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读《通鉴》,慕容翰,五胡十六国
中图分类号:G63 文献标识码:B 文章编号:0457-6241(2015)21-0018-06
子弟出门远游,父母不舍,叮咛万千;友朋话别,宛如灞桥折柳,离情依依。不论这是什么时候的情景,都不是慕容翰离家时的状况。
慕容翰是五胡十六国时代,前燕创建者慕容■的庶长子,《晋书》记载,他豪迈有气魄,机智富谋略,而且身体壮健,精于骑射,深得慕容■器重。生逢乱世,历经战阵,他率军征讨,总是克敌制胜,因此名声很高;镇守辽东时,待人和气,喜爱儒学,不论是读书人还是兵士们,对他都很敬重,乐于追随。慕容■卒,嫡长子慕容■即位,这位庶兄声望既高,又得人心,遂不能见容,只有出外流亡。
慕容翰见于《通鉴》,是在慕容■之时,中原大地一角的辽东发生了一件事,东夷校尉李臻,见到王浚拥有重兵,意图割据,无心勤王,十分气愤,发兵进攻。辽东太守庞本与李臻向来不合,这时乘虚袭击,李臻父子被杀。这样看来,李臻多少也是一个让人钦敬的正面人物。李臻死后,两股鲜卑力量素喜连、木津丸以为李臻报仇为名,攻陷诸县,杀掠士民,官军不能平服,百姓为了避难奔赴慕容■的络绎不绝,慕容■也只有安顿照顾。这时,《通鉴》卷87“晋怀帝永嘉五年”条记载:“■少子鹰扬将军翰言于■曰”,请注意《通鉴》本文之下有一段小字,那就是胡三省的注,写道:“据《载记》,翰于■为庶兄;■,■第三子,则翰非少子也。”胡注的意思是,根据《晋书·慕容翰载记》,慕容翰是慕容■的兄长,说他是少子,并不适宜。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胡三省读书之细心,任何一丝一毫的不妥,都难逃他的法眼。这么说来,《通鉴》的书写就颇嫌疏忽了吗?恐怕未必,撰写者会说,这里的“少子”是指“年轻的儿子”啊!那么,慕容翰说了什么呢?他说:“从古以来,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国君,没有不是尊敬天子,获取民心,以缔造基业,拓展宏图。今天,素喜连、木津丸以为李臻报仇的名义,乘机作乱,到处烧杀。庞本已经被封释用计诛除,他们还是不肯歇手,就是看到中原动荡,东夷校尉所统领的官军力量有限,辽东这个地区已经无人可管,没人可救。您可以举出他二人的罪名,出兵进讨,名义上安定辽东,实质上攻占素、木二人的地区,对外可说忠于朝廷,战胜的好处则归于我们所有,这就可以奠定称霸一方的基业。”慕容■听了,笑着说:“你这么年轻,居然想得很深远啊!”慕容大军出动,打败素、木二人,把二人的部众约三千余家,以及过去避难逃来的人,都交还给辽东郡,使地方恢复了安定。
慕容■在动乱中开创新局,必定不凡;《晋书》记载,他年幼时,拜谒西晋名臣张华,张华大为称赞,说:“你将来长大,必然是可以做一番事业,解救时局危难的人。”慕容■这位杰出的人物,讲出称许其子慕容翰的话,必有一定分量,多少也表示这个儿子的杰出。但我们仍可以想一想,慕容翰的建言中,最重要的观点是什么?首先,他很清楚,就是王纲失坠,中原板荡,人民心中仍然尊奉正朔,打出尊朝廷的旗帜,取得名义上的正当性,依旧是最重要的事。其次,照顾百姓,安定地方,恢复秩序,既有忠于朝廷的美名,又能获取自身利益的好处,一举两得。慕容氏能够有这样的作为,必然成为辽东地方实际的主宰者。
