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书磊
戏曲创作需要有诗文创作的基础。叶小纨之所以能够创作杂剧《鸳鸯梦》,是因为她具有较好的文学素养尤其诗文素养。而她之所以能够获得这种素养,又是因为她生活在一个庞大的家族文学创作群之中,深受这个文学群体的浸润与熏染。
叶小纨母亲沈宜修(1590 -1635),字宛君,为沈珫之女,即著名戏曲作家、理论家、戏曲吴江派的旗帜人物沈璟侄女。
江苏吴江的沈氏家族在明弘治至隆庆年间形成,在万历时期该家族逐渐形成文学创作集团,并一直发展到清光绪初年,大约历时四百年,十四代人中出现了140 位左右的文学家。从沈簨到沈位五代共有文学家10 人,沈位之后的沈氏世家第八代有文学家10 人,第九代有文学家28 人,第十代有文学家33 人,第十一代有文学家28 人,第十二代有文学家16 人,第十三代有文学家8 人,第十四代有文学家5人[1]。这一文学世家在明清时代的江南苏州地区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吕天成赞之曰:“金张世裔,王谢家风”[2]212,朱彝尊称之曰: “门才之盛,甲于平江,而子姓继之,文采风流,代各有集。”[3]袁景辂推崇更高: “风雅之盛,萃于一家,海内所稀有也。”[4]乾隆《苏州府志》称“沈氏世有文采”[5]。
明末清初是吴江沈氏文学世家发展的重要阶段,从明万历二年 (1574)到三十二年 (1604)的三十年内,吴江沈氏五世孙中的沈璟、沈瓒、沈琦、沈珫、沈珣先后中进士,乡人称之为“五凤”。其中沈琦、沈珫、沈珣这“三凤”均为沈倬之子,且沈琦、沈珫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同时高中进士,一时传为美谈。六世孙中的沈自继、沈自徵、沈自友、沈自籍、沈自炳、沈自然、沈自酮、沈自东等具有文才,在乡里又有“八龙”之说。而其中沈自继、沈自徵、沈自炳、沈自然、沈自东分别为沈珫的二子、三子、五子、七子、十一子。沈珫生有十一子,今可考知的除了上述这五位之外,还有长子沈自凤、八子沈自駉、九子沈自晓和十子沈自南等,除沈自凤外的这三位也皆有诗文。可见,在吴江沈氏家族中,沈珫一门的文学影响更大,无怪乎人称沈珫一支“家世清华,一门鼎盛,父子兄弟,皆擅词藻”[6]!此外,沈自继从兄弟沈自晋、沈自昌也是当地著名的文学家、戏曲家。在七世孙中,沈永祯 (沈自鋐子,沈璟孙)、沈永隆(沈自晋子)、沈永乔(沈自星子)、沈世潢(沈肇开子)等人的文学才华都有较大的影响。
吴江沈氏文学世家的影响力不仅来自于上述的男性作家,而且还来自于这个家族中的一大批女性作家。在五世沈璟之后,沈氏本族女性、甥女和媳妇中出现了女性作家28 人。其中,六世10 人:沈大荣、沈宜修(著《鹂吹集》)、沈智瑶(沈宜修妹)、沈倩君 (沈璟次女)、沈静蒪 (沈璟幼女,著《郁华楼草》、《颂古》、《适适草》)、张倩倩(沈自徵妻,著《寄外词》)、李玉照 (沈自徵继室)、顾孺人、沈媛、沈智瑶;七世11 人:沈关关、沈静筠(著《橙香亭词》)、沈宪英(沈自炳长女,著《惠思遗稿》)、沈华鬘(沈自炳次女)、沈淑女(著《绣香阁集》)、周弱英(沈媛女)、沈蕙端(沈自旭女,沈璟从孙女)、叶纨纨(沈宜修长女)、叶小纨(沈宜修次女)、叶小鸾(沈宜修三女)、叶小繁(沈宜修五女);八世4 人:沈树荣(沈永祯、叶小纨女,沈璟曾孙女)、沈友琴(著《静闲居稿》)、沈御月 (著《空翠轩稿》)、沈范纫;九世2 人:沈咏梅(著《学吟稿》)、金法筵(著《惜春轩稿》);十世1 人:沈绮等。
