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筱强
已记不清自己从何时开始喜欢上安静的阅读了。在乡野里慢慢长大,因为木讷而导致的口语交流障碍,让我长期处在一个自我封闭的状态。只有独处一隅,手持一本让我入情入境的小书,才能忘却生存的苦厄、劳作的艰辛和村人的讥笑,任凭时间在自己的体内静静地流逝,便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他者遗忘的人,一个幸福的“被活埋者”。在这个过程中,我收获的不仅仅是身心愉悦,更多的,则是获取了对抗苦闷生活的勇气与力量。多年以后的这个夏日凌晨,在长久的阅读之后,写下这段文字,我依然觉得,因为阅读,自己的不惑之龄充满了更加丰沛的活力与韧性,这“来自神圣精神的馈赠”,让我心地光明且澄澈,灵魂激荡更安宁。
这样的阅读经历与体验,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喜爱有加的西哲克尔凯郭尔。作为一名思想家和诗人,生于1813年的克尔凯郭尔,虽然只在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存活了42年,但他却在自己“没有大起大落的戏剧性事件,没有官职,没有网游韵事,没有惊世骇俗之举”的一生中为我们留下了《讽刺的概念》、《或此或彼》、《恐惧与颤栗》、《畏的概念》和《致死的痼疾》等煌煌万言的著作,让每一个阅读他的人都如饮醇醪,仿佛在暗夜里寻到了久违的灯火,让困扰终日的关乎生命的疑问得以解决。更为珍贵的是,作为思想家,他对人存在的哲学问题和神学问题不断作前无古人的深入探索;作为诗人,他在复杂深刻的内心体验的基础上赋予动人的诗意。每次阅读他的文字,我常常为他深刻的思辨和动人的诗意水乳交融、紧密交织、闪耀夺目光辉和巨大穿透力的叙述所叹服。他在《诗篇》中说道:
“诗人是什么?一个不幸的人,他把极度深刻的痛苦隐藏在自己心里,他双唇的构成竟然使经过它们的叹息和哭泣听上去像美妙的音乐。与他在一起就如与法拉里斯的铜牛中可怜不幸的人在一起,他们在文火上慢慢受着酷刑。”
“我相信,我有勇气怀疑一切;我相信,我有勇气同一切战斗;但我却没有勇气承认任何东西,没有勇气拥有、顺从任何东西。”
“我的灵魂和我的思想是多么贫瘠啊,然而却长久不断地受到空虚地贪图酒色和难以忍受的劳动的痛苦折磨!我精神之舌的韧带从不会被放松,我将始终急促而含混地说话吗?”
初次阅读克氏这些细瓷般瑰丽而真挚的话语时,我即深深被其触动,这种触动,绝不是浅表而粗糙的,而是搅动血液与神经的,它让我的灵魂从此不再安分,常常陷入沉思而不能自拔和自救。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他认为,真实的生活不可能由抽象的概念体系所包含,反对用抽象的、普遍性的概念、思想、体系去代替具体、特殊的个人。他还坚信,真实存在的只能是个人内心中的存在,是人的个性、人的内心体验。紧接着,他以决绝的姿势阐述了这样的观点:个人在内心中体验到的不幸、痛苦、欲望、背叛、恐惧、绝望等等,不能用语言表达,不能为理性说明,当然也不能成为观念体系的组成部分。最真实的存在,就是个人的内心体验。不幸和苦难是人的罪过,是对人的锤炼,是人得救的前提;孤独、绝望和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的存在不可避免的宿命。因此,个体存在的本质是孤独,存在的根本任务是选择,选择即选择孤独,即孤独地选择。不同的选择之间不存在哪一个比另一个优越,更不是线性地由低向高的发展。这些观点,强有力地构成了现代存在主义哲学最基本的出发点,为后来者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萨特成为存在主义大师开创了道路,奠定了不可动摇的根基。
