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高旭[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成都 610064]
阎连科小说《天宫图》解读
⊙王高旭[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成都 610064]
阎连科的《天宫图》发表于《收获》杂志1994年第4期。小说讲述的是关于救赎、被伤害与被侮辱的故事,死亡是叙事的开始,而不是结局。小说文本向死而生的叙述,以及文本呈现出的批判笔力,是阎连科早期小说创作中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然而遗憾的是,当时并没有引起批评界的重视,与1997年获得广泛好评的《年月日》相比,这部中篇小说则显得较为寂寞。时过境迁,回过头来重读这部小说,笔者认为,虽然《日光流年》《受活》等长篇小说获得了海内外文坛与批评界的一致好评,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收获,但《天宫图》也同样值得肯定,同样是一部具有深厚意蕴与哲学内涵的小说。
阎连科 《天宫图》 深厚意蕴 哲学内涵
2013年,余华《第七天》出版,掀起了文学批评的热潮。一个关注点便是向死而生的叙述,以及文本呈现出的批判笔力。然而早在1994年,阎连科就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了中篇小说《天宫图》,文本呈现出的内容、语言以及批判力度丝毫不逊色于《第七天》。
遗憾的是,当时并没有引起批评界的重视,与1997年获得广泛好评的《年月日》(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八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四届上海优秀中篇小说大奖,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和《中华文学选刊》同时转载)相比,这部中篇小说则显得较为寂寞。
时过境迁,回过头来重读这部小说,笔者认为,虽然《日光流年》《受活》等长篇小说获得了海内外文坛与批评界的一致好评①,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收获,但《天宫图》也同样值得肯定,同样是一部具有深厚意蕴与哲学内涵的小说。
一
小说《天宫图》讲述的是关于救赎、被伤害与被侮辱的故事。死亡是叙事的开始,而不是结局。小说主线是路六命离开人世后在“那边”的所见所闻,跟随一位“白发银须”的老人走下土坡,登上二道庙台,准备进入天宫。
结构故事的另一条线则为路六命对自己人世生活的观照与回忆。路六命十七岁时被房梁砸断左腿,本打算好由房主出钱送往洛阳正骨医院疗治,只因房主儿子从县里学校回来当了大队支部委员便绝口不提治病的事。路六命就这样瘸了下来,“埋下了一生屈辱的种子”。二十八岁那一年路家合谋骗娶了小竹,在仓皇占有只有十八岁的小竹后,路六命跪在了她面前,纸包里没有钱,只有一张写好的欠债契约:“路六命成婚欠钱,共计两千款项,婚后至死必还。”小竹原想两千块钱让弟弟成家立业的愿望破灭后,“就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悲天悲地,把耳光风扫落叶一样抽打在路六命的脸上”,六命则木然不动,因为歉疚,任打任骂。之后便是赚钱还婚债的艰难生活。
生存从来都是不易的,苦难叙事也是阎连科小说的一大特点。路六命为了两千块的婚债,卖烤红薯,卖绿豆芽黄豆芽,卖青菜,为村长偷情做守护,甚至为了七百块顶偷电杆电缆的案子。然而,人世的种种变故总是突如其来。到镇上卖青菜,因为腿瘸赶到镇上已是午时,等别人腾出市面时,一则买菜的人已经买过,二则“他等来的是那小镇上的税务人员”。第一次有了积存,正准备把粮食挑到镇上粜时,媳妇住进了医院,把全部存项用得“鸟蛋精光”。来年以为可以存下一笔,结果娘死了,“一件白事花掉了他又一年的脚力”。路六命终于明白,“所谓的人生在世,无非就是无尽的劳作,和鸡零狗碎的消耗”。
