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智
(一)
那天,我喝醉了。
我坐在海边的长椅上,水手在旁边的礁石上蹲着抽烟。
波浪平息了,我在等一艘船,水手也错过了它,我们都在等。
水手不是本地人,他是从另一个天空来的。他们开来直升飞机,每年两次,春天一次,秋天一次,在花粉症最流行的时候,送来过敏的人。
你也过敏吗?我问他。
他咳嗽几下,说,是的。
我对所有东西都过敏。
海面和天空晃起来,左一下,右一下,并不强烈。我比刚才更醉了一点。
(二)
钢琴师的手指在键盘上游走。那张脸,平时会皱起来,但现在目光呆滞。
他想起了什么,看着海天交界处。一只海鸥冲到海面,衔起一条鱼,停在附近的渔船上。
这支曲子说的是: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头海狮被困在冰原上,偶尔深入冰海,从一艘沉船的缺口进进出出。
他把手翻过来,用指甲从低音滑向高音,又滑回来。钢琴肚子里发出空洞的声音。
擦钢琴的人按下最高音,叮。乐曲被打断。
请让一让,好吗?
好的。
他站起来,抚平礼服后摆,站立一旁,双手重叠放在腹部。
你知道那头海狮吗?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头?
是的。
知道。
它还好吗?
还好。
黑色的琴键抹去了尘土,映出他们的脸。有一张皱起来。
还好就好。
(三)
要葱花吗?
不要。
放辣吗?
不放。
几个鸡蛋?
不要鸡蛋。
那你要什么?
我摊开手,耸耸肩。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她舀起面糊,甩在铁板上,用耙子转了一圈。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连章鱼都懂得交换。
我把双手插进衣袋,又拿出来,接过折叠好的薄饼。
别走回头路。
(四)
我被树上的人叫住。
他在树枝上徘徊许久,找了个舒适的枝丫跪下来。
请给我一点钱。
你太高了,快下来,你要比我低才行。
阳光穿过枝叶,晃着我的眼睛。
不,我拒绝,我也是有尊严的男人。
他俯视着我,用额头点了一下按在树枝上的手背。
请给我一点钱,蜗牛壳也行。
我往地上扔了两枚铜币,转身走开,身后是他笨拙的落地声。
几片枯叶打在铜币上,弹开。
(五)
六岔路口来往的人很少。
几个白背心光脑袋的穷小子偶尔路过,走近我,打量一下,又离开。
他们有时被一支箭射中,飘到半空,等待重生。
(六)
我坐在谷堆上喝汤,地鼠驱车路过。他一只手抓着缰绳,一只手擦拭自己的牙齿。
他要驱车渡海,到另一个岛。
经过我身边时,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汤。
我放下碗。车轮声远了。
(七)
近东郊,是理发师的店。他给自己染了黑发,终日站在店门口,等着退潮。
他的手艺丢失在入海口。
通行管理员说,你要买一张门票才能通过。
我没有钱,只有手艺。
那么,就把你的手艺放在这里吧。
怎样放?
这样就好。通行管理员搓了搓手。
理发师也搓了搓手。
好了,你可以过去了。退潮的时候,它会回来。
他在近东郊,开了理发店,终日站在店门口,等着退潮。
(八)
我的爬山虎在身后缓缓爬上廊柱,山的另一边投下七彩光芒。
我向东方走,去飞机港口,一路平原。爬山虎已经覆盖了长廊顶棚,把那里变成了绿色。
长廊在另一个大陆,那里时光匆匆,我看到的只是它的影像,它距离我好几个光年之遥。
我看见,我和我的爬山虎在一起,那是好几个光年之遥的我。
那里的我向这边挥手,说,快走吧,别等我了,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
(九)
飞机港口空荡荡的,没有飞机停靠。售票员站在码头休息,背着手望向海底。
趁这个空闲,我放下背包,打开,把凌乱的物品倒在沙滩上,几颗小钢珠滚进大海。
我找到一根犀牛角,它产自未知地。我还记得那一天,我跟在一个贵族身后,他把这根犀牛角扔在地上,我捡了起来。
就像有时我扔几支箭,几片羽毛,几枚铜币,也会有人跟在我身后,把它们捡起来。
有些东西,可以来得非常容易。那些未知地,也早晚会在我的地图上标注出来。
到那时,我可能会丢下钻石手杖、灵丹妙药,或是这根犀牛角。
现在,我要把它擦干净,放回背包。飞机依然没有来,我离开飞机港口。
(十)
傍晚,我在公园里散步,穿蝙蝠翅膀的男孩从我头上飘过。
他跳上远处的一棵树,摘下树枝上的吊坠,向我扬了扬,笑着说,我的事办完了,再见。
等等,请问,我应该从哪里出去?
