不傻？他说如果我只是爱你的容貌，怎么配做你的知己。我笑了，那日梦中，道人问我可愿毁容自保，我也这样说，若他只爱我的容貌，怎么配做我的知己。桂灿烂地笑了。

我开始卸妆，又重新梳妆，在桂惊奇的眼神中，一点点展示我的美，我说桂哥哥，今夕，我要做你最美的新娘。那一夕的欢好，我无以描述。

天明，桂说我要告诉母亲你是美貌的，我摇摇头。这时，传来敲门声，桂出去后，喜滋滋地端来一碗甜汤，说母亲体谅我体弱，让我不必拜见了，而大夫人亲做了一碗滋补汤送来，希望大家以后和睦相处。我的笑容一下僵住，而桂丝毫没有察觉，满面喜气地把汤端到我面前。我换上笑脸，注视着桂天真无邪的眼睛，轻轻在他唇上印下一吻，认真地说桂哥哥，你端来的哪怕是毒药我也会含笑喝下。那一刻，桂有些愣神，而我捧汤在手，一口一口喝着，身子慢慢软软软软倒在他怀里。

碗摔碎在地上，他悲愤欲绝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香儿，香儿。

当我接过碗已经预感了结局，我再无心，却已抢夺了这两个女人的心爱，他们容不下我。

我抚摸着桂悲伤的脸，含笑说，虽然，我们没有在最该遇见的时刻遇见，但遇见了依然不能不爱，遇见你才是我生命的盛开。在桂温暖的怀抱里，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又一世

许多年后，我转世。上一世，我含笑饮毒，与爱长辞。奈何桥上的孟婆汤没有完全洗去爱的记忆，大约是以毒攻毒吧，我带着对你的爱，开始了人世间的寻寻觅觅。

十二岁的秋天，京郊的路两旁桂花开，香飘数里。那日上午，金色的阳光照着金色的花，照在打马而来的少年身上，或许是这桂花沁人心脾的香吸引了他，他下马来到桂林深处，正在采桂花的我头戴着花环，看着披着一身阳光的他走来，英俊帅气高贵，他华丽地就像一名王子，事实上他真的是个王子，他越来越近，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阿桂，我情不自禁地低呼，他有些疑惑地看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我们似乎没见过。我心里想我见过你，我的阿桂，上一世我们相爱。但我不能这样说，十二岁的我还是孩子的相貌，我调皮地说我就是知道，他笑了，若有所思地又看了我头上的花环一样，离开了。

我终于找到了桂哥哥，他现在是一个王，于是我想法设法进了他的王府，作了打理他生活起居的婢女之一。

我细心地不厌其烦地做每一件和他有关的事，但我不会像很多女人一样想方设法接近他，我只要能远远看到他，知道他安好就心满意足了。我看他娶了王妃，纳了一房一房侧室，不仅美艳更是个个家世赫赫，他很繁忙，对于这些女人没有特别的宠幸。而这些女人也许更多在意一个王子所带来的荣耀，却忽略了他眼底的寂寞。我会聆听他呜咽的啸声，临风落泪，听他幽幽叹息人生难得一知己。只是他不知我就在他身后，疼惜着他爱着他。

有段时间，我好久没有看到阿桂了，思念让我有些坐卧不安，我在纸上一天天画圈。那天满腹心事的我躲在一棵桂花满枝的树下又一次画圈。我低吟那阙《相思词》：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吟完我靠在树下的石凳上已经泪流满面，我想我的爱阿桂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我在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一个飘逸的算命道人，神色哀戚地叹息我几世轮回，我还看到阿桂俊俏的脸庞和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我知道是梦，可是即使在梦里，我还是要问阿桂你好吗？我伸手去摸他的脸时，却觉得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到我脸上，我睁开眼睛看到我的阿桂正抱着我。我没有挣脱他的怀抱，因为我实在舍不得，我凝望着他，他说我记起来了，你是香儿。记起来了？难道阿桂记起来我们的前世啦？阿桂接着欣喜地说你是我几年前在京郊桂花树下遇到的香儿，你那双黑亮纯真的眼睛和桂花一样的香味是特别的。哦，我轻轻地点点头，他终究没记起我是他上辈子最爱的女人。这位平日里众星捧月的王子说，香儿，我喜欢你，你和那些女人不一样，你的目光清澈，没有欲望，没有心机，你有的是真是纯，是一往情深，我听到你梦里喊阿桂，你这些圈是计数的我不在的相思吗？

