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召云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卡森·麦卡勒斯笔下的“残疾”人物书写
刘召云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卡森·麦卡勒斯作为一位身残志坚的20世纪美国南方女作家,在其短暂的创作生涯中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猎手不遗余力地热情书写着一系列“残疾”人物的故事。通过较为系统地梳理麦卡勒斯创作的几类重要的“残疾”人物形象,我们认为麦卡勒斯在创作这些“残疾”人物时投射了自己的影子。同时,在梳理的过程中还总结出麦卡勒斯通过书写这些残疾人物所要传达的思想。最后探析麦卡勒斯书写“残疾”人物的缘由,以期总结麦卡勒斯书写“残疾”的过程对于她自身的特殊意义。
卡森·麦卡勒斯;残疾;畸形
在20世纪美国文学史上,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是一位成就卓著的现代南方女作家。她的创作数量虽然并不多,却凭借着个人独特的艺术魅力、作品独特的视角、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和深刻的思想内涵,在群星灿烂的南方作家群中享有较高的声誉,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据着不可撼动的地位。纵观麦卡勒斯的一生,她饱受疾病的困扰与折磨,年仅50岁就离开了人世。尽管她的生命如此短促,且受顽疾折磨,但是麦卡勒斯始终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猎手,用一颗浸透着挚爱与孤独的心,热情地书写着美国南方的神话。如同田纳西·威廉姆斯在麦卡勒斯的传记——《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的前言中写的:“卡森的心经常是孤独的,它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猎手,寻找着那些她可以为之奉献的人们,但那是一颗明亮的心,它的光彩盖过了她全部的阴影。”[1](P3)
因为麦卡勒斯一生都饱受疾病持续的困扰与百般的折磨,所以麦卡勒斯对残疾人或畸形者有着切身的同情与深刻的理解。在麦卡勒斯的作品中,她塑造了一系列形形色色的残疾人物,其中既包括身体残疾者、精神畸形者,还有生理和心理皆畸形者。这些人物形象有的代表着冷漠的现代社会中人自我救赎的不可实现,有的找寻着自主独立的身份,有的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爱情观,有的寻求着生命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麦卡勒斯认为,“每个人在精神上都是孤立和孤独的,不管他多么渴望并努力去与他人发生联系都没有用。一个人身体上的畸形只是以一种夸张的形式显示了这种困顿状况。”[1](P13)也就是说,生理上的残疾是现代人类精神残缺的真实写照,麦卡勒斯是借人物生理上的残疾来反映人的精神与心理的病痛与残缺。笔者将逐节梳理出麦卡勒斯小说中主要的残疾人或畸形者,通过分析这些人物形象,表现她对人们精神世界所持有的个人观点和态度。
(一)生理和心理残疾的人物
《金色眼睛的映像》是麦卡勒斯根据其丈夫利夫斯讲的军营故事而创作的,该小说着重讲述和探讨了两段畸形的爱恋或者婚姻。上尉潘德腾喜欢妻子的情人兰顿少校,遇到二等兵威廉姆斯以后,又陷入了对他的一种焦灼难忍的迷恋之中。而二等兵威廉姆斯却对潘德腾上尉的夫人利奥诺拉有着一种莫名的沉迷,经常趁半夜悄悄地潜入上尉夫人利奥诺拉的房间里,呆呆地热望着熟睡中的她。在上尉发现二等兵威廉姆斯的疯狂行为之后,当场开枪把他打死了。在这一主体情节之外,麦卡勒斯也描写了两个残疾者或者残疾事件。兰顿少校的女儿是个生来就残疾的可怜婴儿,他的妻子艾莉森因撞见他与利奥诺拉偷情,在愤怒之中跑回家伤心地剪掉了自己的乳头。麦卡勒斯通过这两个细小的情节表达了她对于残疾与身份的观点,尤其是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表现了男权社会里女性的身份诉求,男性对女性的无情压制、父权对父子伦理关系的控制。
