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凤 (闽南师范大学 363000)
福建,简称“闽”,东汉文学家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将“闽”解释为“闽,东南越,蛇种”,“蛇种”,顾名思义,即是说福建这个地方,是崇拜蛇的,把蛇作为自己的信仰和图腾。然而,蛇神形象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蛇神形象丰富和多元化的历史,也生动地展现了福建的文化发展史。本文试以历史作为线索,就蛇神形象展开其文化内核的考察。
蛇神形象在福建大致存在三种形态,包括两个截然相反的态度,即对蛇加以崇拜的正面图腾形象和把蛇作为恶灵加以批判的反面形象,另外还有一种是两者之间的调和,即将反面蛇神形象进行改造后加以供祀。
蛇之所以与福建密不可分,福建的地理环境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福建位于我国东南沿海,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温和湿润,独特的地理环境为蛇的生存繁衍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根据有关资料调查显示,迄今为止,蛇在福建的种类仍有79种,几乎是全国现存蛇种的一半,其中毒蛇27种,所占比重约为全国现生毒蛇种数的60%。福建的蛇种类繁多,数量巨大,势必对古时闽越人的生产生活产生极大的影响。
在古籍中,《说文解字》及《太平御览》卷170“州郡郊”都有载“蛇种”之称,可见蛇已经和福建结下不解之缘,甚至于人们将自己视为蛇的后裔,而且蛇作为图腾,也从多方面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其主要表现为:
在早期的社会生活中,闽越人大多都是断发文身的,而这装扮也是有其深层的历史依据的。刘向《说苑》中的越使者诸发说:“是以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子者,将避水神也。”由此可知,以水为田的闽越人闽越人祈求通过断发文身的方式把自己装扮成龙人,表明自己是蛇种,以此来躲避水下毒蛇的侵害,获得一种归属感和安全感。
人们不止把蛇形图案文在身上,还刻在生产工具木舟上。清代郁永河《海上纪略》说,凡福建的船舶在建成之日起,即有一个叫做木龙的蛇来护佑船只航行平安,如果木龙消失不见了,说明船只将会沉没。直到现在仍然可以偶尔见到有蛇形图案的船。
蛇的形象也被福建妇女用于制作成独特的装饰品,蛇簪就是其中的代表。《闽杂记》卷九《蛇簪》中记载:“福州农妇多带银簪,长五寸许,作蛇昂首状,插于髻中间,俗名蛇簪。……簪作蛇形,乃不忘其始之义”。彭光斗在《闽琐记》中用“盘绕宛然,首戴青蛇,鳞甲飞动,令人惊怖洵怪状”形象的描述了妇女头戴蛇簪的神貌。针对蛇的崇拜,已渗透到人们日常生活中,并形成了福建特有的美学风格,一种原始粗野的美。
在“以水为田”的生存境遇下,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相对独立的族群,即疍民。疍民以船为家,漂泊于福建的闽江中下游和福州沿海一带。蛇神信仰即是疍民很重要的一种信仰,并为蛇神建有神宫。明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也称:“观其疍家,神宫蛇像可见。”清陆次云《峒谿纤志》卷上亦曰:“(疍人)其人皆蛇种,故祭祀皆祀蛇神。”