他跳到我身边,脚刚落地就再次跳了出去。
跟我来。
他把吊坠叼在嘴里,跳得很远,我在后面跑,直到眼前出现一扇门。
就是这里了。
谢谢,你先吧。
我的门在另一边,再见。
他又笑,叼上吊坠,跳向另一个方向。
(十一)
十年前,我在这里见过她,她站了一下,就没有了。
八年前,我再一次在这里见过她,她站了一下,就没有了。
此后,每一年的这一天,我都要赶到这里,看看她是否会来。
有时她来了,站了一下,就没有了。
有时她没来,我会在她站的地方站一下,然后我没有了。无论在有的地方,还是在没有的地方,都没有她。
我又回来,有时刚好碰到她,她站了一下,就没有了。
(十二)
我只想在石像身边坐一会儿。
石像穿着湿滑的苔藓,和苔藓之下的这座岛屿一样湿滑。
安灵师在水下抚慰亡魂,大地轻轻晃动。
我的酒醒了,又醉了。
(十三)
我的钱不多了,所以没有买电梯票,徒步一层一层爬塔。
塔内四壁都有窗,在第八层,我倚窗歇息。
电梯里走出一个姑娘,穿白色婚纱,褐色长发,戴戒指。
我要结婚了。她说。
祝福你。
你知道哪里有服装店吗?
你坐到顶层,出去就能看到。
嗯,谢谢。
她摘下戒指,放进我手里。
别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
她回到电梯里,关上门。数字闪动,依次向上。
手里这枚镶钻的铂金戒指还带有她的体温,我把它放在窗台上。
电梯的数字已经停在了顶层。我歇息好了,继续爬塔。
(十四)
在服装店门口再一次见到她,她换了新衣服,嘻哈T恤,短裤,板鞋,剪了短发,染成银白色。
哎。我喊她。你好呀。
你是谁?她注视着我,很平静。
我是……
她吹了声口哨,一只乌鸦落到她肩头。
走了。她对乌鸦说。
乌鸦呱了一声,和她一起消失了。
(十五)
我坐错了船。
船长坐在船尾,盯着甲板上的一块污渍。
云有时扑面而来,有时擦肩而过。青山在低一些的地方,过去了一座,又过去了一座。
终点是我没有到过的地方,这一路的光景也是我没有见过的。
也许我会在那里停留一阵子,也许我连船都不下,直接买返程的票,回去起点,转乘正确的船。
无论如何,这些青山,这些云,都必定会与我再一次相遇。
所以,我不着急,我只想在梦中。
(十六)
在我的印象中,岛上的某个地方,有几位老和尚。
也许不是老和尚,只是穿着灰蓝色长袍,光着头,坐在那里不动的什么人。
他们坐在那里不动,双手合十。在我的印象中,我曾走到他们身边,咳嗽一声。
他们依然坐在那里不动,双手合十。
我在想象中又咳嗽了一声。
除了我,还有一位武士,他从金属铠甲后面传出的咳嗽声,带有匕首划过般的回音。
他显然不允许有人与他心意相通,他想拔剑,却在心底克制住自己。
我关闭想象。一朵云蹭着我的脸过去。再睡一会儿。
(十七)
一睡千年。我几乎忘记了,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
可是,我要找的人已经过期。
我在他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徘徊,他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一个人,和很多人一样,微笑出现,微笑消失。
他已经过期,没有人再需要他。
他从不遗憾。
没有人遗憾。
(十八)
有一扇门。门外,永世白昼。门内,永世黑夜。
我站在山下,仰望山顶伯爵的墓碑。
花妖们停止扭动腰肢,围在我身边,和我一起仰望伯爵的墓碑。
他曾经被花妖围困在这里,寄给我一枚船票。
我坐错了船,一睡千年,千年后,这里只剩一座墓碑。
我和很多人一样,忘了远方的人,直到他们只剩一座墓碑。
陪着他的,只有扭动腰肢的花妖。
他老了。一只说。
他太老了。另一只说。
她们眼角泛起泪花。
那么,接下来你们还要做什么?