如果说路六命就此认命,自暴自弃,这明显不是阎连科笔下人物的风格;生存的顽强与韧性是阎连科笔下人物的一贯精神。为村长偷情做守护,加上零星买卖,以为再坚持一年就可以把婚债一笔还清,结果换来的却是因涉嫌偷村长机房机器罚款一千。再后来有了积存准备给妻弟垒地基时,“忽然之间因连雨四十余天”,断了檩条落了椽子,需要修缮房屋,愿望再次打了水漂。替张家老大的孩娃顶罪时,本以为只需蹲监一个月便可得到七百块,结果“撞到了枪口上”“从快从重从严”,被判了两年徒刑,送往城郊劳改场。好运永远不属于路六命,等待他的永远只有不怀好意的玩笑与嘲讽。提前半年出狱回到家时,没有孩娃与女人的等候,有的只是空旷的孤独与冷清;从邻家老人嘴里知道自家女人和村长还在好时万念俱灰,生存的勇气荡然无存,终于绝望自缢,“转身去了另一世界”。
路六命一生都在为婚债努力奋斗,然而每一次都在将要成功时成为泡影,两千块的欠债契约与女人在床上对自己的冷落,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路六命。生活的残酷与生存的艰难,使得救赎之路无休无止,六命也只能一直作为被伤害与被侮辱而存在。
二
荒诞是文学评论家对阎连科小说比较一致认同的看法,但阎连科自己阐释自己的写作理论时称之为“神实主义”。阎连科在《发现小说》一文中这样解释神实主义:“在创作中摒弃固有真实生活的表面逻辑关系,去探求一种‘不存在’的真实、看不见的真实、被真实掩盖的真实。”②创造真实是神实主义的鲜明特色。也就是说,要“抓住生活的‘内在逻辑’,而非表面人人都可以看到、感受到的生活逻辑”③。
具体到《天宫图》这个文本,则体现为村长对路六命女人的占有。为感谢村长为六命去派出所讲情,小竹要奉献十次身体给村长。农历初八那一天,为迎接村长,小竹要洗澡。于是路六命便跑东跑西,抱柴火,拉风箱,烧了一大锅水让女人洗浴。然后小竹换衣服,六命铺床铺,紧接着,“月光就流进院落,村长如期而至”。六命非但不愤怒,还说“多谢村长跑前跑后”;坐在院里听着柳木大床的吱呀和自己女人的尖叫,无动于衷,只是“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压力”。村长完事出来后,路六命看到村长“像一棵常青的千年古树样巍巍立着,那条瘸腿不免有些无来由地哆嗦”。
这一方面源于路六命愚昧的实诚,另一方面更多的则是对权力的敬畏。在乡村社会,村长往往是很有威严的存在。虽然阎连科后来的小说多是对权力的剖析与批判,但不可否认,最初作家是很崇拜权力的,这也是小说文本对现实生活逻辑的反映。阎连科曾这样说:“少年时候,我最崇拜三样东西,一是权力,朝思暮想当一个村长或村支部书记……二是崇拜城市……三是崇拜健康,用现在的话说叫崇拜生命。”④
一般来说,犯人获得减刑、提前释放是皆大欢喜的事,但路六命除外。因为在劳改场做犯人,“不为丰年歉岁着急,不为雨水瑞雪着急。虽是犯人,用的倒是自来的地下泉水,水塔楼房样耸在半空”。而且每个月还有补助,仅仅半年路六命就存了整整一千五百一十八块钱。六命和科长的对话荒诞中透露着黑色幽默:
路六命过了半晌说:咋就让我提前出狱哩?
科长说:你表现好嘛。
他说:我表现不好,你让别人出去吧。
科长说:凭你这句话也该释放你。
他说:我不出狱科长,我真的不想出。
科长正经把目光搁在他脸上,说你疯啦?
他说:我还有半年才够两年哩。
科长说:你已经提前释放啦。
他说:我不想让你提前释放我,我想再在这儿住半年。
科长说:这是监狱,不是你的家。
他说:不是监狱我还不来哩。
科长说:这儿有你女人,还是有你孩娃?
他说:反正不住够两年我是不出去。
科长说:从现在起你就不是这儿的犯人了。
他说:让我当两年犯人是盖过红章的,你不能一句话就给赶走了。
科长把一份文件摔在桌子上,说提前释放你也是盖过红章的,最迟明天你就得离开这儿。
他眼巴巴地望着科长问:
不能让我再住半年吗?
科长说:再住半年你就真的住成疯子了。
他说:再住两个月行不行?
科长说:一月也不行。
他问:半月呢?