在这些女性作家中,沈宜修(沈自继妹、沈自徵姊)与其弟媳、侄女、外孙女等十人占居了十分突出的地位。沈宜修俨然成为吴江沈氏闺秀文学集团的盟主。她的文学成就很高,其行世的《鹂吹集》共收有她的诗、骚、赋、传、拟连珠等不同文体作品519 首(篇)和《梅花诗》绝句100 首。她还曾辑录当时较有影响的女性作家46 人的214 篇诗、词、赋、序等作品,名《伊人思》。《鹂吹集》、《伊人思》皆被收入叶绍袁编《午梦堂全集》。
叶小纨从事戏曲创作的年代,正是沈氏文学世家及其女性作家集团创作的鼎盛期。如此繁盛的母系文学群体是叶小纨戏曲修养基础——诗文修养得以养成的极为重要的环境,对她戏曲创作的影响是深远的。
叶小纨父亲叶绍袁(1589 ~1648),字仲韶,号天寥道人。天启五年(1625)进士,官工部主事。明崇祯四年(1631)因不耐吏职,“以请告终养在家,萧然野色,聊以自娱”[7]。清顺治二年(1645),他在国破家亡的打击下,携四、六、七子出走杭州遁入空门,法名木弗,号栗庵。著有《秦斋怨》、《窈闻》、《续窈闻》、《琼花镜》、《湖隐外史》、《甲行日注》、《天寥年谱别记》等,并辑刊《午梦堂全集》。
叶绍袁与沈宜修共生八男五女。按其齿序,长女纨纨(1610 ~1632),字昭齐,有诗集《愁言》。次女小纨(1613 ~1657),字蕙绸,有诗集《存余草》,另有《鸳鸯梦》杂剧。长子世佺 (1614 ~1658)。三女小鸾(1616 ~1632),字琼章,有诗集《返生香》。次子世偁(1618 ~1635),字声期,有诗集《百旻草》。三子世傛(1619 ~1640),字威期,有诗集《灵护集》。四子世侗(1620 ~1656)。四女佚名 (1622 ~1699)。五子世儋 (1624 ~1643)。五女小繁 (1626 ~1647 后)。六子世官(1627 ~1730),后更名叶燮,著诗学论著《原诗》、诗集《己畦集》。七子世倕(1629 ~1655)。八子世儴(1631 ~1635)。除了八子五龄夭折,其余个个才貌双全。对此,叶绍袁曾说:“才逊子安,咸有滕王之序;貌凌徐惠,早拟小山之文”[8]848。叶绍袁回乡后,整日与妻子儿女吟咏唱和。
《午梦堂全集》是叶绍袁于崇祯九年(1636)为其妻女等人精心编辑的一部诗文合集,其中包括沈宜修及其子女的诗词集七种,其它选辑本两种,余为叶绍袁本人的作品,后增至12 种。其中,沈宜修《鹂吹集》、叶纨纨《愁言》(诗97 首、词48首)、叶小鸾《返生香》(诗94 首,词90 首,偈1篇)以及叶小纨《存余草》 (诗51 首①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叶燮重修《午梦堂集》收叶小纨《存余草》。),不仅享誉文坛,而且成为明末女性文学创作的典范,为当时和清代女性文学树立了丰碑。
在这个家庭文学集团中,对叶小纨影响较大的除了其父母之外,就是她的一对姊妹。其姊叶纨纨,于父母婚后五年出生,备受父母的宠爱。三岁时,父教读〈长恨歌〉,不四五遍即能成诵。又工书法,小楷尤精。叶纨纨婚后,经常归宁,与父母、兄弟姊妹吟诗不倦。其妹叶小鸾,生方六月,即因家贫,由舅父沈自徵(君庸)和舅母张倩倩抚养。十岁复返家中。三四岁始,舅父母口授《万首唐人绝句》及《花间》《草堂》诸词,皆能过目不忘,朗然成诵。十三岁即填词赋诗,见者称道不已。叶小鸾许字福建左布政使昆山张维鲁之长子张立平(亦早有文名)。叶小鸾的文学才华在姊妹中最为突出,也最得父母嘉许。
叶小纨的诗歌和戏曲创作,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在这个文学家庭中与父母、兄弟姊妹们的切磋。不仅如此,沈氏与叶氏这两大文学家族之间频繁联姻,也构成了叶小纨戏曲创作所赖以进行的重要的文学生态。