兰顿少校的畸形心理和行为,通过两个事件触目惊心地告诉了读者。
一是夫妻两人孩子的出生。孩子出生时,艾莉森足足尖叫了三十三个小时。但兰顿少校没有一丝怜惜,反而想法子躲开家人,尤其是他那残疾的孩子。“孩子生出来后,他们发现婴儿的食指和中指连在一起。少校当时唯一的念头是:万一让他碰碰这孩子,他会浑身发抖。”[2](P91)从此我们可以读出,对不幸的畸形婴儿,兰顿完全没有以一颗正常父亲的爱心去怜爱她。
二是兰顿的出轨。这对艾莉森的确造成了致命性的打击。然而,“表面上少校天真地相信妻子对他的外遇一无所知。可是他越来越难以自欺欺人地以此安慰自己了……他成功地把她显而易见的不快乐看成是某种病态和女性化的东西,完全在他的控制之外。”在妻子自杀未遂之后,兰顿对其更是冷漠至极。艾莉森要求和他离婚后的第二天,他却认定她已成为疯子,并把她强行送进了疗养院,这也造成了艾莉森的死亡。
小说中的艾莉森剪掉了自己的乳房,忍痛打破自己的女性身份。她做出如此的反抗行为,却被认定是疯癫的表现。这种自我致残行为,起到的效果并不是对自己所处的从属地位的女性身份的反抗,而是精神疯癫的证明。这种自我反抗带来的残疾,实际上仍然处于男权社会的压抑与否定中。但荒诞的是,兰顿根本就没有理解艾莉森的反抗行为以及反抗背后的深刻寓意。这样的不被理解却把艾莉森的反抗意义给消解了,使之失去了实际的效果。因为婴儿手指的残疾,身为人父的兰顿上校不敢面对这一残酷的事实,甚至讨厌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这种厌恶感不是来自于孩子本身,而是对“残疾”这一生理残缺的嫌弃。“残疾”这一生理特征是从属于自己的孩子这一身份之外的,但是兰顿却因为这一从属特征放弃自己对孩子应有的怜爱。更为可悲的是,凯瑟琳——这个生就残疾的婴儿不幸夭折后,作为父亲的兰顿上校却觉得是个莫大的解脱。
天生残疾的婴孩、自我致残的妻子、精神残缺的丈夫和畸形的婚姻,麦卡勒斯通过对这一系列黑色但又赤裸裸的真实描写,表现出生理残疾对于亲情关系的考验和破坏,令我们深思。可以说,麦卡勒斯对残疾的思考已经深入到家庭和婚姻伦理上,挖掘了残疾这一残酷的生理现象对父女关系、夫妻关系的深刻影响。
(二)畸形的婚姻
麦卡勒斯以自己感悟的爱的理论为支撑,创作出了形形色色的怪诞情感,有不和谐的夫妻恋,有复杂的三角恋,还有朦胧的同性恋。这些怪人就好像社会苦痛的集中承担者,他们连同作家自己一起体验着生活中的痛苦,纷纷把感情消耗在不值得爱的人或是无力偿还爱的人身上,最后却不得不在更大的精神痛苦中结束了故事。
如上一节所说,在《金色眼睛的映像》中,麦卡勒斯共描写了两对夫妻:上尉潘德腾和他的妻子利奥诺拉、兰顿少校和他的妻子艾莉森的婚姻生活。可悲的是,他们都对各自的婚姻失望透顶,对另一半都怀着毋庸置疑的鄙夷、憎恶之情,却又不得不在一起生活。
故事发生在美国南方和平时期的一个哨所,它与世隔绝,生活在其中的人也过度安逸、无聊乏味,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十分雷同”[2](P1)。同样的,小说中的人物也生存在隔绝、冷僻的狭小空间里,局限于自己的小舞台里。“如果说哨所中的世界是狭小的,自我的人们只能使世界变得更狭小”[3](P54)。爱情被无休无止的无聊生活所打磨、耗尽,最后剩下的只是一声叹息甚至徒留一片灰烬。
例如上尉潘德腾一家,潘德腾和他的妻子利奥诺拉之间彼此敌对着。潘德腾上尉看起来威风凛凛,实际上是一个十足的性无能者,经常放声痛哭。如小说中提到:潘德腾是个南方人,可是他从小生长在非正统的南方家庭中。他由五个老处女姨妈抚养长大,从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上尉的家族有一段光辉野蛮的历史,缺乏男性气质的他以自己的家族为骄傲。美丽的利奥诺拉嫁给上尉后的“第四天她还是处女,第五个晚上她的处女身份略有变化,但这改变只是让她多少有些迷惑而已。”[2](P17)