此时的我不再矫情，我脸颊发烫却认真地点了头。他很开心地喊我香儿。我说桂王爷若真喜欢我，请不要收了我。没想到他也点点头，说，我不会那样委屈你。我摇摇头，想起前世那碗毒药，我说香儿只求能长久陪伴王爷，不想招惹是非。他似乎有些了解我的意思，没有多说什么。

从那天开始，我们有时会悄悄在一起，开心地谈诗论词，或者他吹箫或者我抚琴，我们两个真的是灵犀相通，常常彼此会心大笑。我有时为挡人耳目会换成男僮的装束，他就说俏皮可爱。本来我也是一等丫头，再加他悄悄关照，我在王府还算是自由自在的。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我越发觉得不嫁是对的，嫁了荣宠会招来诸多嫉恨和麻烦。但是阿桂有时有怨言，他总想娶我，让我做他的妃。男人总想把对于女人的宠爱在形式上体现出来。他送我些精美的玩物，有好吃的也想法设法留给我，他像宠爱一个孩子一样宠爱我，把最贴身的玉佩送给我，我懂得那一刻他是无比隆重的，他的王妃也不曾拥有，因为他只会送给他最爱的女人。

我们做的隐秘，又加上他毕竟政务繁忙，在一起的次数并不多，偶尔听到些闲言碎语，也无非是说他有断袖之癖，桂淡然一笑不多作解释，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等待、盼望和短暂的相聚中过去，我觉得还算好吧。能在他的不远处，知道他安好，我便心安。

又是一年桂花开，在氤氲的香气里，我的生日也到了，王府里一批年龄大的丫头或配了小厮或放出府嫁人，我已经21岁，虽然我没有出府也拒绝了婚配，但是面对年华老去，也有些感伤。桂看到了我的郁郁寡欢，那天他要我扮作男子，跨马出了城，在城郊的一个小院落下了马，他把我抱起，一步步走到里屋。房间里一张小几上有一瓶散发清香的桂枝和一些简单的酒具，桂掏出一些酒菜，倒了两杯酒，他和我喝了交杯，我明白了他的苦心，他依然给了我他能给的仪式。酒让他泛红的面颊更显得动人，他说你愿意这样委屈地做我的女人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愿意，但真的不觉得委屈，一个男人这样的真心，我还在乎什么名分。我偎到他怀里，他抱起我放入红帐，一件件脱下外衣，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感受他有力的心跳，我迷乱地喊桂哥哥，他用灼热的唇辗转我的肌体，把爱化作最有力的灵与肉的合一。

当我满脸幸福地靠着桂，他抚摸着我丝滑的脸蛋说香儿其实你是府里最美的女人，你平日却似乎刻意丑化自己，为什么？我嫣然一笑，在女人群里展示美貌你不觉得愚蠢吗？除了招来同性的嫉恨和无中生有的是非还有什么？何况，我在乎的只是你，只要在你眼里我是美的就够了。他说我的香儿就是与众不同，我笑，他就凑上来吻我的那朵笑。

闹累了，我沉沉睡去，醒来却看到尊贵的桂王爷忙碌的样子，他亲自煮了一锅饭，烧了香喷喷的牛肉，我说了不得啊桂王爷，他得意地笑着喊香儿，来吧。我们两个大口吃肉，狼吞虎咽地把面前的食物扫空，开心地笑，就像两个顽皮的孩子。

后来，我们偶尔会从王府溜出去到小院，一个八面威风的王爷其实也只在我面前能完全放松吧，而王位之争和一方诸侯的重任注定了桂的沉重。所以，短暂的轻松对他尤为可贵，而我也努力不让他有所负累，也一直小心地不让自己有孩子，这些桂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有一次，桂看着怀里的我说，要有个我们的孩子多好，女儿像你的娇媚，儿子像我的英武。我扑哧笑出声，他不服气地欺近我，我连连告饶说好好好，要儿子像你的英武，他很认真地皱下眉说女儿也好，多可爱。我面上笑，心里却有些悲凉，因为我知道这都是傻话，我这样没名没分而他的身份地位的诸多顾忌怎么可能呢？他却庄重地对我说，香儿，终有一天，我会给你应该拥有的一切，我要封你为后，和你生儿育女。我捂住他的嘴，眼角湿润。