沈氏家族与叶氏家族之间的联姻,亦为叶小纨创作《鸳鸯梦》杂剧提供了良好的文学创作氛围。
首先,如前文所述,叶绍袁与沈宜修的结合不仅带给叶小纨生命,而且带给了她深厚的文学营养。“四五岁时,即口授《毛诗》 《楚辞》 《长恨歌》 《琵琶行》。”[8]227《午梦堂全集》中收有不少叶小纨与沈宜修、叶绍袁联吟的诗篇,尤其是叶小纨与母亲相互唱和的作品很多。不论在出阁之前,还是到夫家而后的归宁期间,叶小纨都有与父母赠答的诗篇。在三妹叶小鸾和大姊叶纨纨相继去世之后,叶小纨与母亲相对成泣,文辞泉涌,留下许多悼念亡妹、亡姊的作品。
其次,叶小纨与沈永祯的结合,延续了叶小纨的文学创作活动。万历四十三年(1615),叶绍袁得知好友沈自鋐(沈璟长子)英年早逝,唏嘘哀叹不已, “素车白马,无亡故日之情;清酒乌羊,感惜异时之陋”[8]830,便将次女小纨许嫁其子永祯。崇祯三年(1630),17 岁的叶小纨与沈永祯成婚。虽然婚后生活贫寒,但是沈家有着与叶家一样浓厚的文学氛围,且夫君也有文学才华,故而,小纨在婚后并未放弃自己的诗文创作,其《鸳鸯梦》杂剧的创作也在这个时候。
再次,三弟叶世傛与表妹沈宪英 (1620 ~1685)的结合,也活跃了叶小纨文学创作的热情。沈宪英“年十七而嫁,十九而傛卒,抚其嗣子,才婚又卒,茕茕贫苦四十五年”[9]。若以《鸳鸯梦》的创作为视点,那么,沈宪英的不幸命运则发生在《鸳鸯梦》创作之后。但在《鸳鸯梦》创作之前,沈宪英与叶小纨的深挚情谊也使她们在文学创作能够相互砥砺,文学成就相得益彰。
在沈永祯与叶小纨,以及叶世傛与沈宪英的结合之后,沈氏与叶氏的联姻依然继续着。乾隆《吴江县志》在著录叶小纨为沈永祯妻之后载:“女树荣,字素嘉,亦共诗词,适叶舒颖。”[10]按叶舒颖,为叶绍袁堂兄弟叶绍鼎孙、叶世俨子。叶小纨女沈树荣嫁叶舒颖更是《鸳鸯梦》问世之后的事了,对《鸳鸯梦》的创作自然构不成影响,但是亦可理解为《鸳鸯梦》创作氛围的延续。
周绍良先生的《吴江沈氏世家》一文考证出吴江沈氏世家的曲家共有9 人[11],即沈璟、沈自昌、沈自籍、沈自继、沈自晋、沈自徵、叶小纨、沈永令、沈永隆。李真瑜先生《周绍良先生〈吴江沈氏世家〉一文补正》进一步考证,沈氏与戏曲有关的作家除周文所考者外,还有沈珂、沈自普、沈静莼、沈永瑞、沈永乔、沈绣裳、沈蕙端、沈宪楙、沈辛楙等9 人[12]。吴江沈氏和叶氏家族的戏曲活动是叶小纨《鸳鸯梦》创作赖以产生的重要背景。在这18 人中,除了叶小纨自己、年纪小于她的沈绣裳、下一代“永”字辈及再下一代沈宪楙、沈辛楙之外,其余都对叶小纨的戏曲创作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沈璟为晚明剧坛执牛耳者,在当时戏曲界影响极大。针对明中叶以来传奇创作中出现的卖弄学问、搬用典故和不谙格律等弊端,沈璟从戏曲舞台活动的实际出发,提出“合律依腔”和“僻好本色”等戏曲创作原则,为此,同以汤显祖为代表的崇尚才情的临川派戏曲创作之间发生了不可避免的“汤沈之争”。虽然这场争论虎头蛇尾,并没有出现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东风的现象,但是,双方过激的言论使得当时剧坛的各路作家和理论家大多倾向于“合之双美”的主张。从戏曲发展史和戏曲理论史的角度看,这样的结局正是这场争论的重要价值所在,不仅说明了沈璟的戏曲主张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认可,而且其提出遵守格律的初衷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实现。