被杀死。
我从衣袖里滑出一枚飞镖,握在手里。
或是等另一个人,看着他老去。
我把飞镖退回到衣袖里。
那么,下次见。
(十九)
再来一杯,撤了吧。
再来一杯,散了吧。
再来一杯。
再一杯。
(二十)
日复一日,我躺在缠满藤蔓的森林里,想走,不想走。
露水打湿大地,远方海潮涌动,我的海狮在沉船缺口进进出出。
每一棵树都伸向未知的天空,看不到尽头。
打湿这片大地的露水,来自另一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依然湿滑寒冷。
从看不到尽头的未知天空,投来一道阳光。阳光总是预示着什么。
这该死的预示。
去寻找我的海狮。
(二十一)
曾经,为了追赶一个人,我奔跑过无数张地图。
他听不到我的呼唤,我只有加快脚步,想要追上他,拉住他的手。
直到体力枯竭,我才发现,我早已丢掉我的背包,我的药,我的飞镖,我的一切。
我一无所有,只有不停追赶的双脚。
直到双脚也变成一道烟,我升到空中,再也无法追赶。
他停下来,转过身,打开一瓶酒,一口气喝光,欣赏着天上的我。
他的嘴角在笑。
(二十二)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猜谜语。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打气球。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砸彩蛋。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走了。
你好,欢迎来到主题公园,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
(二十三)
很久很久,我只顾赶路,没有再投出一枚飞镖。
穿过半人马村子时,我盯着前方,他们的剑呼呼砍下,只留下皮外伤。
我把黄色头巾系在胳膊上,渗出的血在头巾上斑斑点点。
那一年,在入海口,通行管理员送给我这张黄色头巾。
那时我很穷。
他说,不要丢掉它,你总会用上它的。
你会有很多钱,但你永远不会有第二张黄色头巾。
我的斑斑点点的血迹,和年少时的汗水在一起。
我的从前的,现在的,将来的,斑斑点点的血迹。
和年少时的泪水在一起。
永远不会再有。
(二十四)
我所说的远方,是近在眼前,却到不了的地方。
它们飘浮着,亭台楼阁,或是古堡。
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间建造了它们,让它们飘浮在远方?
有人举起枪,瞄准那扇窗。
子弹悄无声息落下。
(二十五)
按照规矩,即使是不存在的地铁站,也需要买一张票才能进入。
我在没有售票员的售票口放下一袋金币,取走一张票。
最上面的那张票已经落满尘土,我取走的是第二张,把落满尘土的那一张重新放在最上面。
在入口刷票时,机器发出嘟嘟的报错声。
滑板男孩滑到我身边,轻轻推开入口的挡板,滑进去。
这是不存在的地铁站。他说。傻瓜才买票。
按照规矩,即使是不存在的地铁站,也需要买一张票才能进入。
他没有听我说话,滑进黑暗中。
我回到售票口,把票放回原处,落满尘土的那一张下面。
那袋金币已经不在了。
(二十六)
事实上,我没有去过任何危险的地方,我不想匆忙结束这一生。
结束一生,并不是死,而是完成要完成的事情。
我只想用无限的时间,爬下一口无底的废井。
那里没有危险,只有一级一级向下的梯子,一级一级,永无结束。
博士在井壁上凿出一间实验室,他和我一样,不想匆忙结束这一生。
他用滴管吸取井壁上的井水,滴进试管,分给爬下废井的人。
井水滋润了我的喉咙,来自大海的井水,渗透沙滩,渗透森林和大理石,渗透村庄和乐园。
渗透永无结束的废井。
有人选择危险的死。
有人选择更危险的死。融化在永无结束的废井里。
(二十七)
没有一个地方比一座岛更加公平。
除非你想买一把好刀。
(二十八)
我对着阳光擦拭一把好刀,擦掉锈迹。一把好刀,与锈迹无关。
刀刃反射阳光,晃着我的眼睛。
你不能使用这把刀。
我眯着眼睛,只看清仓库管理员的轮廓。
为什么?