畸形的婚姻让他们彼此看对方不顺眼。上尉明确地知道其妻子和兰顿有染,但并不为之感到伤心。麦卡勒斯在小说的开端,就毫不留情地把冰冷无爱、畸形的婚姻展示给我们:潘德腾说他的妻子让他恶心,而利奥诺拉的回应则是大笑着脱掉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潘德腾的面前向他示威。受到羞辱的上尉“浑身发抖地向她追去。‘我要杀了你!’他用气愤、压抑的声音说,‘我会的!我会的!’……她慢慢转过身,漠然地望着下面的他,过了一会她说,‘王八蛋,你尝过被一丝不挂的女人拽着衣领拖到街上暴打一顿的滋味吗?’”[2](P16)。对此,上尉潘德腾只能软弱无力地在一边啜泣。
对兰顿少校一家而言,情况更为不堪。“一个男人能达到怎样的愚蠢和残忍无情,迟钝生硬的莫里斯·兰顿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2](P91),这是艾莉森对其丈夫兰顿的评价。残酷的婚姻,活生生把美丽、开朗的艾莉森,折磨得不成人样。悲伤、焦虑、抑郁把她逼到了精神崩溃的残酷边缘,最终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
作为情感支柱的爱情,不但不能给两个人带来滋养,反而导致了致命性的毁灭。在这里,麦卡勒斯向我们再现了一种可称之为爱情错位或扭曲的悖论:孤独成了一种弥留的爱情形式,并且要用爱的荒谬来印证孤独的必然,而爱情关系中健康和病态的错位则是爱情荒谬性最深刻的表达方式。麦卡勒斯在她自身的病态与她所描述的世界的病态之间做了一种替换,活在爱情中的人成为心态或者形态上的畸形人。这种畸形存在于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时空里。通过深刻地描述这类扭曲,如对温柔、激情、健康、病态、惧怕和暴力的扭曲,麦卡勒斯做到了一方面既冷漠地真实记录下爱情权力造成的结果,另一方面又不至于使爱情奴役和被奴役者看上去都是病态的健全者。
(三)青春期的“畸形”孩子
此外,麦卡勒斯的作品也多以青少年人物为描写对象。如《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米克·凯利、《婚礼的成员》中的弗兰奇以及《没有指针的钟》中的少年杰斯特和舍曼。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都表现出一定的畸形心理和怪异行为。
在《婚礼的成员》中,弗兰奇是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小姑娘,她因比同龄人长得高大而遭受冷落和孤寂,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过分高大的怪物。小说中有这样的描写,“如果她长个儿长到十八岁,前面还有五年零两个月在等着。这样一算,除非她能想办法阻止自己,否则身高将超过九英尺。一位超过九英尺高的小姐是个什么样儿?她会是个怪物。”[4](P19)
在弗兰奇家乡的小镇上,每年初秋都会有察塔胡契博览会,有摩天轮、旋转飞人、镜宫、怪人宫。在怪人宫里面的每个隔间里住着的,全是巨人、侏儒、针头人、阴阳人等类残疾人,他们被称为怪物。小说里“弗兰奇逛遍了整个大帐,每个隔间都不会错过。所有的怪物都让她感到可怕,因为她觉得他们都在向她偷偷张望,试图在用眼神与她沟通、交流,仿佛在热情地说:我们认识你。她很怕他们长长的怪眼,整整一年都忘不掉他们,直到今天。”[4](P20)弗兰奇逃避的是那种发出“我们认识你”呼喊的那些怪物、残疾人,惧怕他们和自己是一个群体的那种感觉。弗兰奇对怪人宫残疾人的恐惧,其实是对自己是怪物,或许被认定为他们中的一员的恐惧,是对那种残疾同类被召唤的恐惧。