这对于沈璟时代及其之后不久出现的吴江派戏曲创作而言,无疑是极为重要的。由于沈璟以蒋孝《南九宫谱》和《十三调谱》为基础,增补新调,勘正谬误,编纂成《南九宫十三调曲谱》作为作曲规范,同时还针对性地编写了《论词六则》、《唱曲当知》和《正吴编》,用以解决戏曲作品在搬上昆曲舞台过程中所遇到的声律问题,所以,沈璟时代之后直至清初的剧作家尤其吴江地区的戏曲作家在戏曲创作中便可以有章可循了。虽然叶小纨嫁到沈家时,沈璟已经过世二十年,但是沈璟对剧坛的巨大影响还是存在的。可以说,叶小纨正处于一个备受沈璟影响的时代,且身为沈璟孙媳,她更会自觉地去努力实践沈璟的戏曲主张。只要仔细研究《鸳鸯梦》杂剧,我们就会发现,该剧的声律十分严格,而且其结构采用了传奇开场的形式,这显然都是深受沈璟倡导格律、喜爱南曲和推崇短剧等影响的结果。
与晚明许多士大夫一样,沈璟也有自己的家班。与沈璟同时代的王骥德称沈璟“屏迹郊居,放情词曲,精心考索者垂三十年。雅善歌,与同里顾学宪道行先生并蓄声伎,为香山、洛社之游”[13]164。沈璟创作《义侠记》 《红蕖记》 《埋剑记》《分钱记》 《坠钗记》 《双鱼记》 《博笑记》《桃符记》《合衫记》《分柑记》《凿井记》《四异记》《十孝记》等剧,并改窜汤显祖的《牡丹亭》为《串本牡丹亭》(又名《同梦记》)。这些剧作应该多由家伶演出过。尤其《义侠记》,该剧一出,“吴中竞演之”[2]229,其家班不能不演出。如果我们再分析该剧的脚色安排,则又会发现其中有为其家班演出而专门创作的痕迹。该剧没有杂行脚色,而是由一些重要的暂不上场的脚色如生旦净丑等来临时兼扮剧中的家僮皂卒等人物。家班不如专业剧班那样有充足的演员,兼扮实乃不得不然的无奈之举。
沈璟的戏曲理论、创作与家班活动的影响在当时很大,就戏曲问题前来请益的人很多,而“每客至,谈及声律,辄娓娓剖析,终日不置”[13]164。叶小纨《鸳鸯梦》追求声律规范,安排脚色简化,这些特征都应该是受沈璟影响的结果。
自沈璟以后,除了叶小纨之外,沈氏家族中有戏曲家沈自晋、沈自徵、沈自昌、沈永隆、沈永令、沈永乔等共6 人,并另有与戏曲创作相关的散曲家沈瓒等17 人。这些戏曲、散曲作家的创作对叶小纨也都产生影响,特别是沈自晋、沈自徵的戏曲活动对叶小纨的影响更为直接。
1. 沈自晋
沈自晋有传奇作品《翠屏山》 《望湖亭》 《耆英会》等。《耆英会》仅存收录在《南词新谱》中的五支佚曲,前二剧皆存,另存有散曲集《鞠通乐府》。此外,沈自晋还补充完善沈璟《南九宫十三调曲谱》而成《广辑词隐先生增订南九宫词谱》,简称《南词新谱》。《南词新谱》是沈璟《南九宫十三调曲谱》之后影响最大的专门研究南曲腔格的曲谱,也是最便利、最直接指导戏曲创作的声律学理论著作。同时,《南词新谱》搜辑了晚明戏曲作家作品,并保存了大量的吴江沈氏家族资料。在《南词新谱》编撰过程中,沈氏家族共有三代33 位文人参与校阅。可以想见沈氏家族在当时所出现的鼎盛的戏曲活动局面。这对于叶小纨《鸳鸯梦》创作的影响是深远的。
2. 沈自徵
沈自徵是叶小纨的二舅,与其母亲沈宜修感情最深厚,也是对叶小纨、小鸾姊妹兄弟关心最多的长辈。沈自徵聪悟过人,为诗文立就,各体皆擅。他同样长于戏曲,除了撰有《冬青树》传奇一种(佚)之外,还作有杂剧《霸亭秋》《鞭歌妓》《簪花髻》等三种,合称《渔阳三弄》,世人亦因此称其为渔阳先生。沈自徵的杂剧成就得到了世人的普遍嘉许。朱彝尊《静志居诗话》称, “沈氏多才,自词隐生订正《九宫谱》为审言者所宗,而君庸亦善填词,所撰《鞭歌伎》《霸亭秋》诸杂剧,慨当以慷,世有续《录鬼簿》者当目之为第一流。”沈彤纂(乾隆) 《吴江县志》也称: “友人刊之(孙按:指《渔阳三弄》),论者咸目为明以来北曲第一人。”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将之与徐渭《四声猿》相提并论,说“《霸亭秋》 《鞭歌伎》浏漓悲壮,其才不在徐文长之下”。
