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风烟
他的确是一个传奇,一个大争之世中叱咤风云的传奇,如一颗耀眼的流星般,划破历史的天空,照亮了大秦帝国东出天下的未来,又悄无声息的隐身于风云大幕之后,安居天下熄。
有人说他“魏皮秦骨”,有人说他行的是“妾妇之道”,楚人恨他以“商于六百里之地”的谎言断送了楚国社稷,就连秦人,也因他“无信,左右卖国以取容”而逐之离职。
最终,他从安邑走向了天下,迟暮之年,又安然回到了母邦,阖然长逝。时过境迁,千金散去,风光不再,青史没有记录下他人生最后的瞬间。有人于是猜测说,他在潦倒中回顾了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太息命运的无常,带着遗憾,黯然离开人世。面对《史记·张仪列传》中那一句“张仪相魏一岁,卒于魏也”的寥寥文字,似乎人们去做怎样的猜测,都令我无从辩解。
翻阅《战国策》和《史记》,有关张仪的段落零零碎碎,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更拼不出他一生内心世界究竟经历了多少坎坷。有时,我甚至觉得另一位纵横巨子布衣国士苏秦要略幸运些。尽管他穷毕生之力完成了“合纵”大业,为达成“弱齐强燕”之策,不惜以命践诺,比起能落叶归根寿终正寝的张仪要惨烈得多。然而,苏秦身后有《战国纵横家书》,我们从中可以读到一个有血有肉的苏秦,看到作为一代纵横策士中的集大成者所面临的真实处境:恐惧、悲情、忧虑、九死一生而矢志不渝……
可是,张仪呢?他是否也经历过苏秦经历的这一切呢?
纵横家,乃是对纵横策士中的能够登顶的一流策士的最高褒奖。而古来,能获得这个美誉的人,唯有苏张二人。《韩非子》说:“纵者,合众弱而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合纵之路,调和众人利益,无疑崎岖难行,而连横则有大国背景,是为锦上添花。能上演合纵收官大作“六国攻齐”的苏秦无疑是此间强中手,事强秦而连横的张仪到底又是凭借什么与之比肩呢?
这一点,秦相李斯早年在《谏逐客书》中说明了缘由:“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秦国自孝公与商鞅变法始,至秦惠文君任上,处于一个由内治向外伐交的调整期。早年,也曾有策士苏代(《史记》中做苏秦,实际推测可能为苏代)入秦,游说于秦惠文君,献连横之策,以助秦国“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然而,深谋远虑的秦惠文君却婉言谢绝了,用他的话说:“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于是,有了魏国策士公孙衍的入秦。
曾是魏国犀首的公孙衍相秦,通过伐交的方式,为秦国重获河西之地,并设谋开“远交近攻”之先河,为秦国东出添砖加瓦,声望如日中天。此时此刻,策士张仪还没有登上历史的舞台,他仍是一介三晋的落魄贵族子弟,游学于楚地。
与孙皓晖先生小说里的人设不同,历史上的张仪并非是隶农之后的魏国新国人。张氏姬姓,乃青阳氏后裔,是三晋传统意义上的大贵族。三家分晋后,这个家族应该是根据各自小宗的发展需要,选择了不同的地域生根。如果《史记》的记载无误,则张仪应出于安邑张氏这一宗。
不论祖上曾经如何显贵,到了张仪这一辈,风光不存。《拾遗记》中有关“张仪折竹”的典故,大约只是晋人的附会杜撰,但却基于《史记·张仪列传》中对张仪家贫的记载。一句“仪贫无行,必此盗相君之璧”,使得楚国令尹盛怒之下,对他“掠笞数百”,方有“视吾舌尚在不?”的经典笑谈流传于世。很多人将注意力放在张仪被打后的嬉笑无赖上,觉得他凸显了策士口齿伶俐的优良素质,却忽视了“掠笞数百”之后,还有“不服,醳之”四个字。在那个“士可杀不可辱”的年代里,令尹污其盗璧,笞其数百之下,必定遍体鳞伤,张仪由始至终未曾屈服。历史没有记录下,他被笞打时的内心,是什么让他默默隐忍了这一切,倔强的坚持自己的清白,过后还能以一句玩笑似的自嘲淡然处之?