弗兰奇恐惧自己有一天变得像怪人宫里的残疾人一样。对于处于青春期的她来说,成长的过程对她来说十分神秘。她不知道将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成为怪物、残疾人的可能性让她惶恐不安。对残疾的恐惧和害怕,是麦卡勒斯描写青少年青春期成长遭遇到的惶惑与恐惧的面具和幕布,对残疾的恐惧即是对未知的成长的恐惧。麦卡勒斯将青春期成长的惶惑、对未来的恐惧以对残疾人、“残疾”的恐惧通过弗兰奇形象地表现出来。
弗兰奇因为长得太高,像同龄中的异类、怪物,而被驱逐出同龄小伙伴的群体。她不能和她们一起玩耍,因此满怀期待地渴望成为她哥哥婚礼中新郎新娘群体的一员。对于变成怪物、残疾人,其直接的后果,就是和怪人宫的怪物一样,处于远离大家的孤独境地。因此,对残疾的恐惧,实质上是对孤独的惧怕,是对排斥在大家的群体之外的恐惧。
弗兰奇的这种渴望归属感,在麦卡勒斯很小的时候就萌芽了。麦卡勒斯4岁时,有天与保姆一起路过一个修道院,隔着门看到好多孩子在里面玩耍、荡秋千。“我看着,着了迷,我想进去,但我的保姆说不,我不是天主教徒。第二天,大门关上了。然而,许多年来,我都想着里面在做什么,那么个精彩的聚会,我却被关在外面。我想爬墙,但我太小了。我捶打着墙,我一直都知道里面有个欢乐的聚会,而我却进不去。”[1](P26)后来,13岁的麦卡勒斯在她的第二任钢琴老师玛丽·塔克一家找到了“我的我们”归属感。随后的几年中,玛丽成为她身体和精神存在的支柱,麦卡勒斯在这段师生情谊中投入了自己全部真挚的感情。在玛丽·塔克这里,麦卡勒斯不仅得到了大量技术训练以成就她钢琴演奏家的梦想,还有可以表达出来的爱。然而,玛丽·塔克一家在1934年不得不搬走,这个消息让麦卡勒斯伤心透顶。就像弗兰奇被哥哥和嫂嫂“抛弃”一样,麦卡勒斯内心也经受着被她最珍爱最重视的朋友“抛弃”的煎熬,却不对任何人提起。之后的几个星期,她家里都没有了音乐声,还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提玛丽·塔克的名字。这段内心失落的痛苦经历也成了后来麦卡勒斯写《婚礼的成员》的原因,她用“我的我们”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说玛丽·塔克一家是她的“我的我们”,玛丽·塔克的离开使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了归属感。一直到《婚礼的成员》改编成剧本,在百老汇的舞台大获成功,她的压抑才获得释放,愤懑才得到平息,才能重新跟玛丽·塔克开始正常的交流。
麦卡勒斯在《我是怎样开始写作的》一文中介绍,她16岁的时候,“秋天,我写了一个关于复仇和乱伦的三幕短剧——幕布后出现一个墓地,各种凄凉的场面之后,剧情聚集到一个灵车上。演员阵容方面,由一位盲人、几个蠢蛋和一位品格低劣的百岁老妪构成。”[1](P44)麦卡勒斯将她人生中的第一部戏剧送给了她极具耐心的父母,还有前来造访的姑妈。笔者发现,这部戏剧应该算是麦卡勒斯开始职业化创作前比较早的作品,其中就已出现了盲人这样的残疾人形象。因此我们可以得知,麦卡勒斯在创作开始时就对残疾人和残疾现象有着较为浓厚的兴趣和格外的关注。以麦卡勒斯16岁的年纪看来,她的家庭生活、人生经历以及阅读经验这些直接影响因素,在很大程度上会是麦卡勒斯关注残疾和残疾人的诱因。
(一)家族人物状况
在麦卡勒斯成长和生活环境中,多有残疾人出现和伴随。例如麦卡勒斯的祖父威廉·史密斯在麦卡勒斯的父亲拉马尔小时候右臂就被扎花机给夺走,从那以后,威廉·史密斯成为了一个残疾人;麦卡勒斯最小的叔叔小威廉生下来就是跛足;麦卡勒斯的父亲拉马尔·史密斯腿脚不好,“他的问题是扁平足,这困扰了他一生。他的脚经常让他难堪,使他在高中的时候就不能成功地参加各种体育活动。他喜欢步行,但走得不好”。[1](P21)麦卡勒斯的丈夫——利夫斯的父亲老詹姆士·麦卡勒斯,在利夫斯9岁时从运煤车上摔下来,摔断腿了,也不幸地成为了一个残疾人;利夫斯在第二次参军之后,手臂也不幸伤残了。也因这个缘故,他没能成为联合国的驻外工作人员,手臂残疾也是他工作不顺利、精神颓废、萎靡的主要原因。麦卡勒斯家庭生活中一系列的残疾人,势必会对她的创作带来一定影响。
(二)舍伍德·安德森的影响