科长吼:两天也不行,最迟明天天黑你就得离开劳改场。⑤
非常富有戏剧化的对白,可以说是特有的阎连科式的语言狂欢。在刻画人物性格的同时,解构了严肃的劳改场,也升华了荒诞的文化意蕴。当路六命试图反抗时,科长吩咐两个人架着路六命的胳膊,“如同扔一只小狗样扔到了狱门外的草地上”。就这样路六命出狱了。他懊悔不迭,怀着“深厚的遗憾”出狱了。
还有一个比较反讽的是,路六命在家兢兢业业辛勤劳作时,没敢奢望未来的幸福生活,在劳改场时倒是描绘了一种“人生的境界”:“在镇上盖一间铁皮小房,如同镇上的生意人家一样,摆上日常百货,如烟、酒、糖、瓜子、花生、孩娃玩具手枪、女人的针头线脑。春节时候代卖鞭炮对联,八月十五卖月饼礼品,五月端午到梁下的河边苇园,打些粽叶销卖。……至于女人小竹,钱还她了,帮她弟立业成家,大钱没有,小钱不断,三朝两日,想吃肉了去打两斤,想穿衣了,去扯布,去缝制,去买市面上的成衣成鞋,夏天买两件丝绸衫儿,冬天买一套羊毛衫儿,她还能怎样?由不得她对你不好。”在劳改场,路六命把未来的日月描绘得美轮美奂,盼望苦尽甘来过上幸福日子;然而理想虽丰满,但现实很骨感,路六命提前出狱后,等待他的只是强大命运的嘲谑与捉弄,是损害,是侮辱,是彻底的绝望,是不可测的深渊。
三
既然人世生存是艰难的,那么,世界的另一边呢?《天宫图》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异常真实的另个世界的存在图景:
讲起这边的景况,人世似乎不大理喻,实际的事情,不仅是风光秀朴,物事原始,人世淳厚到被那边视为几近痴傻。
……
那边正是深秋,漫山遍野黄褐褐的枯萎,瘦年歉收的模样,已经明显地写在耙耧山上。然而这边,正值仲春,土地流动着活生生的气息,树木绿得可人心意。麻雀在树头上点点滴滴地跳着,蹬落的清凉气味在半空荡动不止。⑥
“那边”自己的女人不让碰,每晚只能睡脚头;而“这边”则有一个已经等他等了十五年的秀丽姑娘,还有可口的饭菜。姑娘说:“我等了你十五个春秋,等得眼角都有了纹路。这边有地种,有牛耕,日子神神仙仙,真不知你在那边是如何一天天地熬了过来。”路六命一生没有听过如此暖心的话,不由得眼睛湿润了。
“这边”与“那边”其实是生与死的互相关照。“那边”是路头村,“这边”是路尾村。“那边叫头的,这边称为尾,那边说高的,这边叫做低,那边说小的,这边就说大,且那边的同村同邻人,死了之后,到这边多能相遇,在那边受尽苦难的人,到这边大都清静闲适,无病无灾。”
王鸿生教授在评论《受活》(2003)时,把“反乌托邦的乌托邦叙事”确立为对《受活》的总体的批评视角⑦,笔者觉得,这也适用于《天宫图》这部小说。我们知道,凡乌托邦叙事总是关于理想社会理想生活的叙事。路六命生活的现世充满苦难,文本便营造了一个反向的世界:“这边”。“有地种,有牛耕,日子神神仙仙”,一幅男耕女织的世外桃源图景。但是,我们不能忽略,“反乌托邦的乌托邦叙事”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对此,王鸿生教授这样阐释:“既通过乌托邦叙事来坚持乌托邦精神,又通过这一叙事来反对任何现实化的越界的乌托邦行动。乌托邦不能被现实化,但乌托邦叙事却又绝对是必需的。”⑧这样,“这边”的乌托邦世界便有了依附,“这边”的美好、受活,正好反衬出“那边”人世的丑陋与龌龊,小说的批判笔力不言而喻。
死亡是文学与哲学永恒的主题。在这部小说里,死亡也是一个具有深厚哲学意蕴的存在。海德格尔认为,死即“向死亡的存在”(Being-towards-death),或者说是“向死而生”。也就是说,人只要还没有亡故,就一直在以向死存在的方式活着,以“有死”或“能死”的方式活着。向死而生的“向”,实质上就是死亡的存在本身的显现,人始终以向死而生的方式存在着。
同样的,路六命虽然选择自缢终结自己的生命历程,但他的死并不是偶然的,“也并不是一念之间的差误,而是有着一个漫长的春种秋收的过程”“酝酿了许多年月,许多次数”。对于死亡,路六命没有恐惧,有的只是坦然与心平气和,初死时或许还有些惧怕,“然而真的走进这条胡同,人也就十二分地悠悠了”,甚至自我安慰说焉知死不是一件好事情呢。诚然,“这边”有田有牛,还有一个秀丽的小青姑娘等待着六命,但六命最终还是没有“彻底跨进另外一方世界”,因为他回头了,一回头便只有继续回到人世体验生活的辛酸与残酷。死亡在小说中是华丽的诱惑,是远离苦难的世外桃源。