除疍民的“神宫”之外,在古代,福建还有很多地方建有蛇王庙,如南平樟湖坂的蛇王庙,闽侯县洋里乡的蛇王宫,泉州的白王爷庙等等,其中有些地方的蛇王庙或已消失,但南平樟湖坂的蛇王庙仍香火鼎盛,相对应的民俗也已相沿成习。在樟湖坂,人们把蛇视为地方的保护神,每年都会举行盛大的“赛蛇神”和“游蛇灯”活动来庆祝蛇王节,“赛蛇神”活动非常隆重,诚如谢肇淛的《长溪琐语》所言:“夏秋之间赛神一次。蛇之大者或缠人腰,或缠人头,出赛。”“游蛇灯”在每年的正月十七至十九这三天举行,夜幕时分,游蛇灯队伍走街串巷,模仿蛇的行动,场面壮阔。
拍胸舞,这一古闽越族舞蹈的遗存,在闽南地区被誉为民俗文化的活化石。舞者头上戴着一个经过特殊方法制作而成的草箍,草箍即是模仿蛇吐信时的模样,惟妙惟肖。蛇图腾通过草箍的形式保存在拍胸舞中,虽已千载,但我们在欣赏拍胸舞时,古闽越族图腾祭祀舞蹈的粗犷、严肃和极具仪式感的舞蹈情景仿佛仍历历在目。
顺昌以舞龙头蛇神的“竹蛇灯”庆祝元宵节,“竹蛇灯”这一艺术化了的蛇崇拜,在它的绕境中,使居民获得一种庇佑。
福建的蛇神崇拜,充满着早期原始的土著况味,富有神秘的色彩,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毒蛇聚居的地方也多是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在人与蛇所共生的空间之内,毒蛇不免对人的生存造成很大的威胁。它能水陆两栖,在攻击人畜时腾挪,尤其是它独特的消化能力及毒液,这些增加了它的神秘感与恐惧感,以至于人们相信蛇具备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正是在人与蛇寻求和谐共生的道路上,人们将恐惧感升华为信仰的力量,把蛇作为自己的图腾加以崇拜,希望藉此可以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收获一份温情,因为人们将蛇视为神灵,对蛇没有惊吓,蛇也就不攻击人类了。而蛇图腾这种早期的族群崇拜在后来的文化跌宕中,仍有些被保存了下来,足以说明其文化的韧度。
闽越人虽然在秦汉及之前就一直居住在闽地,但商周以来中原文化不断扩张,由于地理上的毗邻关系,中原文化不可避免地逐渐渗入到了福建地区。在强势的中原文化征服福建本土文化的过程中,福建土著原始的蛇图腾崇拜遭遇了跨文化困境,即由原来的正面蛇神形象变为妖化的反面蛇神。
作为反面的蛇神形象大多被保留在民间传说故事中。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九中有记载“李寄斩蛇”的故事,该故事生动地展示了蛇作为妖化的反面蛇神形象的同时,也揭示了闽地“买女寄蛇”的陋俗,类似的“买女寄蛇”型的民间故事在宋洪迈《夷坚志》支戊卷三中也有记载,所载的故事发生在宋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建州政和有一人以纳妾的名义买下了一位莆田的姑娘,买了之后却并没有与其有夫妻之实,原来此人养有一条大蟒,并将它视为蛇神,买的姑娘正是用来祭蛇的,终于有一天,在为她沐浴、更衣后,将大蟒放进了姑娘的房里,想让大蟒蛇把她吃掉,大蟒蛇从蛇笼里出来后因为惧怕,没有吃那姑娘,悻悻离开了。另外,嘉靖《建阳县志》记载,妙高峰下有一衡山蛇王庙也有用人献祭的陋俗,人们以为,万一不以人献祭,蛇王就会降罪于他们,后来忍受不了此陋俗的人们,一把火把蛇王庙给烧掉了。
许多宫庙所奉祀的蛇王有一些也不尽然都是真正意义上的“蛇王”,而是“镇蛇之神”,如闽西的长汀和连城等。在这些庙中,“蛇神”或被踏于足下,如收藏于厦门大学人类学博物馆中的长汀蛇王像,或被执于手中,如清光绪《长汀县志》中所载的蛇王像,仿佛一个僧人手执一蛇。
反面“蛇妖”的形象无疑是与闽越土著的文明进程相关联的,随着汉民南迁,华夏文明,锋芒毕现,以“镇蛇”“弑蛇”为主题的民间传说故事客观地说明了华夏汉文明的南播以及闽越土著文明的跨文化境遇,在前进的道路上经验着一种被撕裂的痛。
