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短篇小说《七里茶坊》的主题及其表现

2015-02-01 01:52
张家口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茶坊汪曾祺文学

冯 凌

(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小学教育系,江苏无锡 214153)



论汪曾祺短篇小说《七里茶坊》的主题及其表现

冯 凌

(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小学教育系,江苏无锡 214153)

汪曾祺的短篇小说《七里茶坊》描写了1960年代初大饥荒背景下的北方苦寒之地,“我”带领三个农民工来到七里茶坊镇上掏粪,居住在骡马大店的一段日子里,一起生活、劳动以及彼此的交流和见闻。小说中人物面对生活的困境而努力工作相互帮助,展现出平民百姓人性中的美好与温暖,也表现了作者超越个人荣辱而乐天通达的心态,并于不动声色中完成了对荒谬现实的批判与反思。于当时文坛创作主流之外,小说历久弥新地显示出其独特的艺术审美价值。

汪曾祺;短篇小说;七里茶坊;主题

汪曾祺的短篇小说《七里茶坊》创作于1981年5月,描写了1960年代初大饥荒背景下发生在张家口东南七里茶坊这个北方普通市镇的故事。被下放劳动的“我”带领三名队员临时住在骡马大店,在公共厕所掏粪积肥。苦寒之地,又值民生凋敝生存资料极度匮乏之际,车马店里的人们依旧努力工作,在困境中不抱怨不放弃,他们在苦涩的人间顽强追求,努力建立起一种趋向和谐的生活。30多年后的今天重读该作,联想起1980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慷慨激昂引领风骚的中国文坛,小说对平民百姓芸芸众生日常生计、平常生活的描写,对那种不屈不挠旺盛顽强的生命力的赞美,作者所表现的超脱通达的思想情感,以及于不动声色从容淡定中所显示出的批判反思的力量,超越于当时文坛的主流之外,其独特的艺术价值和审美风格值得读者仔细欣赏回味。

一、从芸芸众生见人性的美好与温暖

文以载道的中国文化传统,五四新文学以来作家们以文学新民救国的强烈使命感,尤其是或明或暗的文学为政治服务的角色定位,使得中国当代作家的创作偏好宏大的主题,热衷于表现波澜壮阔的时代大潮、沧海桑田的社会变迁,正如中国的历史,津津乐道的始终是明主能臣,文治武功,而鲜有对普通百姓一衣一食平常生活的关注。

汪曾祺小说的主人公大多是市井乡野中的普通人,升斗小民芸芸众生:高邮故乡的农民、匠人,独居老人,江湖上的卖艺人;抗战时期云南的小贩、掌柜、手艺人,西南联大的学生、师长们;1958—1962年张家口地区,三年多右派下放生活中的那些北方农民……他们无权无势微不足道,沉浮于人世,但正是这样的芸芸众生,才是国人真正的主体。作者描绘着他们的日常谋生的艰辛苦涩,一个个生命个体的悲欢离合,希望失望与努力挣扎,表现出作者对人世间这些小人物无言的认同关爱,对他们命运遭遇的同情、思索与悲悯情怀,更有对平民百姓那种旺盛韧性的生命力的赞美。

《七里茶坊》中,作为下放右派的“我”受命带着农科所的农民工老刘、小王和技工老乔,一起去七里茶坊市镇上掏粪。寒冬腊月,天寒地冻,所谓掏粪,就是得跳到粪池里,用冰镩凿开冰冻的大粪,再挑上来运回去。这样的苦活脏活,在这些农民工眼里却是“这活脏一点,倒不累,还挺自由”。小说所着力描写的,也并非是掏粪的苦和脏,而是各人在工作之余所得到的自由:老乔把他的《啼笑因缘》看了一遍又一遍,老刘盘腿坐着休息,小王给恋爱对象写信,“我”抽空读杜甫的诗。“我”是个被发配出京,遭受政治歧视的右派;“打了多年长工,庄稼活他样样精通”的老刘是个老光棍,因为辛劳一生的他养不起自己的女人;见多识广会修理汽车的老乔,其实是个参加过抗战的老司机,也是个没有家庭的孤独人;二十五岁的小王每月劳动所得只够一个人度日,正为无力满足结婚对象提出的基本物质要求而发愁苦恼。

然而,这些小人物的内心又有着人性深处的美好与温暖。当大家得知小王的困境,几个人慷慨解囊出手相助;车马店年轻的掌柜起早贪黑地为住客做饭服务;小说临近结尾部分出现的来自坝上的农民,为了过年时能“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顶风冒雪不惧艰险为坝下送牛,一直忙碌到深夜……作者借人物之口道:“他们真辛苦!”“咱们也很辛苦!”“中国人都很辛苦啊!”