沈自徵的戏曲作品充满了浓厚的伤感情绪,作品多抒发作者的忧愁苦闷,表达了作者对功名利禄的藐视。如《簪花髻》[滚绣球]曲云:“我一会家愁呵,恨不将洞庭湖下着酵。一会家闷呵,要把鹦鹉洲发了醅。那千古来圣贤讲着什么哩。咭咭聒聒好絮得俺不耐烦也。我欲将聒是非圣贤酒洗。”与沈自徵一样,叶小纨也喜欢创作杂剧,其《鸳鸯梦》云:“雨丝丝难系离愁,倩西风吹尽离愁,欲待诉知音何处有?诉青天怕天消瘦。”[14]9“听萧萧败叶将窗叩,银灯暗,冷淡香篝,雨不休,风还又。恰天香时候,可正是风雨替花愁。”[14]9这与沈自徵戏曲作品的基调是相同的,可以说,叶小纨戏曲的基调不仅来源于对家庭生活的感受 (详下文),而且也受沈自徵戏曲创作风格的感染。
女性作家涉足戏曲创作,更多的时候需要家庭乃至家族对戏曲文化的宽容态度。
1. 当地戏曲文化对叶氏家族的影响
晚明是中国戏曲自元蒙以来的又一次繁荣时期。随着昆曲的兴起,苏州成为当时全国极为重要的戏曲活动中心,城内日日演剧,夜夜笙歌。隶属于苏州府的吴江县也是如此。这里的戏曲演出活动十分频繁,士大夫常“家有清商一部”, “或自造新声,被之管弦”[15];民间演出更多,有的属于职业班社的商业性演出,有的则是迎神赛会及节日期间的戏曲活动。
叶绍袁《年谱别记》曾记载当时戏曲演出的盛况:“壬申五月,正青苗插种之时,城市竟相媚,五方贤圣,各处设台演剧。郡中最有名之梨园毕集。吾邑北则外场书院,前南则垂虹亭、华严寺,西则西门外,东则荡上。一日斋筵及梨园供给,价钱费三、四十金不止,总计诸处,一日百五六十金矣!”虽然叶绍袁认为如此频繁的戏曲演出活动既影响农事,又劳民伤财,并因此而建议县令采取一定的限制措施,但是,我们发现,正是如此繁荣的乡村戏曲活动熏染和激发了叶小纨的戏曲创作热情,而叶绍袁对这个家庭成员接触戏曲并不限制。
2. 叶氏家庭的戏曲教育
叶绍袁在编辑《午梦堂全集》时,将叶小鸾如下六首七绝诗收入《返生香》中前三首总题《又题美人遗照》[16],后三首总题《又继前韵》[17]13。在后三首诗末,叶绍袁跋曰:“坊刻《西厢》、《牡丹亭》二本,前有莺莺、杜丽娘像,此前后六绝俱题本上者。‘只恐飞归广寒去,却愁不得细相看。’何尝题画?自写真耳。一恸欲绝,汤义仍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稗官家载再生事,固不乏也。忽忽痴想,尚有还魂之事否乎?”[17]13由此可见,叶绍袁不但允许女儿们阅读戏曲,而且叶小鸾能够在这里提及的《西厢记》和《牡丹亭》的剧本上题词,那么,其所题写的戏曲剧本就是自家藏本了。叶绍袁即使不是这些剧本的购买者,至少也说明这个家族对戏曲文化的积极态度。
上述题剧诗虽是叶小鸾所写,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叶小纨也同样能够广泛、自由地接触戏曲。事实上,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处歌舞之乡的对戏曲文化极为宽容、热情传播,且积极创作和热烈探讨的家族艺术氛围的熏陶下,叶小纨才迈上了戏曲欣赏和创作的道路。
