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丛丛
我离开母校——湖南省长沙市长郡中学,已经十年有余。十多年来,我北上求学,京城求职,立业成家,过惯了理性务实和快节奏的生活,见惯了北方短暂的春天和萧瑟的冬天。但无论内心多少琐事牵挂,总有一处最深情的角落,属于长郡。这种感情当然饱含着一个成年人对少年诗意时光的怀念,但更多的是一名学子对师门渊源的深切感念与无限自豪。要谈及我想起母校时生发的情怀,岳麓书院中悬挂的一副对联或可借来自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
那些当时眼中的寻常风物,总要经历岁月的沉淀淘洗,才会逐渐显示出匠心和真义。
一
说到母校,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朴实沉毅”的四字校训。1997年我到长郡读初中的时候,长沙市步行街还没有开始兴建。那时候的长郡校门朝向繁华的黄兴南路,道路两侧种满高大的法国梧桐,一入夏天,浓荫匝地。路旁开着各式各样的商店、服装店、音像店……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长郡中学的校门临街而开,外观简朴,毫不起眼。然而正是这方校门,成为扰攘市井与神圣学堂的分界。也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曾三先生手书的“朴实沉毅”四个大字,笔力道劲,镌刻于麻石,走近校门,一眼就能看见。日复一日,学子们在清晨时分走过大街,踏进校园,四字校训带着百年学府特有的宁静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日的校园生活从这里开始了。这场景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几年后兴建校舍,旧校门被封起,新校门重开,校训也被移挂到科学馆大楼的侧面。然而,每当有人提及“朴实沉毅”四个字时,我眼前浮现的依然是那一方刻字的麻石。或许那种质朴自然的质感,最吻合这四字本身的含义。
从长郡的开创者彭国钧校长起,历任校长文启泉、王季范、鲁立刚等,无不对校训身体力行。1936年秋,抗日战争前夕,鲁立刚校长主持校务。他认为要以“朴实沉毅”律人,需先以“朴实沉毅”正己。任校长前,他原本西装革履,发式讲究,一副潇洒名士的派头;任校长后,他剪掉长发剃平头,改穿布鞋制服,有时一件长衫,唯求整洁。此后八年抗战,长郡中学四度迁移,屡经考验。最窘迫之时,学校迁到蓝田,家在沦陷区的学生一应膳食都需要学校供应,最多时达到二百余人。当连蓝田也一度进人战时状态,师生们不得不疏散下乡,在野外的树阴下完成一期的课程。面对困境,鲁立刚校长赤足芒鞋,到处求助。学生以工助读,更加刻苦。师生同心,渡过难关。抗战结束后,全校的图书仪器竟得以保存完好,所有学生无一废学,在教育界传为美谈。
有如此师长,就有如此学生。长郡的学生不慕奢华,不爱攀比,和同龄的少男少女相比虽有一样的天真烂漫、满怀梦想,却少了一分浮夸,多了一分沉着。
二
我进入长郡高中部的那一年,长郡中学在高中奥林匹克竞赛领域的辉煌才初露头角。十多年过去,长郡中学在高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信息学五科竞赛中取得了惊人的成就。截至今年,长郡学生共获得全国联赛一等奖604次,有44名学生人选国家集训队,夺得国际奥赛金牌8枚、银牌2枚,亚洲金牌1枚。在获奖人数、次数方面一直稳居全国前列。我相信,每—个数字的背后,都有一名长郡学子在科学馆度过的彩色的青春岁月。
虽然我最终成了一名文科生,但我也在科学馆四楼的生物兴趣小组里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记得2000年的一天,生物组的谭老师采来了大把月桂叶,我们将树叶洗净,泡入煮沸的氢氧化钾溶液中。随着玻璃棒的缓慢搅动,空气里开始混合奇特的味道,整个场景颇有些吉卜赛占卜者制备魔法汤的调子。当月桂叶从“魔法汤”里取出时,硬质的叶肉便已基本脱落。我们一片片地用软毛牙刷清理去除掉残留的叶面,嬉笑打闹着把剩下的叶脉浸入五彩纷呈的染色剂中——甲基橙、亚甲基蓝、溴甲酚绿……接下来,只需要把缤纷的叶脉晾干,再封进塑封膜里,一张精致的叶脉书签便制成了。
后来,我离开了生物组,选择了文科。曾经并肩奋斗的小伙伴各自在全国生物竞赛中获奖,保送到清华、北大。多少个秋天过去,我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只有五色的叶脉书签,依旧绚丽如昔。
三
科学馆的旁边就是塑胶操场,操场前有一排笔直的银杏树。到了秋天,金色的树叶随风摇摆发出哗啦啦的脆响,远远望去灿烂耀眼,像飘浮在半空中的黄云。体育课当然是操场最有生机的时刻。每天傍晚,也能见到自习累了的学生在这里荡秋千,散步,跑步,踢球。
长郡中学素有重视体育的传统。历任校长,各有奇招。首任校长彭国钧曾赴日本考察,他特别赞赏日本教育界把身体锻炼与科学研究摆在同等重要地位的做法。他在校内实行兵式体操,学生一律严格按照士兵的要求上操,穿制服,扎绑腿,社会上称为“长郡丘八”。所谓丘八,其实是“兵”字的拆分。
校长王季范提倡国术,也就是武术。他常说:“国术既可强身,又能自卫。当此国难方殷,好男儿应驰骋疆场,为国效力,万一临危生变,有备无患。”因此,他聘请曾任逊清提督的黄芳九教习华山掌、八卦掌等,又请武林名家陶叔瑜教习大刀和少林棍。一时间,校园内虎跃龙腾,刀光棍影,好不热闹。1934年,长郡举行了一场大规模别开生面的踢毽比赛。校长亲自开毽,外来参观者众多,接着形成了长沙各中学的毽子热。
校长鲁立刚即使在战时,也不曾偏废体育。抗战期间,长郡校园迁至安化蓝田,以湖湘会馆和蓝田玉茶庄作为临时校舍。校舍虽然陈旧,却是五脏俱全。操场很小,但校篮球队颇有名气,篮球队获得1941年全省第十五届运动会冠军。蓝田河水流清澈,是最好的游泳场所。每年5至10月,这里便是课余的欢乐世界。学生们一个个锻炼得身体结实,皮肤黝黑,互相戏称“黑人牙膏”。初中学生春秋两季分批组织童子军野营,高中组织行军,既锻炼身体和意志,又训练战时生活的应变能力。
一百多个年头过去了,体育精神依然在长郡这方热土上延续,体育竞技至今仍是长郡中学的强项。
四
长郡中学的教学楼都是相连的裙楼,统一用乳白色和蓝色的瓷砖铺成外墙,十分整洁。墙上长满爬山虎,夏天郁郁葱葱;到了冬天,绿叶脱落,露出棕红色的藤蔓。起风的夜晚,四周变得一片青蓝,白炽灯的光晕笼罩着布满瓷砖的楼房,像海中的灯塔。
第一教学楼入口的墙上,题着这样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人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此联为明朝东林党领袖顾宪成所撰,后来人们用以提倡读书不忘救国。
长郡中学走过110年,跨过3个时代,历经两次革命。彭国钧校长“做学问需有益于国计民生”的理念,王季范校长“明大义而有专长”的教诲,依稀犹在耳畔。曾经,我们就是在这里睁眼看世界,并且学会肩负人生的责任;一代代学子也都是从这里出发,投入广阔的社会生活。弦歌不辍,英才荟萃,长郡的历史与未来,正如伫立于校园的基石所写:潭州学府,百年名校,如山之坚,如水之长!
(责任编辑 肖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