这样和美的日子毕竟不多，王位之争却越来越激烈，外在的环境越发凶险。三十出头的桂王子正当壮年，对于治国安邦踌躇满志，他不惮辛劳地忙于外事，而这种能力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看到的。外界对他开始有诽谤之声，我知道是政敌的别有用心，但是大多民众都是麻木的，谁愿意探寻真相呢？真相总不是浮在水面，而水落石出需要漫长的等待，所以古来圣贤皆寂寞。桂感觉到了压力，尽管他不在我面前流露，我知道他是想做事，想造福于民，可是权位的诱惑让那些觊觎的人不干净也容不得别人的干净。桂作为男人不会屈服，而我把担心放在肚里，给他我女人所能给的温存。

桂现在出行有了更多的护卫，而今早桂不避嫌疑向我辞行，他要出京替他的父皇巡查，这个任务意味深长，当然有人揣测是否桂会承继王位。我看着他，这一次的别离，我突然特别依依不舍，内心惶惶不安。桂悄悄说午后到小院等我，我点头。

我早早到了小院，焦虑地等待，平日我深居简出，不会在小院门口逗留，但今天我破例走出来，望着桂奔来的方向。我终于欣喜地看到高头大马上的桂，所谓马上看壮士，马鬃飘扬，疾驰而来的桂俊美得让我倾倒，桂看到我，下马，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一支冷箭射向桂，我用平生所能有的力气和速度跑过去……

桂看着气息微弱的我，呜咽有声，他说香儿，我现在才知道如果没有了你，所有的权位名利对我有什么意义，他们抵不上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你让我知道我真正存在真正被在意。我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我说桂哥哥，其实你不知道，我这一世就为爱你而来。

桂不舍地吻着我湿漉漉的面颊，他说今生我负香儿太多，来生，我要你做我明媒正娶的妻，做我唯一的女人，我会好好守护你。

我想这一刻，桂明白了其实我的心里是多么盼望相守，盼望与他共每一个晨昏，盼望与他生儿育女，相伴终老。我说，我记住了，我相信桂哥哥会兑现的。

我的泪滚滚而流，抱歉，这一次我无法含笑离开你，桂哥哥，在漫长的寻觅和等待里，我留恋伸手可及的你，我不敢期待遥远的来世啊。

我喃喃说但愿来世没有权位纷争，但愿来世我们能够为爱活一次。桂一直说好，一直说香儿不哭，我的泪还是止不住，生命的最后一息，我不想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喘息着低诵“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带着无限的依恋和不舍，我含泪离去。

这一世

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长相普通，智商普通，家庭普通，扔到人群里普通地找不到，但唯一让我引以为傲的是我有一个好哥哥。他高大帅气又聪明，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人家”的孩子，这个邻家大男孩却对我呵护有加，引来很多女孩子的羡慕嫉妒恨，所以，我很得意。每次和桂哥哥一起走在路上我都觉得自己特别神气。桂哥哥从来不介意我这个丑小鸭和他这只天鹅在一起，桂哥哥总是说香儿很好，香儿很能干。在我心里桂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好景不长呢，桂哥哥考上了大学，县城里又没有大学，所以要到外地去读，他问我喜欢哪个地方，我问他南京有很多桂花吗？他说有，灵谷寺的桂花可有名了，我说那就去吧，那里毕竟曾经是帝都，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桂哥哥，我突然就冒出这句话。桂哥哥的表情一瞬间凝重，我跟了句玩笑说瞧你那样子，好像上辈子你是个王子一样。桂哥哥笑着刮了我一下鼻子，也许我上辈子就是呢。哼，吹吧，我笑他，他也笑，一点也不争辩。后来，他的通知书来了，他要离开小城了，他向我告别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说他让人很烦，说他读大学没什么了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乖张。可是，桂哥哥只是好脾气地看着我，任由我闹。后来，有一天我读到《小王子》里玫瑰的描写时，有想哭的冲动，那时的我也像那朵渴望被重视的花吧。桂哥哥总是以一种了解的眼神看着我，我做什么，他都觉得理所当然。他一遍遍重复说，香儿，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则任性地说我就不好好的，我就不好好的。桂哥哥脸上则显出担忧的样子，看他担心我心里既有些快乐也有些不忍，但依然嘴硬。在桂面前，我就是个自己惯着自己的小女孩。而桂哥哥则一直是无条件地对我好。再怎么样纠缠，桂哥哥还是去了南京，他的父亲后来也调到南京做官，桂哥哥远离了我的生活。