不是所有好东西都适合你。
我已经把它擦亮了。
再亮也没用。来吧,这里还有箱位。
好刀被锁进仓库,我得到一把钥匙。
如果你想念它,可以随时来看看,但你要记得这个地方。
怎么可能记得。
我把钥匙扔下悬崖。
一把好刀,刀刃反射阳光,从此将会再次被锈迹覆盖。
但它是一把好刀,与锈迹无关。
(二十九)
爵士酒吧是军队的驻地。士兵们围成一圈玩骰子。
军官被冷落在昏暗的角落里,一口一口咬着蔬菜三明治。
我初来乍到时,岛上有一座军营,那里建了一个公用电话亭,透明玻璃门和红色听筒,是岛上唯一的通讯工具。
军官和士兵穿着体面的制服,他们四周是荒芜的沙漠。
后来,军营被夷为平地,沙漠被挖掘成地下迷宫,岛上到处都设置了公用电话亭。
军官把他的电话亭搁在爵士酒吧昏暗的角落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咬着蔬菜三明治。
现在,它不再是公用的,它是他的。
一只被剪断电线的电话,安静极了。
军官取下红色听筒放在耳边,又挂回去。
士兵们抛出六点,有人吹口哨,有人骂街。又是一袋金币,从这一边,到那一边。
但总会回到起点。
(三十)
站在吊车横臂上,我缓缓转过半座岛屿。夕阳落在陆地高楼后面。
我撕碎钢琴乐谱,让它们随风散去。
(三十一)
再次遇到水手,他还在咳嗽。
今天你对什么过敏?
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他思考了一下,皱起眉头使劲咳嗽了几下,摆摆手。
想不起来了。不提也罢。
不提也罢。
(三十二)
砸死那个看透世事的人。
(三十三)
一头鲸鱼搁浅在沙滩上,尾巴无力地拍打着微小的浪花。
请摸摸我。
给你一瓶超级药水会不会好一些?
不,请摸摸我。
我用食指在它的背上戳了一下,它的身体已经枯萎,掉下一片粉末。
请摸摸我。
我把整个手掌放上去,从背一直摸到尾巴,所到之处,轰然坍塌。
谢谢。
一个浪头掀过来,带走一地粉末。
我在海水里洗干净手。
(三十四)
总有一些装备精良的人,成群结队,各自招呼着匆匆而过。
他们害怕寂寞,只有成群结队才会漂亮。
而我,似乎从来没有一支队伍。
我没有精良的装备,也无所谓是否漂亮。
无数次,那些光脑袋的穷小子跟在我身后,请求我带他们一程。
我总是扔下几枚铜币,或是自己用不到的匕首、衣服。
殊途同归,不如各自为安。
没有谁和谁可以相伴到最后,离别之痛不可触碰,所以,这些东西,你们随便拿去。
三秒之后,不要再有交集。
(三十五)
我在队伍里看到那位新娘,她的头发更短了。
她看到我,招了下手,让我跟上。
我和她并肩跑。她从腰带里拔出青铜小酒壶,拧开盖子,一饮而尽,把空瓶抛进我手里,又挥了下手。
我停下来,队伍继续向前,朝着大峡谷的方向。
她的乌鸦已经成长为凤凰,时而化为火焰,然后重生。
像她一样。只需要丢掉一枚戒指。
还有满满一青铜小酒壶的柠檬汽水。
一饮而尽。祝你愉快。
(三十六)
给我装壶酒。
拿去吧。
多少钱?
说个秘密作为交换。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头海狮被困在冰原上,偶尔深入冰海,从一艘沉船的缺口进进出出。
好了,可以了,秘密不要说完。
已经说完了。
下次免费。
好的。
(三十七)
夜又来了,我躺进干枯河床里的半只木船,一只鳄鱼爬过来,衔走破旧的船桨。
晚安。
(三十八)
吊车横臂将我缓缓送回原点。
我伸出手,一张钢琴乐谱碎片落在上面。
咪索索索索拉索,咪咪来咪多。
(三十九)
我去过很多地方,推开过很多扇门,如今,那些门上了锁,贴着封条。
我还能回想起门内的样子,它们驻扎在我的心里,每一颗灰尘都是如此。
推开的门越多,锁上的门越多。
我拧开青铜小酒壶,把酒洒在门前地上。
调酒师走到我身边。
再装一壶?
再装一壶。
好的。
免费的?