不知作者有意还是无意,“路六命”这个名字也颇值得玩味。路六命刚出生时赶上了饥荒年月,于是被扔在柿树下面,三日之后以为早已被人捡走,结果“却端端地坐在路边的日光里玩耍,旁边放了一个做鞋用的糨糊碗,碗已被舔得锃光瓦亮,连身边的青草,都被他抓碎吃了一片”;七岁时肺炎高烧眼珠翻白,已经腾出桐木板箱准备装殓他时,他却睡了一觉然后醒了过来;再后来从几丈高的杨树上跌下悬崖,村人都说完了时,路六命却坐在泉水边上掬水清洗身上的泥土。和韩少功《爸爸爸》(1985)中的丙崽形象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都知道,阎连科笔下的人物大都出自耙耧山脉,生命力顽强坚韧是他们的一贯品性。比如《年月日》(1997)里,千古旱天哪一年,偌大的耙耧山脉只剩先爷一人,外加一只盲狗。为了照顾苍茫大地唯一的一棵玉蜀黍苗,先爷与天斗,与地斗,与日光斗,与鼠群斗,与群狼斗,甚至为了提供玉蜀黍结子所需的肥料,不惜以自己的肉身作为代价,生命力顽强得几近惨烈。在阎连科笔下,苦难是生存的常态,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生存肌理,正是因为苦难的存在,主人公身上蓬勃的生命力才得以激烈爆发出来。生存因为苦难而具有价值。所以,文本最后,路六命最终返还人世,继续忍受人世的苦难。
另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叙述者。小说文本中除了隐含的叙述者之外,还有一种近乎“神示”的对白,推动者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同时对文本进行着注解与阐释。经笔者梳理,文本中共有十三处这种近于“神示”的对白。“神示”简短有力,自有一种威严,仿佛天外来音般统摄文本情节架构。阎连科在后来的长篇小说《受活》(2003)中,把注释作为文本的结构方式,成为推进作品内容的重要载体,因而被称为“注释体”⑨小说,与《年月日》寓言体、《日光流年》索源体⑩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四
文学评论界一般认为,《年月日》是阎连科小说创作的分水岭。诚然,《年月日》刻画了经典的先爷人物形象,文本中先爷展现出来的与天斗、与地斗、与日光斗、与鼠群斗、与狼群斗的坚韧不服输的抗争形象,具有深厚的思想内涵,是中国版的《老人与海》,是一部优秀的中篇小说。但考察阎连科整个创作史,笔者发现,《天宫图》无论是小说主题、结构、语言,还是小说的思想性与哲学意蕴,从各方面考量,都是一部优秀的小说,值得我们加以关注和研究,还原一位真正的阎连科。这也是本文的意义所在。
① 相关论文有:戴锦华《一部世纪末的奇书力作——阎连科新著〈日光流年〉研讨会纪要》;王一川《生命游戏仪式的复原——〈日光流年〉的索源体特征》;陈思和《读阎连科的小说札记之一》;葛红兵《骨子里的先锋与不必要的先锋包装——论阎连科的〈日光流年〉》;聂伟《日常叙事:由“特性”到“个性”——〈日光流年〉阐释一种》;王德威《革命时代的爱与死——论阎连科的小说》;王鸿生《反乌托邦的乌托邦叙事——读〈受活〉》等。
② 阎连科:《发现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2期。
③ 阎连科、张学昕:《写作,是对土地与民间的信仰》,《西部·华语文学》2007年第4期。
④ 阎连科:《我为什么写作——在山东大学威海分校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2期。
⑤⑥ 阎连科:《天宫图·平平淡淡·瑶沟的日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3月北京第1版,第48—49页,第4页。⑦⑧ 王鸿生:《反乌托邦的乌托邦叙事——读〈受活〉》,《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2期。
⑨ 熊修雨:《阎连科与中国当代文学》,《文艺争鸣》2010年第12期。
⑩ 王一川:《生命游戏仪式的复原——〈日光流年〉的索源体特征》,《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6期。
作 者:王高旭,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13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小说。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