没有桂哥哥的日子，我越发敏感孤僻，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写些只给自己看的文字，尽管桂常常写信鼓励我，但我已经开始叛逆，见风落泪见月伤神，心底又很自卑。一年一年，我慢慢长大，桂哥哥也开始工作，从他的信里我知道他现在很不错，其实他一直都不错。

我的学习不好不坏，除了语文突出，其他平平，后来，也没能考上南京的大学，所幸在一个中等城市读了喜欢的专业——中文。在大学，我尽管还是沉默寡言，但却如鱼得水，因为我可以一心一意地读我喜欢的书。我越来越多地信手涂鸦。有一次，我头脑发热地把一首诗寄给桂哥哥看，他大大地夸奖了我，把我简直说成了写作的天才，我虽然不完全信，但桂哥哥的夸奖还是让我开心了很久。大三的十一长假，他让我一定要来南京，说有惊喜，于是，我就来了。他到火车站接我，在出站口眼巴巴地张望，我看着已经很大人的桂哥哥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心好像被一种柔软的气息缠裹住。他看到我显得非常开心，露出了我熟悉的大男孩的神情，一安顿下来，他就献宝似的把一张报纸举到我面前，我抢过来，在一块不显眼的地方看到我的诗，我惊呼，桂哥哥，我的诗哎。桂哥哥很骄傲地说是啊，是香儿的，香儿多能干啊，是诗人啦。我兴奋极了，桂哥哥也因为我的兴奋而开心。我说我请你吃东西啊，先预支稿费，他很爽快地说好，并且把我带到了一个很高档的饭店，点了宫保鸡丁、鱼香肉丝、三鲜锅巴，我甩开来吃，每尝一道菜都要惊呼好吃，在桂哥哥面前我就是这样无拘无束。后来，他还专门为我叫了一客鲍汁拌饭，我说这个很好吃，他只是笑着看我吃，以后的以后，我知道鲍汁拌饭价格不菲，而那一首诗也不仅仅是我的才华就能发表。

那几天，他带我四处游玩，我每天都在新奇和快乐中度过，直到有一天，我们正玩得起劲，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挡在桂面前，大领导，这么有闲情逸致啊？女孩的语气酸溜溜的。桂向她点点头，客气地说你好。女孩接着说，我这里有两张电影券，今晚赏个光呗？桂礼貌地说，不好意思，还没空，最近都比较忙。女孩脸上失落的样子，用眼角瞟一眼傻站在一边的我，又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而这表情显然桂也看在眼里，他看似随意地把手搭在我肩上，说，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女孩无可奈何地看我们离开。走了一段路后，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我的好心情一下没有了，女孩眼中的不屑让我又一次知道我是多么平凡，平凡到她不想把我放在眼里，我根本就是个丑小鸭。即使桂刚才的举动满足了我的虚荣，我还是有自知之明，我和桂在别人的眼里有巨大的差距，以前，我没认真想过，今天那个女孩的眼光提醒了我，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卑微。我一言不发，桂尽量赔小心，他把我带到石头城，指着一个小池塘水中斑驳的倒影说看鬼脸照镜子，其实，不过是一段明城墙的倒影，由于年代久远而斑驳脱落，在水的折射下像鬼脸一样。桂是很想让我开心，可是我开心不起来。我坐在木凳上，审视身边的桂，标准的高富帅，而且事业有成，在单位看来也是个不小的头头了。我突然意识到桂哥哥的年龄早该有女朋友了，我的桂哥哥，说不定现在已经是别的女孩的桂哥哥了，想到这里，我更难受了，我很认真地问他：桂哥哥，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桂看着我，犹豫了一会说，有。我哦了一声，果然有了。他接着问我，香儿呢？我没有一刻犹豫，很干脆地说，有，大学同学，我粉丝，和我一样，人傻乎乎的。桂愕然地看着我，脸色渐渐灰暗，他好久才讲了一句，我早该想到香儿已经长大了。我们有些各怀心事，我离开时，桂送我，还是像嘱咐小孩子一样嘱咐我，好好的，照顾好自己，我笑着点头，潇洒地转身，不让他看到我满眼的泪。