免费的。
好的。
(四十)
如果我也有一艘船,我也会把它停在沙滩上,日日夜夜修补我的船帆。
如果海鸥落在我的船上,我会扔给它一条鱼,望着它远去的身影。
我会在船舱里给自己铺一张床,听着海潮声,温一盅酒。
我会捞起鲸鱼的粉末,晾晒干净,埋葬在我的船底。
我呼吸到鳄鱼的气息,它爬回来,归还破旧的船桨。
(四十一)
别着急。
你想要的都会有。
你丢失的都会归还。
你输掉的都会赢回来。
你赢来的都会输回去。
别着急。
(四十二)
曾经,为了追赶一个人,我奔跑过无数张地图。
现在,他坐在谷堆上,喝一碗汤。
他长了浓密的胡子,胡子上挂着干涸的涎液。
皱纹爬在他的脸上,他的心里。
他的弓柄上没有了蓝宝石,只剩下三个空槽位,积满泥垢。
他的衣服打了几层补丁,针脚歪斜,腰间系着藤蔓。
我在他喝空的碗里扔了一枚金币。
他站起来,扔掉树枝拐杖,踉跄地走到我面前,抱住我。
我拔出匕首,插进他的胸膛。
(四十三)
粉刷匠在皇宫外换上工作服。他搭乘打折航班提前到达,坐在台阶上等待一周后开始的工作。
一周后,他要重新粉刷皇宫,把它改造成贵宾美容院。
而国王会被直升飞机接走,离开他的家。
也许这里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他没有继承人,他们不允许他有继承人,他只需要治好他的过敏症,喝光酒窖里的香槟,在文件上签字。
一切听从上天的安排。他站在会客室门口,眼睛笑成一条线。
繁忙的工作让我神清气爽!他说。
我爱我的大好河山!他哈哈大笑。
(四十四)
并非所有生命都有起点。
我打开地图,这片被绿色覆盖的大地之下,埋藏着无数尸骨。
并非所有尸骨都有终点。
我钻进树洞,打算做一个梦,流弹击中我脚下的树根,黑猩猩敲打着心脏踱过来。
抱歉。
我退出树洞。有一些梦是做不成的。
那就换一个梦。
(四十五)
公用电话骤然响起,我取下听筒。
听筒里传来咀嚼蔬菜三明治的声音。
你好。军官的嗓音沙哑。
你好。
请问,有指示吗?
没有。
有任务吗?
没有。
哦……
……
你……还在吗?
在,我在。
那么,请你先挂断吧。
再见。
咔嚓。
(四十六)
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我把那只弓擦洗干净,去除槽位里的泥垢,用砂纸打磨掉油污,重新刷漆。
我爬上参天高树,采摘花朵,堆在研钵里捣碎,过滤,留下黏稠的汁液。
我翻山越岭,狩猎野猪,掰开它们的嘴,取出蓝宝石。
这一次我是认真的。我用黏稠的汁液把蓝宝石黏在空槽位里,暴晒在阳光下,它们变得坚固,合为一体。
三十万卖不卖?
不卖,送你了。
不要送的,二十万怎样?
只送不卖。
疯子。
(四十七)
你想培养你的韧性吗?
我有韧性,不需要培养。
你怎么证明你有韧性?
我自己明白就好,为什么要证明?
你不证明,别人怎么知道你有韧性?
韧性卖不了钱,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
年轻人,不要只盯着钱,要有韧性。
我有韧性啊。
证明给我看,从这些木桩跳上去,一直跳到云层上,我就承认你有韧性。
我不想跳,不想证明给你看,也不需要你的承认。
每一个勇士都可以跳上去,这就是韧性。
我不是每一个,也不是勇士,我的韧性就是坐在这里,不跳上去。
(四十八)
我喝着免费的酒,看着勇士们跳上空中树桩,掉下来,从头开始跳,直到跳上云层,再跳下来,回到起点。
恭喜你,小伙子,你很有韧性,你是真正的勇士。
勇士们滴着汗水,鞠了一躬,满意地离开了。
我喝光免费的酒,拍拍长老的肩膀。
你厉害。
你也可以得到我的承认。
你厉害,你把他们都骗了。
我跟随勇士们的队伍离去。
调酒师走到我身边。
再装一壶?
免费的?
免费的。
好的。
(四十九)
厨师细心切好淌着汤汁的牛排,推到我面前,点上烟,吸了一口,凑近我的脸。
我在寻找可疑的人,你是可疑的人吗?
谁不可疑?
也是。
我拧开青铜小酒壶,喝了一口。
那个酒壶是我老婆的。
等我喝完就还给你。
算了,归你了。
谢谢。
你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
谁不一样?