八年之后,晋元帝太兴二年(319年),慕容■面对一个颇为严峻的情势。那是因为平州刺史崔毖,自以为是中原冠族,镇守辽东,应该是众望所归、流离道路者投奔的目标,事实不然,人们大多投向慕容■,让崔毖愤愤不平。崔毖屡次派人去招徕,人们都不予理会,崔毖认为这些人是被慕容■拘留,于是就私下与高句丽、段氏、宇文氏商议,一起攻灭慕容■,战胜之后,再分其土地,崔毖身旁的亲信高瞻再三说不可以这么做,崔毖不听。
“三国”(《通鉴》原文)合兵来攻,慕容■手下诸将都主张出兵对抗,慕容■说:“他们都是受到崔毖的诱惑,想要得到各自的好处,三方合在一起,最初气势很盛,兵力很强,我们挡不住,不能与他们交战,应当固守。他们都是暂时凑合,互不统属,时日一久,矛盾出现,他们就会怀疑我们与崔毖或有密谋,三国之间也会互相精忌,等到他们失去互信,我们再出兵攻击,必胜无疑。”“三国”进攻棘城,慕容■闭门固守,遣使者送牛酒犒劳宇文氏,高句丽与段氏怀疑慕容■与宇文氏有联系,各自引兵回去。宇文氏的大人悉独官说,高句丽与段氏回去了,那就让我单独打败慕容■吧。
宇文氏士卒数十万,连营四十里,慕容■深感威胁严重,遣使召回派守在徒河的慕容翰。慕容翰请使者回报:“悉独官举国出动,人数可观,我们人少,要以计谋破敌,不能靠军力取胜。今天棘城兵力足以坚守,我的军队布置在外,只要他们露出破综,我们把握机会,内外夹击,他们惊骇之余,无力回手,我方必能得胜。如果我带兵回棘城,他们就能专意攻城,不必顾虑其他,不是好计谋。再说,我带兵回城,好像兵力有限,惧怕敌人,这是还没交战,士气已失,不大好吧。”慕容■仍然犹疑,韩寿说:“悉独官心高志大,手下将领骄纵,士卒散漫,纪律松弛,一遇突发状况,无法应付,我们若能奇兵突袭,必胜无疑。”慕容■才同意慕容翰留在徒河。
悉独官听说慕容翰不入棘城,说:“慕容翰善于作战,声名远播,他不入棘城,对我们来说麻烦不小,应该先把他解决,棘城就容易攻下了。”于是派出骑兵数千进攻徒河。慕容翰知道了,派人伪装段氏使者,在路上等候,见到宇文氏骑兵,就说:“慕容翰长久以来就是我们的大麻烦,我们准备好了,也要攻打他,请你们尽速进兵。”原来慕容翰早已设下埋伏,等候宇文氏骑兵的到来。宇文氏骑兵果然毫无戒心,直闯慕容翰安排的陷阱,几乎全部被掳。慕容翰乘胜追击,并遣人告知城内,慕容■派慕容■率精锐为前锋,自将大军继之。悉独官一无防备,惊闻慕容氏大军突至,仓皇应战,这时,慕容翰率军从旁杀入,直捣其营,纵火焚烧,悉独官人马惊慌失措,大败。慕容氏的危局解除,势力更加增长。
这件事,我们看到慕容氏应付得宜,转危为安,主要是慕容■在战略上考虑的周详,以及慕容翰在战术上设计的高明。如果我们翻读《晋书》慕容■载记,见到《通鉴》记载的出处,但在《晋书》及《十六国春秋辑补》的慕容翰传,却未见关于他的杰出表现,说明《通鉴》的撰者觉得这段数据不见于史书,十分可惜,就将之辑入。其实,慕容■的战略考虑以及慕容翰的战术设计,都可以让读史书的我们多想一想,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我们可以从三方面来想:一、他们一定搜集了充足的讯息,可以作为决策的判断依据;二、对手的性格与作风,他们都有深刻的认识,可以找到突破的缝隙;三、整个大局势,各种力量之间的利害关系,都了然于胸,可以善加运用。我的意思是,我们读史书,看到事件的描述,有成有败,不能只觉得故事热闹、精彩就够了,还要想一想何以如此,自己找出解释的理由。我的想法如上,谨供参考。