从另一个层面上说,为害百姓的蛇妖要求以人献祭乃是“蛇图腾”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被扭曲的陋俗,“镇蛇”“弑蛇”本就是破除旧俗的一种文明的举动,所以,与其说是华夏汉文化对闽越土著文明的征服,不如说是对遗风陋俗剔除的过程。跨文化的遭遇是一把双刃剑,虽有面临本土文化被破坏的危险,可是,也有着浴火重生的机遇。
被改造的蛇神仿佛是前面所述的蛇图腾与蛇妖之间的中庸状态,是两种不同的文化形态在漫长的相克相生后形成的,同时它也隐喻着作为主流的华夏文明与南方闽越文化交流沟通的过程。此类蛇神是指被妖化的为害民间的蛇神在经过一系列的收服改造后重返神坛的一类形象。唐宋以来,民间流传了许多此类蛇神形象的传说故事。
“九婿使”的民间故事广泛流传于福清、莆田以及闽江附近的水上疍民,其版本最早见于明代徐勃的《榕荫新检》一书中,主要讲述了唐僖宗年间,福清黄檗山中的大蟒蛇强掳民女,与其结婚后,共生养了十一个蛇仔,其中的第九个蛇仔成了神,于是百姓建庙奉祀它。清道光年间的《黄檗山志》引《晋安逸志》较为具体地记载了这个传说故事:唐僖宗年间,黄檗山大帽峰西北的大蟒掳走了刘孙礼的妹妹刘三娘,娶其为妻并生育了十一个蛇仔,刘孙礼甚是恼火,立志要为妹妹报仇,外出学法归来后,刘孙礼赶到蛇洞一气之下斩杀了巨蟒和八个蛇仔,正要斩草除根之时,刘三娘跪地求哥哥饶恕了剩下的蛇仔,后来幸存的三个蛇仔被收服、教化成为了蛇神,被人尊称为“九使”“十使”“十一使(婿)”,村人为其建庙,春秋献祭,邻近的连江县也有奉祀“九使蛇神”的蛇王庙,庙中还保存有“九使蛇神”“蟒天洞主”、刘夫人的神像。“九婿使”的民间故事程式,再现了民众征服作恶多端的“蛇妖”并将其改造为为民造福的“蛇神”的过程。
流传于闽南地区的“侍者公”的传说也是被改造的蛇神的经典案例,据说在一千多年前,漳州平和的深山密林中,有蛇妖经常捣乱,为害百姓,唐会昌五年(公元845年),三平祖师施展法力降服了蛇妖,使其弃旧图新,变成了三平祖师的随侍,至今,三平祖师神像的两边仍站立着四位蛇侍者,在距三平祖师十里左右的地方还专门为蛇侍者建了一座侍者公庙。三平祖师降服蛇妖的故事,也形象生动的展现了作为主流文化的华夏文明对“南蛮蛇种”的改造。
前面所述的蛇妖被改造成神的过程恰似一个隐喻,为非作歹的“蛇妖”显然是基于汉文化的视角,而作为一种外来的文明为了更好地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生存下来不得不与本土文化达成一种妥协,即“蛇神”可以保留下来,但是需要经过一定的过程,于是此时佛道两家发挥了粘合剂的作用,学法回来的刘孙礼和三平祖师显然充当了华夏文明的“卫道子”。
福建蛇神形象的转变,形象的表达了闽越族群文化与华夏文明的冲突与交流,从原始的“蛇图腾”到汉文化意义上的“蛇妖”到跨文化交流所产生的一种新文化形态——被改造的“蛇神”,我们解读到的是文化的矛盾、交流与建构,以及在这种意义上的文化的进步与发展。
[1](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卷十三《虫部》.中国书店,1989.
[2]详见福建师大生物系编《福建的蛇类》.1974年内部版.
[3](西汉)刘向.《说苑》卷十二《奉使》.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
[4]( 清 )施鸿保.《闽杂记》卷九《蛇簪》.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
[5]( 清 )彭光斗.《闽琐记》.福州郑丽生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