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俊
走进那座寺院,他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他是两天前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深山腹地迷路的。起初,他并不在意,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点破玩意能绊得住老子的脚吗?甚至,在踩断一根拦路的青冈树枝之后,他还冷笑一声。他相信,凭着多年积累的经验,他一定能走出去。一定!可渐渐的,他的自信在遮天蔽日的林木之间,在饥渴难耐之中消失殆尽。几近绝望之际,他发现了这座寺庙!
倚在破旧的山门上,他机警地打量着这座隐在林木深处的寺庙。三间正殿坐北朝南,两边各有配殿两间,红墙,绿瓦,古松,颇有大象禅意。配殿旁约有半亩空地,几畦碧绿菜蔬,数株古旧茶树。
依然明丽的秋阳从树木缝隙间斜射过来,落在正殿屋瓦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为这个佛家静修之所平添几分肃穆庄严。前后左右打量一番之后,他踉跄着走向正殿洞开的殿门。那里人影晃动,诵经声若隐若现,梵香缭绕,袅袅飘出殿门,弥散在阳光之中。
方丈正在擦拭佛像,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是打尖还是借宿?他粗声答道:打尖。他说他误入深山,钱财被人劫掠一空,整整两天水米未进,请大师行个方便,舍一餐斋饭,来日定当厚报。方丈又是一声阿弥陀佛,说,施主请随老衲来。
进入一间净室,方丈让他坐了,把铁锅坐到泥炉上,注入清水,在圆木墩上摆上茶具:暗色紫砂壶,两只茶盏,一个竹制的茶罐。水烧开以后,方丈把茶壶茶盏里外烫了,放上茶叶,摇动茶壶,缓缓洗茶。
方丈老迈已极,一抹浓白的胡须,一脸深如沟壑的纹络,在茶香氤氲中组成一副模糊的影像。他说,方丈,在下实在太饿,能否让我先吃些东西?方丈轻浅一笑,有种父亲般的温软慈祥,在茶盏中默默注入茶汤。茶汤呈琥珀色,香味悠长,透着淡淡的青草苦味,他便有种心醉神迷的感觉。
他拈起茶盏,一口喝下。
方丈又为他斟上一盏,说,施主,人到了这个世界,万事随缘,行路,做事,为人,莫不如是,沟沟坎坎,均要徐缓图之,当你把世事看透了,想通了,你的坎也就迈过去了。
他端茶的手便有些许颤抖,头慢慢垂了下去。
方丈说,现在,咱们品的是三泡,一泡浊,二泡躁,三泡方为茶之上品,舌尖触到茶汤,淡香直冲脑门,随之也便钻进了心里。
方丈说,施主,请把舌头卷起,形成一个凹状的槽,对,就这样。把茶汤咽进喉咙。这时候,你的烦恼,焦躁,嗔念,功名,黄白之物全部化为乌有,剩下的唯有澄澈清明。施主,你感觉到了吗?
他说没有。没有感觉到,只觉得茶有点儿香,也有点儿苦,是我的味觉有问题吗?
方丈叹一口气,说,品茶不靠味觉,而在于领悟茶语。
茶语?茶语是啥东西?
方丈顾左右而言他,问他,走进这个寺院的时候,你可曾注意到本寺寺名?
他说没有。
方丈说,从容。
他在从容寺住了下来,每天三顿粗蔬淡饭,饭后与方丈携手出门,在寺外随处浏览,观枯树昏鸦,听暮鼓晨钟。有时,方丈也邀他进入正殿,感受佛家青灯黄卷的日子。到了晚上,方丈邀他坐在柏树下泡茶,品茗,静听松涛阵阵,秋虫啁啾。他心里便多了些宁静与平和,眼里那股戾气在茶香中慢慢消融。方丈没问他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也不问他家中景况,有无父母兄弟,更不问他为何来到人迹罕至的从容寺,只是陪他喝茶,聊天。
终于有一天,方丈把他送出山门,说,施主该走了。
他似乎不太情愿,也似乎眷恋着从容古寺,还有这个老迈慈祥的和尚。他说,方丈,能让我再住几天吗?方丈摇摇头,说,施主还是请回吧,污浊洗去,剩下的便只有归宿。
方丈。他说,能送我一些茶叶吗?
不能。方丈断然拒绝了,说,真的不能。
他笑笑说,为什么不能?
方丈也笑笑,说,天机不可泄露。
他走了,沿着那条狼狐出没的隐秘小路,从茶园间的小径穿过,爬上一座山头……
事隔不久,百丈峰盘踞了二十余年的山匪自行散伙,一把火烧去山寨,各自回家种田去。匪首黑七不知所踪。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