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倩
在各大西方艺术门类中,西方歌剧在中国的发展可谓日新月异,甚至在近几年跃升为国家重点投入艺术门类之一:国家大剧院自2007年建成以来每年都创作新的歌剧;中国的作曲家们在积极创作新的歌剧作品,并努力通过中国制作的歌剧将中国文化带到西方舞台上。周龙创作的《白蛇传》便是最好的例证,这部根据中国民间传说改编的歌剧不仅在西方广受好评,更为作曲家赢得了普利策最佳音乐奖。
随着中国的声音在西方歌剧舞台上逐渐响亮起来,西方世界也希望能够对正在中国蓬勃发展的歌剧界有更多的了解。2014年6月19日,纽约亚洲协会(Asia Society)举办了一场以“中国制作:西方歌剧的新声音”(Made in China: New Voices in Western Opera)为主题的讲座。讲座请到了女高音黄英、歌剧界新秀男中音王云鹏以及朱利亚音乐学校钢琴伴奏专业毕业的方思懿为纽约观众讲解“西方音乐在中国”,讲座由《金融时报》及英国《歌剧》杂志乐评人司马勤(Ken Smith)主持。
西方歌剧在中国
乐评人司马勤在过去十年间一直穿梭于世界各地,主要在美国纽约、中国内地和中国香港见证和记录着歌剧界的动态。作为一位西方乐评人,又以歌剧乐评为主,他目睹了过去十年间西方歌剧在中国的发展。讲座伊始,司马勤就以其独到的视角,带领现场观众回顾了一下西方歌剧在中国的发展史。
他说,其实要搞清楚究竟哪家剧院是第一个尝试做西方歌剧的并不太容易,因为众说纷纭,各家的标准都不同。中央歌剧院在1956年制作了《茶花女》,并标榜自己是中国第一家制作舞台歌剧的,但这个说法似乎没有得到业内的认可。上海歌剧院1937年在一个演出季内制作了六部歌剧,其中有两位中国歌剧演员参与演出,他们说这是首次有中国演员参与西方歌剧的演出,这个说法可信度比较高。
事实上,1949年前,就有来自意大利、英国和俄罗斯的剧团到中国巡演。当时的情况跟美国类似,从外国来的剧团表演给从外国来的新移民看,没有中国演员表演,观众中也几乎看不到中国人。一份1915年的报纸罗列了在上海公演的二十部不同的歌剧,包括一系列歌剧的首演:《阿依达》《奥赛罗》《托斯卡》《蝴蝶夫人》等。“有趣的是,当这些剧目首次到中国的时候,普契尼还在世。”他说道。在当时,上海的兰心大剧院是西方歌剧在中国的主演场地,大多数西方来的剧团都在这里演出。
之后,从抗日战争爆发至“文革”结束前,西方歌剧在中国的历史是一片空白。直至“文革”结束后,音乐学院重开大门。男高音帕瓦罗蒂在上海和北京的演出,让1986年成为了西方歌剧在中国的一个转折点。帕瓦罗蒂深受中国观众的喜爱,而他带给中国的影响此后也一直在持续。2001年,他又与“世界三大男高音”中的另外两位回到了中国,并在北京紫禁城演出,这场演出为中国获得2008年奥运会的主办权做出了贡献。
在司马勤心目中,1998年是中国新一波歌剧浪潮的开始。就在那一年,上海大剧院建成。剧院建成时的宗旨是向观众系统性地介绍歌剧:从德国、意大利、法国到俄罗斯歌剧。那年,剧院上演了从德国杜塞尔多夫引进的首部瓦格纳歌剧。同样在1998年,北京国际音乐节成立。音乐节第一届也演出了歌剧。同一年,张艺谋在北京紫禁城导演了《图兰朵》,这是首位中国导演受邀到意大利导演(起先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导演),这部制作也得到了多方支持并获得了成功。熟知《图兰朵》的人都知道这部歌剧设置的背景其实是古代中国,所以在紫禁城上演也有特别的意义。“这部歌剧的上演真的让世界的歌剧格局有了改变。”司马勤说道。
而目前正是西方歌剧在中国蓬勃发展的一个新阶段,这点可以在几方面得到体现。“首先是天际线,在例如北京、上海、广州这类大城市,新的表演艺术中心,如歌剧院、音乐厅都在建设中,甚至在中国的二三线城市,例如贵州的贵阳也在兴建大剧院,而剧院们都在寻求可以放进去的节目。”他说道。
在所有的剧院中,上海大剧院和国家大剧院是主要的领头人。2007北京国家大剧院开幕,舞台采用了先进的3D技术。自开幕后,国家大剧院每年都创作新的剧目,“对这两个剧院而言,西方歌剧是让它们位列国际地位的一种艺术形式。演出的作品不只有巡演项目,还有与拜罗伊特、萨尔茨堡等共同合作制作的项目”。