晋元帝太兴四年(321年)慕容■立慕容■为世子,派慕容翰镇守辽东,慕容翰照顾百姓,不分民夷,威惠兼施,表现甚佳。过了12年,慕容■卒,世子慕容■继为平州刺史。《通鉴》记载,慕容■以王诞为左长史,王诞以辽东太守阳骛才能卓越,推荐为左长史,慕容■同意,以王诞为右长史。胡三省读到这里,写下了一条注:“国家兴盛,朝中大臣把重要的位子让给贤能的人;国家衰落,朝中的大臣自以为能,猜忌有能力的人。”看来胡三省对慕容■印象不错。《通鉴》又记慕容■嗣位,执法很严,人们感到不安,大臣皇甫真力谏,不听。慕容■为什么用法很严呢?是不是想要除去原来父亲重用,而他难以驾驭的人物?慕容翰,以及慕容■的嫡亲弟弟慕容仁、慕容昭,三人都是表现不凡的兄弟,都是潜在的严重威胁。慕容翰当然深有感受,说:“我在先父手下,所作所为,尽心尽力,赖先父的灵佑,都能完成任务,这是上天的眷顾,不是我个人的能力。今天有人认为我的能力很强,难以控制,要对我不利,我怎么可以坐在家中等待大祸临头呢!”于是携带儿子投奔段氏。段辽早已闻其大名,希望他能为其所用,对他很好。慕容仁与慕容昭则谋反,结果兵败被杀,当然这有一段过程。
段辽乘慕容氏内乱,派兵袭徒河,未能取得。再派其弟段兰与慕容翰攻柳城,柳城由石琮与慕舆■防守,段兰进攻不克,段辽很生气,命令段兰一定要攻下来。20天后,增兵来攻,士卒被铠甲,推云梯,四面围攻,昼夜不停,石琮、慕舆■坚拒力抗,伤亡虽重,仍然守住。慕容■派慕容汗与封奕前来救援,慕容■对慕容汗说,对方气势很盛,不要力拼。慕容汗性格勇猛,率千余骑兵,向前挺进,封奕劝止,不听,与段兰战于牛尾谷,慕容汗大败,死者过半,封奕收缉散兵,奋力作战,未致全军覆没。段兰要乘胜追击,慕容翰心念故国,深恐宗国覆灭,劝阻段兰,说:“当将领的,必须慎重处事,小心谨慎,知彼知己,不是万全必胜,不可轻易进击。今天,我们打败的是他们的偏师,而不是他们的主力,慕容■很厉害,精于谋略,尤其善于设伏。他自己率军与我们作战,我们孤军深入,兵力不及他们,非常危险。再说,我们接到的命令只是打胜这场仗,如果违背命令,冒过进攻,失败的话,非但前功尽弃,而且无颜返回。”段兰说:“他们已经无路可逃,我们进兵,必然被我们掳获。你是不是想到我会灭掉你的国家?请放心,今天慕容仁在东边,如果我们战胜,迎他来当国君,你们的宗庙仍在,你不用担心。”慕容翰说:“我投奔段氏,受到优遇,十分感激。至于慕容氏的存亡,于我何干?我只是为段氏着想,想到已经取得的战果,失去了太可惜。”说着,就命令自己统率的军队掉头返回。段兰无法,也只有跟着回去。胡三省在这里写下:“史言翰虽身在外,乃心宗国。”
在《通鉴》课堂上读到这一段,我问同学:慕容翰为什么没有哭?同学有点愕然,为什么会这么问?我说,我们读《通鉴》,处处见到泪痕,照理说慕容翰也应该流泪才对。同学仍然认为问题奇怪,我只有自己回答:因为他讲的这些话都不是发自肺腑,都是一些假话,也就流不出感人的眼泪。同学似乎可以了解。另外,段兰的态度亦可一谈。段兰知道慕容翰的这番话言不由衷,全是瞎掰吗?当然,我们没法确知答案,仍然可以稍想一想,我觉得段兰是知道的,还是佩服的;忠于故国,这份心意,是受人尊重的。
晋成帝咸康四年(338年),慕容■向石虎称藩,连手进讨段辽。慕容■引兵攻掠,段辽率军迎战。慕容翰说:“今天石虎的赵兵在南境,我们应该全力抵御,不要与慕容■缠斗,今天他自己来了,必然精锐尽出,万一失利,怎么对付南方的赵兵?”段兰生气了,说:“上次我被你唬了,今天他们就来打我们,我再也不会中你的计。”于是率军追击。慕容■已设好埋伏,待段兰兵马进入,大肆攻杀,斩首数千级,掠得民户五千,畜产万计而归。这时,赵王石虎大军所经,段氏诸城不战而降。段辽以段兰已败,不敢再战,率妻子、宗族、大族等千余家奔密云山,临行,执慕容翰手,说:“没听你的话,自取败亡,是我自作自受;可是让你再度流亡,感到惭愧。”慕容翰就向北奔宇文氏。我们在《通鉴》的记载中,看到慕容■果然善于用兵,尤其精于设伏;而段辽临别的话,再三流露他对慕容翰的敬重。