话说回来,也正是克氏清晰的思辨和诗一样的表述,激发了我对哲学的热爱,原来思想还可以这样表达!与此同时,我也在不断地阅读中体验到,纯粹经典文本的阅读,不仅仅是为了简单的感官上的愉悦,更深层次的阅读,才能让自己的灵魂与陌路上的真正智者一起狂劲地跳舞。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在阅读中所获得的,应如帕斯卡说的那样:“我们打开一本书,本想看见一位作者,却遇见一个人。”
克尔凯郭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林和生先生的《孤独人格》一书,我们可大致知道,克氏的个人生活是不幸的。在他降生之时,父亲即年近花甲,母亲也到了更年期,笼罩家中的,是浓重的冷漠阴郁之气息。他本人也生得孱弱畸零,内向忧郁,沉默寡言。在他的一生中,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与美丽善良的蕾琪娜谈过恋爱,订过婚,后来断绝了关系,终生未娶,给他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和疼痛。林先生在书中写道:“事实上,从呱呱坠地那一天起,他就饱受焦虑、敌意、孤独、忧郁、不安、畏惧、绝望的折磨,比常人格外感受到生之烦恼和死之恐惧的分量,最后在畏惧之畏惧和绝望之绝望中走向信仰,满怀绝望的激情与人群和教会作不妥协的斗争。”如克氏自己所言:“从童年时起,我就已经成为精神。”阅读这样一个真正的“人”,我们还能说些什么?我觉得在阅读克尔凯郭尔时,一切言说都是多余的,苍白的,令人无法忍受的。聆听他的倾诉,我们惟有贡献出我们虔诚的耳朵,还有我们不停地为之颤抖或流血的心脏,如果灵魂看得见,我们还应把整个灵魂交付给他,让他用衡量生命的双手掂掂重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和他一起走上抵往神界的通道,灵光四射,于物外之中获得超然与宁静,哪怕这超然与宁静是用绝望和孤独来垫底。
我至今无法想象,在自己一路狼奔豕突、气喘吁吁的人生旅途中,如果不阅读到克尔凯郭尔,我的人生境况会是什么样子。极有的可能是,我或将禁不住金钱的诱惑被汹涌的商业浪潮卷得晕头转向,或将如身边的人一样翻滚沉醉于官位、职称、成名等泥淖中并乐在其中。今天,我坐在安静的书桌边写下这篇关于学习智慧、爱护灵魂的札记,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此时,我能够在一个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和精神世界里继续聆听克尔凯郭尔脆如裂帛般的嗓音:
“对于上帝来说,我们总是错的;然而它也许比较令人振奋,它难道不危险吗?这种想法是否使他进入梦境,梦见他与上帝的关系,虽然这样并不是真实的关系;它是否会使意志力和注意力受到损害?……但你问自己——因为它是对你灵魂的拯救。不要打搅你思想的翱翔,不要使你身上最好的东西感到悲哀。就这样问,直到发现答案。”(《尾声:在上帝面前我们总是错》)
1855年10月2日,克尔凯郭尔从银行取出他他最后一笔存款,在走到街上时突然中风倒下,并被送往腓烈特医院,在那里,他已意识到自己末日的到来。他说:“我是来这里死的……”11月11日,在弥留之际,他于迟疑片刻之后对自己的好友波埃森说:“……我问候所有的人,我一直对大家非常关心,告诉他们,我的生活是一个巨大的痛苦,对此,许多人不知道,并有种种误解,我并不比其他人好……静谧,这是我们心中仅存的一丝基督教义。”这个信仰的骑士,阅尽人间而从未停止过思考的大哲学家,活着时就成为一种精神的人,用自己的一生终于锤炼出的精神力量,使自己在临终时获得了无比巨大的安宁,一如他生前所预言的那样,当黑夜之鸟拍打着翅膀向他飞临的一刹那,他就踏上所有思想的必经之路——走过“叹息之桥”,然后进入永恒。
伟大的克尔凯郭尔,让微如草芥的我,在寂静的暗夜里,在持续的阅读中,明晓了存在的伟大意义,并对即将到来的淡青色黎明,充满了丰盈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