其次,中国的作曲家也在创作歌剧,好几代歌剧演唱家都在欧美进行了声乐训练之后再回到中国教育下一代。对西方歌剧历史和在西方的发展情况相当熟知的司马勤评价道:“中国市场对于歌剧的兴奋度十分罕见。自2000年起,我就经常到中国出差,见证了西方歌剧在中国的第三波热潮。有好几位歌剧演员成为了全国名人。”这里包括中国“三高”:魏松是上海歌剧院院长,莫华伦是香港歌剧院的创办人和总监,戴玉强则是帕瓦罗蒂钦点的世界第四大男高音。
西方歌剧舞台上的中国歌唱家
当晚参加讲座的两位歌唱家都是在中国出生,接受过中国的音乐教育,再到西方继续追寻自己的歌唱梦想的。
早已在国际乐坛相当著名的女高音演唱家黄英,在1996年凭借歌剧电影《蝴蝶夫人》蜚声国际。近二十年过去,她仍对当年的经历记忆犹新:“那是在1994、1995年的时候,一句外文不会讲的我只身赶到法国参加甄选,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能被导演选中,拍摄了这部电影。”
问起被选中的原因,她说那是命运:“我相信命运。当时法国录音公司的老板非常喜欢歌剧,在制作了《波西米亚人》和《卡门》后,他决定做《蝴蝶夫人》,并希望可以找到一位不知名的年轻亚洲女孩。《蝴蝶夫人》其实是为戏剧女高音写的,对作为抒情女高音的我,唱这个角色其实不容易。但是制作人和导演都希望找到一个能演出‘十五岁的巧巧桑的人,达到一种很自然的感觉。”
在被邀请去参加甄选前,黄英刚刚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也刚开启自己的独唱家生涯,当时的她正在与上海爱乐乐团合作。在她决定参加甄选时,已经有两百多位女高音排在了她的前面。于是,带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她抵达了巴黎歌剧院,成为了最后一位参加甄选的女高音。“当时我唱了剧中两首咏叹调,虽然我一句外语都不会说,但是我从上海的老师那里学会了怎么唱,也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对我而言音乐是充满魔力的,是可以打动人心,甚至激发人的灵感的。我被我所唱的歌曲打动,这个故事以及巧巧桑也给了我启发。”
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的黄英害羞地站在舞台上,但当她一张口演唱,台下的导演哭了。“导演后来才对我说,当时他对身边的人说,如果黄英不能出演这个角色,那电影也不用拍了。因此,我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从此以后,我的人生就改变了。”
此后,黄英一直在西方开拓着自己的音乐事业,大都会歌剧院在一百二十五周年庆时,建立了一座“名人墙”,黄英位列其中。
她说,作为一名女高音,她不仅仅将自己视为一位歌唱家,她一直觉得自己肩负着重大的责任,她视自己是中西方文化的桥梁。在过去十五年间,她演唱的大多是莫扎特的歌剧作品,例如《费加罗的婚礼》等,还有亨德尔的歌剧和音乐会作品,此外还有一些中国的新作品。对于一位学习古典歌剧出身的演唱者而言,演唱新的作品很有挑战,不仅需要有接受角色、理解角色、挑战角色的决心,还要有创造力。在出演周龙的《白蛇传》时,她就在四套戏服中不停地更换,更连续演唱半个多小时。黄英说:“我会继续演出中国当代作曲家的作品以及中国歌剧,同时,也将西方的歌剧艺术带给中国观众。”
相较黄英,王云鹏在西方还属于初试啼声。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后,王云鹏在三年前考入了曼哈顿音乐学院。在校第一年,他参与了莫扎特歌剧《女人心》的排练,其出色的演唱技巧和极好的嗓音引起了导演的关注。导演推荐他为多明戈试唱,并参加多明戈世界歌剧声乐大赛。“当时导演也说大师很忙,不知道何时会有空,但会随时打电话给我,让我做好准备。”王云鹏回忆起自己生命中的那个“魔法瞬间”:“有一天晚上六点半左右,我正在曼哈顿音乐学院上课,手机突然响了。我跑出教室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说,‘就是现在,如果你想在多明戈面前唱歌的话,你现在就要过来。于是,我就打了辆车,赶到了大都会歌剧院。赶到之后,我在一间大的休息室里练声,我记得当时自己唱的是《唐卡洛》里的一个唱段,突然有人跟我一起唱这首曲子。我起初想这个人为什么要干扰我练习,再仔细一看,啊,正是多明戈大师本人!之后他听我唱了两首曲子,并邀请我参赛。”王云鹏最终在比赛中赢得多个奖项。