也是。
(五十)
路过的每一张面孔都是一模一样的。
被直升飞机带到这座岛,走同样的路线,做同样的事情,喝同样的药水,吃同样的牛排。
无论是光脑袋的穷小子,还是成群结队的漂亮人,都是一模一样的面孔。
终有一天都会痊愈,直升飞机会再次停在身边。
我抓住梯子,把耳朵贴在井壁,听到螺旋桨卷起沙土的声音。
繁忙的工作让我神清气爽!
我爱我的大好河山!
哈哈哈哈……
我不想匆忙结束这一生,向着废井更深处爬去。
(五十一)
唱诗班在唱歌,听众只有我。
整座岛的安灵师都集合到水下,大地剧烈摇晃。
亡魂不相信因果轮回,他们悄声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轻轻哼起同一首赞歌。
(五十二)
我迷路了,几年过去,没有再见到一个人。
也许岛上已经没有人了。
我取下公用电话听筒,拨通军官的号码,无人接听。
从平行空间寄来一个包裹,打开后是一张卡片。
上面写着:
经维修,你所在的频道已撤销,请移动到其他频道。
(五十三)
安检台前,漂亮的人们小心翼翼地摘下身上各种首饰,放在浅盘里。
我只有一个背包,正在传送带上转圈。
我走到传送带尽头,拿下我的背包。
那根犀牛角掉落出来,一个光脑袋的穷小子冲上来,捡起犀牛角,闪进灌木丛。
他的鱼叉被遗忘在传送带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根擦干净的犀牛角,在灌木丛里,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他赤手空拳,魂魄飘到半空。
漂亮的人们只顾盯着浅盘里闪闪发光的首饰,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五十四)
你好,我这里有一种神奇的芯片,你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说吧。我把苹果掰开,递给他一半。
谢谢,是这样的,这是一种神奇的芯片,只要植入你的大脑,你想去哪里,只要想一下,就可以到那里。
我不用芯片就可以做到。
你用的是什么?
什么都不用,就是想一下,刚才这会儿我已经去了好多地方了。
可是你一直在这儿啊。
对,我在这儿,也在那儿。
那……你到底在哪?
在这儿,在那儿。
我丢掉苹果核,拿过他手中未动的半个苹果。
抱歉,我没吃饱。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饭量大。
不是,我说的是,在这儿,在那儿。
你也可以,你想去哪就想哪,试试。
我想了。
在那儿了?
在了。
所以,你在这儿,也在那儿。
那……我到底在哪?
这儿,那儿。
(五十五)
这儿是湿滑的岛屿。那儿是荒凉的戈壁。
戈壁的仓库里锁着一把好刀。钥匙被我扔在岛屿的悬崖下。
风沙打在我身上,没有感觉,我的鞋底是湿的。
中巴在我身边打开车门。
走吗?
不走。
这是今天最后一班。
不走。
中巴开走了。
烟雾升起,遮挡住星空。我的鞋底干了。
我抚摸仓库箱位,那里有一把好刀,我在心里把它的锈迹擦拭干净。
(五十六)
怪物分两种,大而丑陋的,小而可爱的。我恐惧前者,怜惜后者。
但它们都是怪物,即使会哭着死去,一滴血都不流。
它们所到之处都是战场,刀光剑影,勇士们划出的闪电在空中编织成网。
我绕道而行。我知道,在这有限的一生中,我可以无限次地重生。
但是,人生何必折腾,醉了又醒,醒了又醉,活来死去,死去活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谁不是怪物?哪里不是战场?
重生,重生,此生非彼生。
(五十七)
我举着蜡烛,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鹿皮日记本,翻开。
第一页写着:
不要葱花,不要鸡蛋,不放辣。
中间一页写着:
带给我。
最后一页写着:
等着你。
我撕下这三页,在烛火上烧掉,把空白日记本放回书架。
(五十八)
等着你。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我,也不确定我是哪一个我。
但无论如何,我会找到你。
等着我。
(五十九)
我在营地帐篷里过夜。女人坐在篝火旁,抱着熟睡的孩子,轻轻拍打着。
篝火上方垂下一根绳子,系着一只水桶,里面的水咕噜咕噜沸腾着。
女人不时移动一下柴火,火舌忽明忽暗。
他们说,我丈夫去后山打猎了。
他们说,这孩子是我的。
他们让我在这儿烧水,你们来了,就留宿一夜。
你的水已经开了。
我只要烧水就好了,不管它开不开。
我可以喝一点水吗?