叶小纨姊妹的婚姻生活及叶氏家庭悲剧,成为叶小纨所在家族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也成为叶小纨《鸳鸯梦》创作的直接动机和题材来源。《鸳鸯梦》叙写天宫中西王母侍女文琴、上元夫人侍女飞玖、碧霞元君侍女茝香这三女性,因有一段尘缘,便被谪人间为书生,并成为情投意合的结拜兄弟。他们分别是23 岁的昭文琴、20 岁的蕙茝香和17 岁的琼飞玖。不久,琼飞玖抑郁而逝,昭文琴惊悉噩耗,一恸而亡,蕙茝香悲痛至极,求仙访道,希望得到神仙指引一会已亡的兄弟,后果得大仙吕纯阳指点,不但得以相见,而且点破其前世的因缘,遂归仙班。作者叶小纨(字蕙绸)的三妹小鸾(字琼章)17 岁病世,不久其姊纨纨(字昭齐)悲痛而亡,时年23 岁,而此时小纨20 岁。无论性别、年龄还是姓名,剧中的昭文琴、蕙茝香和琼飞玖与现实中作者三姊妹都有直接的关联。显然,《鸳鸯梦》的创作是以作者的家族生活为原型。
1. 昭文琴的原型叶纨纨
叶纨纨长小纨三岁,17 岁(1626)时与袁俨之子成婚,次年即随翁赴官岭西。未久,翁卒,复随姑返乡,家道由盛转衰。小鸾逝时,纨纨返家哭妹,伤痛至极而卒,时年23 岁。
叶纨纨的不幸根源,不仅仅因为三妹的早亡所带来的打击,而是首先缘于其所嫁匪人。虽然从结婚到去世已有七年,但是“实未尝伉俪也”[18]。不仅如此,在纨纨去世之后的较长时间内,其夫音信全无,毫无思念之情。对于女婿的薄情,厚道的叶绍袁实在看不过去: “我又讶汝婿忍二人之长征,一身恝然,独驾归舲,何无屺岵之恋?”[19]生前犹可恕,身后岂可谅?多少让人寒心!
对于纨纨何以夫妇缘悭,叶家没有给出详细的解释。但是,叶绍袁很认同金圣叹的扶乩之言:“余又问亡女叶氏纨纨往昔因缘,今时栖托?师云:天下最有痴人痴事。此是发愿为女者,向故文人茂才也。虔奉观音大士,乃于大士前,日夕回向,求为香闺丽质,又复能文,及至许从其愿,生来为爱,则固未注佳配也。少年修洁,自好搦管,必以袖衬,衣必极淡而整,宴尔之后,不喜伉俪,恐其不洁也。每自矢心,独为处子,嘻亦痴矣。”[20]扶乩之说本属无稽之谈,但是对于叶家而言,从感情出发是宁可信其有的。
事实上,据沈宜修、叶绍袁追忆,叶纨纨生前也的确修洁自爱。叶纨纨的不幸婚姻或许如金圣叹所言,根源在于其“不喜伉俪”、“独为处子”的个性。叶纨纨的婚姻不幸及其孤高性格,正是《鸳鸯梦》中昭文琴命运与性格的直接来源。
2. 琼飞玖的原型叶小鸾
叶小鸾许字福建左布政使昆山张维鲁(字宗晓)之长子立平。张立平亦早有文名,而且在小鸾去世之后,他曾写有一些诗文纪念小鸾,可见其对小鸾的深情。然而遗憾的是,叶小鸾于婚前五日,突以微痾忽逝。母亲沈宜修回忆道: “于归已近,竟成不起之疾。十月十日,父不得已,许婿来就婚。即至房中,对儿云:我已许彼矣,努力自摄,无误佳期。儿默然,父出。即唤红于问曰:今日何日?云:十月初十。儿叹曰:如此甚速,如何来得及,未免以病未有起色,婿家催迫为焦耳。不意至次日天明,遂有此惨祸也。”[21]130小鸾亡后,由于事出意外,叶家皆以小鸾为谪仙归天。沈宜修云:“闻病者体重则危,儿虽惫,举体轻便,神气清爽,临终略无惛迷之色,会欲起坐,余恐久病无力,不禁劳动,扶枕余臂间,星眸炯炯,念佛之声,明朗清澈,须臾而逝。……后余思之,儿岂凡骨?若非瑶岛玉女,必灵鹫之侍者。应是再来人,岂能久居尘世耶?死后日夜望其再生,故至七日方入殓。”[21]130事后,叶绍袁曾请金圣叹前来占乩:“余又问亡女小鸾。师云:月府侍书女也。余问:月府即世所传广寒宫耶?师云:非也,固别有耳。然则何故下谪?师云:游戏。余问:有喜何以必至我家?师云:神仙游戏,故必择清节之家,且昔与君曾相会故也。余问相会之时?师云:君前生为秦太虚,前之前为梅福,一会琼章。琼章时为女子,名松德。又前之前为鲁仲连,更一相会。君夫人即秦太虚夫人,苏子美小女,又前为蔡经妹,亦一会琼章。君家诸眷属都有奇迹,查不能清耳。余问,鸾今往何处?师云:缑山仙府。余问:今嵩高缑岭,在中州者邪?师云:非也。云霞之外,在月府。何名?师云:寒簧。今往,仍复旧名邪?师云:否也,即名叶小鸾矣。”[22]金圣叹关于叶小鸾乃上界侍书女的说法,与叶家的想象正不谋而合。这是《鸳鸯梦》创作的题材基础。