谈起在中国和美国学习声乐的经历有何不同,王云鹏说在到美国学习前,自己一句英文也不会讲,也听不懂,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演唱些什么。但是中国的声乐教育的确塑造了他良好的演唱技巧,而美国的声乐教育则让他学会了一种快速学习音乐的方法。“我记得在中央音乐学院,我唯一参演过的一部歌剧是普赛尔的《狄朵与埃涅阿斯》。当时我的角色只有十分钟,整部歌剧也就一个小时,我们却花费了整整六个月来排练。当我刚到曼哈顿音乐学院,排练莫扎特的《女人心》时, 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来掌握角色,而且要记住所有唱段。这是一部三个小时的歌剧。”此外,曼哈顿音乐学院一年制作两部歌剧的节奏,也让王云鹏获得了更多的演出机会。
歌剧在中国的未来
黄英、王云鹏各自为现场观众演唱了一首自己喜爱的曲目。黄英演唱了《波西米亚人》中的《漫步街上》,王云鹏演唱了歌剧《安德烈·谢尼埃》中的《祖国的敌人》。随后,讲座的焦点从过去和现在转到了未来。
之前一直在西方开拓自己国际歌唱事业的黄英如今将更多的时间留给了祖国。她不仅将开始在上海音乐学院的教学工作,还会每年在上海和北京参与新歌剧的制作。她认为西方歌剧在中国的未来发展相当乐观:“每年国家大剧院会制作五到六部歌剧,所以我认为将来的十年,西方古典音乐和歌剧都会在中国有很大的发展。”
提及观众的成熟度,在座的嘉宾一致认为观众对剧目和音乐的知识和理解程度在不断提高。王云鹏说道:“十年前,中国观众没有太多的机会观看现场的表演,而现在可以观看的演出越来越多。”黄英也说道:“虽然西方歌剧在中国仍然属于成长期,但在过去二十年间,中国的观众变得越来越专业,他们的品位在不断地提高。有那么一群观众通过时间的积累,听得越来越多,开始分辨不同音乐时期的音乐。所以作为歌唱家,我们肩负着教育的责任。”
谈及中国制作的歌剧水准,黄英坦诚中国需要不断向西方学习,并努力将之提升至与西方一样的水准,主要是在制作流程和剧目管理上。“可惜的是,目前只有国家大剧院每年会制作六到八部新的歌剧作品。在提高水准上,国家大剧院正在非常努力地做。每个剧目,他们都会特地从大都会歌剧院或其他欧洲歌剧院邀请歌剧指导来教授中国的青年歌唱家。”黄英指出,目前在中国最缺的是歌剧指导和剧院管理的人才,不是硬件,而是软件。
中国的音乐教育
美国观众最关心中国歌剧的哪个方面呢?答案是中国的音乐教育——选择音乐作为自己的职业道路,中国父母会怎么想?
方思懿是当晚黄英和王云鹏的钢琴伴奏,刚刚从朱利亚音乐学校毕业的她也是在中国出生,并在中国接受过音乐教育。她说选择音乐为职业道路起初并非出于自愿:“我的母亲是一位女高音,她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听歌剧,在音乐环境下长大。小时候她总是逼着我练琴,直到我十八岁到了美国,在美国的高中密集训练了两年,我才真正喜欢上音乐,并开始真正投入。”思懿坦诚美国的音乐教育让她学会了独立思考,独立解决问题,而不像中国的音乐教育注重技巧却缺乏独立性。
与思懿相似,王云鹏也成长在音乐环境中:“我的父母很支持我,因为我爸爸很喜欢唱歌,他经常在家里打开收音机跟着唱。五岁的时候我就可以把整首歌唱下来,我记得自己会唱的第一首歌是现代京剧。”
与前两位幸运儿不同,黄英的父母经历了一个从无法接受到接受以及最后支持和理解的过程。在少儿时期的合唱团里,黄英培养起了对唱歌的兴趣,但是正如传统的中国家长,她的父母也希望她能刻苦读书,将来能够成为医生或者从事科研工作。说到以音乐为生,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怎么生存?但是,黄英非常感谢自己的父母,感激能够一直受到音乐教育,她说:“我很荣幸能够用歌声将这些伟大的音乐带给人们,不仅带给人们快乐,也带给人们启发。”
讲座结束前,黄英和王云鹏各自再为现场观众演唱了自己钟爱的中国歌曲《茉莉花》和《黄河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