这些普通小人物身上所蕴藏的力量,这种人类务实求真向善的本性,正是使我们这个民族历经劫难而能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柱。生逢艰难困苦,他们既不愤世嫉俗,也不消沉叫苦,而更多的是选择随遇而安顽强面对,努力建立起一种趋向和谐的生活。1958年10月到1962年1月,汪曾祺被划为右派,流放出京在张家口坝上度过了3年多的下放劳动。在那政治晦暗、民生凋敝,连最基本的物质生活都难以保障的时代,又何况来到这样的塞外苦寒之地,汪曾祺却能安然度过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也许,也正是因为他从顽强的中国北方农民那里汲取到了生存的信心、勇气和希望,从这些平凡的小人物身上感受到人生所应当具有的盎然生机。

二、历个人悲欢荣辱而超脱通达

与同样经历过文革劫难而后重新复出的其他作家相比,汪曾祺的小说创作在思想情感上也有很大不同。文革结束后的新时期文学,首先兴起的是愤怒声讨、血泪控诉、满目悲惨与苦难的“伤痕文学”,继之以感受现实、思考历史、总结经验教训的“反思文学”。笔者在此绝非想否定以上两者的价值作用,而是意欲指出,在当时文坛轰轰烈烈,普遍追求文学干预现实干预生活的轰动效应的潮流中,作为文坛一员的汪曾祺坚持其独立思考与风格的可贵之处。

小说中,作为一个被错误划为右派贬谪塞外劳动掏粪的知识分子,“我”完全可以有资格如其他作家一样控诉自己多年来遭受的迫害委屈,历数时代社会给自己带来的累累伤痕,并以一种精神的高贵者自居,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思考历史指点现实,把自我塑造成一种受苦受难先知先觉的英雄形象。但小说并非如此。小说中的“我”尽管被打入另册,发配农科所劳动,又领命去七里茶坊掏粪,但作为下放干部,工资依然比周围人高出许多,也不用干太多的苦力,工余时间还能自在地读唐诗。相比同行的农民工,“我”的生活绝没有悲叹诉苦的理由。所以,小说借“我”的视角,探究“七里茶坊”地名的由来,描摹市镇单调而充满生活气息的风景,欣赏掌柜推莜面窝窝的技艺,在只有莜面蘸酱的艰苦贫乏中,与老乔一起回忆昆明的美味吃食……

错划右派下放劳动已不重要,读杜甫的知识分子却干着掏粪的苦力已不重要,身处劫难之中谋生的艰难脏苦被一种超然物外通脱知命的情绪所冲淡,本该如很多作家“自叙传”般尽情抒发的个人郁闷痛苦愤恨,转而成为对日常俗世生活的细致描绘,替时代百姓留影画像。因为在作者看来,风俗是历史文化的传承和地域文化的展现,平民百姓世俗生活所表现出来的,正是我们这个民族精神的母体。“风俗使一个民族永不衰老。风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的组成部分。”[1]350

汪曾祺出生于江苏高邮一个地主家庭,少年时即遭逢战争离乱,成年后又经历坎坷沉浮,见惯了炎凉冷暖,也从南到北看惯了风云变幻人间百态,但没有消沉,也不愤世,而是乐观恬淡随遇而安。在他身上,兼具了儒家的入世精神、道家的超然通脱和佛家的悲悯情怀,所以在其作品中,才能出离个人的悲欢荣辱,而表现出这样一种超脱通达的思想情感。

汪曾祺曾称自己是“中国式的抒情人道主义者”,尊重每一个生命个体,尊重自然自由的人性。正如林斤澜先生在为汪曾祺全集所作的出版前言中说的那样:“曾祺在最后的日子里,说把先前用‘思索’的地方,改用‘凝视’,因为‘凝视’更带感情。”[2]10在现实生活和文学世界中,他是一个不以己悲的宽厚仁爱的智者,始终带着浓厚的情感和兴趣,凝视现实与历史,凝视芸芸众生,去发现感悟自己的人类同伴——那些命如草芥登不上中国历史殿堂的升斗小民,表现他们的悲喜人生,并从中获得自身灵魂的超越与通达。