宇文逸豆归猜忌慕容翰的才能与名望,慕容翰知道自己身处险境,于是假装发狂,喝酒滥醉,卧倒所吐秽物之中,或是披头散发,向人跪拜讨东西吃。宇文部都看不起这个精神病患,也就逐渐放松了对他的监视。于是,他来往各地,观察山川地势,都默记心中。读到这里,我们要想一下,这段描述是什么意思?也许表达的是,慕容翰知道处境险恶,不宜久留,必须设法回去,但也要为再次到来做好准备。这时,有一个人没忘了他,那就是慕容■。慕容■认为他不像慕容仁公然叛乱,虽然身在他方,心系故国,牛尾谷之役就是一例。所以派商人王车到宇文部联络慕容翰。王车见到慕容翰,慕容翰只是用手拍胸而已,回来向慕容■报告,慕容■说:“他想回国啊!”再派王车前往,又叫王车在大路之旁埋下慕容翰惯于使用的强弓长矢,并告知所在地点。没多久,慕容翰窃得逸豆归的名马,带着两个儿子,上路逃归。逸豆归立即派精骑百余追捕,慕容翰对追骑说:“我住久了,很想回国,今天既然上马,不可能回头。我过去疯疯癫癫,是骗你们的,我拿手的射箭技艺并未生疏,你们逼我,是自取死路!”追骑仍然进逼。慕容翰说:“我住在你们这里已有一段时间,多少也有感情,我是不想杀你们的,这样吧,你们在离我百步的地方,把佩刀插在地上,我用箭射去,一箭中刀,你们就回去,不中,你们再来追我。”追骑把刀插立,慕容翰一箭正中刀环,追骑就回头了。慕容■听到慕容翰来了,非常高兴,对他也很好。
我读这段关于慕容翰的记载,不由得想到了《通鉴》中其他两段类似的事迹。慕容翰疯疯癫癫的模样,很像后来他的侄孙慕容超的德性。慕容超是南燕开国君主慕容备德(慕容■少子)的侄子,备德原为张掖太守,随苻坚征淮南,兵败淝水,引众东走,据地立国。《通鉴》卷114“晋安帝义熙七年”条记,备德临行,留下一把金刀予母亲与其兄,其兄与诸子皆被杀,唯留有遗腹子一人,即慕容超。他长大后,移居长安,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就疯疯癫癫,向人乞讨,人们都看不起他。只有东平公姚绍见了觉得异于常人,向(后)秦王姚兴说:“你看他长得这般英俊,恐怕不是真疯,不妨给他个官,好管住他。”姚兴召见,慕容超或者胡乱对答,或者一语不发。姚兴对姚绍说:“谚语说的‘白痴必无俊美的外面’(妍皮不裹痴骨),看来是骗人的。”就没任慕容超官职。慕容备德知道有骨肉在长安,派人扮成卜者与慕容超联络,慕容超拿了金刀,无暇向祖母辞别,匆匆离开长安,当慕容备德见到金刀,大哭。慕容超后来继为南燕国君,最后为刘裕所灭。我们读《通鉴》见到慕容翰、超二人装疯卖傻,与其说慕容氏的人物都有表演才华,不如说翰、超二人都知道自己的情况危险,必须采取非常作为,有所掩饰,方可渡过难关,可谓应付得宜,表现不凡。
慕容翰的射箭技艺,也让我想到同时代的另一位箭术高手贾坚。《通鉴》卷98“晋穆帝永和五年”条记,贾坚,勃海人,原任职后赵,赵亡,回乡里,聚众自守。慕容氏攻向勃海,向贾坚招降,贾坚不降,战败被擒。燕君慕容俊与燕相慕容恪都很欣赏贾坚,那时贾坚已60多岁,以善射闻名,慕容恪请贾坚显露一下他的射箭绝活。贾坚说:“我年轻时,可以让箭射不中,今天老了,往往就射中了。”于是,百步之外,立有一牛,贾坚射了两发,一箭从牛背上磨过,一箭从牛腹下擦过,牛毛脱落,上下相同,观看的人都佩服极了。