此外,叶绍袁《年谱别记》“丙子”条下有一段更重要的文字,说明《鸳鸯梦》中琼飞玖形象的原型: “八月顾太冲来,为琼章作〈返驾广寒图〉,点染精绝。余曰:君善紫姑术,盍仙来索诗以书其端乎?太冲即焚符召之。须臾仙至,作四绝句云……后书‘西蜀女子范真真题’。问其何许人?云:有才有色,年二十以怨死。寻去,又召一仙至,亦云仙女也。作诗云:咫尺来万里,山川何苍茫。一片孤云邈,千里烟水长。余问:知我两人否?云:修文仙女化身耳,今是归根缘尽,君数十年后尚有精课一场,方酬夙愿。君品非常人,甲第三世,以济万性,限尽归真,面晤夫人也。余曰:可传信否?曰:即日可传音耗,明日当与飞玖同来。余曰:飞玖何人?曰:即令女琼章,前身是许飞琼妹飞玖耳。余曰:君今何往?方渡弱水,即返天庭。”可见,以为叶小鸾是神仙降世的不止是她的父母。顾太冲即顾宗亮,字太冲,是叶绍衰的好友。这段文字明确地说,小鸾的前身是许飞琼妹飞玖。这便是后来叶小纨创作《鸳鸯梦》时以叶小鸾为原型塑造琼飞玖形象的最直接的出处。
而叶小鸾生前似乎也没有表现出对自己将来婚姻生活的憧憬。她曾撰写具有小说性质的《蕉窗夜记》,开篇即云: “煮梦子隐于一室之内,惟诗酒是务,了不关世事。”这样的性情,使其父亲亦不能不吃惊:“闺中婉娈自托,名煮梦子固奇,煮梦二字,造意尤新,岂黄粱犹未然,一梦到华胥之意欤?种种仙踪,有不可尽述者,述亦人未必信。”《鸳鸯梦》以“梦”命名,并写蕙茝香因梦而得与两位兄弟结识,再因梦而与两位兄弟离别,这也都与叶小鸾的生活经历有关。
除了叶纨纨和叶小鸾的不幸婚姻成为《鸳鸯梦》创作的题材来源之外,叶氏家庭成员的相继去世,尤其是英年早逝甚至夭折,不仅使得这个家庭笼罩在悲剧氛围之中,而且也铸就了《鸳鸯梦》的情感基调。
在叶小纨创作《鸳鸯梦》之前,叶家先后有如下成员亡殁:前文已述,崇祯五年(1632)十月,三女小鸾于婚前五日忽染微恙而遽亡,年方17;长女纨纨因哭妹过度哀伤,于除夕前数日逝世,得年仅23。据叶绍袁《自撰年谱》,两年多之后,崇祯八年(1635)二月间,18 岁的次子世偁因科考失利,遂抑郁而死;三月,叶绍袁母亲冯太宜人因伤爱孙之殁而去世;四月,八子世儴5 岁夭折;九月初五之夕,连遭打击沈宜修呕血病逝,时年46 岁。正如叶绍袁《甲行日注》在崇祯十七年(1644)十二月三十日的回忆录中所说: “最惨莫乙亥为尤甚,一岁三丧,泪痕相续!”算上崇祯八年(1635)叶家世儴五岁夭折,实为一岁四丧矣!加上之前的小鸾、纨纨之丧,在叶小纨创作《鸳鸯梦》时,叶家在短短的三年之内,相继有六人去世。如此惨痛的灾祸,深深地触动了这个家庭每一个人敏感的神经。
《鸳鸯梦》原刻本所附的沈自徵《小序》文末署“崇祯丙子秋日,舅氏沈君庸甫识”。由此可以断定, 《鸳鸯梦》的确切写作时间为崇祯九年(1636)八月至十月间。从《鸳鸯梦》内容看,作者通过满怀伤痛地塑造昭文琴、蕙茝香和琼飞玖之间的生死之情,来表达自己对两位已逝姐妹的追念:“我三人啊,似连枝花萼照春朝。怎知一夜西风叶尽凋。容才却恨乾坤小,想着坐花阴命浊醪。教我凤凰台上空忆吹萧,只期牙尽去知音少。从今后凄断《广陵散》,难将绝调操,只索将鹤煮琴烧。”[23]而如果联系叶氏家庭所发生的一连串的悲剧,我们就会发现,剧中诸如“哥哥、兄弟!你原来要辞苦海离尘早,一灵已往蓬莱岛。这的是生生死死还同调,俺可也石上相逢应不杳”之类的抒情[24],已经不仅仅是在寄托对两位亡殁姊妹的思念,而是对整个家庭悲剧的感慨。正是“伤哉志也,似孤雁鸣空,不堪嘹呖”[25]!