卡森·麦卡勒斯从16岁中学毕业之际,就开始大量地接触和涉猎浩如烟海的文学著作。俄罗斯的现实主义作家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屠格涅夫、果戈里等都是麦卡勒斯非常喜爱的作家。美国国内作家纳撒尼尔·霍桑、赫尔曼·麦尔威尔、厄内斯特·海明威、威廉姆·福克纳、舍伍德·安德森、尤金·奥尼尔也是麦卡勒斯特别关注的对象。
其中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对麦卡勒斯以及她的创作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在《剑桥美国文学史》(第七卷)(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Volume 7,1999)中,他们对麦卡勒斯的小说做出这样的评价:
《心是孤独的猎手》这部小说之所以富于感染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它让人感觉到尽管书中人物之间不乏来往交际,但是彼此却几乎完全不理解,因为他们都一心忙于自己的事务,以致他们完全不知道其他人对这些纯粹属于他们自己的事情毫无兴趣。这些古怪而又有些可悲的孤独者,人人都专心致志于自己所着迷的事物,读者不难辨认出他们的世界就是舍伍德·安德森在《俄亥俄州瓦恩斯堡镇》(1918)中描述的那个世界。另外,整部小说都弥漫着一种非正统的性行为备受压抑的气氛,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仿效了安德森的写法。而麦卡勒斯最应该感激舍伍德·安德森的一点莫过于她从安德森那里承袭了他作为小说叙述者所采取的温柔恳切、富于同情心的角度,能够理解小说中那些对于他们自己都不理解,相互之间更像是谜一般的人物。[5](P362)
由此可知,麦卡勒斯笔下多畸形者或残疾人显然是受到舍伍德·安德森的影响。舍伍德·安德森的作品中有大量的畸形人,他们生活孤独困苦,游离于主流社会和大众群体之外,他们与麦卡勒斯作品中小镇的大众,遭遇着一样的孤独,品味着类似的冷漠与绝望。正如引文所述,麦卡勒斯在向我们描述那些古怪而又畸形的人物群像的同时,也承袭着安德森叙述小说所采取的富于同情心的角度,能够设身处地得理解那些孤独、冷漠和绝望的畸形人。
(三)童年的兴趣使然
麦卡勒斯自儿时起就对畸形人、残疾者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致。她经常把自己的零用钱留着,跟她的小伙伴们去观看橡皮人和畸形人表演,小脑袋的白痴、香烟人、蜥蜴皮肤的女人以及侏儒等残疾人,她一个都不会轻易地错过。“这是1927年。在偏僻的美国南方的小镇上,10岁的露拉·卡森·史密斯又一次观看着游乐场上的畸形人表演,心里既恐惧又兴奋。露拉·卡森·史密斯内心渴望跟那些孤独的人进行目光交流,但她又害怕那种催眠般的对视,只敢偷偷地打量他们。露拉·卡森·史密斯直觉地了解他们凄惨的孤独境地,通过某种神秘的联系,她感到跟他们很亲近。”[1](P21)可以说,麦卡勒斯童年时代这一独特的爱好,为她以后热衷于描写畸形怪诞的人物埋下了伏笔。
(四)个人的成长体验和不幸的遭遇
除了童年时期的爱好之外,在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麦卡勒斯也有个人的成长体验。这一切身的独特体验,也促使麦卡勒斯以后通过写作来宣泄个人的情感。
1.个人的成长体验
麦卡勒斯在13岁时就已经长到了接近8英尺。每当观看查塔呼奇峡谷集会上的畸形人表演时,她就害怕自己会不停地长下去。对那时的麦卡勒斯来说,她简直就是世界上最高的女孩。她在班上总是最高,有时比其他孩子高出一头。一天,她向母亲宣布为了阻止自己身体的疯长,要开始吸烟。此外,麦卡勒斯的大多数中学同学都认为她性格古怪。她通常在人群中很显眼,因为她不怕与众不同。她的裙子和衣服总是比那些受欢迎的女孩子穿的要长一点。当其他女孩子穿长袜和高跟鞋时,她却穿着脏兮兮的网球鞋或女童子军的牛津布鞋。麦卡勒斯小点的时候,有一些女孩子会凑到一起,在她经过时对她扔石头,还大声讥笑,故意用她能听见的声音说:“怪人”“白痴”和“同性恋”。[1](P21)她不受欢迎,被隔离于任何团体之外,这让内心极度敏感的麦卡勒斯很受伤害。于是,音乐、写作和幻想成为她困顿的情感的出口。在她的写作王国里,她开始不间断地描写人们心灵上的孤独感和彷徨无助的焦灼状态。