贾坚的绝技,如同慕容翰于逃归路上展露的射箭本领,《晋书》慕容翰本传未载,但《通鉴》撰者不忍舍去,记了下来,让我们读者看到了十六国时代武将的精妙功夫。慕容翰最后的一番话,令人动容,而贾坚的话更令人感慨。东晋穆帝升平二年(358年),荀爽率军北伐,贾坚为前燕守城,寡不敌众被俘,荀爽指责他叛国,他说:“晋朝自己抛弃了中原,怎么说我叛国呢!”胡三省读到这里,写下了“坚发此言,东晋将相其愧多矣。”贾坚接着说:“人民没人照顾,只有依托强者,我既然已经身为燕臣,怎么可以改事他人!我从小读书立志,长大事赵事燕,从来没有改变志节,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投降呢!”荀爽还是■嗦不已,贾坚生气了,就骂他:“你这个家伙,还想管你爷!(竖子,儿女御乃公)”荀爽发怒,贾坚也气愤而死。贾坚就像黑夜里画过天空的一颗明亮彗星,虽然只是刹那,却让人留下不灭的印象。
《通鉴》“晋成帝咸康八年”条载,燕主慕容■谋伐宇文逸豆归,慕容翰献策:“宇文氏长期以来,武力可观,向来是我们的边患,逸豆归窃权得国,国人不服,加上他为人昏庸,见识低浅,手下的将领也少人才,国防薄弱,军纪废弛。我在那里一段时日,熟悉他们的地理形势,虽然他们与羯人石氏结好,但相距甚远,一旦有事,援救不及,今天我们出兵进攻,必胜无疑。但是,高句丽就在旁边,好像从门缝中窥伺我们,如果宇文氏败亡,他们怕下一个轮到自己,就会乘我们虚弱,进兵攻击,这时留兵太少,无法防守,留兵稍多,出发的就太少,这是我们的腹心之患,应该先处理。依目前双方的力量来衡量,强弱明显,我们也是出兵必胜。宇文氏警觉心很低,不会派兵协助高句丽,等我们解决掉高句丽,回兵之后,反手进击,可以打败宇文氏。平定这二国,东海一带,尽归我有,国富兵强,可以进图中原。”慕容■说:“很好!”进攻高句丽,有北南二道,北道平坦开阔,南道狭窄险峻。慕容翰说:“高句丽以常情判断,必严守北道,我们的大军应该从南道进攻,出其不意,击其不备,必可取下高句丽的国都。另外派偏师从北道佯攻,就是败绩,但南道已胜,大局已定,胜负已不重要。”慕容■采纳了这项进兵的计划。
我们读这段记载,看到慕容翰提出的战略构想,部分来自他亲身观察的第一手数据,这是他人所无的;另外则是他对地缘政治的深入了解,想必也是长期用功的心得。
大军出发,慕容■亲自率领,以慕容翰、慕容霸为前锋。高句丽大军驻防北道,南道兵力薄弱,无力抵御,慕容氏军进入高句丽国都;但北道的战事,由高句丽取胜,燕将战死,果如慕容翰所料。
次年,慕容氏大军进攻宇文氏,以慕容翰为前锋将军,慕容军、慕容恪、慕容霸、慕舆根等率兵继之,可谓举全国之力,孤注一掷。逸豆归派涉夜干率精兵迎战。慕容■知道了,通知慕容翰,要他避一下这位勇冠三军的敌方名将。慕容翰回报:“逸豆归把精兵都交给涉夜干,涉夜干名气又大,成了宇文氏全国的依赖,我今天打败他,宇文氏也就垮了。涉夜干这个人,我非常清楚,他名气很大,其实应付不难,不需要为了避开他,而显出怕敌怯战,赔上自己的士气。”决定出战,慕容翰亲赴战阵,涉夜干也出马应敌,慕容翰突然从旁攻入,斩杀猝不及防的涉夜干。涉夜干死,宇文氏军不战而溃,燕军乘胜追逐,攻克宇文氏都城。胡三省注:宇文国,都辽西紫蒙川。逸豆归北走大漠,死于其地,宇文氏也就步下了十六国的历史舞台。