之后，我们联系减少，我开始了努力改变自己，我拼命读书，勤奋写作，也渐渐有了一点小成果，或大或小块的文章零星出现在报刊杂志，毕业时长发及腰，也开始被人称为美女，身边不乏追求者，只是那个和我一样傻乎乎的男孩并不是我男朋友，他徒劳地想走近，在最后也只能无望地放弃。

我去了桂的城市，在一个小杂志社打工，从事文字工作的辛苦和琐碎、在底层打拼的艰辛我一一忍受，只是在每一个空闲时间我都会想起桂，随着长大，我明白了对桂的感情，原来，从小到大，我都唯一地爱着桂哥哥。可是差距让我自卑，让我不敢说出心中的爱，有时候啊，有时候，我也有一刹那的恍惚，会否我也能破茧而出，从毛毛虫变成美丽的蝴蝶，来配得上我最爱的桂哥哥。多希望桂哥哥能等着我，等我足够美好的那一天，可是，那么优秀的他怎么会呢，一定会有很多很多的女孩喜欢他，何况，他不是说已经有了女朋友了，也许已经结婚了。在和桂越来越少的交流里，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男女朋友的话题。

在满城桂花飘香的时候，我会花很多时间陪着花，陶醉在花香里，思念着桂哥哥，感觉心里安静很多，南京的桂花凋谢后，我会一个人去旅行，一路追香到更南方，即使到11月底，南粤的桂还是开得盛大，特有的清香让我的心柔软。我把旅途见闻和小感受码成字在一些旅游杂志发表，为自己赚点小钱。回来后，投入更多的精力干活。

又是一季桂花开时，我来到秦淮河边的石头城，桂花还是很香，只是身边少了桂哥哥的陪伴。清凉门桥下正巧举办一个民间文化节，主持人邀请观众互动表演节目，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一热上了台，演唱了那首《莲的心事》：

只为你转身的一个凝视

我就为你祈盼一辈子

只为你无心的一句承诺

我就成了你的影子

幸福为何总是点到为止

想念就从那一天开始

每天仰望你绿色的窗子

无声的呼唤你名字

我是你五百年前失落的莲子

每一年为你花开一次

多少人赞美过莲的矜持

谁能看懂莲的心事

我是你五百年前失落的莲子

每一年为你心碎一次

多少人猜测过莲的心事

慢慢风干变成唐诗宋词

幸福为何总是点到为止

想念就从那一天开始

每天仰望你绿色的窗子

无声的呼唤你名字

我是你五百年前失落的莲子

每一年为你花开一次

多少人赞美过莲的矜持

谁能看懂莲的心事

我是你五百年前失落的莲子

每一年为你心碎一次

多少人猜测过莲的心事

慢慢风干变成唐诗宋词

我是你五百年前失落的莲子

每一年为你花开一次

多少人赞美过莲的矜持

谁能看懂莲的心事

我是你五百年前失落的莲子

每一年为你心碎一次

多少人猜测过莲的心事

慢慢风干变成唐诗宋词

慢慢风干变成唐诗宋词

手拿着麦，多年的相思涌上心头，台下熙攘的人群逐渐模糊，我的脑中浮现着桂的样子，我忘情地唱每一字每一句，莲的心事，桂的心事，我多希望桂哥哥能听见。等一曲终了，观众掌声如潮，我如梦方醒，羞涩地跑下台。

我站在鬼脸照镜子的水塘，泪哗哗直流。这时，身后一双有力的手却环拥住我，熟悉的气息透过来，我喊着桂哥哥慢慢转头，香儿，香儿，我转过身，两只小手捶打着他，他紧紧地抱住我，不停地说，对不起，香儿，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看到他的唇贴过来，长睫毛抖动，拥我在怀，如获至宝。

幸福的时光就这样开始，我成了他堂堂正正的女朋友，这些年，我一直是他唯一的女友，只是，我那天那样自然干脆的回答让桂没有把爱说出口，在爱面前，每个人都难免犹疑，难免不自信，我的自卑和故作潇洒掩饰了真心，而即使那么优秀的桂在爱面前，也胆怯，也不敢确定，在他眼里，美好的香儿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其实，也只是他看着好吧，我常拿这取笑他，他每每理直气壮地说我的香儿当然最好了。