2.不幸的遭遇
最为重要的是麦卡勒斯个人的不幸遭遇,促使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笔奋力书写残疾人或畸形人的故事。纵观麦卡勒斯的一生,可以说,命运之神对麦卡勒斯尤为残忍。麦卡勒斯15岁时患中风,25岁时左边肢体失去知觉,众多的病痛折磨了她一生。诸如风湿热、数次中风、左边躯体瘫痪、肌肉萎缩、粉碎性骨折、不断复发的肺炎、心脏病、乳癌等。到50岁去世前,她做过各种大大小小的手术,切身体验过一次次病痛的百般折磨。然而顽强的麦卡勒斯却将自己所有扭曲的痛苦浇铸成了精彩的作品,呈现给她自己以及她的读者。
麦卡勒斯曾说过,“在我的小说中发生的每一件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或者终究将会发生。”[1](P112)可以说,麦卡勒斯因病致残,更对她的创作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残疾后的麦卡勒斯穷尽20年之力创作的小说,更是对自己对生命的体验和思考,以及对自己人生意义的寻找。
3.自我拯救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认为,作家创作是白日梦,将内心的隐秘情感通过写作发泄出来对心理疾病能够产生一定的治疗作用。在麦卡勒斯生命最后的10年里,一直照料她的玛丽·莫瑟尔医生曾向玛丽·塔克——那位促使麦卡勒斯创作《婚礼的成员》的钢琴教师解释过麦卡勒斯通过写作来抑制和解决她的感情冲突和紧张。此外,麦卡勒斯曾对她的医生说,“写作是我的精神堡垒。艺术行为的创作是健康的基本表现,也是获得安慰和救赎的唯一可以想见的希望。”[1](P305)
《婚礼的成员》是麦卡勒斯郁结而作的鲜明实例,1947年30岁的麦卡勒斯遭受中风偏瘫致残,这一痛苦的经历给她带来了极为深刻的影响。麦卡勒斯随后创作的《没有指针的钟》更是她融入自身残疾的经历进行的创作。这部作品是麦卡勒斯生命的最后一部作品,用了近20年的时间来构思创作。在这20年里,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稳定,经常恶化,生命历程中的身体苦痛以及死亡的忽远忽近都加深了麦卡勒斯对生命的体悟。可以说,这部作品浸透着麦卡勒斯的思考以及面对死亡的态度,是她的绝唱,也是她用来探索自身生命意义的救赎之作。
综上所述,麦卡勒斯家族成员中的几个残疾人、阅读经验、童年的兴趣、个人的成长体验、那颗敏感的内心以及她罹患重疾致残的悲惨遭遇等,促使她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猎手尽情书写美国残疾人的故事。麦卡勒斯通过这些残疾人物的生理残疾表现人类的精神病态和残缺,描绘了当代社会中人们的精神生存处境,借此寻求和表达着自我的救赎。同时,通过对这些生理上残疾或者心理上扭曲、畸形人物的书写,麦卡勒斯试图用文学来疗养心理上的创伤,并试图从中寻求精神的宁静。
麦卡勒斯执着于对南方小镇上人们精神危机的关注,塑造了一系列畸形、怪诞的人物,包括生理和心理残疾的人物、畸形的婚姻和青春期的病孩子。这些人不是不治症患者就是心理不健全者,他们缺乏能力去奉献和接受爱,却又用尽全力试图通过与他人之间完全的精神依恋来发现生活的目的和生命的意义。麦卡勒斯以她作品中的残疾、畸形、怪诞象征人世间的痛苦与绝望,揭示出“人的孤独”和“爱的徒劳”两大贯穿她所有小说的永恒主题。同时,麦卡勒斯以作品中的生理残缺者和心理病态者,来反映当时整个美国动荡不安的社会现状和现代社会的精神危机。李公昭评论,“在不无极端的表现形式下,小说蕴含着美国精神文化的深刻的忧患意识。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已经超越了地方主义甚至于美国主义,而成为世界上所有孤独者和异化者的代言人。”[6](P193)
[1][美]弗吉尼亚·斯潘塞·卡尔.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M].冯晓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
[2][美]卡森·麦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M].陈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3]Margaret B. McDowell. Carson McCullers. University of Iowa. Twayne publishers.A division of G. K. Hall & CO, Boston.1980.
[4][美] 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M].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5][美] 萨克文·伯科维奇(主编).剑桥美国文学史(第七卷)[M].孙宏(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6]李公昭(主编).20世纪美国文学导论[M].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李志红)
Carson McCullers is a southern woman writer of America in the 20th century. Though disabled, she has within herself a strong mind that is demonstrated in her short writing career, during which she, like an inexhaustible hunter, devoted herself passionately and thoroughly to the creation of a series of stories about the "disabled" characters. Through a systematic analysis of the different types of disabled characters, the author concludes that they reflect, to some degree, something of the writer herself. Meanwhile, the author also attempts to summarize the thought that Carson McCullers, by creating these "disabled" figures, was trying to deliver. In the end, the author probes into the reason why Carson McCullers depicts the "disabled" ones, with the expectation of summing up the special meaning for the writer to compose in the theme "disability".
Carson McCullers; disability; deformity
2014-11-15
刘召云(1989-),女,山东临沂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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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00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