慕容翰与宇文氏作战时,为流矢射中,伤势不轻,卧病养伤一段时间,后来渐渐痊愈。恢复健康,在家试着骑马,有人向朝廷报告,慕容翰以养伤为名而私自练习骑乘,似乎别有意图。慕容■知道慕容翰的才能,也一再倚重,但总是对他放心不下,就赐慕容翰死。慕容翰说:“我有罪过,必须出奔,后来回家,早该死了,延到今天,已经晚了。然而,羯人石氏占有中原,我很不服气,也自不量力,一心想要为国效劳,驱逐石氏,统一华夏,我的志向,无由实现,这样死了,很不甘心,只能说是命该如此!”说完,拿起毒药,一饮而尽。我们的主角人物慕容翰在万分感慨中,谢幕离场。
在《通鉴》选读的课堂上,我问同学:“我们读了《通鉴》中的慕容翰,我们读了一个怎样的故事?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一个关于计谋的故事?一个关于流亡的故事?还是一个关于回家的故事?”“回家”,“你呢?”“回家”,“你也觉得是回家的故事吗?”“是的”。大家都认为我们读了一个回家的故事,不需要分析、思辨,像是直觉似的,慕容翰回家的图像明显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中。说明阅读史书,不全是知性的理解,感性的体会非但不能轻忽,也许更为有效。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想到的不是他的回家,而是根本不应该离家出走。不论饱受猜忌,性命不保,不论任何理由,擅自出走,投奔敌国,不忠不孝,都是不仁的作为。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就是两条路的抉择:仁与不仁。无视人伦,走上歧途,即是不仁,无论后来良心发现,如何力图补救,都因为大节已亏,为时已晚,不能称许,慕容翰就是一个例子。所以,面对人生的最重要抉择,一定不能犯错,一定要合乎人性的根本,若大错已铸,就是悔恨万端,亦无济于事。船山先生的议论,往往陈义甚高,但对我们读书人而言,参考价值亦甚高,慕容翰的出走与回家,一例而已。
我们在《通鉴》中见到的慕容翰,可说是一位杰出人物,足智多谋,武艺超群,待人很好,受人敬重。可是,我们在今天历史学者的著作中,很难见到他的身影,固然是我们应该读读《通鉴》的理由之一,但也说明慕容翰还没有进入后人应该知道的历史人物排行榜中。历史人物有其等级,隋末人看李世民,说他“豁达类汉高,神武同魏祖”,意思是与刘邦、曹操同级,属于第一流人物。东晋有人说陶侃“神机明鉴似魏武,忠顺勤劳似孔明,陆抗诸人不能及也”。意思也是陶侃表现足可列入第一流之中,比起第二流的陆抗要高明些。人们对桓温的看法:“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列他于孙权、司马懿同级,也属于二流人物。慕容翰呢?大概是三流人物吧,这类人物在《通鉴》中相当不少,也就让《通鉴》读者,进入《通鉴》的世界,时时遇到,这些人今日已无藉藉之名,当年或是叱咤风云,或是作为感人,都是令人钦佩,让人动容的人物呢。我们读到足智多谋者,要想想他的思虑何以如此周密精细,读到武艺高强者,也要想到这是下了多少工夫取得的成果,看到待人出自真心,让人爱戴者,感动之余,也就知道待人怎能随随便便,毫不经心?这就是说,我们读《通鉴》,浸润其中,虚心涵泳,细细品味,吸取前人智慧,以培养能力,效法做人典范,以提升意境,使自己成为更好的人,方能真正得到读史的益处。
【作者简介】张元,男,1943年生,河北广宗人,台湾“清华大学”荣誉退休教授,主要从事宋史及历史教学研究。
【责任编辑:李婷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