叶氏姊妹不幸的婚姻生活和整个叶氏家庭沉痛的命运悲剧,为叶、沈两个家族文学的创作提供了题材。叶绍袁辑《午梦堂全集》所收沈宜修《鹂吹集》及《鹂吹集》附,叶纨纨《愁言》及《愁言》附,叶小鸾《返生香》附,叶绍袁《窈闻》《续窈闻》 《秦斋怨》 《琼花镜》,叶世偁《百旻草》及《百旻草》附,叶世傛《灵护集》及《灵护集》附,以及叶绍袁辑《屺雁哀》 《彤奁续些》等诗文集中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叶、沈两个家族文学成员对叶家亡者的哀祭之作,数量达数百篇之多。叶小纨《存余草》中也有大量的悼亡作品。
家族婚姻与生活悲剧的现实,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极为繁荣的家族悼亡文学,为叶小纨《鸳鸯梦》杂剧的创作直接提供具体的叙事元素和情感素材,从而成就了中国戏曲史上女性创作的第一部悼亡剧。
通过上述对叶小纨《鸳鸯梦》创作背景的考察,我们发现,作为闺秀类女性作家代表的叶小纨之所以能够创作如此优秀的《鸳鸯梦》杂剧,就其修养来说,是由于她生活在极为浓厚的家族文学环境中,并能够接触和感受到戏曲文化的熏陶,同时,其亲人的婚姻生活和家庭悲剧,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极为繁荣的家族悼亡文学,为其戏曲创作提供丰富的叙事元素和情感素材。这三方面条件的同时具备,方是《鸳鸯梦》创作的前提。这既与男性戏曲家的戏曲创作以及与女性诗文作家的诗文创作等情况不同,而且与同时代妓女、女道士类女性戏曲家,与清代女性戏曲家的戏曲创作也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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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叶小鸾. 又继前韵[M]叶绍袁. 午梦堂全集. 洪葭卿,点校. 上海:上海杂志公司,民国25年(1936).
[18]叶绍袁. 续窈闻[M]叶绍袁. 午梦堂全集. 洪葭卿,点校. 上海:上海杂志公司,民国25年(1936):16.
[19]叶绍袁. 祭长女昭齐文/愁言附[M]叶绍袁. 午梦堂全集. 洪葭卿,点校. 上海:上海杂志公司,民国25年(1936):34.
[20]叶绍袁. 续窈闻[M]叶绍袁. 午梦堂全集. 洪葭卿,点校. 上海:上海杂志公司,民国25年(1936):10.
[21]沈宜修. 季女琼章传/鹂吹集[M]叶绍袁. 午梦堂全集.洪葭卿,点校. 上海:上海杂志公司,民国25年(1936):130.
[22]叶绍袁. 续窈闻[M]叶绍袁午梦堂全集. 洪葭卿,点校. 上海:上海杂志公司,民国25年(1936):11.
[23]叶小纨. 鸳鸯梦:第三出[水仙子][M]叶绍袁午梦堂全集. 洪葭卿,点校. 上海:上海杂志公司,民国25年(1936):12.
[24]叶小纨. 鸳鸯梦:第三出[收尾][M]叶绍袁午梦堂全集. 洪葭卿,点校. 上海:上海杂志公司,民国25年(1936):12.
[25]叶小纨. 鸳鸯梦:第三出[收尾]眉批[M]. 明崇祯刊《午梦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