我只要烧水就好了,不管你喝不喝。
(六十)
后山没有打猎的人。四个男人坐在洞穴里打牌。
我敲了敲洞口。
请问,打猎的人在哪里?
没有打猎的人。
应该有一个。
没有。
你好像打过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说。
是的,我打过猎,但现在我没有打猎,现在我不是打猎的人,我是打牌的人。
营地里有个抱着孩子烧水的女人,是打猎的人的妻子,你是她的丈夫吗?
她是打猎的人的妻子,我是打牌的人。
但是你打过猎。
我打猎时是她的丈夫,可现在我在打牌。
应该有一个打猎的人,他们说她的丈夫在打猎。
会有的,应该有的早晚会有。
我走出山洞,打牌的人追出来。
营地里有没有打牌的人的妻子?
没有。
真遗憾。
会有的,应该有的早晚会有。
也许他们觉得不应该有。
那就听他们的。
(六十一)
马蹄声杂乱,戈壁尘土漫延。
天空撕开一条缝,大雨倾盆而下。
整座岛的人都抬起头。
直升飞机被雷声震碎,落入海中。
(六十二)
我捡起他丢掉的芯片,插入公用电话投币口。
你好,这里是程序员。
请帮我删除记忆。
哪部分?
全部。
请稍等……对不起,显示无数据,无法删除。
好的。
嘀——
(六十三)
我的故乡在冰原上,四周环绕茫茫冰海,寒冷刺骨。
海底有一艘沉船,它与冰海同生同亡,未曾见过光明。
我的海狮被困在冰原上,偶尔深入冰海,从沉船的缺口进进出出。
它喜欢薄饼,不要葱花,不要鸡蛋,不放辣。
(六十四)
我想离开这里了。
你离不开的。
离得开,只要关掉它就行了。
你以为关掉就离开了吗?
我该回家了。
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说的是我自己的家。
相信我,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以为我舍不得吗?这些,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回家。
他把背包翻过来,抖落所有物品,扔掉武器,摘下首饰,脱掉衣服。
我回家了,你也应该早点回家,回你自己家去。
他关掉了。
我把他的物品、武器、首饰、衣服都塞进他的背包。
(六十五)
我从船上把他的背包扔进大海,溅起的水花被浪头打下去,我相信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
酒在胃里烧起来。我又坐错了船。也好。这是另一个梦。
(六十六)
又是一天过去了。
明天,你用什么下酒?
(六十七)
他们修补好天空的裂缝,但直升飞机已经不可挽回,我们都被遗弃了。
(六十八)
我们被遗弃在这片乐土上。
主题公园里,过山车冲下来又抛上去,冲下来,又抛上去。
无始无终的尖叫声,无始无终的笑脸。
无始无终的肾上腺素分泌在这片乐土。
(六十九)
士兵们扔出三个骰子,大大小,那袋金币传了回来。
调酒师又给我装了一壶。
这是最后一壶了,我要走了。
为什么?
我要变成石像了。
是他们决定的?
是的。
那就听他们的。
听他们的。
还能再见面吗?
能,我会叫住你的。
一定要叫住我。
好的。
干杯。
(七十)
从此没有一座石像叫住过我。
我走遍整座森林,只想在每一座石像身边坐一会儿。
石像穿着湿滑的苔藓,和苔藓之下的这座岛屿一样湿滑。
他忘记了,石像是不会说话的。
但是,我肯定已经见到过他,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
干杯。
我的酒醒了,又醉了。
(七十一)
时间向前调整了十年。
一切旧事物都和十年前一样光鲜。只是有人来了,有人走了。
有人走了又来了,有人来了又走了。
应该有的都有了,不应该有的没有人会记得。
(七十二)
钢琴师皱着脸,手指在键盘上游走。
海天交界处,一只海鸥冲到海面,衔起一条鱼,停在附近的渔船上。
他把手翻过来,用指甲从低音滑向高音,又滑回来。钢琴肚子里发出空洞的声音。
钢琴乐谱碎片从天而降,散落在岛上每个角落。
我在海底,向着越来越近的那处亮光游去。
(七十三)
我站在冰原上,四周环绕茫茫冰海,寒冷刺骨。
海底沉船的旧木板吱呀着,巨大的叹息声摇动水面。
我从怀里拿出薄饼,扔进冰海,它还温热着。
叹息声停止,水面平静下来。
(七十四)
你来了。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