三、在从容淡定中显示批判反思的力量

如果根据以上两点而认定汪曾祺面对民族劫难只有乐天知命有爱无憎,为明哲保身而在作品中远离文学对现实生活的评价功能苟且缄默,那就错了。他曾在《老年的爱憎》一文中说:“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动感情的人。我不喜欢那种口不臧否人物,决不议论朝政,无爱无憎,无事无非,胆小怕事,除了猪肉白菜的价钱什么也不关心的离退休干部”,他把中国传统文化中所为人津津乐道的“忍”、“难得糊涂”称作是“非常庸俗的人生哲学”[3]116,对历史与现实包括国民性的批判也始终是其小说散文创作的一大主题。

1980年代初正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空前活跃、激扬文字的时刻,对过去所犯错误尤其是文革时期“林彪四人帮”错误罪行的批判随处可见。这篇小说创作于1981年,相比较而言,其对历史现实的批判并不是那么剑拔弩张锋芒毕露,而是不动声色深藏不露的从容淡定,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品批判功能的弱化甚至消失。

小说开头并没有直接点明时代背景,但通过路边黑板报上的宣传文字,微妙地讽刺“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已经过去,这种豪言壮语已经失去热力”;接着在描写车马店掌柜为他们做莜面窝窝,除了大酱没有任何调料,却是“我一辈子很少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轻轻一句点出“那是什么时候呀?——一九六○年!”一个惊叹号,对于1980年代初的读者来说,已无须多言,经历过那“三年自然灾害”大饥荒时期的人们自会有铭心刻骨的记忆。

老刘养不活妻子,苦干了大半辈子的农民却无法过上有家有室的温饱生活;小王娶不上媳妇,因为无法满足对象结婚办喜事的要求“一床里面三新的盖窝……尼龙袜子”,这些难道不是人们应该享有的最起码的物质生活吗?他们的贫困是因为什么?老刘酒后的牢骚“这是咋搞的?咋搞的?”——“过去,七里茶坊,啥都有:驴肉、猪头肉、炖牛蹄子、茶鸡蛋……”,老乔的呵斥警告,都是对现实隐含的批判与反思。

在小说的结尾处,作者更是借送牛人之口,写出原本物产丰饶的坝上大跃进的那些所谓“标准田”、产量“过黄河”都是假的,牲畜“不错!也经不起胡糟践”,勤劳苦干的“中国人都很辛苦啊!”因为“当官的说谎,老百姓遭罪!”

汪曾祺喜欢宋诗里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的意境,在凝视历史现实的同时也“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历经劫难的智慧的老者静观现实,沉思历史,以散文诗般的笔触描写着自己的经历见闻,赞美他的民族、文化,也表现着这片土地曾经经受过的浩劫以及它所带给民众的无尽苦难,为的是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祈盼这片土地和她的人民能过上应该有的幸福生活。“铁肩担道义”,依然是汪曾祺这个妙手著文章的中国文人对历史与现实的担当。

汪曾祺的小说如散文一般自然率真,刻意淡化的人物与情节,错落有致的风俗描写,不动声色深藏不露的思想主题,使得他的作品呈现出茶一般淡然悠长的特别的诗意。从容的艺术来自一个从容的灵魂,只有超脱通达的人才能真正超越个人的得失悲欢,去感受领悟世道人心,体会到芸芸众生人性深处的美好与力量,并以其独特的艺术美给予读者理性的启迪与情感的滋润。

[1]汪曾祺.谈谈风俗画[A].汪曾祺全集(卷三)[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2]林斤澜.汪曾祺全集出版前言[A].汪曾祺全集(卷一)[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3]汪曾祺.老年的爱憎[A].汪曾祺全集(卷六)[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A Discussion on the Theme of Wang Zengqi's Short Story "The Qili Teahouse" and its Performance

FENG Ling

(Primary School Education Department, Wuxi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Wuxi, Jiangsu 214153)

The short story of "The Qili Teahouse", by Wang Zengqi, is set under the poverty of northern China in the early 1960's Great Famine. It describes the life experience of "me", who along with three peasant-workers shovel feces in the QIli Teahouse Town while living in the traveling inn. The characters in the story work diligently and help each other despite of the hardship, showcasing sparks of goodwill and warmth in the personalities of some average people. The story also exhibits the author's optimism beyond his personal honor and disgrace, with a subtle criticism and introspection towards the absurdity of the reality. The short story enduringly discloses its unique aesthetic value in the mainstream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Wang Zengqi;short story;the Qili Teahouse;theme

2015-04-13

冯 凌(1968-),女,江苏无锡人,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小学教育系副教授,文学硕士,2009年9月至2011年8月赴美波特兰州立大学任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理论与对外汉语教学等。

I206.7

A

1008-8156(2015)02-0052-03

修回日期:2015-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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