桂对我很宠很惯，我的朋友们会说，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找了这么好的桂。我会一脸无心机地笑望着桂说，三世修来的啊。桂则是很宠溺的样子。看得朋友摇头，说你们腻歪吧。我们笑，端庄持重的桂也有这样随意和孩子气的时候。

但是，好日子总是很短，桂随着职务升迁越来越忙，我一开始戏言只能在电视里看到桂时还能笑着说，后来，就笑不出来了。我知道桂是真的忙，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桂现在不是我一个人的，桂已经尽可能陪我了，却常常上一分钟约好了一起吃饭，下一分钟一个电话出差了，一去几天。我同时也看到桂的疲惫，争破头的官场从来都不轻松，理想化的桂步履维艰，让看在眼里的我都不忍抱怨。

我前几年贷款买了一套小房子，我把它重新装修成更为温馨的小窝，专门开辟出一间书房，方便桂来时处理些事务。其实，桂很少能来，偶尔来了，也显得顾虑，桂的身份对于未婚同居都似乎不那么妥当，虽然这在当下很普遍，觉察到这些，我就不再一味任性地邀请他来。当桂提起结婚时，我却沉默了。对于一个热衷仕途的男人，我有些害怕未来天天重复这种无休止的等待。我很认真地对桂说，我们彼此都再好好想想吧，桂有些受伤的神情，他说香儿，我知道我陪你的时间少，可是，我没有办法。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往一样不说话，我的眼睛看着桂说，现在想做官的人太多了，也许不在乎少你一个，你一个学社会学的博士，做学者做学问做什么不可以？不过是看你的取舍吧，我看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我开始负气。桂也有些气恼，他说香儿，你不能这样冤枉我，你明明知道，这些年，我心里只有你。他把我抱在怀里，哄我开心。看我脸色和缓了，他期期艾艾地说，组织推荐我参加一个出国学习的考试，考上了，可能要出去大半年。我幽幽地叹口气。

后来，他封闭训练一阵子，而我杂志社的工作也不是很顺心，为了一点点小利益的争抢算计，让我感到人心有时没有那么美好，我为了自保也不得不保持警惕，因为一不留神可能躺着也中枪。然后，我病了，一个人住了一周院。出院后，我卖掉了房子，因为房价上涨得很快，我还掉了贷款还赚了一些，我拿这些钱在离城很远的一个小镇买了一套带小院的房子，四周有山有水，风景如画，而且民风淳朴，这是我一次漫游时发现的，当时想在这里住下来挺好。安顿好之后，我辞去了杂志社的工作，离开了南京。

坐上火车的时候，我给桂留了言：亲爱的桂哥哥，希望我会等来岁月静好，补偿所有的分离。你永远的香儿。

数年后。

乡郊的一个院落，茑萝花爬满墙，院子里种着些瓜果菜蔬，些些的花点缀着这些绿色，而两边的窗台下各栽着一棵桂树，书房里，中年男子在电脑前敲字，一个居家装束的小妇人沏一壶热热的茶端到他面前，男子啜一口，小妇人也就着他的手喝一口，两人相视而笑。这时，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从外面跑进来，女孩娇娇地喊，爸爸妈妈，又有能换成钱的纸寄过来了，在哥哥手里。两人揽过一双儿女，说，改善生活喽，今天烧好吃的，爸爸亲自下厨。

是的，这是我和桂的生活。我终于在旅行途中接到桂的电话，桂说，原本这一生我就是为香儿而来，只有我们彼此不可或缺，没有什么比我们在一起更重要。

桂和我就这样离开了闹市，他著书立说，我则成了一名网络写手，拥有一批小众粉丝，网名小有名气，有些进账，外出时偶尔还能听到读者提起我的名字，但是他们想不到面前的就是真人，我甚至会若无其事地参与议论，同时满足一下自己小小的虚荣心，而桂总是说，就喜欢这样的你，调皮的可爱，天真而纯净。

我们终于拥有了岁月静好，平凡而快乐。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棵桂树，每年开很香很香的花，后来，树心里又长出一棵小桂树，两人相依着看云卷云舒、花落花开，也看着人间的男耕女织、男欢女爱，小桂树开始向往人间的生活。后来，有一个仙人从这里经过，在小桂树的再三请求下带走了她，后来，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