真正的痛和屈辱,表现出来并不一定是以眼泪和愤怒的形式,笑脸的背后藏着的一定是不羁和淡然吗?
此后,张仪离楚入秦,具体时间我们并不清楚,综合史料推算,大约在秦惠文君即位后的第十年。《史记》中那段投苏秦反被激辱,继而奋发的片段,如今看来有极大可能是掺入了范雎的励志故事。关于张仪如何取代之前公孙衍的地位,成为秦国第一代丞相,具体细节不得而知。也许是秦惠文君已经理顺了秦国军政,觉得羽翼丰满,到了高飞之机。而张仪的连横之策,恰恰与之前苏代之策不谋而合,于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当仁不让。
张仪相秦的次年,秦国对魏国的战略开始有转变的苗头,一改前策,以拉拢为主。这标志着张仪的连横之策开始实行,魏国成为他重点拉拢的对象之一。
自秦国去职的公孙衍随即以合纵魏齐之策,大破韩赵联军,开始推进他的合纵计划。表面上看,公孙衍此举对于秦国连横之策,并无直接影响,然而,仔细分析便能看到,秦魏关系出现了摩擦。这点从张仪受命将兵,对魏国陕地进行侵占,又归还人口的奇怪行动便可解读。自此而后,这种打拉结合的运作方式,一直是秦国伐交的惯用手法。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则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无需我一一道来。
在对外伐交上,张仪看起来所向披靡,玩弄天下于股掌间,翻手为云覆手雨。在对内的政治斗争上,他也毫不示弱,对于妨碍自己的人,无一例外进行了各种排挤。先挤走公孙衍,而后又跟陈轸不睦,与樗里疾交恶,不少人认为他是霸占功劳的小人行径,却忽视了一个细节。这个细节就是他和司马错关于讨伐韩蜀的政见原是相左的,并在秦惠文君面前争论不休,但是最终,他做出了让步,随同司马错一起将兵伐蜀,为秦国收获蜀地,巩固实力,并亲自构建了成都的雏形。此后,秦国也综合局势,采用了之前张仪的部分谋划,对三晋采取了新一轮攻势。尽管这只是一个例子,却透露出一个事实:正常情况下,张仪会用尽手段,排挤所有妨碍自己长策的人,但若事实证明自己判断有误,他会立刻务实地调整自己去配合别人。实际上,即便和樗里疾交恶,几次樗里疾将兵大战,张仪也都积极进行了外交配合。由此可见,与张仪论政定策的前提是:必须站在务实的角度,从长策大局和战略角度出发。尽管他不类韩献子那样“公仇不入丝门”,也做不到商君的“尽公不顾私”。
除此而外,还有一个细节也很耐人寻味。那就是,张仪欺楚之事。以他的斡旋手段,应有比混赖更高明的方式来解决。可他为何用了最没有节操的诈骗方式,从此背负了无赖无信的千古骂名呢?
有人说,是蔑视楚国,不屑对楚国讲信义。有人说,是另有隐情,只能速战速决。也有人说,是因为楚怀王绝齐太完美,他找不到脱身的理由,唯有耍无赖。真相究竟如何,我们只能从仅存的史料中去分析,亦或者,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纵横之道,在于合离。所谓“合于彼而离于此”,“计谋不两忠”。当张仪选择了秦国为己效忠之主时,不论在列国如何周旋,却从没改变过自己的真实立场。即便到了晚年离秦相魏,仍然力主秦魏连横,实秦虚魏。这点让我想到了《鬼谷子·忤合第六》中的那句“必因事物之会,观天时之宜。”换言之,自张仪选择相秦之始,就在持秦国这枚棋子,与列国在“天下”这个棋秤上角逐。在他的眼里,自己既是下棋的人,亦是一枚棋子,而列国诸侯天下民众亦同。
故此,连横既成,强秦东出,可并诸侯,吞天下,身为大国手的张仪,此生何憾之有?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的纵横策士,又怎会在临终做黯然之态呢?
“危轩重叠开,访古上裴回。
有舌嗟秦策,飞梁驾楚材。
云霄随凤到,物象为诗来。
欲和关山意,巴歌调更哀。”
斯人已去,功过毁誉若浮云苍狗,唯余后人凭吊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