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凝
小时候,我的身体一直很弱,爱感冒,因此父母格外偏心,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脏活累活都留给姐姐,尽管姐姐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姐姐的心里装满了不平。 有一次,父亲去上海出差,从城隍庙带回来我最喜欢的梨膏糖。那时,医生怀疑我有肝炎,所以希望我能多吃糖,而我对糖的感觉却停留在排斥的态度上,父亲为了让我多吃糖,所以想尽了办法。
姐姐的目光停留在我手中的梨膏糖上,大概忍无可忍,终于伸手想夺,我把糖扔到地上。父亲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嘴里还说:“让你嘴馋,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不知道妹妹有病啊?”我躲在角落里,捂住嘴偷笑。姐姐却不像我这么小心眼儿,没几天,这件事情就翻过去了,我还是姐姐身后的跟屁虫,下河捉鱼,篱边采菊。
我16岁那年,姐姐18岁,我们同时考上了大学。那些天,父亲欣喜之余,又掉进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因为家里微薄的收入根本无法支撑两个人的学费。
开学前两天,父亲把我和姐姐叫到一起,父亲深锁眉头,郑重地说:“我考虑再三,你们姐妹俩只能有一个人去念大学,另外一个留在家里帮我照顾妈妈。”谁都没有接父亲的话茬儿,屋子里静悄悄的,我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一张纸,内心里拼命地对自己说:“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别答应父亲。”姐姐也默默地看着父亲,显然比我更紧张。父亲难得一见地流下了眼泪,像个孩子一样揉着眼睛。我正绞尽脑汁地找借口的时候,姐姐说:“我留了级才考上,不是念书的料,让妹妹念吧。”我怀疑自己听错了,狂喜地问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姐姐笑:“当然是真的,来,咱俩拉钩。”我的心放了下来,因为能念书,所以心中充满喜悦。 上学的那天,姐姐去送我,送了一程又一程。我赶姐姐回去,姐姐不肯,姐姐说:“好好念,念到哪儿姐姐都供你,没有钱就给姐姐写信,姐姐给你寄。你安心读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我哭了。我安慰姐姐:“等我在北京立稳了脚跟,把你也接去北京念书。”姐姐点点头。谁都知道,那是一个奢望。
象牙塔里的大学生活自然比小镇上的生活精彩和纷繁,忙碌中有时能收到姐姐的信,姐姐的信写得很简单,看不出喜,也读不出忧,只有寥寥几句,无非是“注意身体,别太替姐姐节省了,姐姐找到了工作,缺钱只管说”。我当然不会向姐姐伸手要钱,但姐姐会定期把生活费寄给我。 假期回到家,路过小镇上的石灰厂时,一群人在铲石灰。我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姐姐吗?她穿着工作服,脸上戴着口罩,全身上下罩着一层白粉,头发甚至眼睫毛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粗声大嗓地和男人开着玩笑。我眼睛酸涩难抑,这还是那个纤柔美丽、读余光中的诗能流出眼泪的姐姐吗?
再次回家见到姐姐时,我已经大四,有了男朋友。那时,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读研究生,因为读研就意味着还要几年,还要花钱。我跟姐姐商量。姐说:“我早就知道你是读书的料,不读研多可惜,没有钱姐姐给你,有姐在,还能难着你?”我狠狠地点头,姐姐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这时的姐姐,在我们家里是绝对的权威,不但我要听,父亲和母亲也都要听她的,不听她就会发脾气。也是那次,我见到了准姐夫,她骂他,像骂孩子一样。 见父亲最后一面时,我已经读完研,是姐姐打电话给我,说父亲病重,住在医院里,要我马上回来。我连夜乘飞机转车赶到医院,父亲已经面黄肌瘦,奄奄一息,他拉着我的手,“有一件事情在我心里憋了很多年了,你姐不让我告诉你,可是,不告诉你,我死不瞑目。”父亲停了一下,“当年,你姐不上大学的原因,是因为我那时候就已查出慢性病,当时医生说我干不了重活。你姐说你体弱多病,所以由她来撑起这个家。这一辈子,我谁都不欠,可我欠你姐的啊!”我听了,心中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当我夹着书本,高傲地穿行在大学校园里的时候,姐姐像男人一样在石灰厂劳作,在建筑工地上兼职,照顾卧病在床的父母,给我写信,给我寄钱。我准备考研的时候,姐姐嫁了一个木讷的男人,男人嗜酒如命,每喝必醉,必然要打老婆,所以姐姐的身上总是青一道紫一道的。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我读了博。我读博的时候,姐姐因为无法忍受她的婚姻离了婚。
四 转眼,我也结婚了。结婚时,姐姐塞给我一个红包,红包里是一沓钱,5000元整,她讷讷地说:“原想给你买点东西,可是不知道城里时兴什么,所以什么都没买。”说着,姐姐从身后的一个包里拿出一件大红的嫁衣,塞到我的怀里。 钱我没有要,嫁衣我收下了,我轻轻地抚摸着绣得并不精致的花瓣,难为姐姐用粗糙的手拈起绣花针。姐姐的脸上忽然飞上红云,说:“我绣得不好,这手不怎么听使唤,下次给你绣鸳鸯戏水,争取绣得好点。”我听了,眼睛里有湿湿的东西往外涌,姐不欠我什么,可是姐用自己的幸福换来了我的幸福,姐姐不仅仅是在我结婚的时候,给我做了一件漂亮的嫁衣,姐姐给我做了一辈子的嫁衣啊! 也是那次,我留姐姐在北京住下,因为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姐姐又离婚了,老家只有三间土房,而且姐姐因为长期在石灰厂工作,肺部有了阴影,她需要有人照顾。可是姐姐说什么都不肯,说她过不惯城里的日子,还是回老家的土房子里睡得踏实,姐姐笑笑说:“我就这命!” 我听了,半天无语,命是什么?命是姐姐对我的爱,命是姐姐对亲人无私的给予。我没让姐姐离开我,因为我对她喊:“姐,给我个机会,让我爱你一次吧!”我和姐抱在一起,都流泪了。
(编辑 张金余 傅树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